2007年12月11日 星期二

古藤堡作業3 正文(E)(卷33~39)

          卷三十三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
敕使南來坐畫船,袈裟猶帶御爐煙。
無端撞著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緣。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永樂年間少師姚廣孝所作。這個少師乃是僧家出身,法名道衍,本貫
蘇州人氏。他雖是個出家人,廣有法術,兼習兵機,乃元朝劉秉忠之流。大祖分封諸王,各
選一高僧伴送之國。道衍私下對燕王說道:「殿下討得臣去作伴,臣當送一頂白帽子與大王
戴。」「白」字加在「王」字上,乃是個「皇」字,他藏著啞謎,說道輔佐他做皇帝的意
思。燕王也有些曉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祖,討了他去。後來贊成靖難之功,出師勝敗,無
不未卜先知。燕兵初起時,燕王問他:「利鈍如何?」他說:「事畢竟成,不過廢得兩日工
夫。」後來敗於東昌,方曉得「兩日」是個「昌」字。他說道:「此後再無阻了。」果然屢
戰屢勝,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樂。道衍賜名廣孝,封至少師之職。雖然受了職銜,卻不青
留發還俗,仍舊光著個頭,穿看蟒龍玉帶,長安中出入。文武班中曉得是他佐命功臣,誰不
欽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筆親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進香,少師隨坐了幾號大樣官船,從長江
中起行。不則數日,來到蘇州碼頭上,灣船在姑蘇館驛河下。蘇州是他父母之邦,他有心要
上岸觀看風俗,比舊同異如何。屏去從人,不要跟隨,獨自一個穿著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
扮,從胥門走進街市上來行走。正在看玩之際,忽見喝道之聲遠遠而來。市上人雖不見十分
驚惶,卻也各自走開,在兩邊了讓他。有的說是管糧曹官人來了。少師雖則步行,自然不放
他在眼裡的,只在街上搖擺不避。須臾之間,那個官人看看抬近,轎前皂快人等高聲喝罵
道:「禿驢怎不迴避!」少師只是微微冷笑。就有兩個應捕把他推來搶去。少師口裡只說得
一句道:「不得無禮,我怎麼該避你們的?」應捕見他不肯走開,道是沖了節,一把拿住。
只等轎到面前,應捕口稟道:「一個野僧沖道,拿了聽侯發落。」轎上那個官人問道:「你
是那裡野和尚,這等倔強?」少師只不作聲。那個官人大怒,喝教拿下打著。眾人諾了一
聲,如鷹拿燕雀,把少師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少師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才打得完,
只見府裡一個承差同一個船上人,飛也似跑來道:「那裡不尋得少師爺到,卻在這裡!」眾
人驚道:「誰是少師爺?」承差道:「適才司道府縣各爺多到欽差少師姚老爺船上迎接,說
著了小服從胥門進來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起來,各位爺多在後面來了,你們何得在此
無理!」眾人見說,大驚失色,一哄而散。連抬那官人的轎夫,把個官來撇在地上了,丟下
轎子,恨不爺娘多生兩腳,盡數跑了。剛剛剩下得一個官人在那裡。
元來這官人姓曹,是吳縣縣丞。當下承差將出繩來,把縣丞拴下,聽侯少師發落。須
臾,守巡兩道府縣各官多來迎接,把少師簇擁到察院衙門裡坐了,各官挨次參見已畢。承差
早已各官面前稟過少師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請當面治曹縣丞之罪。少師笑道:
「權且寄府獄中,明日早堂發落。」當下把縣丞帶出,監在府裡。各官別了出來,少師是晚
即宿於察院之中。次早開門,各官又進見。少師開口問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
裡?」各官稟道:「見監府獄,未得鈞旨,不敢造次。」少師道:「帶他進來。」各官道是
此番曹縣丞必不得活了。曹縣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時,戰戰兢兢,隨著解人膝行到庭下,叩頭
請死。少師笑對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曉事。即如一個野僧在街上行走,與你何涉,定要打
他?」各官多道:「這是有眼不識泰山,罪應萬死,只求老人人自行誅戮,賜免奏聞,以寬
某等失於簡察之罪,便是大恩了。」少師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個柬帖來與各官看,即是前詩
四句。各官看罷,少師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昨日微服閒步,正要完這夙
債。今事已畢,這官人原沒甚麼罪過,各請安心做官罷了,學生也再不提起了。」眾官盡歎
少師有此等度量,卻是少師是曉得過去未來的事,這句話必非混帳之語。看官若不信,小子
再說宋時一個奇人,也要求人杖責了前欠的,已有個榜樣過了。這人卻有好些奇處,聽小子
慢慢說來,做回正話。
從來有奇人,其術堪玩世。
一切真實相,僅足供遊戲。
話說宋朝蜀州江源有一個奇人,姓楊名望才,字希呂。自小時節不知在那裡遇了異人,
得了異書,傳了異術。七八歲時,在學堂中便自蹺蹊作怪。專一聚集一班學生,要他舞仙
童,跳神鬼,或扮個劉關張三戰呂布,或扮個尉遲恭單鞭奪槊。口裡不知念些甚麼,任憑隨
心搬演。那些村童無不一一按節跳舞,就像教師教成了一般的,旁觀著實好看。及至舞畢,
問那些童子,毫釐不知。一日,同學的有錢數百文在書筒中,井沒人知道。楊生忽地向他借
起錢來。同學的推說沒有,楊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錢有幾百幾十幾文見在筒中,如何賴
道沒有?」眾學生不信,群然啟那同學的書筒看,果然一文不差。於是傳將開去,盡道楊家
學生有希奇術數。年紀漸大,長成得容狀醜怪,雙目如鬼,出口靈驗。遠近之人多來請問吉
凶休咎,百發百中。因為能與人抽簡祿馬,川中起他一個混名叫做楊抽馬。但是經過抽馬說
的,近則近應,遠則遠應,正則正應,奇則奇應。且略述他幾樁怪異去兒
楊家居住南邊,有大木一株,蔭蔽數丈。忽一日寫個帖子出去,貼在門首道:「明日午
末間,行人不可過此,恐有奇禍。」有人看見,傳說將去道:「抽馬門首有此帖子。」多來
爭者。看見了的,曉得抽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末時候,切勿從他門首來走。
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術忽然摧仆下來,盈塞街市,兩旁房屋略不少損,這多是楊抽馬魘樣
過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誤傷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於禍。若使當時不知,
在街上搖擺時節,不好似受了孫行者金箍棒一壓,一齊做了肉餅了。
又常持縑帛入市貨賣。那買的接過手量著,定是三丈四丈長的,價錢且是相應。買的還
要討他便宜,短少些價值,他也井不爭論。及至買成,叫他再量量看,出得多少價錢,原只
長得多少。隨你是量過幾丈的,價錢只有尺數,那縑也就只有幾尺長了。
出去拜客,跨著一匹騾子,且是雄健。到了這家門內,將騾繫在庭柱之下,賓主相見茶
畢,推說別故暫出,不牽騾去。騾初時叫跳不住,去久不來,騾亦不作聲,看看縮小。主人
怪異,仔細一看,乃是紙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牘,急要對勘,年深塵積,不知下落。司中吏胥彷徨終
日,竟無尋處。有人教他請問楊抽馬,必知端的。吏胥來問,抽馬應聲答道在某屋某櫃第幾
沓下,依言去尋,果然即在那裡出來。
一日,眉山琛禪師造門,適有鄉客在座。那鄉客新得一馬,黑身白鼻,狀頗駿異。楊抽
馬見了道:「君此馬不中騎,只該送與我罷了。君若騎他,必有不利之處。」鄉客怒道:
「先生造此等言語,意欲嚇騙吾馬。」「吾用錢一百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
的命了。今有禪師在此為證,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當有報應,切宜記取,勿可到馬房看
他芻秣;又須善護左肋,直待過了此日,還可望再與你相見耳。」鄉客見他說得荒唐,又且
利害,越加忿怒,不聽而去。到了明年此日,鄉客那裡還把他言語放在心上?果然親去餵
馬。那匹馬忽然跳躍起來,將雙蹄亂踢,鄉客倒地。那馬見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
踹,肋骨齊斷。鄉客叫得一聲:「阿也!」連吼是吼,早已後氣不接,嗚乎哀哉。琛禪師問
知其事,大加驚異。每向人說楊抽馬靈驗,這是他親經目見的說話。
虞丞相自荊襄召還,子公亮遣書來叫所向。抽馬答書道:「得蘇不得蘇,半月去非同僉
書。」其時僉書未有帶「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後守蘇台,到官十五日,果然召為同僉書
樞密院事。時錢處和先為僉書,故加「同」字。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關壽卿,名孫。有同僚聞知楊抽馬之術,央他遣一僕致書問休咎。關僕未至,
抽馬先知,已在家分付其妻道:「快些遭飯,有一關姓的家僕來了,須要待他。」其妻依言
造飯,飯已熟了,關僕方來。未及進門,抽馬迎著笑道:「足下不問自家事,卻為別人來奔
波麼?」關僕驚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將所造之飯款待此僕,抽馬答書,備言禍福
而去。
元來他這妻子姓蘇,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個娼家女子,模樣也只中中。卻是拿班做
勢,不肯輕易見客。及至見過的客,他就評論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該興頭,某人該
落泊,某人有結果,某人沒散場。恰像請了一個設帳的相士一般。看了氣色,是件斷將出
來,卻面前不十分明說,背後說一兩句,無不應驗的。因此也名重一時,來求見的頗多。王
孫公子,車馬盈門。中意的晚上也留幾個,及至有的往來熟了,欲要娶他,只說道:「目前
之人皆非吾夫也!」後來一見楊抽馬這樣醜頭怪臉,偏生喜歡道:「吾夫在此了。」抽馬一
見蘇氏,便像一向認得的一般道:「元來吾妻混跡於此。」兩下說得投機,就把蘇氏娶了過
來。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裡一發的陰陽有准,禍福無差。楊抽馬之名越加著聞。就是
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門裡問著,也是不差的。所以門前熱鬧,家裡喧闐,王侯貴客,無一日
沒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馬在郡中,郡中走出兩個皂隸來,少不得是叫做張千、李萬,多是認得抽馬
的,齊來聲諾。抽馬一把拉了他兩人出郡門來,道:「請兩位到寒舍,有句要緊話相央則
個。」那兩個公門中人,見說請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願隨鞭鐙,跟著就行。抽馬
道:「兩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帶了去。」張千、李萬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
用?難道要我們去打那個不成?」抽馬道:「有用得著處,到彼自知端的。」張千、李萬曉
得抽馬是個古怪的人,莫不真有甚麼事得做,依著言語,各據了一條杖子,隨到家來。抽馬
將出三萬錢來,送與他兩個。張千、李萬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廂使喚,未曾效勞,怎敢
受賜?」抽馬道:「兩位受了薄意,然後敢相煩。」張千、李萬道:「先生且說。將來可以
效得犬馬的,自然奉命。」抽馬走進去喚妻蘇氏出來,與兩位公人相見。張千、李萬不曉其
意,為何出妻見子?各懷著疑心,不好做聲。只見抽馬與妻每人取了一條官杖,奉與張千、
李萬道:「在下別無相煩,只求兩位牌頭將此杖子責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
淺。」張千、李萬大驚道:「那有此話!」抽馬道:「兩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見相
愛。」張千、李萬道:「且說明是甚麼緣故?」抽馬道:「吾夫婦目下當受此杖,不如私下
請牌頭來完了這業債,省得當場出醜。兩位是必見許則個。」張千、李萬道:「不當人子!
不當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馬與妻歎息道:「兩位畢竟不肯,便是數已做定,解
攘不去了。有勞兩位到此,雖然不肯行杖,請收了錢去。」張千、李萬道:「尊賜一發出於
無名。」抽馬道:「但請兩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張千、李萬雖然推托,公人
見錢,猶如蒼蠅見血,一邊接在手裡了,道:「既蒙厚賞,又道是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他日
有用著兩小人處,水火不避便了。」兩人真是無功受賞,頭輕腳重,歡喜不勝而去。
且說楊抽馬平日祠神,必設六位:東邊二位空著虛座,道是神位。西邊二位卻是他夫妻
二人坐著作主。底下二位,每請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甚麼神,又不從僧,又不從
道,人不能測。地方人見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詭異說是「左道惑眾,論法當死」,首在
郡中。郡中准詞,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訊問,且送在監裡。獄吏一向曉得他是有手段的蹊蹺
作怪人,懼怕他的術法利害,不敢另上械枷,曲意奉承他。卻又怕他用術逃去,沒尋他處,
心中甚是憂惶。抽馬曉得獄吏的意思了,對付吏道:「但請足下寬心,不必慮我。我當與妻
各受刑責,其數已定,萬不可逃,自當含笑受之。」獄吏道:「先生有神術,總使數該受
刑,豈不能趨避,為何自來就他?」抽馬道:「此魔業使然,避不過的。度過了厄,始可成
道耳。」獄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楊抽馬從容在監,井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楊枕處議罪。司理曉得他是法術人,有心護庇他。免不得外觀體面,
當堂鞠訊一番。楊抽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面對司理道:「令叔某人,這幾時有信到否?可
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說之意,默然不答。只見外邊一人走將進來,道是成都來的人,
正報其叔訃音。司理大驚退堂,心服抽馬之靈。其時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醫者陳生之藥,
屢服無效。司理私召抽馬到衙,意欲問他。抽馬不等開口便道:「公女久病,陳醫所用某
藥,一毫無益的,不必服他。此乃後庭樸樹中小蛇為崇。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獄,不
能役使鬼神。待我受杖後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憂慮!」司理把所言對夫人說。夫人道
「說來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後園見一條小蛇緣在樸樹上,從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他
既知其根由,又說能治,必有手段。快些周全他出獄,要他救治則個。」司理有心出脫他,
把罪名改輕,說:「元非左道惑眾死罪,不過術人妄言禍福」,只問得個不應決杖。申上郡
堂去,郡守依律科斷,將抽馬與妻蘇氏各決臀杖二十。元來那行杖的皂隸,正是前日送錢與
他的張千、李萬兩人。各懷舊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
馬與蘇氏盡道業數該當,又且輕杖,恬然不以為意。受杖歸來,立書一符,又寫幾字,作一
封送去司理衙中,權當酬謝周全之意。司理拆開,見是一符,乃教他掛在樹上的,又一紅紙
有六字,寫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來試掛,果然女病洒然。留下六字,看明年
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選。
抽馬奇術如此類者,不一而足。獨有受杖一節,說是度厄,且預先要求皂隸行杖責解
攘。及後皂隸不敢依從,畢竟受杖之時,用刑的仍是這兩人,真堪奇絕。有詩為證:
禍福從來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
請君試看楊抽馬,有術何能強避人?
楊抽馬術數高奇,語言如響,無不畏服。獨有一個富家子與抽馬相交最久,極稱厚善,
卻帶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馬一日偶有些事幹,要錢使用,須得二萬。囊中偶乏,心
裡想道:「我且蒿惱一個人著。」來向富家借貨一用。富家子聽言,便有些不然之色。看官
聽說,大凡富家人沒有一個不慳吝的。惟其看得錢財如同性命一般,寶惜倍至,所以錢神有
靈,甘心跟著他走:若是把來不看在心上,東手接來西手去的,觸了財神嗔怒,豈肯到他手
裡來?故此非怪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慳了。真個「說了錢便無緣」。這富家子雖與楊抽
馬相好,只是見他興頭有術,門面撮哄而已。忽然要與他借貸起來,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
腸。一則說是江湖行術之家,貪他家事起發他的,借了出門,只當捨去了。一則說是朋友面
上,就還得本錢,不好算利。一則說是借慣了手腳,常要歆動,是開不得例子的。只回道是
「家間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馬見他推辭,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卻不肯。我只
教你吃些驚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時才見手段哩!」自此見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錢之事。富家
子自道回絕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獨自在書房中歇宿,時已黃昏人定,忽聞得叩門之聲。起來開看,只見一個
女子閃將入來,含顰萬福道:「妾東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兇,橫相逼逐,勢不可當。今夜
已深,不可遠去。幸相鄰近,願借此一宿。天未明即當潛回家裡,以待丈夫酒醒。」富家子
看其模樣,盡自飄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無知,落得留他伴寢。他說天未明就去,豈非
神鬼不覺的?」遂欣然應允道:「既蒙娘子不棄,此時沒人知覺,安心共寢一宵,明早即還
尊府便了。」那婦人並無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雲雨。一個孤館寂寥,不道佳人
猝至;一個夜行淒楚,誰知書捨同歡?兩出無心,略覺情形忸怩;各因乍會,翻驚意態新
奇。未知你弱我強,從容試看;且自抽離添坎,熱鬧為先。行事已畢,俱各睏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婦人起來。叫了兩聲,推了兩番,既
不見聲響答應,又不見身子展動。心中正疑,鼻子中只聞得一陣陣血腥之氣,甚是來得狠。
富家子疑怪,只得起來桃明燈盞,將到床前一看,叫聲「阿也!」正是分開八片頂陽骨,澆
下一桶雪水來。你道卻是怎麼?元來昨夜那婦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鮮血橫流,熱腥撲鼻,
恰像是才被人殺了的。富家子慌得只是打顫,心裡道:「敢是丈夫知道趕來殺了他,卻怎不
傷著我?我雖是弄了兩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殺了,怎一些也不知道?
而今事已如此,這屍首在床,血痕狼藉,修忽天明,他丈夫定然來這裡討人,豈不決撒?若
要並疊過,一時怎能乾淨得?這禍事非同小可!除非楊抽馬他廣有法術,或者可以用甚麼障
眼法兒,遮掩得過。須是連夜去尋他。」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裡夜裡,正是慌不擇路,急走出門,望著楊抽馬家用亂亂攛攛跑
將來。擂鼓也似敲門,險些把一雙拳頭敲腫了。楊抽馬方才在裡面答應,出來道:「是
誰?」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快開了門有話講!」此時富家子正是急驚風撞著了慢郎
中。抽馬聽得是他聲音,且不開門,一路數落他道:「所貴朋友交厚,緩急須當相濟。前日
借貸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來叫我甚麼干?」富家子道:「有不是處且慢講,快與我
開開門著。」抽馬從從容容把門開了。富家子一見抽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禍則
個!」抽馬道:「何事恁等慌張?」富家子道:「不瞞先生說,昨夜黃昏時分,有個鄰婦投
我,不合留他過夜。夜裡不知何人所殺,今橫屍在家,乃飛來大禍。望乞先生妙法救解。」
抽馬道:「事體特易。只是你不肯顧我緩急,我顧你緩急則甚?」富家子道:「好朋友!念
我和你往來多時,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此後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
了。」抽馬笑道:「休得驚慌!我寫一符與你拿去,貼在所臥室中,亟亟關了房門,切勿與
人知道。天明開看,便知端的。」富家子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開看仍復如舊,可不
誤了大事?」抽馬道:「豈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靈,後來如何行術?況我與你相交
有日,怎誤得你?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沒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
當奉錢百萬相報。」抽馬笑道:「何用許多!但只原借我二萬足矣。」富家子道:「這個敢
不相奉!」
抽馬遂提筆畫一符與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貼在房中。自
身走了出來,緊把房門閉了,站在外邊,牙齒還是捉對兒廝打的,氣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
明瞭,才敢走至房前。未及開門,先向門縫窺看,已此不見甚麼狼藉意思。急急開進看時,
但見乾乾淨淨一床被臥,不曾有一點漬污,那裡還見甚麼屍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歡
不勝。隨即備錢二萬,並分付僕人攜酒持餚,特造抽馬家來叫謝。抽馬道:「本意只求貨二
萬錢,得此已勾,何必又費酒餚之惠?」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廣大,救我難解之禍,
欲加厚酬,先生又分付只須二萬。自念莫大之恩,無可報謝,聊奉後酒,圖與先生遣興笑談
而已。」抽馬道:「這等,須與足下痛飲一回。但是家間窄隘無趣,又且不時有人來尋,攪
擾雜沓,不得快暢。明日攜此酒餚,一往郊外盡興何如?」富家子道:
「這個絕妙!先生且留此酒餚自用。明日再攜杖頭來,邀先生郊外一樂可也。」抽馬
道:「多謝,多謝。」遂把二萬錢與酒餚,多收了進去。富家子別了回家。
到了明日,果來邀請出遊,抽馬隨了他到郊外來。行不數里,只見一個僻淨幽雅去處,
一條酒帘子,飄飄揚揚在這裡。抽馬道:「此處店家潔靜,吾每在此小飲則個。」富家子即
命僕人將盒兒向店中座頭上安放已定,相拉抽馬進店,相對坐下,喚店家取上等好酒來。只
見裡面一個當壚的婦人,應將出來,手拿一壺酒走到面前。富家子抬頭看時,吃了一驚。元
來正是前夜投宿被殺的婦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像個初病起來的模樣。那婦人見了富家
子,也注目相視,暗暗癡想,像個心裡有甚麼疑惑的一般。富家子有些鵑突,問道:「我們
與你素不相識,你見了我們,只管看了又看,是甚麼緣故?」那婦人道:「好教官人得知,
前夜夢見有人邀到個所在,乃是一所精緻書房,內中有少年留住。那個少年模樣頗與官人有
些廝象,故此疑心。」富家子道:「既然留住,後來卻怎麼散場了?」婦人道:「後來直到
半夜方才醒來,只覺身子異常不快,陡然下了幾斗鮮血,至今還是有氣無力的。平生從來無
此病,不知是怎麼樣起的。」楊抽馬在旁只不開口,暗地微笑。富家子曉得是他的作怪,不
敢明言。私念著一響歡情,重賞了店家婦人,教他服藥調理。楊抽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
張符來付與婦人,道「你只將此符貼在睡的床上,那怪夢也不做,身體也自平復了。」婦人
喜歡稱謝。
兩人出了店門,富家子埋怨楊抽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禍從何起,原來是先生作
戲。既累了我受驚,又害了此婦受病,先生這樣耍法不是好事。」抽馬道:「我只召他魂來
誘你。你若主意老成,那有驚恐?誰教你一見就動心營勾他,不驚你驚誰!」富家子笑道:
「深夜美人來至,遮莫是柳下惠、魯男子也忍耐不住,怎教我不動心?雖然後來吃驚,那半
夜也是我受用過了。而今再求先生致他來與我敘一敘舊,更感高情,再客酬謝。」抽馬道:
「此婦與你元有些小前緣,故此致他魂來,不是輕易可以弄術的,豈不怕鬼神貴罰麼?你夙
債原少我二萬錢,只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偶爾作此頑耍勾當,我原說二萬之外,要
也無用。我也不要再謝,你也不得再妄想了。」富家子方才死心塌地敬服抽馬神術。抽馬後
在成都賣卜,不知所終。要知雖是絕奇術法,也脫不得天數的。
異術在身,可以驚世。若非夙緣,不堪輕試。
杖既難逃,錢豈妄覬?不過前知,遊戲三昧。
        
卷三十四 任君用恣樂深閨 楊大尉戲宮館客
詩曰:
黃金用儘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
此語只傷身後事,豈知現報在生前!
且說世間富貴人家,沒一個不廣蓄姬妾。自道是左擁燕姬,右擁趙女,嬌艷盈前,歌舞
成隊,乃人生得意之事。豈知男女大欲,彼此一般?一人精力要周旋幾個女子,便已不得相
當。況富貴之人,必是中年上下,取的姬妄,必是花枝也似一般的後生。枕席之事,三分四
路,怎能勾滿得他們的意,盡得他們的興?所以滿閨中不是怨氣,便是醜聲。總有家法極嚴
的,鐵壁銅牆,提鈴喝號,防得一個水洩不通,也只禁得他們的身,禁不得他們的心。略有
空隙就思量弄一場把戲,那有情趣到你身上來?只把做一個厭物看承而已,似此有何好處?
費了錢財,用了心機,單買得這些人的憎嫌。試看紅拂離了越公之宅,紅綃逃了勳臣之家,
此等之事不一而足。可見生前己如此了,何況一朝身死,樹倒猢猻散,殘花嫩蕊,盡多零落
於他人之手。要那做得關盼盼的,千中沒有一人。這又是身後之事,管中得許多,不足慨歎
了。爭奈富貴之人,只顧眼前,以為極樂。小子在旁看的,正替你擔著愁布袋哩!
宋朝有個京師士人,出遊歸來,天色將晚。經過一個人家後苑,牆缺處,苦不甚高,看
來像個跳得進的。此時士人帶著酒興,一躍而過。只見裡面是一所大花園子,好不空闊。四
週一望,花術叢茂,路徑交雜,想來煞有好看。一團高興,隨著石砌階路轉彎抹角,漸走漸
深。悄不見一個人,只管踱的進去,看之不足。天色有些黑下來了,思量走回,一時忘了來
路。正在追憶尋索,忽地望見紅紗燈籠遠遠而來。想道:「必有貴家人到。」心下慌忙,一
發尋不出原路來了。恐怕撞見不便,思量躲過。看見道左有一小亭,亭前大湖石畔有疊成的
一個石洞,洞口有一片小氈遮著。想道:「躲在這裡頭去,外面人不見,權可遮掩過了,豈
不甚妙?」忙將這片小氈揭將開來,正要藏身進去,猛可裡一個人在洞裡鑽將出來,那一驚
可也不小。士人看那人時,是一個美貌少年,不知為何先伏在這裡頭。忽見士人揭開來,只
道抄他跟腳的,也自老大吃驚,急忙奔竄,不知去向了。士人道:「慚愧!且讓我躲一躲
著。」於是吞聲忍氣,蹲伏在內,只道必無人見。
豈知事不可料,冤家路窄,那一盞紅紗燈籠偏生生地向那亭子上來。士人洞中是暗處,
覷出去看那燈亮處較明,乃是十來個少年婦人,靚妝麗服,一個個妖冶舉止,風騷動人。士
人正看得動火,不匡那一夥人一窩峰的多搶到石洞口,眾手齊來揭氈。看見士人面貌生疏,
俱各失驚道:「怎的不是那一個了?」面面廝覷,沒做理會。一個年紀略老成些的婦人,奪
將紗燈在手,提過來把士人仔細一照,道:「就這個也好。」隨將纖手拽著士人的手,一把
挽將出來。士人不敢聲問,料道沒甚麼歹處,軟軟隨他同走。引到洞房曲室,只見酒餚並
列,眾美爭先,六博爭雄,交杯換盞,以至摟肩交頸,搵臉接唇,無所不至。幾杯酒下肚,
一個個多興熱如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士人在床上了,齊攢入帳中。脫褲的脫褲,抱
腰的抱腰。不知怎的一個輪法,排頭弄將過來。士人精洩,就有替他品咂的、摸弄的,不由
他不再舉。幸喜得士人是後生,還放得兩枝連珠箭,卻也無休無歇,隨你鐵鑄的,也怎有那
樣本事?廝炒得不耐煩,直到五鼓,方才一個個逐漸散去。士人早已弄得骨軟筋麻,肢體無
力,行走不動了。那一個老成些的婦人,將一個大擔箱放士人在內,叫了兩三個丫鬟槓抬
了。到了牆外,把擔箱傾了士人出來,急把門閉上了,自進去了。
此時天色將明,士人恐怕有人看見,惹出是非來,沒奈何強打精神,一步一步挨了回
來,不敢與人說知。過了幾日,身體健旺,才到舊所旁邊打聽缺牆內是何處?聽得人說是察
太師家的花園,士人伸了舌頭出來,一時縮不進去,擔了一把汗,再不敢打從那裡走過了。

看官,你想當時這察京太師,何等威勢,何等法令!有此一班兒姬妄,不知老頭子在那
裡昏寐中,眼睛背後任憑他們這等胡弄。約下了一個驚去了,又換了一個,恣行淫樂,如同
無人。太師那裡拘管得來?也只為多蓄姬妻,所以有只等醜事。同時稱高、童、楊,察四大
奸臣,與察大師差不多權勢的楊戩大尉,也有這樣一件事,後來敗露,妝出許多笑枘來,看
官不厭,聽小子試道其詳。
滿前嬌麗恣淫荒,雨露誰曾得飽嘗?
自有陽合成樂地,行雲何必定襄王?
話說宋時楊戩大尉,恃權怙寵,靡所不為,聲色之奉,姬妄之多,一時自察大師而下,
罕有其比。一日,大尉要到鄭州上家,攜帶了家小同行,是上前的幾位夫人與各房隨使的養
娘侍婢,多跟的西去。余外有年紀過時了些的與年幼未諳承奉的,又身子嬌怯怕歷風霜的,
月信方行轎馬不便的,剩下不去。合著養娘侍婢們,也還共有五六十人留在宅中。太尉心性
猜忌,防閒緊嚴。中門以外直至大門盡皆鎖閉,添上硃筆封條,不通出入。惟有中門內前廊
壁間挖一孔,裝上轉輪盤,在外邊傳將食物進去。一個年老院奴姓李的在外監守,晚間督人
巡更,鳴鑼敲梆,通夕不歇,外邊人不敢正眼覷視他。內宅中留不下去的,有幾位箸遮出
色,乃大尉寵幸有名的姬妻,一個叫得瑤月夫人,一個叫得築玉夫人,一個叫得宜笑姐,一
個叫得餐花姨姨,同著一班兒侍女,關在裡面。日長夜永,無事得做,無非是抹骨牌,斗百
草,戲鞦韆,蹴氣球,消遣過日。然意味有限,那裡當得什麼興趣?況日間將就扯拽過了,
晚間寂寞,何以支吾?這個築玉夫人原是長安玉工之妻,資性聰明,儀客美艷,私下也通些
門路,京師傳有盛名。楊大尉偶得瞥見,用勢奪來,十分寵愛,立為第七位夫人,呼名築
玉,靚妝標緻,如玉琢成一般的人,也就暗帶著本來之意。他在女伴中伶俐異常,妖淫無
賽,太尉在家之時,尚兀自思量背地裡溜將個把少年進來取樂。今見大尉不在,鎮日空閒,
清清鎖閉著,怎叫他不妄想起來?
太尉有一個館客,姓任,表字君用。原是個讀書不就的少年子弟,寫得一筆好字,也代
做得些書啟簡札之類,模樣俊秀,年紀未上三十歲。總角之時,多曾與太尉後庭取樂過來,
極善恢諧幫襯,又加心性熨貼,所以太尉喜歡他,留在館中作陪客。太尉鄭州去,因是途中
姬妾過多,轎馬上下之處,恐有不便,故留在家間外捨不去。任生有個相好朋友叫做方務
德,是從幼同窗,平時但是府中得暇,便去找他閒話飲酒。此時太尉不在家,任生一發身畔
無事,日裡只去拉他各處行走,晚間或同宿娼家,或獨歸書館,不在話下。
且說築玉夫人晚間寂守不過,有個最知心的侍婢叫做如霞,喚來床上做一頭睡著,與他
說些淫慾之事,消遣悶懷。說得高興,取出行淫的假具,教他縛在腰間權當男子行事。如霞
依言而做,夫人也自哼哼卿卿,將腰往上亂聳亂顛,如霞弄到興頭上,問夫人道:「可比得
男子滋味麼?」夫人道:「只好略取解饞,成得什麼正經?若是真男子滋味,豈止如此?」
如霞道:「真男子如此直錢,可惜府中到閒著一個在外捨。」夫人道:「不是任君用麼?」
如霞道:「正是。」夫人道:「這是太尉相公最親愛的客人,且是好個人物,我們在裡頭窺
見他常自火動的。」如霞道:「這個人若設法得他進來,豈不妙哉!」夫人道:「果然此人
閒著,只是牆垣高峻,豈能飛人?」如霞道:「只好說耍,自然進來不得。」夫人道:「待
我心生一計,定要取他進來。」如霞道:「後花園牆下便是外捨書房,我們明日早起,到後
花園相相地頭,夫人怎生設下好計弄進來,大家受用一番。」夫人笑道:「我未曾到手,你
便思想分用了。」如霞道:「夫人不要獨吃自痾,我們也大家有興,好做幫手。」夫人笑
道:「是是。」一夜無話。
到得天明,梳洗已畢,夫人與如霞開了後花園門去摘花戴,就便去相地頭。行至鞦韆架
邊,只見絨索高懸,夫人看了,笑一笑道:「此件便有用他處了。」又見修樹梯子倚在太湖
石畔,夫人叫如霞道:「你看你看,有此二物,豈怕內外隔牆?」如霞道:「計將安出?」
夫人道:「且到那對外廂的牆邊,再看個明白,方有道理。」如霞領著夫人到兩株梧桐樹
邊,指著道:「此處正是外書捨書房,任君用見今獨居在內了。」夫人仔細相了一相,又想
了一想,道:「今晚端的只在此處取他進來,一會,不為難也。」如霞道:「卻怎麼?」夫
人道:「我與你悄地把梯子拿將來,倚在梧桐樹旁,你走上梯子,再在枝幹上踏上去兩層,
即可以招呼得外廂聽見了。」如霞道:「這邊上去不難,要外廂聽見也不打緊,如何得他上
來?」夫人道:「我將幾片木板,用鞦韆索縛住兩頭,隔一尺多縛一片板,收將起來只是一
捆,撒將直來便似梯子一般。如與外邊約得停當了,便從梯子走到梧桐枝上去,把索頭紮緊
在丫叉老干,生了根。然後將板索多拋向牆外掛下去,分明是張軟梯,隨你再多幾個也次第
上得來,何況一人乎?」如霞道:「妙哉!妙哉!事不宜遲,且如法做起來試試看。」笑嘻
嘻且向房中取出十來塊小木板,遞與夫人。夫人叫解將鞦韆索來,親自扎縛得堅牢了,對如
霞道:「你且將梯兒倚好,走上梯去望外邊一望,看可通得個消息出去?倘遇不見人,就把
這法兒先墜你下去,約他一約也好,
如霞依言,將梯兒靠穩,身子小巧利便,一轂碌溜上枝頭。望外邊書捨一看,也是合當
有事,恰恰任君用同方務德外邊游耍過了夜,方才轉來,正要進房。牆裡如霞笑指道:「兀
的不是任先生?」任君用聽得牆頭上笑聲,抬頭一看,卻見是個雙鬟女子指著他說話,認得
是宅中如霞。他本是少年的人,如何禁架得定?便問道:「姐姐說小生甚麼?」如霞是有心
招風攬火的,答道:「先生這早在外邊回來,莫非昨晚在那處行走麼?」任君用道:「小生
獨處難捱,怪不得要在外邊走走。」如霞道:「你看我牆內那個不是獨處的?你何不到裡面
走走,便大家不獨了?」任君用道:「我不生得雙翅,飛不進來。」如霞道:「你果要進
來,我有法兒,不消飛得。」任君用向牆上唱一個肥喏道:「多謝姐姐,速教妙方。」如霞
道:「待稟過了夫人,晚上伺候消息。」說罷了,溜下樹來。任君用聽得明白,不勝蹊幸
道:「不知是那一位夫人,小生有此緣分,卻如何能進得去?且到晚上看消息則個。」一面
只望著日頭下去。正是
無端三足烏,團圓光皎灼。
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輪落!
不說任君用巴天晚,且說築玉夫人在下邊看見如霞和牆外講話,一句句多聽得的。不待
如霞回覆,各自心照,笑嘻嘻的且回房中。如霞道:「今晚管不寂寞了。」夫人道:「萬一
後生家膽怯,不敢進來,這樣事也是有的。」如霞道:「他方才恨不得立地飛了進來。聽得
說有個妙法,他肥喏就唱不迭,豈有膽怯之理?只準備今宵取樂便了。」築玉夫人暗暗歡
喜。
床上添鋪異錦,爐中滿熱名香。棒松抽果貯教嘗,美酒佳茗頓放。久作阱中猿馬,今思
野外鴛鴛。安排芳餌釣檀郎,百計圖他歡暢。((詞寄《西江月》。
是日將晚,夫人喚如霞同到園中。走到梯邊,如霞仍前從梯子溜在梧桐枝去,對著牆外
大聲咳嗽。外面任君用看見天黑下來,正在那裡探頭探腦,伺候聲響。忽聞有人咳嗽,仰面
瞧處,正是如霞在樹枝高頭站著,忙道:「好姐姐望穿我眼也。快用妙法,等我進來!」如
霞道:「你在此等著,就來接你。」急下梯來對夫人道:「那人等久哩!」夫人道:「快放
他進來!」如霞即取早間扎縛停當的索子,搿在腋下,望梯上便走,到樹枝上牢系兩頭。如
霞口中叫聲道:「著!」把木板繩索向牆外一撒,那索子早已掛了下去。任君用外邊凝望
處,見一件物事拋將出來,卻是一條軟梯索子,喜得打跌。將腳試端,且是結得牢實,料道
可登。端著木板,雙手吊索,一步一步吊上牆來。如霞看見,急跑下來道:「來了!來
了!」夫人覺得有些害羞,走退一段路,在太湖石畔坐著等候。
任君用跳過了牆,急從梯子跳下。一見如霞,向前雙手抱住道:「姐姐恩人,快活殺小
生也!」如霞啐一聲道:「好不識羞的,不要饞臉,且去前面見夫人。」任君用道:「是那
一位夫人?」如霞道:「是第七位築玉夫人。」任君用道:
「可正是京師極有名標緻的麼?」如霞道:「不是他還有那個?」任君用道「小生怎敢
就去見他?」如霞道:「是他想著你,用見識教你進來的,你怕怎地?」任君用道:「果然
如此,小生何以克當?」如霞道:「不要虛謙遜,造化著你罷了,切莫忘了我引見的。」任
君用道:「小生以身相謝,不敢有忘。」一頭說話,已走到夫人面前。如霞拋聲道:「任先
生已請到了。」任君用滿臉堆下笑來,深深拜揖道:「小生下界凡夫,敢望與仙子相近?今
蒙夫人垂盼,不知是那世裡積下的福!」夫人道:「妾處深閨,常因太尉晏會,窺見先生豐
采,渴慕已久。今太尉不在,閨中空閒,特邀先生一敘,倘不棄嫌,妾之幸也。」任君用
道:
「夫人抬舉,敢不執鞭墜鐙?只是他日太尉知道,罪犯非同小可。」夫人道:「太尉昏
昏的,那裡有許多背後眼?況如此進來,無人知覺。先生不必疑慮,且到房中去來。」夫人
叫如霞在前引路,一隻手挽著任君用同行。任君用到此魂靈已飛在天外,那裡還顧甚麼利
害?隨著夫人輕手輕腳竟到房中。
此時天已昏黑,各房寂靜。如霞悄悄擺出酒餚,兩人對酌,四目相視,甜語溫存。三杯
酒下肚,欲心如火,偎偎抱抱,共入鴛帷,兩人之樂不可名狀。
本為旅館孤棲客,今向蓬萊頂上游。
偏是乍逢滋味別,分明織女會牽牛。
兩人云雨盡歡,任君用道:「久聞夫人美名,今日得同枕席,天高地厚之恩,無時可
報。」夫人道:「妾身頗慕風情,奈為太尉拘禁,名雖朝歡暮樂,何曾有半點情趣?今日若
非設法得先生進來,豈不辜負了好天良夜!自此當永圖偷聚,雖極樂而死,妾亦甘心矣。」
任君用道:「夫人玉質冰肌,但得挨皮靠肉,福分難消。何況親承雨露之恩,實遂于飛之
願!總然事敗,直得一死了。」兩人笑談歡謔,不覺東方發白。如霞走到床前來,催起身
道:「快活了一夜也勾了,趁天色未明不出去了,更待何時?」任君用慌忙披衣而起,夫人
不忍捨去,執手留連,叮嚀夜會而別。分付如霞送出後花園中,元從來時方法在索上掛將下
去,到晚夕仍舊進來。真個是:
朝隱而出,暮隱而入。
果然行不由徑,早已非公至室。
如此往來數晚,連如霞也弄上了手,滾得熱做一團。築玉夫人心歡喜,未免與同伴中笑
語之間,有些精神恍,說話沒頭沒腦的,露出些馬腳來。同伴裡面初時不覺,後來看出意
態,頗生疑心。到晚上有有心的,多方察聽,已見了些聲響。大家多是吃得杯兒的,巴不得
尋著些破綻,同在渾水裡攪攪,只是沒有找著來蹤去跡。
一日,眾人偶然高興,說起打鞦韆。一哄的走到架邊,不見了索子。大家尋將起來,築
玉夫人與如霞兩個多做不得聲。元來先前兩番,任君用出去了,便把索子解下藏過,以防別
人看見。以後多次,便有些托大了,曉得夜來要用,不耐煩去解他。任君用雖然出去了,索
子還吊在樹枝上,掛向外邊,未及收拾,卻被眾人尋見了。道:「兀的不是鞦韆索?何縛在
這裡樹上,拋向外邊去了?」宜笑姐年紀最小,身子輕便,見有梯在那裡,便溜在樹枝上
去,吊了索頭,收將進來。眾人看見一節一節縛著木板,共驚道:「奇怪,奇怪!可不有人
在此出入的麼?」築玉夫人通紅了臉,半響不敢開言。瑤月夫人道:「眼見得是什麼人在此
通內了,我們該傳與李院公查出,等候太尉來家,稟知為是。」口裡一頭說,一頭把眼來瞅
著築玉夫人。築玉夫人只低了頭。餐花姨姨十分瞧科了,笑道:「築玉夫人為何不說一句,
莫不心下有事?不如實對姐妹們說了,通同作個商量,到是美事。」如霞料是瞞不過了,對
築玉夫人道:「此事若不通眾,終須大家炒壞,便要獨做也做不成了,大家和同些說明白了
罷。」眾人拍手:「如霞姐說得有天用,不要瞞著我們了。」築玉夫人才把任生在此牆外做
書房,用計取他進來的事說了一遍。瑤月夫人道:「好姐姐,瞞了我們做這樣好事!」宜笑
姐道:「而今不必說了,既是通同知道,我每合伴取些快樂罷了。」瑤月夫人故意道:「做
的自做,不做的自不做,怎如此說!」餐花姨姨道:「就是不做,姐妹情分,只是幫襯些為
妙。」宜笑姐道:「姨姨說得是。」大家哄笑而散。
元來瑤月夫人內中與築玉夫人兩下最說得來,曉得築玉有此私事,已自上心要分他的趣
了。礙著眾人在面前,只得說假撇清的話。比及眾人散了,獨自走到築玉房中,問道:「姐
姐,今夜來否?」築玉道:「不瞞姐姐說,連日慣了的,為什麼不來?」瑤月笑道:「來時
仍是姐姐獨樂麼?」築玉道:「姐姐才說不做的自不做。」瑤月道:「才方是大概說話,我
便也要學做做兒的。」築玉道:「姐姐果有此意,小妹理當奉讓。今夜喚他進來,送到姐姐
房中便了。」瑤月道:「我與他又不廝熟,羞答答的,怎好就叫他到我房中?我只在姐姐處
做個幫戶便使得。」築玉笑道:「這件事用不著人幫。」瑤月道:「沒奈何,我初次害羞,
只好頂著姐姐的名嘗一嘗滋味,不要說破是我,等熟分了再處。」築玉道:「這等,姐姐須
權躲躲過。待他到我床上脫衣之後,吹息了燈,掉了包就是。」瑤月道:「好姐姐彼此幫襯
些個。」築玉道:「這個自然。」兩個商量已定。
到得晚來,仍叫如霞到後花園,把索兒收將出去,叫了任君用進來。築玉夫人打發他先
睡好了,將燈吹滅,暗中拽出瑤月夫人來,推他到床上去。瑤月夫人先前兩個說話時,已自
春心蕩漾。適才閃在燈後偷覷任君用進來,暗處看明處較清,見任君用俊俏風流態度,著實
動了眼裡火。趁著築玉夫人來拽他,心裡巴不得就到手。況且黑暗之中不消顧忌,也沒什麼
羞恥,一轂碌鑽進床去。床上任君用只道是築玉夫人,輕車熟路,也不等開口,翻過身就弄
起來。瑤月夫人欲心已熾,猛力承受。弄到間深之處,任君用覺得肌膚湊理與那做作態度,
是有些異樣。又且不見則聲,未免有些疑惑。低低叫道:「親親的夫人,為甚麼今夜不開了
口?」瑤月夫人不好答應。任君用越加盤問,瑤月轉閉口息,聲氣也不敢出。急得任君用連
叫奇怪,按住身子不動。
築玉在床沿邊站著,聽這一會。聽見這些光景,不覺失笑。輕輕揭帳,將任君用狠打一
下道:「天殺的,便宜你了!只管絮叨甚麼?今夜換了個勝我十倍的瑤月夫人,你還不知
哩!」任君用才曉得果然不是,原道:「不知又是那一位夫人見憐,小生不曾叩見,輒敢放
肆了!」瑤月夫人方出聲道:「文謅謅甚麼,曉得便罷。」任君用聽了嬌聲細語,不由不興
動,越加鼓扇起來。瑤月夫人樂極道:
「好知心姐姐,肯讓我這一會,快活死也!」陰精早洩,四肢懈散。築玉夫人聽得當不
住興發,也脫下衣服,跳上床來。任君用且喜旗槍未倒,瑤月已自風流興過,連忙幫襯,放
下身來,推他到築玉夫人那邊去。任君用換了對主,另復交鋒起來,正是:
倚翠偎紅情最奇,巫山暗暗雨雲迷。
風流一似偷香蝶,才過東來又向西。
不說三人一床高興,且說宜笑姐、餐花姨姨日裡見說其事,明知夜間任君用必然進內,
要去約瑤月夫人同守著他,大家取樂。且自各去吃了夜飯,然後走到瑤月夫人房中,早已不
見夫人,心下疑猜,急到築玉夫人處探聽。房外遇見如霞,問道:「瑤月夫人在你處否?」
如霞笑道:「老早在我這裡,今在我夫人床上睡哩。」兩人道:「同睡了,那人來時卻有些
不便。」如霞道:「有甚不便!且是便得忒煞,三人做一頭了。」兩人道:「那人已進來了
麼?」如霞道:「進來,進來,此時進進出出得不耐煩。」宜笑姐道:「日裡他見我說了合
伴取樂,老大撇清,今反是他先來下手。」餐花姨姨道:「偏是說喬話的最要緊。」宜笑姐
道:「我兩個炒進去,也不好推拒得我每。」餐花姨姨道:「不要不要!而今他兩個弄一
個,必定消乏,那裡還有甚麼本事輪到得我每?」附著宜笑姐的耳朵說道:「不如耐過了今
夜,明日我每先下些功夫,弄到了房裡,不怕他不讓我每受用!」宜笑姐道:「說得有
理。」兩下各自歸房去了,一夜無詞。
次日早放了任君用出去。如霞到夫人床前說昨晚宜笑。餐花兩人來尋瑤月夫人的說話。
瑤月聽得,忙問道:「他們曉得我在這裡麼?」如霞道:「怎不曉得!」瑤月驚道:「怎麼
好?須被他們恥笑!」築玉道:「何妨!索性連這兩個丫頭也弄在裡頭了,省得彼此顧忌,
那時小任也不必早去夜來,只消留在這裡,大家輪流,一發無些阻礙,有何不可?」瑤月
道:「是到極是,只是今日難見他們。」築玉道:「姐姐,今日只如常時,不必提起什麼,
等他們不問便罷,若問時我便乘機兜他在裡面做事便了。」瑤月放下心腸。因是夜來睏倦,
直睡到響午起來,心裡暗暗得意樂事,只提防宜笑、餐花兩人要來饒舌,見了帶些沒意思。
豈知二人已自有了主意,並不說破一字,兩個夫人各像沒些事故一般,怡然相安,也不提
起。
到了晚來,宜笑姐與餐花姨商量,竟往後花園中迎侯那人。兩人走到那裡,躲在僻處,
瞧那樹邊,只見任君用已在牆頭上過來,從梯子下地。整一整中幘,抖一抖衣裳,正舉步要
望裡面走去。宜笑姐搶出來喝道:「是何閒漢,越牆進來做甚麼!」餐花姨也定出來一把扭
住道:「有賊!有賊!」任君用吃了一驚,慌得顫抖抖道:「是、是、是裡頭兩位夫人約我
進來的,姐姐休高聲。」宜笑姐道:
「你可是任先生麼?」任君用道:「小生正是任君用,並無假冒。」餐花姨道:
「你偷奸了兩位夫人,罪名不小。你要官休?私休?」任君用道:「是夫人們教我進來
的,非干小生大膽,卻是官休不得,情願私休。」宜笑姐道:「官休時拿你交付李院公,等
太尉回來,稟知處分,叫你了不得。既情願私休,今晚不許你到兩位夫人處去,只隨我兩個
悄悄到裡邊,憑我們處置。」任君用笑道:「這裡頭料沒有苦楚勾當,只隨兩位姐姐去罷
了。」當下三人捏手捏腳,一直領到宜笑姐自己房中,連餐花姨也留做了一床,翻雲覆雨,
倒鳳顛蠻,自不必說。
這邊築玉、瑤月兩位夫人等到黃昏時候,不見任生到來,叫如霞拿燈去後花園中隔牆支
會一聲。到得那裡,將燈照著樹邊,只見鞦韆索子掛向牆裡邊來了。元來任君用但是進來
了,便把索子取向牆內,恐防掛在外面有人瞧見,又可以隨著尾他蹤跡,故收了進來,以此
為常。如霞看見,曉得任生已自進來了。忙來回覆道:「任先生進來過了,不到夫人處,卻
在那裡?」築玉夫人想了想,笑道:「這等,有人剪著綹去也。」瑤月夫人道:「料想只在
這兩個丫頭處。」即著如霞去看。如霞先到餐花房中,見房門閉著,內中寂然。隨到宜笑房
的,聽得房內笑聲哈哈,床上軋軋震動不住,明知是任生在床做事。如霞好不口饞,急跑來
對兩個夫人道:「果然在那裡,正弄得興哩。我們快去炒他。」瑤月夫人道:「不可不可。
昨夜他們也不捉破我們,今若去炒,便是我們不是,須要傷了和氣。」築玉道:「我正要弄
他兩個在裡頭,不匡他先自留心已做下了,正合我的機謀。今夜且不可炒他,我與他一個見
識,絕了明日的出路,取笑他慌張一回,不怕不打做一團。」瑤月道:「卻是如何?」築玉
道:「只消叫如霞去把那鞦韆索解將下來藏過了,且著他明日出去不得,看他們怎地瞞得我
們?」如霞道:「有理,有理!是我們做下這些機關,弄得人進來,怎麼不通知我們一聲,
竟自邀截了去?不通,不通!」手提了燈,一性子跑到後花園,溜上樹去把索子解了下來,
做一捆抱到房中來,道:「解來了,解來了。」築玉夫人道:「藏下了,到明日再處,我們
睡休。」兩個夫人各自歸房中,寂寂寞寞睡了。正是:
一樣玉壺傳漏出,南宮夜短北宮長。
那邊宜笑、餐花兩人摟了任君用,不知怎生狂蕩了一夜。約了晚間再會,清早打發他起
身出去。任君用前走,宜笑、餐花兩人蓬著頭尾在後邊悄悄送他,同到後花園中。任生照常
登梯上樹,早不見了索子軟梯,出牆外去不得,依舊走了下來,道:「不知那個解去了索
子,必是兩位夫人見我不到,知了些風,有些見怪,故意難我。而今怎生別尋根索子弄出去
罷!」宜笑姐道:「那裡有這樣粗索吊得人起、墜得下去的?」任君用道:「不如等我索性
去見見兩位夫人,告個罪,大家商量。」餐花姨姨道:「只是我們不好意思些。」三人正躊
躇間,忽見兩位夫人同了如霞趕到園中來,拍手笑道:「你們瞞了我們幹得好事,怎不教飛
了出去?」宜笑姐道:「先有人幹過了,我們學樣的。」餐花道:「且不要鬥口,原說道大
家幫襯,只為兩位夫人撇了我們,自家做事,故此我們也打了一場偏手。而今不必說了,且
將索子出來,放了他出去。」築玉夫人大笑道:「請問還要放出去做甚麼?既是你知我見,
大家有分了,便終日在此還礙著那個?落得我們成群合夥喧哄過日。」一齊笑道:「妙!
妙!夫人之言有理。」築玉便挽了任生,同眾美步回內庭中來。
從此,任生晝夜不出,朝歡暮樂,不是與夫人每並肩疊股,便與姨姐們作對成雙,淫慾
無休。身體勞憊,思量要歇息一會兒,怎由得你自在?沒奈何,求放出去兩日,又沒個人
肯。各人只將出私錢,買下肥甘物件,進去調養他。慮恐李院奴有言,各湊重賞買他口淨。
真是無拘無忌,受用過火了。所謂:志不可滿,樂不可極。福過災生,終有敗日。
任生在裡頭快活了一月有餘。忽然一日,外邊傳報進來說:「太尉回來了。」眾人多在
睡夢昏迷之中,還未十分準信。不知太尉立時就到,府門院門豁然大開。眾人慌了手腳,連
忙著兩個送任生出後花園,叫他越牆出去。任生上得牆頭,底下人忙把梯子掇過。口裡叫
道:「快下去!快下去!」不顧死活,沒頭的奔了轉來。那時多著了忙,那曾仔細?竟不想
不曾系得鞦韆索子,卻是下去不得,這邊沒了梯子,又下來不得,想道:「有人撞見,煞是
利害。」欲待奮身跳出,爭奈淘虛的身子,手腳酸軟,膽氣虛怯,掙著便簌簌的抖,只得騎
在牆簷脊上坐著,好似:錯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古道冤家路兒窄。誰想太尉回來,不問別事,且先要到院中各處牆垣上看有無可疑蹤
跡,一徑走到後花園來。太尉抬起頭來,早已看見牆頭上有人。此時任生在高處望下,認得
是太尉自來,慌得無計可施,只得把身子伏在脊上。這叫得兔子掩面,只不就認得是他,卻
藏不得身子。太尉是奸狡有餘的人,明曉得內院牆垣有甚麼事卻到得這上頭,畢竟連著閨門
內的話,恐怕傳播開去反為不雅。假意揚聲道:「這牆垣高峻,豈是人走得上去的?那上面
有個人,必是甚邪祟憑附著他了,可尋梯子扶下來問他端的。」左右從人應聲去掇張梯子,
將任生一步步扶掖下地。任生明明聽得太尉方纔的說話,心生一計,將錯就錯,只做懵朦不
省人事的一般,任憑眾人扯扯拽拽,拖至太尉跟前。太尉認一認面龐,道:「兀的不是任君
用麼?元何這等模樣?必是著鬼了。」任生緊閉雙目,只不開言。太尉叫去神樂觀裡請個法
師來救解。
太尉的威令誰敢稽遲?不一刻法師已到。太尉叫他把任生看一看,法師捏鬼道:「是個
著邪的。」手裡仗了劍,口裡哼了幾句咒語,噴了一口淨水,道:「好了,好了。」任生果
然睜開眼來道:「我如何卻在這裡?」太尉道:「你方才怎的來?」任生製出一段謊來道:
「夜來獨坐書房,恍惚之中,有五個錦衣花帽的將軍來說,要隨地天宮裡去抄寫什麼,小生
疑他怪樣,抵死不肯。他叫從人扯捉,騰空而起。小生慌忙吊住樹枝,口裡喊道『我是楊太
尉爺館賓,你們不得無禮。』那些小鬼見說出「楊太尉」三字,便放鬆了手,推跌下來,一
時昏迷不省,不知卻在太尉面前。太尉幾時回來的?這裡是那裡?」旁邊人道:「你方才被
鬼迷在牆頭上伏著,是太尉教救下來的,這裡是後花園。」太尉道:「適間所言,還是何神
怪?」法師道:「依他說來,是五通神道,見此獨居無伴,非怪求食的。今與小符一紙貼在
房中,再將些三牲酒果安一安神,自然平穩無事。」太尉分付當直的依言而行,送了法師回
去,任生扶在館中將息。任生心裡道:「慚愧!天字號一場是非,早被瞞過了也。」
任生因是幾時琢喪過度了,精神元是虛耗的,做這被鬼迷了要將息的名頭,在館中調養
了十來日。終是少年易復,漸覺旺相,進來見太尉,稱道謝:「不是太尉請法師救治,此時
不知怎生被神鬼所迷,喪了殘生也不見得。」太尉也自忻然道:「且喜得平安無事,老夫與
君用久闊,今又值君用病起,安排幾品,暢飲一番則個。」隨命取酒共酌,猜枚行令,極其
歡治。任生隨機應變,曲意奉承,酒間,任生故意說起遇鬼之事,要探太尉心上如何。但提
起,太尉便道:「使君用獨居遇魁,原是老夫不是。」著實安慰。任生心下私喜道:「所做
之事,點滴不漏了。只是眾美人幾時能勾再會?此生只好做夢罷了。」書房靜夜,常是相思
不歇,卻見太尉不疑,放下了老大的鬼胎,不擔干係,自道僥倖了。豈知太尉有心,從牆頭
上見了任生,已瞧科了九分在肚裡,及到築玉夫人房中,不想那條做軟梯的索子自那夜取
笑,將來堆在壁間,終日喧哄,已此忘了。一時不曾藏得過,被太尉看在眼裡,料道此物,
正是接引人進來的東西了。即將如霞拷問,如霞吃苦不過,一一招出。太尉又各處查訪,從
頭徹尾的事,無一不明白了。卻只毫不發覺出來,待那任生一如平時,寧可加厚些。正是:
腹中懷劍,笑裡藏刀。
撩他虎口,怎得開交!
一日,太尉招任生吃酒,直引至內書房中。歡飲多時,喚兩個歌姬出來唱曲,輪番勸
酒。任生見了歌姬,不覺想起內裡相交過的這幾位來,心事悒快,只是吃酒,被灌得酩酊大
醉。太尉起身走了進去,歌姬也隨時進來了,只留下任生正在椅子上打盹。忽然,四五個壯
士走到面前,不由分說,將任生捆縛起來。任生此時醉中,不知好歹,口裡胡言亂語,沒個
清頭。早被眾人抬放一張臥榻上,一個壯士,拔出風也似一把快刀來,任生此時正是:
命如五鼓銜山月,身似三更油盡燈。
看官,你道若是要結果任生性命,這也是太尉家慣做的事,況且任生造下罪業不小,除
之亦不為過,何必將酒誘他在內室了,然後動手?元來不是殺他,那處法實是希罕。只見拿
刀的壯士褪下任生腰褲,將左手扯他的陽物出來,右手颼的一刀割下,隨即剔出雙腎。任生
昏夢之中叫聲「阿呵!」痛極暈絕。那壯士即將神效止疼生肌敷藥敷在傷處,放了任生捆
縛,緊閉房門而出。這幾個壯士是誰?乃是平日內裡所用閹工,專與內相淨身的。太尉怪任
生淫污了他的姬妻,又平日喜歡他知趣,著人不要徑白除他,故此分付這些閹工把來閹割
了。因是閹割的見不得風,故引入內裡密室之中,古人所云「下蠶室」正是此意。太尉又分
付如法調治他,不得傷命,飲食之類務要加意。任生疼得十死九生,還虧調理有方,得以不
死。明知太尉洞曉前事,下此毒手。忍氣吞聲,沒處申訴,且喜留得性命。過了十來日,勉
強掙扎起來,討些湯來洗面。但見下頦上微微幾莖髭鬚盡脫在盒內,急取鏡來照時,儼然成
了一個太監之相。看那小肚之下結起一個大疤,這一條行淫之具已丟向東洋大海裡去了。任
生摸一摸,淚如雨下。有詩為證:
昔日花叢多快樂,今朝獨坐悶無聊。
始知裙帶喬衣食,也要生來有福消。
任君用自被閹割之後,楊太尉見了便帶笑容,越加待得他慇勤,索性時時引他到內室
中,與妻妾雜坐宴飲耍笑。蓋為他身無此物,不必顧忌,正好把來做玩笑之具了。起初,瑤
月、築玉等人凡與他有一手者,時時說起舊情,還十分憐念他。卻而今沒蛇得弄,中看不中
吃,要來無干。任生對這些舊人道:「自太尉歸來,我只道今生與你們永無相會之日了。豈
知今日時時可以相會,卻做了個無用之物,空嚥唾津,可憐,可憐!」自此任生十日到有九
日在太尉內院,希得出外,又兼額淨聲雌,太監嘴臉,怕見熟人,一發不敢到街上閒走。平
時極往來得密的方務德也有半年不見他面。務德曾到大尉府中探問,乃太尉分付過時,盡說
道他死了。
一日,太尉帶了姬妾出遊相國寺,任生隨在裡頭。偶然獨自走至大悲閣下,恰恰與方務
德撞見。務德看去,模樣雖象任生,卻已臉皮改變,又聞得有已死之說,心裡躊躇,不敢上
前相認,走了開去。任生卻認得是務德不差,連忙呼道:「務德,務德,你為何不認我故人
了?」務德方曉得真是任生,走來相揖。任生一見故友,手握著手,不覺嗚咽流涕。務德問
他許久不見,及有甚傷心之事。任生道:「小弟不才遭變,一言難盡。」遂把前後始未之
事,細述一遍,道:「一時狂興,豈知受禍如此!」痛哭不止。務德道:「你受用太過,故
折罰至此。已成往事,不必追悔。今後只宜出來相尋同輩,消遣過日。」任生道:「何顏復
與友朋相見!貪戀餘生,苟延旦夕罷了。」務德大加嗟歎而別。後來打聽任生鬱鬱不快,不
久竟死於太尉府中。這是行淫的結果,方務德每見少年好色之人,即舉任君用之事以為戒。
看官聽說,那血氣未定後生們,固當謹慎,就是太尉雖然下這等毒手,畢竟心愛姬妾被他弄
過了,此亦是富貴人多蓄婦女之鑒。
堪笑累垂一肉具,喜者奪來怒削去。
寄語少年漁色人,大身勿受小身累。
又一詩笑楊太尉云:
削會淫根淫已過,尚留殘質共婆娑。
譬如宮女尋奄尹,一樣多情奈若何!



         
卷三十五 錯調情賈母詈女 誤告狀孫郎得妻
詩曰:
婦女輕自縊,就裡別貞淫。
若非能審處,枉自負歸陰。
話說婦人短見,往往沒奈何了,便自輕生。所以縊死之事,惟婦人極多。然有死得有用
的,有死得沒用的。湖廣黃州薪水縣有一個女子陳氏,年十四歲,嫁與周世文為妻。世文年
紀更小似陳氏兩歲,未知房室之事。其母馬氏是個寡婦,卻是好風月淫瀾之人。先與姦夫察
鳳鳴私通,後來索性贅他入室,作做晚夫。欲心未足,還要吃一看二。有個方外僧人性月,
善能養龜,廣有春方,也與他搭上了。察鳳鳴正要學些抽添之法,借些藥力幫襯,並不吃醋
捻酸,反與僧人一路宣淫,曉夜無度。有那媳婦陳氏在向前走動,一來礙眼,二來也帶些羞
慚,要一網兜他在裡頭。況且馬氏中年了,那兩個姦夫見了少艾女子,分外動火,巴不得到
一到手。三人合伴百計來哄誘他,陳氏只是不從。婆婆馬氏怪他不肯學樣,羞他道:「看你
獨造了貞節牌坊不成!」先是毒罵,漸加痛打。察鳳鳴假意旁邊相勸,便就捏捏撮撮撩撥
他。陳氏一頭受打,一頭口裡亂罵鳳鳴道:「由婆婆自打,不幹你這野賊事,不要你來勸
得!」婆婆道:「不知好歹的賤貨!必要打你肯順隨了才住。」陳氏道:「拚得打死,決難
從命!」察鳳鳴趁勢抱住道:「乖乖,偏要你從命,不捨得打你。」馬氏也來相幫,扯褲撳
腿,強要奸他。怎當得陳氏亂顛亂滾,兩個人用力,只好捉得他身子住,那裡有閒空湊得著
道兒行淫?原來世間強姦之說,元是說不通的。落得馬氏費壞了些氣力,恨毒不過,狠打了
一場才罷。
陳氏受這一番作踐,氣忿不過。跑回到自己家裡,哭訴父親陳東陽。那陳東陽是個市井
小人,不曉道理的,不指望幫助女兒,反說道:「不該逆著婆婆,凡事隨順些,自不討
打。」陳氏曉得分理不清的,走了轉來,一心只要自盡。家裡還有一個太婆,年紀八十五
了,最是疼他的。陳氏對太婆道:「媳婦做不得這樣狗彘的事,尋一條死路罷。不得伏侍你
老人家了。卻是我決不空死,我決來要兩個同去。」太婆道:「我曉得你是個守志的女子,
不肯跟他們狐做。卻是人身難得,快不要起這樣念頭!」陳氏主意已定,恐怕太婆老人家婆
兒氣,又或者來防閒著他,假意道:「既是太婆勸我,我只得且忍著過去。」是夜在房竟自
縊死。
死得兩日,馬氏晚間取湯操牝,正要上床與察鳳鳴快活,忽然一陣冷風過處,見陳氏拖
出舌頭尺餘,當面走來。叫聲:「不好了!媳婦來了!」驀然倒地,叫喚不醒。察鳳鳴看
見,嚇得魂不附體,連夜逃走英山地方,思要躲過。不想心慌不擇路,走脫了力。次日發寒
發熱,口發譫語,不上幾日也死了。眼見得必是陳氏活拿了去。此時是六月天氣,起初陳氏
死時,婆婆恨他,不曾收殮。今見顯報如此,鄰里喧傳,爭到周家來看。那陳氏停屍在低簷
草屋中,烈日炎蒸,面色如生,毫不變動。說起他死得可憐,無不垂涕。又見惡姑姦夫俱
死,又無不拍手稱快。有許多好事儒生,為文的為文,作傳的作傳,備了牲禮,多來祭奠。
呈明上司,替他立起祠堂。後來察院子風,奏知朝廷,建旌表為烈婦。果應著馬氏獨造牌坊
之讖。這個縊死,可不是死得有用的了?
蓮花出水,不染泥淤。均之一死,唾罵在姑!
湖廣又有承天府景陵縣一個人家,有姑嫂兩人。姑未嫁出,嫂也未成房,尚多是女子,
共居一個小樓上。樓後有別家房屋一所,被火焚過,餘下一塊老大空地,積久為人堆聚糞穢
之場。因此樓牆後窗,直見街道。二女閒空,就到窗邊看街上行人往來光景。有鄰家一個學
生,朝夕在這街上經過,貌甚韶秀。二女年俱二八,情慾已動,見了多次,未免妄想起來。
便兩相私語道:「這個標緻小官,不知是那一家的。若得與他同宿一晚,死也甘心。」
正說話間,恰好有個賣糖的小廝,喚做四兒,敲著鑼在那裡後頭走來。姑嫂兩人多是與
他賣糖廝熟的,樓窗內把手一招,四兒就桃著擔走轉向前門來,叫道:
「姑娘們買糖!」姑嫂多走下樓來,與他買了些糖,便對他道:「我問你一句說話,方
才在你前頭走的小官,是那一家的?」四兒道:「可是那生得齊整的麼?」二女道:「正
是。」四兒道:「這個是錢朝奉家哥子。」二女道:「為何日日在這條街上走來走去?」四
兒道:「他到學堂中去讀書。姑娘問他怎的?」二女笑道:「不怎的,我們看見問問著。」
四兒年紀雖小,到是點頭會意的人,曉得二女有些心動,便道:「姑娘喜歡這哥子,我替你
們傳情,叫他來耍耍何如;」二女有些羞縮,多紅了臉。半響方才道:「你怎麼叫得他
來?」四兒道:「這哥子在書房中,我時常桃擔去賣糖,極是熟的。他心性好不風月,說了
兩位姑娘好情,他巴不得在裡頭的。只是門前不好來得,卻怎麼處?」二女笑道:「只他肯
來,我自有處。」四兒道:「包管我去約得來。」二女就在汗巾裡解下一串錢來,遞與四兒
道:「與你買果子吃。煩你去約他一約,只叫他在後邊糞場上走到樓窗下來,我們在樓上窗
裡拋下一個布兜,兜他上來就是。」四兒道:「這等,我去說與他知道了,討了回音來復兩
位姑娘。」三個多是孩子家,不知甚麼利害,歡歡喜喜各自散去。四兒走到書房來尋錢小
官,撞著他不在書房,不曾說得,走來回復。把鑼敲得響,二女即出來問,四兒便說未得見
他的話。二女苦央他再去一番,千萬等個回信。四兒去了一合,又走來道:「偏生今日他不
在書房中,待走到他家裡去與他說。」二女又千叮萬囑道:「不可忘了。」似此來去了兩
番。
對門有個老兒姓程,年紀七十來歲,終日坐在門前一隻凳上,朦朧著雙眼,看人往來。
見那賣糖的四兒在對門這家去了又來,頻敲糖鑼。那裡頭兩個女子,但是敲鑼,就走出來與
他交頭接耳。想道:「若只是買糖,一次便了,為何這等籐纏?裡頭必有緣故。」跟著四兒
到僻淨處,便一把扯住問道:「對門這兩個女兒,托你做些甚麼私事?你實對我說了,我與
你果兒吃。」四兒道:「不做甚麼事。」程老兒道:「你不說,我只不放你。」四兒道:
「老人家休纏我,我自要去尋錢家小哥。」程老兒道:「想是他兩個與那小官有情,故此叫
你去麼?」四兒被纏不過,只得把實情說了。程老兒帶著笑說道:「這等,今夜若來就成事
了。」四兒道:「卻不怎的。」程老兒笑嘻嘻的扯著四兒道:「好對你說,作成了我罷。」
四兒拍手大笑道:「他女兒家,喜歡他小官,要你老人家做甚麼?」程老兒道:「我老則
老,興趣還高。我黑夜裡坐在布兜內上去了,不怕他們推了我出來,那時臨老入花叢,我之
願也。」四兒道:「這是我哄他兩個了,我做不得這事。」程老兒道:「你若依著我,我明
白與你件衣服穿。若不依我,我去對他家家主說了,還要拿你這小猴子去擺佈哩!」四兒有
些著忙了,道:「老爹爹果有此意,只要重賞我,我便假說是錢小官,送了你上樓罷。」程
老兒便伸手腰間錢袋內,模出一塊銀子來,約有一錢五六分重,遞與四兒道:「你且先拿了
這些須去,明日再與你衣服。」四兒千歡萬喜,果然不到錢家去。竟制一個謊走來回復二女
道:「說與錢小官了,等天黑就來。」二女喜之不勝,停當了布匹等他,一團春興。
誰知程老兒老不識死,想要剪綹。四兒走來,回了他話。他就呆呆等著日晚。家裡人叫
他進去吃晚飯,他回說:「我今夜有夜宵主人,不來吃了。」磕磕撞撞,撞到糞場邊來。走
至樓窗下面,咳嗽一聲。時已天黑不辨色了。兩女聽得人聲,向窗外一看,但見黑勉勉一個
人影,料道是那話來了。急把布來每人捏緊了一頭,放將中段下去。程老兒見布下來了,即
兜在屁股上坐好。樓上見布中已重,知是有人,扯將起去。那程老兒老年的人,身體乾枯,
苦不甚重。二女趁著興高,同力一扯,扯到窗邊。正要伸手扶他,樓中火光照出窗外,卻是
一個白頭老人,吃了一驚。手臂索軟,布扯不牢。一個失手,程老兒早已頭輕腳重,跌下去
了。二女慌忙把布收進,顫篤篤的關了樓窗,一場掃興,不在話下。
次日程老兒家,見家主夜晚不回,又不知在那一家宿了,分頭去親眷家問,沒個蹤跡。
忽見糞場牆邊一個人死在那裡,認著衣服,正是程翁。報至家裡,兒子每來看看,不知其
由。只道是老人家腳蹉自跌死了的。一齊哭著,抬回去。一面開喪入鹼,家裡嚷做一堆。那
賣糖的四兒還不曉得緣故,指望討夜來信息,希冀衣服。莽莽走來,聽見裡面聲喧。進去看
看,只見程老兒直挺挺的躺在板上,心裡明知是昨夜做出來的,不勝傷感,點頭歎息。程家
人看見了道:「昨夜晚上請吃晚飯時,正見主翁同這個小廝在那裡卿噥些甚麼,想是牽他到
那處去。今日卻死在牆邊,那廂又不是街路,死得蹺蹊。這小廝必定知情。」眾人齊來一把
拿住道:「你不實說,活活打死你才住!」四兒慌了,只得把昨日的事一一說了,道:「我
只曉得這些緣故,以後去到那裡,怎麼死了,我實不知。」程家兒子聽了這話道:「雖是我
家老子,老沒志氣,牽頭是你。這條性命,斷送在你身上,干休不得!」就把四兒縛住,送
到官司告理。四兒到官,把首尾一十一五說了。事情干連著二女,免不得出牌行提。二女見
說,曉得要出醜了,雙雙縊死樓上。只為一時沒正經,不曾做得一點事,葬送了三條性命。
這個縊死,可不是死得沒用的了?
二美屬目,眷眷戀童。老翁鳳孽,彼此凶終。
小子而今說一個縊死的,只因一吊,到吊出許多妙事來。正是:
失馬未為禍,其間自有緣。
不因俱錯認,怎得兩團圓?
話說吳淞地方有一個小官人,姓孫,也是儒家子弟。年方十六,姿容甚美。隔鄰三四
家,有一寡婦姓方。嫁與賈家,先年其夫亡故。止生得一個女兒,名喚閏娘。也是十六歲,
貌美出群。只因家無男子,止是娘女兩個過活,雇得一個禿小廝使喚。無人少力,免不得出
頭露面。鄰舍家個個看見的,人人稱羨。孫小官自是讀書之人,又年紀相當,時時撞著。兩
下眉來眼去,各自有心。只是方媽媽做人刁鑽,心性凶暴,不是好惹的人,拘管女兒甚是嚴
緊。日裡只在面前,未晚就收拾女兒到房裡去了。雖是賈閏娘有這個孫郎在肚裡,只好空自
嚥唾。孫小官恰像經布一般,不時往來他門首。只弄得個眼熟,再無便處下手。幸喜得方媽
媽見了孫小官,心裡也自愛他一分的,時常留他喫茶,與他閒話。算做通家子弟,還得頻來
走走,捉空與閏娘說得句把話。閏娘恐怕娘疑心,也不敢十分兜攬。似此多時,孫小官心癢
難熬,沒個計策。
一日,賈閏娘穿了淡紅褂子在窗前刺繡。孫小官走來看見無人,便又把語言挑他。賈閏
娘提防娘瞧著,只不答應。孫小官不離左右的踅了好兩次,賈閏娘只怕露出破綻,輕輕的
道:「青天白日,只管人面前來晃做甚麼?」孫小官聽得只得走了去,思量道:「適間所
言,甚為有意。教我青天白日不要來晃,敢是要我夜晚些來?或有個機會也不見得。」等到
傍晚,又重來賈家門首呆呆立著。見賈家門已閉了,忽聽得呀的一響,開將出來。孫小官未
知是那個,且略把身子褪後,望把門開處走出一個人來,影影看去,正是著淡紅褂子的。孫
小官喜得了不得,連忙尾來,只見走入坑廁裡去了。孫小官也跳進去,攔腰抱住道:「親親
姐姐,我被你想殺了!你叫我日裡不要來,今已晚了,你怎生打發我?」那個人啐了一口
道:「小入娘賊!你認做那個哩?」元來不是賈閏娘,是他母親方媽媽。為晚了到坑廁上收
拾馬子。因是女兒換下褂子在那裡,他就穿了出來。孫小官一心想著賈閏娘,又見衣服是日
裡的打扮,娘女們身份必定有些廝象,眼花撩亂認錯了。直等聽得聲音,方知是差訛,打個
失驚,不要命的一道煙跑了去。
方媽媽吃了一場沒意思,氣得顫抖抖的,提了馬子回來。想著道:「適才小猢猻的言
語,甚有蹺蹊。必是女兒與他做下了,有甚麼約會,認錯了我,故作此行徑,不必說得。」
一忿之氣,走進房來對女兒道:「孫家小猢猻在外頭叫你,快出去!」賈閏娘不知一些清
頭,說道:「甚麼孫家李家,卻來叫我?」方媽媽道:「你這臭淫婦約他來的,還要假撇
清?」賈閏娘叫起屈來道:「那裡說起?我好耽耽坐在這裡,卻與誰有約來?把這等話贓污
我!」方媽媽道:「方纔我走出去,那小猢猻急急趕來,一口叫姐姐,不是認做了你這臭淫
婦麼?做了這樣齷齪人,不如死了罷!」賈閏娘沒一得分剖,大哭道:「可不是冤殺我,我
那知他這些事體來!」方媽媽道:「你渾身是口,也洗不清。平日不調得喉慣,沒些事體,
他怎敢來動手動腳?」方媽媽平日本是難相處的人,就碎聒得一個不了不休。賈閏娘欲待辨
來,往常心裡本是有他的,虛心病,說不出強話。欲待不辨來,其實不曾與他有勾當,委是
冤屈。思量一轉,淚如泉湧,道:「以此一番,防範越嚴,他走來也無面目,這因緣料不能
勾了。況我當不得這擦刮,受不得這腌臢,不如死了,與他結個來生緣罷!」哭了半夜,趁
著方媽媽炒罵興闌,精神疲倦,昏昏熟睡,輕輕床上起來,將束腰的汗巾懸樑高吊。正是
未得野鴛交頸,且做羚羊掛角。
且說方媽媽一覺睡醒,天已大明,口裡還嘮嘮叨叨說昨夜的事,帶著罵道「只會引老公
招漢子,這時候還不起來,挺著屍做甚麼!」一頭碎聒,一頭穿衣服。靜悄悄不見有人聲
響,嚷道:「索性不見則聲,還嫌我做娘的多嘴哩!」夾著氣蠱,跳下床來。抬頭一看,正
見女兒掛著,好似打鞦韆的模樣。叫聲「不好了!」連忙解了下來,早已滿口白沫,鼻下無
氣了。方媽媽又驚又苦又懊悔,一面抱來放倒在床上,捶胸跌腳的哭起來。哭了一會,狠的
一聲道:「這多是孫家那小入娘賊,害了他性命。更待干罷,必要尋他來抵償,出這口
氣!」又想道:「若是小入娘賊得知了這個消息,必定躲過我。且趁著未張揚時去賺得他
來,留住了,當官告他,不怕他飛到天外去。」忙叫禿小廝來,不與他說明,只教去請孫小
官來講話。
孫小官正想著昨夜之事,好生沒意思。聞知方媽媽請他,一發心裡縮縮朒朒起來,道:
「怎到反來請我?敢怕要發作我麼?」卻又是平日往來的,不好推辭得。只得含著些羞慚之
色,隨著禿小廝來到。見了方媽媽,方媽媽撮起笑容來道:
「小哥夜來好莽撞!敢是認做我小女麼!」孫小官面孔通紅,半響不敢答應。方媽媽
道:「吾家與你家,門當戶對,你若喜歡著我女兒,只消明對我說,一絲為定,便可成事。
何必做那鼠竊狗偷沒道理的勾當?」孫小官聽了這一片好言,不知是計,喜之不勝道:「多
蒙媽媽厚情!待小子備些薄意,央個媒人來說。」方媽媽道:「這個且從容。我既以口許了
你,你且進房來,與小女相會一相會,再去央媒也未遲。」孫小官正像尼姑庵裡賣卵袋,巴
不得要的。歡天喜地,隨了方媽媽進去。方媽媽到得房門邊,推他一把道:「在這裡頭,你
自進去。」孫小官冒冒失失,踹腳進了房。方媽媽隨把房門拽上了,鏗的一聲下了鎖。隔著
板障大聲罵道:「孫家小猢猻聽著,你害我女兒吊死了,今挺屍在床上,交付你看守著。我
到官去告你因奸致死,看你活得成活不成!」孫小官初時見關了門,止有些慌忙,道不知何
意。及聽得這些說話,方曉得是方媽媽因女兒死了,賺他來討命。看那床上果有個死人躺
著,老大驚惶。卻是門兒已鎖,要出去又無別路。在裡頭哀告道:「媽媽,是我不是,且不
要經官,放我出來再商量著。」門外悄沒人應。元來方媽媽叫禿小廝跟著,已去告訴了地
方,到縣間遞狀去了。
孫小官自是小小年紀,不曾經過甚麼事體,見了這個光景,豈不慌怕?思量道:「弄出
這人命事來,非同小可!我這番定是死了。」歎口氣道:「就死也罷,只是我雖承姐姐顧盼
好情,不曾沾得半分實味。今卻為我而死,我免不得一死償他。無端的兩條性命,可不是前
緣前世欠下的業債麼?」看著賈閏娘屍骸,不覺傷心大哭道:「我的姐姐,昨日還是活潑潑
與我說話的,怎今日就是這樣了,卻害著我?」正傷感間,一眼覷那賈閏娘時:
雙眼雖閉,一貌猶生。裊裊腰肢,如不舞的迎風楊柳;亭亭體態,像不動的出水芙蕖。
宛然美女獨眠時,只少才郎同伴宿。孫小官見賈閏娘顏面如生,可憐可愛,將自己的臉偎著
他臉上,又把口嗚嘬一番,將手去摸摸肌膚,身體還是和軟的,不覺興動起來。心裡想道:
「生前不曾沾著滋味,今旁無一人,落得任我所為。我且解他的衣服開來,雖是死的,也弄
他一下,還此心願,不枉把性命賠他。」就揭開了外邊衫子與裙子,把褲子解了帶扭,褪將
下來,露出雪白也似兩腿。看那牝處,尚自光潔無毛。真是:陰溝渥丹,火齊欲吐。兩腿中
間,兀自氣騰騰的。孫小官按不住欲心如火,騰的跳上身去,分開兩股,將鐵一般硬的玉
莖,對著牝門,用些唾津潤了,弄了進去,抽拽起來。嘴對著嘴,恣意親咂。只見賈閏娘口
鼻中漸漸有些氣息,喉中咯咯聲響。元來起初放下時,被汗巾勒住了氣,一時不得回轉,心
頭溫和,原不曾死。方媽媽性子不好,一看見死了,就耐不得,只思報仇害人,一下子奔了
出去,不曾仔細解救。今得孫小官在身體上騰那,氣便活動,口鼻之間,又接著真陽之氣,
懨懨的甦醒轉來。
孫小官見有些奇異,反驚得不敢胡動。跳下身來,忙把賈閏娘款款扶起。閏娘得這一
起,胸口痰落,忽地叫聲「哎呀!」早把雙眼朦朧閃開,看見是孫小官扶著他,便道:「我
莫不是夢裡麼?」孫小官道:「姐姐,你險些害殺我也!」閏娘道:「我媽媽在那裡了,你
到得這用?」孫小官道:「你家媽媽道你死了,哄我到此,反鎖著門,當官告我去了。不想
姐姐卻得重醒轉來。而今媽媽未來,房門又鎖得好好的,可不是天叫我兩個成就好事了?」
閏娘道:「昨夜受媽媽吵聒不過,拼著性命。誰知今日重活,又得見哥哥在此,只當另是一
世人了!」孫小官抱住要雲雨。閏娘羞阻道:「媽媽昨日沒些事體,尚且百般丑罵,若今日
知道與哥哥有些甚麼,一發了不得!」孫小官道:「這是你媽媽自家請我上門的,須怪不得
別人。況且姐姐你適才未醒之時,我已先做了點點事了,而今不必推掉得。」閏娘見說,自
看身體上,才覺得裙褲俱開,陰中生楚,已知著了他手。況且原是心愛的人,有何不情願?
只算任憑他舞弄。孫小官重整旗槍,兩下交戰起來。
一個朦朧初醒,一個熱鬧重興。烈火乾柴,正是棋逢對手;疾風暴雨,還饒未慣嬌姿。
不怕隔垣聽,喜的是房門靜閉;何須牽線合,妙在那覿面成交。兩意濃時,好似渴中新得
水;一番樂處,真為死去再還魂。兩人無拘無管、盡情盡意樂了一番。閏娘道:「你道媽媽
回家來,見了卻怎麼?」孫小官道:「我兩人已成了事,你媽媽來家,推也推我不出去,怕
他怎麼?誰叫他鎖著你我在這裡的?」兩人情投意合,親愛無盡。也只誆媽媽就來,誰知到
了天晚,還不見回。閏娘自在房裡取著火種,到廚房中做飯與孫小官吃。孫小官也跟著相幫
動手,已宛然似夫妻一般。至晚媽媽竟不來家,兩人索性放開肚腸,一床一臥,相偎相抱睡
了。自不見有這樣湊趣幫襯的事,那怕方媽媽住在外邊過了年回來,這廂不題。
且說方媽媽這日哄著孫小官鎖禁在房了,一徑到縣前來叫屈。縣官喚進審問。方媽媽口
訴因奸致死人命事情。縣官不信道:「你們吳中風俗不好,婦女刁潑。必是你女兒病死了,
想要圖賴鄰里的?」方媽媽說:「女兒不從縊死,姦夫現獲在家。只求差人押小婦人到家,
便可扭來,登堂究問。如有虛誑,情願受罪。「縣官見他說得的確,才叫個吏典將紙筆責了
一詞,准發該房出牌行拘。方媽媽終是個女流,被衙門中刁難,要長要短的,詐得不耐煩,
才與他差得個差人出來。差人又一時不肯起身,籐纏著要錢,羈絆住身子。
轉眼已是兩三日,方得同了差人,來到自家門首。方媽媽心裡道:「不誆一出門擔閣了
這些時,那小猢猻不要說急死,餓也該餓得零丁了。」先請公差到堂屋裡坐下,一面將了鑰
匙去開房門。只聽得裡邊笑語聲響,心下疑惑道:「這小猢猻在裡頭卻和那個說話?」忙開
進去,抬眼看時,只見兩個人並肩而坐,正在那裡知心知意的商量。方媽媽驚得把雙眼一
擦,看著女兒道:「你幾時又活了?」孫小官笑道:「多承把一個死令愛交我相伴,而今我
設法一個活令愛還了。這個人是我的了。」方媽媽呆了半響,開口不得。思量沒收場,只得
拗曲作直,說道:「誰叫你私下通姦?我已告在官了。」孫小官道:「我不曾通姦,是你鎖
我在房裡的,當官我也不怕。」方媽媽正有些沒擺佈處,心下躊躇,早忘了支分公差。
外邊公差每焦躁道:「怎麼進去不出來了?打發我們回復官人去!」方媽媽只得走出
來,把實情告訴公差道:「起初小女實是縊死了,故此告這狀。不想小女仍復得活,而今怎
生去回得官人便好?」公差變起臉來道:「匾大的天,憑你掇出掇入的?人命重情,告了狀
又說是不死。你家老子做官也說不通!誰教你告這樣謊狀?」方媽媽道:「人命不實,姦情
是真。我也不虛情,有煩替我帶人到官,我自會說。」就把孫小官交付與公差。孫小官道:
「我須不是自家走來的,況且人又不曾死,不犯甚麼事,要我到官何干?」公差到:「這不
是這樣說,你牌上有名,有理沒理,你自見官分辨,不干我們事。我們來一番,須與我們差
使錢去。」孫小官道:「我身子被這裡媽媽鎖住,餓了幾日,而今拼得見官,那裡有使用?
但憑媽媽怎樣罷了!」當下方媽媽反輸一帖,只得安排酒飯,款待了公差。公差還要連閏娘
帶去,方媽媽求免女兒出官。公差道:「起初說是死的,也少不得要相驗屍首,而今是個活
的,怎好不見得官?」賈閏娘聞知,說道:「果要出醜,我不如仍舊縊死了罷。」方媽媽沒
奈何,苦苦央及公差。公差做好做歉了一番,又送了東西,公差方肯住手。只帶了孫小官同
原告方媽媽到官回復。
縣官先叫方媽媽問道:「你且說女兒怎麼樣死的?」方媽媽因是女兒不曾死,頭一句就
不好答應。只得說:「爺爺,女兒其實不曾死。」縣官道:「不死,怎生就告人因奸致
死?」方媽媽道:「起初告狀時節是死的,爺爺準得狀回去,不想又活了。」縣官道:「有
這樣胡說!原說吳下婦人刁,多是一派虛情,人不曾死,就告人命,好打!」方媽媽道:
「人雖不死,姦情實是有的。小婦人現獲正身在此。」縣官就叫孫小官上去問道:「方氏告
你姦情,是怎麼說?」孫小官道:「小人委實不曾有奸。」縣官道:「你方才是那裡拿出來
的?」孫小官道:「在賈家房裡。」縣官道:「可知是行奸被獲了。」孫小官道:「小人是
方氏騙去,鎖在房裡,非小人自去的,如何是小人行奸?」縣官又問方媽媽道:「你如何騙
他到家?」方媽媽道:「他與小婦人女兒有奸,小婦人知道了,罵了女兒一場,女兒當夜縊
死。所以小婦人哄他到家鎖住了,特來告狀。及至小婦人到得家裡,不想女兒已活,雙雙的
住在房裡了幾日,這姦情一發不消說起了。」孫小官道:「小人與賈家女兒鄰居,自幼相
識,原不曾有一些甚麼事。不知方氏與女兒有何話說,卻致女兒上吊。道是女兒死了,把小
人哄到家裡,一把鎖鎖住,小人並不知其由。及至小人慌了,看看女兒屍首時,女兒忽然睜
開雙目,依然活在床上。此時小人出來又出來不得,便做小人是柳下惠、魯男子時,也只索
同這女兒住在裡頭了。不誆一住就是兩三日,卻來拿小人到官。這不是小人自家走進去住在
裡頭的,須怪小人不得,望爺爺詳情。
縣官見說了,笑將起來道:「這說的是真話。只是女兒今雖不死,起初自縊,必有隱
情。」孫小官道:「這是他娘女自有相爭,小人卻不知道。」縣官叫方氏起來問道:「且說
你女兒為何自縊?」方媽媽道:「方纔說過,是與孫某有奸了。」縣官道:「怎見得他有
奸?拿奸要雙,你曾拿得他著麼?」方媽媽道:「他把小婦人認做女兒,趕來把言語調戲,
所以疑心他有奸。」縣官笑道:「疑心有奸,怎麼算得奸?以前反未必有這事,是你疑錯
了,以後再活轉來,同住這兩日夜,這就不可知。卻是你自鎖他在房裡成就他的,此莫非是
他的姻緣了。況已死得活,世所罕有,當是天意。我看這孩子儀容可觀,說話伶俐。你把女
兒嫁了他,這些多不消饒舌了。」方媽媽道:「小婦人原與他無仇,只為女兒死了,思量沒
處出這口氣,要擺佈他。今女兒不死,小婦人已自悔多告了這狀了,只憑爺爺主張。」縣官
大笑道:「你若不出來告狀,女兒與女婿怎能勾先相會這兩三日?」遂援筆判道:「孫郎賈
女,貌若年當。疑奸非好,認死不死。慾望其鑽穴之身,反遂夫同衾之樂。似有天意,非屬
人為。宜效綢繆,以消怨曠。」判畢,令吏典讀與方媽媽。孫小官聽了,俱各喜歡,兩兩拜
謝而出。孫小官就去擇日行禮,與賈閏娘配為夫婦。這段姻緣,分明在這一吊上成的。有詩
為證:
姻緣分定不須忙,自有天公作主張。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卷三十六 王漁翁捨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
資財自有分定,貪謀枉費躊躇。
假使取非其物,定為神鬼揶揄!
話說宋時淳熙年間,臨安府市民沈一,以賣酒營生,家居官巷口,開著一個大酒訪。又
見西湖上生意好,在錢塘門外豐樓買了一所庫房,開著一個大酒店。樓上臨湖玩景,遊客往
來不絕。沈一日裡在店裡監著酒工賣酒,傍晚方回家去。日逐營營,算計利息,好不興頭。
一日正值春盡夏初,店裡吃酒的甚多,到晚未歇,收拾不及,不回家去,就在店裡宿
了。將及二鼓時分,忽地湖中有一大船,泊將攏岸,鼓吹喧闐,絲管交沸。有五個貴公子各
戴花帽,錦袍玉帶,挾同姬妾十數輩,逕到樓下。喚酒工過來問道:「店主人何在?」酒工
道:「主人沈一今日不回家去,正在此間。」五客多喜道:「主人在此更好,快請相見。」
沈一出來見過了。五客道:「有好酒,只管拿出來,我每不虧你。」沈一道:「小店酒頗
有,但憑開量洪飲,請到樓上去坐。」五客擁了歌童舞女,一齊登樓,暢飲更余。店中百來
罈酒吃個磬盡。算還酒錢,多是雪花白銀。沈一是個乖覺的人,見了光景想道:「世間那有
一樣打扮的五個貴人?況他容止飄然,多有仙氣,只這用了無數的酒,決不是凡人了,必是
五通神道無疑。既到我店,不可錯過了。」一點貪心,忍不住向前跪拜道:
「小人一生辛苦經紀,趕趁些微末利錢,只勾度日。不道十二分天幸,得遇尊神,真是
夙世前緣,有此遭際,願求賜一場小富貴。」五客多笑道:「要與你些富貴也不難,只是你
所求何等事?」沈一叩頭道:「小人市並小輩,別不指望,只求多賜些金銀便了。」五客多
笑著點頭道:「使得,使得。」即叫一個黃巾力士聽使用,力士向前聲喏。五客內中一個為
首的喚到近前,附耳低言,不知分付了些甚麼,領命去了。須臾回覆,背上負一大布囊來擲
於地。五客教沈一來,與他道:「此一囊金銀器皿,盡以賞汝。然須到家始看,此處不可洩
露!」沈一伸手去隔囊捏一捏,捏得囊裡塊塊纍纍,其聲鏗鏘,大喜過望,叫頭稱謝不止。
俄頃雞鳴,五客率領姬妾上馬,籠燭夾道。其去如飛。
沈一心裡快活,不去再睡,要駝回到家開看。慮恐入城之際,囊裡狼逾,被城門上盤
詰。拿一個大錘,隔囊錘擊,再加蹴踏匾了,使不聞聲。然後背在肩上,急到家裡。妻子還
在床上睡著未起,沈一連聲喊道:「快起來!快起來!我得一主橫財在這裡了,尋秤來與我
秤秤看。」妻子道:「甚麼橫財!昨夜家中櫃裡頭異常響聲,疑心有賊,只得起來照看,不
見甚麼。為此一夜睡不著,至今未起。你且先去看看櫃裡著,再來尋秤不遲。」沈一走去取
了鑰匙,開櫃一看,那裡頭空空的了。元來沈一城內城外兩處酒訪所用銅錫器皿傢伙與妻子
金銀首飾,但是值錢的多收拾在櫃內,而今一件也不見了。驚異道:「奇怪!若是賊偷了
去,為何鎖都不開的!」妻子見說櫃裡空了,大哭起來道:「罷了!罷了!一生辛苦,多沒
有了!」沈一道:「不妨,且將神道昨夜所賜來看看,盡勾受用哩!」慌忙打開布袋來看
時,沈一驚得呆了。說也好笑,一件件拿出來看,多是自家櫃裡東西。只可惜被夜來那一頓
錘踏,多弄得歪的歪,匾的匾,不成一件傢伙了。沈一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被這伙
潑毛神作弄了。」妻子問其緣故。乃說:「昨夜遇著五通神道,求他賞賜金銀,他與我這一
布囊。誰知多是自家屋裡東西,叫個小鬼來搬去的。」妻子道:「為何多打壞了?」沈一
道:「這卻是我怕東西狼,撞著城門上盤詰,故此多敲打實落了。那知有這樣,自家害著自
家了?」沈一夫妻多氣得不耐煩,重新喚了匠人,逐件置造過,反費了好些工食。不指望橫
財,倒折了本。傳聞開去,做了笑話。沈一好些時不敢出來見人。只因一念貪癡,妄想非分
之得,故受神道侮弄如此。可見世上不是自家東西,不要欺心貪他的。小子說一個欺心貪別
人東西不得受用,反受顯報的一段話,與看官聽一聽。冷一冷這些欺心要人的肚腸。有詩為
證:
異寶歸人定夙緣,豈容旁睨得垂涎!
試看欺隱皆成禍,始信冥冥自有權。
話說宋朝隆興年間,蜀中嘉州地方有一個漁翁,姓王名甲。家住岷江之旁,世代以捕魚
為業。每日與同妻子棹著小舟,往來江上撒網施罷。一日所得,恰好供給一家。這個漁翁雖
然行業落在這裡頭了,卻一心好善敬佛。每將魚蝦市上去賣,若勾了一日食用,便肯將來布
施與乞丐,或是寺院裡打齋化飯,禪堂中募化腐菜,他不拘一文二文,常自喜捨不吝。他妻
子見慣了的,況是女流,愈加信佛,也自與他一心一意,雖是生意淺薄,不多大事,沒有一
日不捨兩文的。
一日正在江中棹舟,忽然看見水底一物,蕩漾不定。恰像是個日頭的影一般,火采閃
爍,射人眼目。王甲對妻子道:「你看見麼,此下必有奇異,我和你設法取他起來,看是何
物?」遂教妻子理網,搜的一聲撒將下去。不多時,掉轉船頭牽將起來,看那網中光亮異
常。笑道:「是甚麼好物事呵?」取上手看,卻元來是面古鏡。周圍有八寸大小,雕鏤著龍
鳳之文,又有篆書許多字,字形象符菉一般樣,識不出的。王甲與妻子看了道:「聞得古鏡
值錢,這個鏡雖不知值多少,必然也是件好東西。我和你且拿到家裡藏好,看有識者,才取
出來與他看看,不要等閒褻瀆了。」看官聽說,原來這鏡果是有來歷之物,乃是軒轅黃帝所
造,采著日精月華,接著奇門遁甲,揀取年月日時,下爐開鑄。上有金章寶篆,多是秘笈靈
符。但此鏡所在之處,金銀財寶多來聚會,名為「聚寶之鏡」。只為王甲夫妻好善,也是夙
與前緣,合該興旺。故此物出現卻得取了回家。自得此鏡之後,財物不求而至。在家裡掃地
也掃出金屑來,墾田也墾出銀窖來,船上去撒網也牽起珍寶來,剖蚌也剖出明珠來。
一日在江邊捕魚,只見灘上有兩件小白東西,趕來趕去,盤旋數番。急跳上岸,將衣襟
兜住,卻似蓮子大兩塊小石子,生得明淨瑩潔,光彩射人,甚是可愛。藏在袖裡,帶回家來
放在匣中。是夜即夢見兩個白衣美女,自言是姊妹二人,特來隨侍。醒來想道:「必是二石
子的精靈,可見是寶貝了。」把來包好,結在衣帶上,隔得幾日,有一個波斯胡人特來尋
問。見了王甲道:「君身上有寶物,願求一看。」王甲推道:「沒甚寶物。」胡人道:「我
遠望寶氣在江邊,跟尋到此,知在君家。及見君走出,寶氣卻在身上,千萬求看一看,不必
瞞我!」王甲曉得是個識寶的,身上取出與他看。胡人看了噴噴道:「有緣得遇此寶,況是
一雙,尤為難得。不知可肯賣否?」王甲道:「我要他無用,得價也就賣了。」胡人見說肯
賣,不勝之喜道:「此寶本沒有定價,今我行囊止有三萬緡,盡數與君買了去罷。」王甲
道:「吾無心得來,不識何物。價錢既不輕了,不敢論量,只求指明要此物何用。」胡人
道:「此名澄水石,放在水中,隨你濁水皆清。帶此泛海,即海水皆同湖水,淡而可食。」
王甲道:「只如此,怎就值得許多?」胡人道:「吾本國有寶池,內多奇寶,只是淤泥濁
水,水中有毒,人下去的,起來無不即死。所以要取寶的,必用重價募著捨性命的下水。那
人死了,還要養瞻他一家。如今有了此石,只須帶在身邊,水多澄清如同凡水,任從取寶總
無妨了。豈不值錢?」王甲道:「這等,只買一顆去勾了,何必兩顆多要?便等我留下一顆
也好。」胡人道:「有個緣故,此寶形雖兩顆,氣實相聯。彼此相逐,才是活物,可以長
久。若折開兩處,用不多時就枯槁無用,所以分不得的。」王甲想胡人識貨,就取出前日的
古鏡出來求他賞識。胡人見了,合掌頂禮道:「此非凡間之寶,其妙無量,連咱也不能盡知
其用,必是世間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咱就有錢,也不敢買,只買此二寶去也勾了。此鏡好
好藏著,不可輕覷了他!」王甲依言,把鏡來藏好,遂與胡人成了交易,果將三萬緡買了二
白石去。
王甲一時富足起來,然還未捨漁船生活。一日天晚,遇著風雨,掉船歸家。望見江南火
把明亮,有人喚船求渡,其聲甚急。王甲料此時沒有別舟,若不得渡,這些人須吃了苦。急
急冒著風掉過去載他。元來是兩個道士,一個穿黃衣,一個穿白衣,下在船裡了,搖過對
岸。道上對王甲道:「如今夜黑雨大,沒處投宿。得到宅上權歇一宵,實為萬幸。」王甲是
個行善的人,便道:「家裡雖蝸窄,尚有草榻可以安寢,師父每不妨下顧的。」遂把船拴
好,同了兩道士到家裡來,分付妻子安排齋飯。兩道士苦辭道:「不必賜餐,只求一宿。」
果然茶水多不吃,逕到一張竹床上一鋪睡了。王甲夫妻夜裡睡覺,只聽得竹床栗喇有聲,撲
的一響,像似甚重物跌下地來的光景。王甲夫妻請道:「莫不是客人跌下床來?然是人跌沒
有得這樣響聲。」王甲疑心,暗裡走出來,聽兩道士宿處,寂然沒一些聲息,愈加奇怪。走
轉房裡,尋出火種點起個燈來,出外一照,叫聲「阿也!」元來竹床壓破,兩道士俱落在床
底下,直挺挺的眠著。伸手去一模,嚇得舌頭伸了出去,半個時辰縮不進來。你道怎麼?但
見這兩個道士:冰一般冷,石一樣堅。儼焉兩個皮囊,塊然一雙寶體。黃黃白白,世間無此
不成人:重重癡癡,路上非斯難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來道:「說也希罕,兩個客人不是生人,多變得硬硬的了。」妻子道:
「變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銅是錫,是金是銀,直待天明才知
分曉。」妻子道:「這等會作怪通靈的,料不是銅錫東西。」王甲道:「也是。」漸漸天
明,仔細一看,果然那穿黃的是個金人,那穿白的是一個銀人,約重有千百來斤。王甲夫妻
驚喜非常,道此是天賜,只恐這等會變化的,必要走了那裡去。急急去買了一二十簍山炭,
歸家熾煽起來,把來銷熔了。但見黃的是精金,白的是紋銀。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
是漸饒。又賣了二石子,得了一大主錢。今又有了這許多金銀,一發瓶滿甕滿,幾間破屋沒
放處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雖然有了許多東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買田產。但
把漁家之事閣起不去弄了,只是安守過日,尚且無時無刻沒有橫財到手,又不消去做得生
意。兩年之間,富得當不得。卻只是夫妻兩口,要這些傢俬竟沒用處。自己反覺多得不耐煩
起來,心裡有些惶懼不安。與妻子商量道:「我家自從祖上到今,只是以漁釣為生計。一日
所得,極多有了百錢,再沒去處了。今我每自得了這寶鏡,動不動上千上萬不消經求,憑空
飛到,夢裡也是不打點的。我每且自思量著,我與你本是何等之人?驟然有這等非常富貴,
只恐怕天理不容。況我每粗衣淡飯便自過日,便這許多來何用?今若留著這寶鏡在家,只有
得增添起來。我想天地之寶,不該久留在身邊,自取罪業。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禪院,捨在
聖像上,做了圓光,永做了佛家供養。也盡了我每一片心,也結了我每一個緣,豈不為
美?」妻子道:「這是佛天面上好看的事,況我每知時識務,正該如此。」
於是兩個志志誠誠吃了十來日齋,同到寺裡獻此寶鏡。寺裡住持僧法輪問知來意,不勝
讚歎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寫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眾,做一個三日夜的
道場。辦齋糧,施襯錢,費過了數十兩銀錢。道場已畢,王甲即將寶鏡交付住持法輪,作別
而歸。法輪久已知得王甲家裡此鏡聚寶,乃謙詞推托道:「這件物事,天下至寶,神明所
惜。檀越肯將來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結緣,吾僧家何敢與其事?檀越自奉著置在三寶之前,
頂禮而去就是了。貧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親自把寶鏡安放佛頂後面停當,拜了四
拜,別了法輪自回去了。
誰知這個法輪是個奸狡有餘的僧人,明知道鏡是至寶,王甲巨富皆因於此。見說肯捨在
佛寺,已有心貪他的了。又恐怕日後番悔,原來取去,所以故意說個「不敢沾手」,他日好
賴。王甲去後,就取將下來,密喚一個絕巧的鑄鏡匠人,照著形模,另鑄起一面來。鑄成與
這面寶鏡分毫無異,隨你識貨的人也分別不出的。法輪重謝了匠人,教他謹言。隨將新鑄之
鏡裝在佛座,將真的換去藏好了。那法輪自得此鏡之後,金銀財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這兩
年的光景,以致衣缽充實,買祠部度碟度的僮奴,多至三百餘人。寺剎興旺,富不可言。王
甲回去,卻便一日衰敗一日起來。元來人家要窮,是不打緊的。不消得盜劫火燒,只消有出
無進,七顛八倒,做事不著,算計不就,不知不覺的漸漸消耗了。況且王甲起初財物原是來
得容易的,慷慨用費,不在心上,好似沒底的吊桶一般,只管漏了出去。不想寶鏡不在手
裡,更沒有得來路,一用一空。只勾有兩年光景,把一個大財主仍舊弄做個漁翁身份,一些
也沒有了。
俗語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王甲撥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當初
本是窮人,只為得了寶鏡,以致日遇橫財,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長夜
大,那裡得個窮來?無福消受,卻沒要緊的,捨在白水寺中了。而今這寺裡好生興旺,卻教
我仍受貧窮,這是那裡說起的事?」夫妻兩個,互相埋怨道:「當初是甚主意,怎不阻當一
聲?」王甲道:「而今也好處,我每又不是賣絕與他,是白白捨去供養的。今把實情告訴住
持長老,原取了來家。這須是我家的舊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每照
舊豐富之後,多出些佈施,莊嚴三寶起來,也不為失信行了。」妻子道:「說得極是,為甚
麼睜著眼看別人富貴,自己受窮?作急去取了來,不可遲。」商議已定,明日王甲徑到峨眉
山白水禪院中來。昔日輕施重寶,是個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舊蹤,無非窮促無聊之計。
一般檀越,貧富不曰總是登臨,音樂頓別。
且說王甲見了住持法輪,說起為捨鏡傾家,目前無奈只得來求還原物。王甲一里雖說,
還怕法輪有些甚麼推故。不匡法輪見說,毫無難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來
取,理之當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與事,正為後來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裡頭經手?
小僧出家人,只這個色身,尚非我有,何況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間,有些不測,或被小人偷
盜去了,難為檀越好情,見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歸其主,小僧睡夢也安,何敢吝惜!」遂
分付香積廚中辦齋,管待了王甲已畢,卻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寶鏡下來。王甲捧在手中,
反覆仔細轉看,認得舊物宛然,一些也無疑心。拿回家裡來,與妻子看過,十分珍重收藏起
了。指望一似前日,財物水一般湧來。豈知一些也不靈驗,依然貧困,時常拿出鏡子來看
看,光彩如舊,毫不濟事。歎道:「敢是我福氣已過,連寶鏡也不靈了?「夢裡也不道是假
的,有改字陳朝駙馬詩為證:
鏡與財俱去,鏡歸財不歸。
無復珍奇影,空留明月輝。
王甲雖然寶藏鏡子,仍舊貧窮。那白水禪院只管一日興似一日。外人聞得的,盡疑心
道:「必然原鏡還在僧處,所以如此。」起先那鑄鏡匠人打造時節,只說寺中住持無非看樣
造鏡,不知其中就裡。今見人議論。說出王家有鏡聚寶,捨在寺中被寺僧偷過,致得王家貧
窮寺中豐富一段緣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對人告訴出來。聞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
了。卻是王甲有了一鏡,雖知是假,那從證辨?不好再向寺中爭論得,只得吞聲忍氣,自恨
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無伸,沒計奈何。法輪自謂得計,道是沒有盡藏的,安然享用
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到反便宜,沒個公道了。怎知:量大福亦大,機深
禍亦深!法輪用了心機,藏了別人的寶鏡自發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來。漢嘉來了
一個提點刑獄使者,姓渾名耀,是個大貪之人。聞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動了頑涎。後
來察聽聞知有鏡聚寶之說,想道:「一個僧家要他上萬上千,不為難事。只是萬千也有盡
時,況且動人眼目。何如要了他這鏡,這些財富盡跟了我走,豈不是無窮之利?亦且只是一
件物事,甚為穩便。」當下差了一個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來白水禪院問住持要借寶鏡一
看。只一句話,正中了法輪的心病,如何應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幾年前有個
施主,曾將古鏡一面捨在佛頂上,久已討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麼寶鏡?萬望提控回言一
聲。」宋喜道:「提點相公坐名要問這寶鏡,必是知道些甚麼來歷的,今如何回得他?」法
輪道:「委實沒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來?」宋喜道:「就是恁地時,在下也不敢回話,須
討喧怪!」法輪曉得他作難,寺裡有的是銀子,將出十兩來送與吏典道:「是必有煩提控回
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輕鮮!」宋喜見了銀子,千歡萬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
去。」
法輪送吏典出了門,回身轉來與親信的一個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鏡乃我寺發跡之本,
豈可輕易露白,放得在別人家去的?不見王家的樣麼?況是官府來借,他不還了沒處叫得撞
天屈,又是瞞著別人家的東西,明白告訴人不得的事。如今只是緊緊藏著,推個沒有,隨地
要得急時,做些銀子不著,買求罷了。」真空道:「這個自然,怎麼好輕與得他?隨他要了
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這寶貝在,不愁他的。」師徒兩個愈加謹密不題。
且說吏典宋喜去回渾提點相公的話,提點大怒道:「僧家直懲無狀!吾上司官取一物,
輒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說道原不曾有。」提點道:
「胡說!吾訪得真實在這裡,是一個姓王的富人捨與寺中,他卻將來換過,把假的還了
本人,真的還在他處。怎說沒有?必定你受了他賄賂,替他解說。如取不來,連你也是一頓
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與他說,必要取來就是。」提點道:「快去!快去!沒
有鏡子,不要思量來見我!」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禪院來見住持,說:「提點相公必要
鏡子,連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煩。而今沒有鏡子,莫想去見得他!」法輪道:「前日已奉
告過,委實還了施主家了。而今還那裡再有?」宋喜道:「相公說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
的施主捨在寺中,以後來取,你把假的還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裡訪問在肚裡的,怎好
把此話回得他?」法輪道:「此皆左近之人見小寺有兩貫浮財,氣苦眼熱,造出些無端說
話。」宋喜道:「而今說不得了,他起了風,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沒有鏡子,須得送些甚麼
與他,才熄得這火。」法輪道:「除了鏡子,隨分要多少,敝寺也還出得起。小僧不敢吝,
憑提控怎麼分付。」宋喜道:「若要周全這事,依在下見識,須得與他千金才打得他倒。」
法輪道:「千金也好處,只是如何送去?」宋喜道:「這多在我,我自有送進的門路方
法。」法輪道:「只求停妥得,不來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內取出千金,交與宋喜
明白,又與三十兩另謝了宋喜。
宋喜將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將八百送進提點衙內。稟道:「僧家實無此鏡,備些鏡價
在此。」宋喜心裡道:「量便是寶鏡,也未必值得許多,可出罷了。」提點見了銀子,雖然
也動火的,卻想道:「有了聚寶的東西,這七八百兩只當毫毛,有甚希罕!叵耐這賊禿你總
是欺心賴別人的,怎在你手裡了,就不捨得拿出來?而今只是推說沒有,又不好奈何得!」
心生一計道:「我須是刑獄重情衙門,我只把這幾百兩銀做了贓物,坐他一個私通賄賂、夤
緣刑獄污蔑官府的罪名,拿他來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來。」當下將銀八百兩封貯庫內,即
差下兩個公人,竟到白水禪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輪。
法輪見了公人來到,曉得別無他事,不過寶鏡一樁前件未妥。分付行者真空道:「提點
衙門來拿我,我別無詞訟干連,料沒甚事。他無非生端,詐取寶鏡,我只索去見一見。看他
怎麼說話,我也講個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見得。前日來提控送了這些去,想是嫌少。拼得
再添上兩倍,量也有數。你須把那話藏好些,一發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師父放心!師
父到衙門要取甚使用,只管來取。至於那話,我一面將來藏在人尋不到的去處,隨你甚麼人
來,只不認帳罷了。」法輪道:「就是指了我名來要,你也決不可說是有的。」兩下約定
好,管待兩個公人,又重謝了差使錢了,兩個公人各各歡喜。法輪自恃有錢,不怕官府,挺
身同了公人竟到提點衙門來。
渾提點升堂見了法輪,變起臉來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門,你這禿賊,怎麼將著重
賄,營謀甚事?見獲贓銀在庫,中間必有隱情,快快招來!」法輪道:
「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鏡子,小寺沒有鏡子,吏典教小僧把銀子來准的。」提點道:「多
是一劃胡說!那有這個道理?必是買囑私情,不打不招!」喝叫皂隸拖番,將法輪打得一佛
出世,二佛涅磐,收在監中了,提點私下又教宋喜去把言詞哄他,要說鏡子的下落。法輪咬
定牙關,只說:「沒有鏡子,寧可要銀子,去與我徒弟說,再湊些送他,贖我去罷!」宋喜
道:「他只是要鏡子,不知可是增些銀子完得事體的,待我先討個消息再商量。」宋喜把和
尚的口語回了提點。提點道:「與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來,就是敲打他也無益。我想他這
鏡子,無非只在寺中。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圍了,只說查取犯法贓物,把他家資盡數抄將出
來,簡驗一過,那怕鏡子不在裡頭!」就分付吏典宋喜監押著四個公差,速行此事。宋喜受
過和尚好處的,便暗把此意通知法輪,法輪心裡思量道:「來時曾囑付行者,行者說把鏡子
藏在密處,料必搜尋不著,家資也不好盡抄沒了我的。」遂對宋喜道:「鏡子原是沒有,任
憑箱匣中搜索也不妨,只求提控照管一二,有小徒在彼,不要把家計東西乘機散失了,便是
提控周全處。小僧出去,禪院另有厚報。」宋喜道:「這個當得效力。」別了法輪,一同公
差到白水禪院中來,不在話下。
且說白水禪院行者真空,原是個少年風流淫浪的僧人,又且本房饒富,盡可憑他撒漫,
只是一向礙著住持師父,自家像不得意。目前見師父官提下去,正中下懷,好不自由自在。
俗語云:「偷得爺錢沒使處。」平日結識的私情、相交的婊子,沒一處不把東西來亂塞亂
用,費掉了好些過了。又偷將來各處寄頓下,自做私房,不計其數。猛地思量道:「師父一
時出來,須要查算,卻不決撒?況且根究鏡子起來,我未免不也纏在裡頭。目下趁師父不
在,何不卷擄了這諾多家財,連鏡子多帶在身邊了,星夜逃去他州外府,養起頭發來做了俗
人,快活他下半世,豈不是好?」算計已定,連夜把箱籠中細軟值錢的,並疊起來,做了兩
擔。次日,自己挑了一擔,顧人挑了一擔,眾人面前只說到州裡救師父去,竟出山門去了。
去後一日,宋喜才押同四個公差來到,聲說要搜簡住持僧房之意。寺僧回說本房師父在
官,行者也出去了,止有空房在此。公差道:「說不得!我們奉上司明文,搜簡違法贓物,
那管人在不在?打進去便了!」當即毀門而入,在房內一看,裡面止是些粗重家火,椅桌狼
猶,空箱空籠,並不見有甚麼細軟貴重的東西了。就將房裡地皮翻了轉來,也不見有甚麼鏡
子在那裡。宋喜道:「住持師父叮囑我,教不要散失了他的東西。今房裡空空,卻是怎麼
呢?」合寺僧眾多道:「本房行者不過出去看師父消息,為甚把房中搬得恁空?敢怕是乘機
走了!」四個公差見不是頭,曉得沒甚大生意,且把遺下的破衣舊服亂卷擄在身邊了,問眾
僧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結狀,一同宋喜來回復提點。提點大怒道:「這些禿驢,這等奸猾!
分明抗拒我,私下教徒弟逃去了,有甚難見處?」立時提出法輪,又加一頓臭打。那法輪本
在深山中做住持,富足受用的僧人,何曾吃過這樣苦?今監禁得不耐煩,指望折些銀子,早
晚得脫。見說徒弟逃走,傢俬已空,心裡已此苦楚,更是一番毒打,真個雪上加霜,怎經得
起?到得監中,不勝狼狽,當晚氣絕。提點得知死了,方才歇手。眼見得法輪欺心,盜了別
人的寶物,受此果報。有詩為證:
贗鏡偷將寶鏡充,翻今施主受貧窮。
今朝財散人離處,四大元來本是室。
且說行者真空偷竊了住持東西,逃出山門。且不顧師父目前死活,一徑打點他方去享
用。把目前寄頓在別人家的物事,多討了攏來,同寺中帶出去的放做一處。駕起一輛大車,
裝載行李,顧個腳夫推了前走。看官,你道住持諾大傢俬,況且金銀體重,豈是一車載得盡
的?不知宋時盡行官鈔,又叫得紙幣,又叫得官會子,一貫止是一張紙,就有十萬貫,止是
十萬張紙,甚是輕便。那住持固然有金銀財寶,這個紙鈔兀自有了幾十萬,所以攜帶不難。
行者身邊藏有寶鏡,押了車輛,穿山越嶺,待往黎州而去。到得竹公溪頭,忽見大霧漫天,
尋路不出。一個金甲神人閃將出來,軀長丈許,面有威容。身披鎖子黃金,手執方天畫戟。
大聲喝道:「那裡走?還我寶鏡來!」驚得那推車的人,丟了車子,跑回舊路。只恨爺娘不
生得四隻腳,不顧行者死活,一道煙走了。那行者也不及來照管車子,慌了手腳,帶著寶鏡
只是望前亂竄,走入材子深處。忽地起陣狂風,一個斑瀾猛虎,跳將出來,照頭一撲,把行
者拖的去了。眼見得真空欺心,盜了師父的物件,害了師父的性命,受此果報。有詩為證:
盜竊原為非分財,況兼寶鏡鬼神猜。
早知虎口應難免,何力安心守舊來?
再說漁翁王甲討還寺中寶鏡,藏在家裡,仍舊貧窮。又見寺中日加興旺,外人紛紛議
論,已曉得和尚欺心調換,沒處告訴。他是個善人,只自家怨悵命薄,夫妻兩個說著寶鏡在
家時節許多妙處,時時歎恨而已。一日,夫妻兩個同得一夢,見一金甲神人分付道:「你家
寶鏡今在竹公溪頭,可去收拾了回家。」兩人醒來,各述其夢。王甲道:「此乃我們心裡想
著,所以做夢。」妻子道:「想著做夢也或有之,不該兩個相同。敢是我們還有些造化,故
神明有此警報?既有地方的,便到那裡去尋一尋看也好。」
王甲次日問著竹公溪路徑,穿川度嶺,走到溪頭。只見一輛車子倒在地上,內有無數物
件,金銀鈔市,約莫有數十萬光景。左右一看,並無人影,想道:「此一套無主之物,莫非
是天賜我的麼?夢中說寶鏡在此,敢怕也在裡頭?」把車內逐一簡過,不見有鏡子。又在前
後地下草中四處尋遍,也多不見。笑道:「鏡子雖不得見,這一套富貴也勾我下半世了。不
如趁早取了他去,省得有人來。」整起車來推到路口,顧一腳夫推了,一直到家裡來。對妻
子道:「多蒙神明指點,去到溪口尋寶鏡。寶鏡雖不得見,卻見這一車物事在那裡。等了一
會,並沒個人來,多管是天賜我的,故取了家來。」妻子當下簡看,盡多是金銀寶鈔,一一
收拾,安頓停當。夫妻兩人不勝之喜。只是疑心道:「夢裡原說寶鏡,今雖得此橫財,不見
寶鏡影蹤,卻是何故?還該到那裡仔細一尋。」王甲道:「不然,我便明日再去走一遭。」
到了晚間,復得一夢,仍舊是個金甲神人來說道:「王甲,你不必癡心!此鏡乃神天之寶,
因你夫妻好善,故使暫出人間,作成你一段富貴,也是你的前緣,不想兩入奸僧之手。今奸
僧多已受報,此鏡仍歸天上去矣,你不要再妄想。昨日一車之物,原即是室鏡所聚的東西,
所以仍歸於你。你只堅心好善就這些也享用不盡了。」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王甲逐句
記得明白,一一對妻子說,明知天意,也不去尋鏡子了。夫妻享有寺中之物,盡勾豐足,仍
舊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報,亦是他命中應有之財,不可強也。
休慕他人富貴,命中所有方真。
若要貪圖非分,試看兩個僧人。


         
卷三十七 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
詩曰:
窈渺神奇事,文人多寓言。
其間應有實,豈必盡虛玄?
話說世間稗官野史中,多有紀載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慾相感之事。其間多有偶因所
感撰造出來的,如牛僧孺《周秦行紀》道是僧孺落第時,遇著薄太后,見了許多異代本朝妃
嬪美人,如戚夫人、齊潘妃、楊貴妃、昭君、綠珠,詩詞唱和,又得昭君伴寢許多怪誕的
話。卻乃是李德裕與牛僧孺有不解之仇,教門客韋瓘作此記誣著他。只說是他自己做的,中
懷不臣之心,妄言污蔑妃後,要坐他族滅之罪。這個記中事體,可不是一些影也沒有的了?
又有那《后土夫人傳》,說是韋安道遇著后土之神,到家做了新婦,被父母疑心是妖魁,請
明崇儼行五雷天心正法,遣他不去。後來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只得去了,卻要安道隨行。
安道到他去處,看見五嶽四瀆之神多來朝他。又召天後之靈,囑他予安道官職錢鈔。安道歸
來,果見天後傳令洛陽城中訪韋安道,與他做魏王府長史,賜錢五百萬,說得百枝有葉。元
來也是借此譏著天後的。後來宋太宗好文,太平興國年間,命史官編集從來小說,以類分
載,名為《太平廣記》不論真的假的,一總收拾在內。議論的道:「上自神祇仙子,下及昆
蟲草木,無不受了淫褻污點。」道是其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不知天下的事,才有假,
便有真。那神仙鬼怪,固然有假托的,也原自有真實的。未可執了一個見識,道總是虛妄的
事。只看《太平廣記》以後許多記載之書,中間盡多遇神遇鬼的,說得的的確確,難道儘是
假托出來不成?
只是我朝嘉靖年間,蔡林屋所記《遼陽海神》一節,乃是千真萬真的。蓋是林屋先在京
師,京師與遼陽相近,就聞得人說有個商人遇著海神的說話,半疑半信。後見遼東一個僉
憲、一個總兵到京師來,兩人一樣說話,說得詳細,方信其實。也還只曉得在遼的事,以後
的事不明白。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著這人來游雨花台。林屋知道了,著人邀請
他來相會,特問這話,方說得始末根由,備備細細。林屋敘述他覿面自己說的話,作成此
傳,無一句不真的。方知從古來有這樣事的,不儘是虛誕了。說話的,畢竟那個人是甚麼
人?那個事怎麼樣起?看官聽小子據著傳義,敷演出來。正是
怪事難拘理,明神亦賦情。
不知精爽質,向以戀凡生?
話說徽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賢,是彼處漁村大姓,世代儒門,少時多曾習讀詩書。
卻是徽州風俗,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科第反在次著。正德初年,與兄程寀將了數千金,到
遼陽地方為商,販賣人參、松子、貂皮、東珠之類。往來數年,但到處必定失了便宜,耗折
了資本,再沒一番做得著。徽人因是專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歸家,外而宗族朋友,內
而妻妾家屬,只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為重輕。得利多的,盡皆愛敬趨奉。得利少的,盡
皆輕薄鄙笑。猶如讀書求名的中與不中歸來的光景一般。程宰弟兄兩人因是做折了本錢,怕
歸來受人笑話,羞慚慘沮,無面目見江東父老,不思量還鄉去了。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賈
的,在遼陽開著大鋪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慣做商的,熟於帳目出入,盤算本利,這些本
事,是商賈家最用得著的。他兄弟自無本錢,就有人出些束,請下了他專掌帳目,徽州人稱
為二朝奉。兄弟兩人,日裡只在鋪內掌帳,晚間卻在自賃下處歇宿。那下處一帶兩間,兄弟
各駐一間,只隔得中間一垛板壁,住在裡頭,就像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沒奈何
了,勉強度日。
如此過了數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間了。邊方地土,天氣早寒,一日晚間風雨暴作。程宰
與兄各自在一間房中,擁被在床,想要就枕。因是寒氣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來覆去,不
覺思念家鄉起來。只得重複穿了衣服,坐在床裡浩歎數聲,自想如此淒涼情狀,不如早死了
到乾淨。此時燈燭已滅,又無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著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
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類,纖毫皆見。程宰心裡疑惑,又覺異香撲鼻,氤氳滿室,毫無風
雨之聲,頓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氣候起來,程宰越加驚愕,自想道:「莫非在夢境中
了?」不免走出外邊,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來,走到門邊開出去看,
只見外邊陰黑風雨,寒冷得不可當。慌忙奔了進來,才把門關上,又是先前光景,滿室明
朗,別是一般境界。程宰道:「此必是怪異。」心裡慌怕,不敢動腳步,只在床上高聲大
叫。其兄程止隔得一層壁,隨你喊破了喉朧,莫想答應一聲。
程宰著了急,沒奈何了,只得鑽在被裡,把被連頭蓋了,撒得緊緊,向裡壁睡著,圖得
個眼睛不看見,憑他怎麼樣了。卻是心裡明白,耳朵裡聽得出的,遠遠的似有車馬喧闐之
聲,空中管弦金石音樂迭奏,自東南方而來,看看相近,須臾間,已進房中。程宰輕輕放開
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見三個美婦人,朱顏綠鬢,明眸皓齒,冠帷盛飾,有像世間圖畫上
后妃的打扮,渾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奪目;容色風度,一個個如天上仙人,絕不似凡間
模樣,年紀多只可二十餘歲光景。前後侍女無數,盡皆韶麗非常,各有執事,自分行列。但
見:或提爐,或揮扇;或張蓋,或帶劍;或持節;或捧琴;或秉燭花;或挾圖書;或列寶
玩,或葆荷幢;或擁衾褥;或執巾;或奉盤,或挈如意;或舉餚核,或陳屏障;或布幾筵,
或陳音樂。雖然紛紜雜沓,仍自嚴肅整齊,只此一室之中,隨從何止數百?說話的,你錯
了,這一間空房,能有多大,容得這幾百人?若一個個在這扇房門裡走將進來,走也走他一
兩個更次,擠也要擠坍了。看官,不是這話,列位曾見《維摩經》上的說話麼?那維摩居士
止方丈之室,乃有諸天皆在室內,又容得十萬八千獅子坐,難道是地方著得去?無非是法相
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有光明境界無盡。譬如一面鏡子能有多大?內中也著了無盡物像。
這只是個現相,所以容得數百個人,一時齊在面前,原不是從門裡一個兩個進來的。
閒話休絮,且表正事。那三個美人內中一個更覺齊整些的,走到床邊,將程宰身上撫摩
一過,隨即開鶯聲吐燕語,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麼?吾非是有害於人的,與郎君有夙
緣,特來相就,不必見疑。且吾已到此,萬無去理,郎君便高聲大叫,必無人聽見,枉自苦
耳。不如作速起來,與吾相見。」程宰聽罷,心裡想道:「這等靈變光景,非是神仙,即是
鬼怪。他若要擺佈著我,我便不起來,這被頭裡豈是躲得過的?他既說是有夙緣,或者無
害,也不見得。我且起來見他,看是怎地。」遂一轂轆跳將起來,走下臥床,整一整衣襟,
跪在地下道:「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臨,有失迎迓,罪合萬死,伏乞哀憐。」美人急
將纖纖玉手一把拽將起來道:「你休俱怕,且與我同坐著。」挽著程宰之手,雙雙南面坐
下。那兩個美人,一個向西,一個向東,相對侍坐。坐定,東西兩美人道「今夕之會,數非
偶然,不要自生疑慮。即命侍女設酒進撰,品物珍美,生平目中所未曾睹。才一舉箸,心胸
頓爽。美人又命取紅玉蓮花後進酒。後形絕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辭不
飲。美人笑道:「郎怕醉麼?此非人間曲孽所醞,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飲不妨。」手舉一
後,親奉程宰。程宰不過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卻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滯,雖要
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程宰覺得好吃,不覺一後俱盡。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
連又進數卮,三美人皆陪飲。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頓開,略無醉意。每進一卮,侍女們八
音齊秦,音調清和,令人有超凡遺世之想。
酒闌,東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與夫人可以就寢矣。」隨起身褰帷拂枕,疊
被輔床,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其餘侍女一同隨散。眼前凡百具器、霎時不見,門戶皆閉,
又不知打從那裡去了。當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個,挽著程宰道:「眾人已散,我與郎解衣
睡罷。」程宰私自想道:「我這床上布衾草褥,怎麼好與這樣美人同睡的?」舉眼一看,只
見枕衾帳褥,盡皆換過,錦繡珍奇,一些也不是舊時的了。程宰雖是有些驚惶,卻已神魂飛
越,心裡不知如何才好,只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開髻發綹辮,總綰起一
窩絲來。那發又長又黑,光明可鑒。脫下裡衣,肌膚瑩潔,滑若凝脂,側身相就,程宰湯
著,遍體酥麻了。真個是:豐若有餘,柔若無骨。雲雨初交,流丹浹藉。若遠若近,宛轉嬌
怯。儼如處子,含苞初坼。
程宰客中荒涼,不意得了此味,真個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實出望外,喜之如在。美人
也自愛著程宰,枕上對他道:「世間花月之妖,飛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世上說著便怕,
惹人僧惡。我非此類,郎慎勿疑。我得與郎相遇,雖不能大有益於郎,亦可使郎身體康健,
資用豐足。倘有患難之處,亦可出小力周全,但不可漏洩風聲。就是至親如兄,亦慎勿使知
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後便當恆奉枕席,不敢有廢;若有一漏言,不要說我不能來,就有大
禍臨身,吾也救不得你了。慎之!慎之!」程宰聞言甚喜,合掌罰誓道:「某本凡賤,誤蒙
真仙厚德,雖粉身碎骨,不能為報!既承法旨,敢不銘心?倘違所言,九死無悔!」誓畢,
美人大喜,將手來勾著程宰之頸說道:「我不是仙人,實海神也。與郎有夙緣甚久,故來相
就耳。」語話纏綿,恩愛萬狀。不覺鄰雞已報曉二次。美人攬衣起道:
「吾今去了,夜當復來。郎君自愛。」說罷,又見昨夜東西坐的兩個美人與眾侍女,齊
到床前,口裡多稱「賀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來,就有捧家火的侍女,各將梳洗應有的
物件,伏侍梳洗罷。仍帶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執著程宰之手,叮嚀再四不可洩
漏,徘徊眷戀,不忍捨去。眾女簇擁而行,尚回顧不止,人間夫婦,無此愛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立細看,如癡似呆,歡喜依戀之態,不能自禁。轉眼間室中
寂然,一無所見。看那門窗,還是昨日關得好好的。回頭再看看房內,但見:土坑上鋪一帶
荊筐,蘆席中拖一條布被。欹頹牆角,堆零星幾塊煤煙,坍塌地爐,擺缺綻一行瓶罐。渾如
古廟無香火,一似牢房不潔清。程宰恍然自失道:「莫非是做夢麼?」定睛一想,想那飲食
笑語以及交合之狀,盟誓之言,歷歷有據,絕非是夢寐之境,肚裡又喜又疑。
頃刻間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來事體,他有些聽
得麼?」走到間壁,叫聲「阿哥!」程案正在床上起來,看見了程宰,大驚道:「你今日面
上神彩異常,不似平日光景,甚麼緣故?」程宰心裡躊躇,道:「莫非果有些甚麼怪樣,惹
他們疑心?」只得假意說道:「我與你時乖運塞,失張失志,落魄在此,歸家無期。昨夜暴
冷,愁苦的當不得,展轉悲歎,一夜不曾合眼,阿哥必然聽見的。有甚麼好處,卻說我神彩
異常起來?」程案道:「我也苦冷,又想著家鄉,通夕不寐,聽你房中靜悄悄地不聞一些聲
響,我怪道你這樣睡得熟。何曾有愁歎之聲,卻說這個話!」程宰見哥哥說了,曉得哥哥不
曾聽見夜來的事了,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案梳洗了,一同到鋪裡來。
那鋪裡的人見了程宰,沒一個不吃驚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這等光彩?」程案對
兄弟笑道:「我說麼?」程宰只做不曉得,不來接口。卻心裡也自覺神思清爽,肌肉潤澤,
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來了。是日頻視晷影,恨不速移。剛才傍晚,就回到下
處,託言腹痛,把門扁閉,靜坐虔想,等待消息。到得街鼓初動,房內忽然明亮起來,一如
昨夜的光景。程宰顧盼間,但見一對香爐前導,美人已到面前。侍女止是數人,儀從之類稀
少,連那旁坐的兩個美人也不來了。美人見程宰嘿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須始
終如一方好。」即命侍女設撰進酒,歡虐笑談,更比昨日熟分親熱了許多。須臾徹席就寢,
侍女俱散。顧看床褥,並不曾見有人去鋪設,又復錦繡重疊。程宰心忖道:「床上雖然如
此,地下塵埃穢污,且看是怎麼樣的?」才一起念,只見滿地多是錦茵鋪襯,毫無寸隙了。
是夜兩人綢繆好合,愈加親狎。依舊雞鳴兩度,起來梳妝而去。
此後人定即來,雞鳴即去,率以為常,竟無虛夕。每來必言語喧鬧,音樂慳鏘,兄房只
隔層壁,到底影響不聞,也不知是何法術如此。自此情愛愈駕。程宰心裡想要甚麼物件,即
刻就有,極其神速。一日,偶思閩中鮮荔枝,即有帶葉百餘顆,香味珍美,顏色新鮮,恰像
樹上摘下的;又說此味只有江南楊梅可以相匹,便有楊梅一枝,墜於面前,枝上有二萬餘
顆,甘美異常。此時已是深冬,況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產,不知何自得來。又一夕談及鸚
鵡,程宰道:「聞得說有白的,惜不曾見。」才說罷,更有幾隻鸚鵡飛舞將來,白的、五色
的多有,或誦佛經,或歌詩賦,多是中土官話。
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見大商將寶石二顆來賣,名為硬紅,色若桃花,大似拇指,索價百
金。程宰夜間與美人說起,口中嘖嘖稱為罕見。美人撫拿大笑道:「郎君如此眼光淺,真是
夏蟲不可語冰,我教你看看。」說罷,異寶滿室;珊瑚有高丈餘的,明珠有如雞卵的,五色
寶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艷奪目,不可正視。程宰左顧右盼,應接不暇。須臾之間,盡皆不
見。程宰自思:「我夜間無慾不遂,如此受用,日裡仍是人家傭工,美人那知我心事來!」
遂把往年貿易耗折了數千金,以致流落於此告訴一遍,不勝嗟歎。美人又撫拿大笑道:「正
在歡會時,忽然想著這樣俗事來,何乃不脫灑如此!雖然,這是郎的本業,也不要怪你。我
再教你看一個光景。」說罷,金銀滿前,從地上直堆至屋樑邊,不計其數。美人指著問程宰
道:「你可要麼?」程宰是個做商人的,見了諾多金銀,怎不動火。心熱一饞,支手舞腳,
卻待要取。美人將箸去撰碗內夾肉一塊,擲程宰面上道:「此肉粘得在你面上麼?」程宰
道:「此是他肉,怎麼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銀道:「此亦是他物,豈可取為己有?若
目前取了些,也無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禍。世人為取了不該得的東西,後來加
倍喪去的,或連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我豈忍以此誤你!你若要金銀,你可自去經
營,吾當指點路徑,暗暗助你,這便使得。」程宰道:「只這樣也好了。」
其時是己卯初夏,有販藥材到遼東的,諸藥多賣盡,獨有黃柏、大黃兩味賣不去,各剩
下千來斤,此是賤物,所值不多。那賣藥的見無人買,只思量丟下去了。美人對程宰道:
「你可去買了他的,有大利錢在裡頭」程宰去問一問價錢,那賣的巴不得脫手,略得些就罷
了。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身邊積有傭工銀十來兩,盡數買了他的。歸來搬到下
處,哥子程案看見纍纍堆堆偌多東西,卻是兩味草藥。問知是十多兩銀子買的,大罵道:
「你敢失心瘋了!將了有用的銀子,置這樣無用的東西。雖然買得賤,這諾多幾時脫得手
去,討得本利到手?有這樣失算的事!」誰知隔不多日,遼東疫癘盛作,二藥各鋪多賣缺
了,一時價錢騰貴起來,程宰所有多得了好價,賣得磬盡,共賣了五百餘兩。程案不知就
裡,只說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著了這一樁生意,大加欣羨道:「幸不可屢僥,今既有了
本錢,該圖些傍實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說破。
過了幾日,有個荊州商人販彩緞到遼東的,途中遭雨濕黲,多發了斑點,一匹也沒有顏
色完好的。荊商日夜啼哭,惟恐賣不去了,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價錢甚是將就。美人又對
程宰道:「這個又該做了。」程宰磬將前日所得五百兩銀子,買了他五百匹,荊商大喜而
去。程案見了道:「我說你福薄,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財,今日就倒灶了。這些彩緞,
全靠顏色,顏色好時,頭二兩一匹還有便宜;而今斑斑點點,那個要他?這五百兩不撩在水
裡了?似此做生意,幾時能勾掙得好日回家?」說罷大慟。眾商伙中知得這事,也有惜他
的,也有笑他的。誰知時運到了,自然生出巧來。程宰頓放彩緞,不上一月,江西寧王宸濠
造反,殺了巡撫孫公。副使許公,謀要順流而下,破安慶,取南京,僭寶位,東南一時震
動。朝廷急調遼兵南討,飛檄到來,急如星火。軍中戎裝旗幟之類,多要整齊,限在頃刻,
這個邊地上那裡立地有這許多緞匹,一時間價錢騰貴起來,只買得有就是,好歹不論,程宰
所買這些斑斑點點的盡多得了三倍的好價錢。這一番除了本錢五百兩,分外足足撰了千金。
庚辰秋間,又有蘇州商人販布三萬匹到遼陽,陸續賣去,已有二萬三四千匹了。剩下粗
些的,還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來,母親死了,急要奔喪回去。美人又對程宰道:「這件
事又該做了。」程宰兩番得利,心知靈驗,急急去尋他講價。那蘇商先賣去的,得利己多
了。今止是余剩,況歸心已急,只要一夥賣,便照原來價錢也罷。程宰遂把千金盡數買了他
這六千多匹回來。明年辛已三月,武宗皇帝駕崩,天下人多要戴著國喪。遼東遠在塞外,地
不產布,人人要件白衣,一時那討得許多布來?一匹粗布,就賣得七八錢銀子,程宰這六千
匹,又賣了三四千兩。如此事體,逢著便做,做來便希奇古怪,得利非常,記不得許多。四
五年間,展轉弄了五七萬兩,比昔年所折的,到多了幾十倍了。正是:
人棄我堪取,奇嬴自可居。
雖然神暗助,不得浪貪圖。
且說遼東起初聞得江西寧王反時,人心危駭,流傳訛言,紛紛不一。有的說在南京登基
了,有的說兵過兩誰了,有的說過了臨清到德州了。一日幾番說話,也不知那句是真,那句
是假。程宰心念家鄉切近,頗不自安。私下問美人道:「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
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間,與他甚麼相干!他自要討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
不足為慮!」此是七月下旬的說,再過月餘,報到,果然被南贛巡撫王陽明擒瞭解京。程宰
見美人說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戰爭之事,心中仍舊俱怕,再問美人。美人道:「不
妨,不妨。國家慶祚靈長,天下方享太平之福,只在一二年了。」後來嘉靖自湖廣興藩,入
繼大統,海內安寧,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間,美人與程宰往來,已是七載,兩情繾綣,猶如一日。程宰囊中幸已豐
富,未免思念故鄉起來。一夕,對美人道:「某離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因本錢耗折,回去不
得。今蒙大造,囊資豐饒,已過所望。意欲暫與家兄歸到鄉里,一見妻子,便當即來,多不
過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歡笑,不知可否?」美人聽罷,不覺驚歎道:「數年之好,止於
此乎?郎宜自愛,勉圖後福。我不能伏侍左右了。」欷□捌攏蛔允3淘狀蠛潰骸
澳吃菔憊槭。氐彼裸*,以圖後會,豈敢有負恩私?夫人乃說此斷頭話。」美人哭道:
「大數當然,彼此做不得主。郎適發此言,便是數當永訣了。」言猶未已,前日初次來的東
西二美人,及諸侍女儀從之類,一時皆集。音樂競奏,盛設酒筵。美人自起酌酒相勸,追敘
往時初會與數年情愛,每說一句,哽咽難勝。程宰大聲號慟,自悔失言,恨不得將身投地,
將頭撞壁,兩情依依,不能相捨。諸女前來稟白道:「大數已終,法駕齊備,速請夫人登
途,不必過傷了。」美人執著程宰之手,一頭垂淚,一頭分付道:「你有三大難,今將近
了,時時宜自警省,至期吾自來相救。過了此後,終身吉利,壽至九九,吾當在蓬萊三島等
你來續前緣。你自宜居心清淨,力行善事,以副吾望。吾與你身雖隔遠,你一舉一動吾必曉
得,萬一做了歹事,以致墮落,犯了天條,吾也無可周全了。後會迢遙,勉之!勉之!」叮
寧了又叮寧,何止十來番?程宰此時神志俱喪,說不出一句話,只好唯唯應承,蘇蘇落淚而
已。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會離。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限期。
須臾鄰雞群唱,侍女催促,訣別啟行。美人還回頭顧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無所見。
但有:
蟋蟀悲鳴,孤燈半滅;淒風蕭颯,鐵馬玎鐺。
曙星東昇,銀河西轉。頃刻之間,已如隔世。
程宰不勝哀痛,望著空中禁不住的號哭起來。才發得聲,哥子程寀隔房早已聽見,不像
前番隨你間壁翻天覆地總不知道的。哥子聞得兄弟哭聲,慌忙起來問其緣故。程宰支吾道:
「無過是思想家鄉。」口裡強說,聲音還是淒咽的。程寀道:「一向流落,歸去不得。今這
幾年來生意做得著,手頭饒裕,要歸不難,為何反哭得這等悲切起來?從來不曾見你如此,
想必有甚傷心之事,休得瞞我!」程宰被哥子說破,曉得瞞不住,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
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著以致豐富,皆出美人之助,從頭至尾述了一遍。程案驚異不已,
望空禮拜。明日與客商伴裡說了,遼陽城內外沒一個不傳說程士賢遇海神的奇話。程宰自此
終日鬱鬱不樂,猶如喪偶一般,與哥子商量收拾南歸。其時有個叔父在大同做衛經歷,程宰
有好幾時不相見了,想道:「今番歸家,不知幾時又到得北邊。須趁此便打那邊走一遭,看
叔叔一看去。」先打發行李資囊付託哥子程寀監押,從潞河下在船內,沿途等候著他。
他自己卻雇了一個牲口,由京師出居庸關,到大同地方見了叔父,一家骨肉,久別相
聚,未免留連幾日,不得動身。晚上睡去,夢見美人定來催促道:「禍事到了,還不快
走!」程宰記得臨別之言,慌忙向叔父告行。叔父又留他餞別,直到將晚方出得大同城門。
時已天黑,程宰道總是前途趕不上多少路罷了,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明日早行。睡
到三鼓,夢中美人又來催道:「快走!快走!大難就到,略遲脫不去了!」程宰當時驚醒,
不管天早天晚,騎了牲口忙趕了四五里路,只聽得炮聲連響,回頭看那城外時,火光燭天,
照耀如同白日,元來是大同軍變。且道如何是大同軍變?大同參將賈鑒不給軍士行糧,軍士
鼓噪,殺了賈鑒。巡撫都御史張文錦出榜招安,方得平靜。張文錦密訪了幾個為頭的,要行
正法,正差人出來擒拿。軍士重番鼓噪起來,索性把張巡撫也殺了,據了大同,謀反朝廷。
要搜尋內外壯丁一同叛逆,故此點了火把出城,凡是飯店經商,盡被拘刷了轉去,收在伙
內,無一得脫。若是程宰遲了些個,一定也拿將去了。此是海神來救了第一遭大難了。
程宰得脫,兼程到了居庸,夜宿關外,又夢見美人來催道:「趁早過關,略遲一步就有
牢獄之災了。」程宰又驚將起來,店內同宿的多不曾起身。他獨自一個急到關前,挨門而
進。行得數里,忽然宜府軍門行將文書來,因為大同反亂,恐有奸細混入京師,凡是在大同
來進關者,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驗在身者,盡收入監內,盤詰明白,方准釋放。是夜與程
宰同宿的人,多被留住下在獄中。後來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獄中的。程
宰若非文書未到之前先走脫了,便乾淨無事,也得耐煩坐他五七月的監。此是海神來救他第
二遭的大難了。
程宰趕上了潞河船隻,見了哥子,備述一路遇難,因夢中報信得脫之故,兩人感念不
已。一路無話,已到了誰安府高郵湖中,忽然:
黑雲密佈,狂風怒號。水底老龍驚,半空猛虎嘯。左掀右蕩,渾如落在簸茸中;前蹺後
顛,宛似滾起飯鍋內。雙桅折斷,一舵飄零。等閒要見閻王,立地須游水府。
正在危急之中,程宰忽聞異香滿船,風勢頓息。須臾黑霧四散,中有彩雲一片,正當船
上。雲中現出美人模樣來,上半身毫髮分明,下半身霞光擁蔽,不可細辨。程宰明知是海神
又來救他,況且別過多時,不能廝見,悲感之極,涕泗交下。對著雲中只是磕頭禮拜,美人
也在雲端舉手答禮,容色戀戀,良久方隱。船上人多不見些甚麼,但見程宰與空中施禮之
狀,驚疑來問。程宰備說緣故如此,盡皆瞻仰。此是海神來救他第三遭的大難,此後再不見
影響了。
後來程宰年過六十,在南京遇著蔡林屋時,容顏只象四十來歲的,可見是遇著異人無
疑。若依著美人蓬萊三島之約,他日必登仙路也。但不知程宰無過是個經商俗人,有何緣分
得有此一段奇遇?說來也不信,卻這事是實實行的。可見神仙鬼怪之事,未必盡無,有詩為
證:
流落邊關一俗商,卻逢神眷不尋常。
寧知鍾愛緣何許?談罷令人欲斷腸。

         
卷三十八 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
李代桃僵,羊易牛死。
世上冤情,最不易理。
話說宋時南安府大庾縣有個吏典黃節,娶妻李四娘。四娘為人心性風月,好結識個把風
流子弟,私下往來。向與黃節生下一子,已是三歲了,不肯收心,只是貪淫。一日黃節因有
公事,住在衙門中了十來日。四娘與一個不知姓名的姦夫說通了,帶了這三歲兒子一同逃
去。出城門不多路,那兒子見眼前光景生疏,啼哭不止。四娘好生不便,竟把兒子丟棄在草
中,自同姦夫去了。大庾縣中有個手力人李三,到鄉間行公事,才出城門,只聽得草地裡有
小兒啼哭之聲,急往前一看,見是一個小兒眠在草裡,擂天倒地價哭。李三看了心中好生不
忍,又不見一個人來睬他,不知父母在那裡去了。李三走去抱扶著他,那小兒半日不見了
人,心中虛怯,哭得不耐煩,今見個人來偎傍,雖是面生些,也倒忍住了哭,任憑他抱了起
來。元來這李三不曾有兒女,看見歡喜。也是合當有事,道是天賜與他小兒,一徑的抱了回
家。家人見孩子生得清秀,盡多快活,養在家裡,認做是自家的了。
這邊黃節衙門中出來,回到家裡,只見房闊寂靜,妻子多不見了。駭問鄰舍,多道是
「押司出去不多日,娘子即抱著小哥不知那裡去了,關得門戶寂悄悄的。我們只道到那裡親
眷家去,不曉得備細。」黃節情知妻四娘有些毛病的,著了忙,各處親眷家問,並無下落。
黃節只得寫下了招了,各處訪尋,情願出十貫錢做報信的謝禮。
一日,偶然出城數里,恰恰經過李三門首。那李三正抱著這拾來的兒子,在那裡與他作
耍。黃節仔細一看,認得是自家的兒子,喝問李三道:「這是我的兒子,你卻如何抱在此
間!我家娘子那裡去了?」李三道:「這兒子吾自在草地上拾來的,那曉得甚麼娘子?」黃
節道:「我妻子失去,遍貼招示,誰不知道!今兒子既在你處,必然是你作奸犯科,誘藏了
我娘子,有甚麼得解說?」李三道「我自是拾得的,那知這些事?」黃節扭住李三,叫起屈
來,驚動地方鄰里,多走將攏來。黃節告訴其事,眾人道:「李三元不曾有兒子,抱來時節
實是有些來歷不明,卻不知是押司的。」黃節道:「兒子在他處了,還有我娘子不見,是他
一同拐了來的。」眾人道:「這個我們不知道。」李三發極道:「我那見甚麼娘子?那日草
地上,只見得這個孩子在那裡哭,我抱了回家。今既是押司的,我認了悔氣,還你罷了,怎
的還要賴我甚麼娘子!」黃節道:「放你娘的屁!是我賴你?我現有招貼在外的,你這個奸
徒,我當官與你說話!」對眾人道:「有煩列位與我帶一帶,帶到縣裡來。事關著拐騙良家
子女,是你地方鄰里的干係,不要走了人!」李三道:「我沒甚欺心事,隨你去見官,自有
明白,一世也不走。」
黃節隨同了眾人押了李三,抱了兒子,一直到縣裡來。黃節寫了紙狀詞,把上項事一一
稟告縣官。縣官審問李三。李三隻說路遇孩子抱了歸來是實,並不知別項情由。縣官道:
「胡說!他家不見了兩個人,一個在你家了,這一個又在那裡?這樣奸詐,不打不招。」遂
把李三上起刑法來,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只不肯招。那縣裡有與黃節的一般吏典二十
多個,多護著吏典行裡體面,一齊來跪稟縣官,求他嚴行根究。縣官又把李三重加敲打,李
三當不過,只得屈招道「因為家中無子,見黃節妻抱了兒子在那裡,把來殺了,盜了他兒子
回來,今被捉獲,情願就死。」縣官又問「屍首今在何處?」李三道:「恐怕人看見,拋在
江中了。」縣官錄了口詞,取了供狀,問成罪名,下在死囚牢中了,分付當案孔目做成招
狀,只等寫完文卷,就行解府定奪。孔目又為著黃節把李三獄情做得沒些漏洞,其時乃是紹
興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已完,獄中取出李三解府,系是殺人重犯,上了鐐時,戴了木
枷,跪在庭下,專聽點名起解。忽然陰雲四合,空中雷電交加,李三身上枷鈕盡行脫落。霹
靂聲,掌案孔目震死在堂上,二十多個吏典頭上吏中,皆被雷風掣去。縣官驚得渾身打顫,
須臾性定,叫把孔目身屍驗看,背上有朱紅寫的「李三獄冤」四個篆字。縣官便叫李三問
時,李三兀自癡癡地立著,一似失了魂的,聽得呼叫,然後答應出來。縣官問道:「你身上
枷鈕,適才怎麼樣解了的?」李三道:「小人眼前昏黑,猶如夢裡一般,更不知一些甚麼,
不曉得身上枷鈕怎地脫了。」縣官明知此事有冤,遂問李三道:「你前日孩子果是怎生
的?」李三道:「實實不知誰人遺下,在草地上啼哭,小人不忍,抱了回家。至於黃節夫妻
之事,小人並不知道,是受刑不過屈招的。」縣官此時又驚又悔道:「今日看起來,果然與
你無干。」當時遂把李三釋放,叫黃節與同差人別行尋緝李四娘下落。後來畢竟在別處地方
尋獲,方知天下事專在疑似之間冤枉了人。這個李三若非雷神顯靈,險些兒沒辨白處了。而
今說著國朝一個人也為妻子隨人走了,冤屈一個鄰舍往來的,幾乎累死,後來卻得明白,與
大庾這件事有些彷彿。待小子慢慢說來,便知端的。
佳期誤洩桑中約,好事訛牽月下繩。
只解推原平日狀,豈知局外有翻更?
話說北直張家灣有個居民,姓徐名德,本身在城上做長班。有妻莫大姐,生得大有容
色,且是興高好酒,醉後就要趁著風勢撩撥男子漢,說話勾搭。鄰舍有個楊二郎,也是風月
場中人,年少風流,閒蕩游耍過日,沒甚根基。與莫大姐終日調情,你貪我愛,弄上了手,
外邊人無不知道。雖是莫大姐平日也還有個把梯己人往來,總不如與楊二郎過得恩愛。況且
徐德在衙門裡走動,常有個月期程不在家裡,楊二郎一發便當,竟像夫妻一般過日。後來徐
德掙得家事從容了,衙門中尋了替身,不消得日日出去,每有時節歇息在家裡,漸漸把楊二
郎與莫大姐光景看了些出來。細訪鄰里街訪,也多有三三兩兩說話。徐德一日對莫大姐道:
「咱辛辛苦苦了半世,掙得有碗飯吃了,也要裝些體面,不要被外人笑話便好。」莫大姐
道:「有甚笑話?」徐德道:「鐘不扣不鳴,鼓不打不響,欲人不知,莫若不為。你做的
事,外邊那一個不說的?你瞞咱則甚?咱叫你今後仔細些罷了。「莫大姐被丈夫道著海底
眼,雖然撒嬌撒癡,說了幾句支吾門面說話,卻自想平日忒做得滲瀨,曉得瞞不過了,不好
十分強辨得。暗地忖道:「我與楊二郎交好,情同夫妻,時刻也閒不得的。今被丈夫知道,
必然防備得緊,怎得像意?不如私下與他商量,捲了些家財,同他逃了去他州外府,自由自
在的快活,豈不是好!」藏在心中。
一日看見徐德出去,便約了楊二郎密商此事。楊二郎道:「我此間又沒甚牽帶,大姐肯
同我去,要走就走。只是到外邊去,須要有些本錢,才好養得口活。」莫大姐道:「我把家
裡細軟盡數捲了去,怕不也過幾時?等住定身子,慢慢生發做活就是。」楊二郎道:「這個
就好了。一面收拾起來,得便再商量走道兒罷了。」莫大姐道:「說與你了,待我看著機
會,揀個日子,悄悄約你走路。你不要走漏了消息。」楊二郎道:「知道。」兩個趁空處又
做了一點點事,千分萬付而去。
徐德歸來幾日,看見莫大姐神思撩亂,心不在焉的光景,又訪知楊二郎仍來走動,恨著
道:「等我一時撞著了,怕不斫他做兩段!」莫大姐聽見,私下教人遞信與楊二郎,目下切
不要到門前來露影。自此楊二郎不敢到徐家方近來。莫大姐切切在心,只思量和他那裡去了
便好,已此心不在徐家,只礙著丈夫一個是眼中釘了。大凡女人心一野,自然七顛八倒,如
癡如呆,有頭沒腦,說著東邊,認著西邊,沒情沒緒的。況且楊二郎又不得來,茶裡飯裡多
是他,想也想癡了。因是悶得不耐煩,問了丈夫,同了鄰舍兩三個婦女們約了要到岳廟裡燒
一位香。此時徐德曉得這婆娘不長進,不該放他出去才是。卻是北人直性,心裡道:「這幾
時拘繫得緊了,看他恍恍惚惚,莫不生出病來。便等他外邊去散散。」北方風俗,女人出
去,只是自行,男子自有勾當,不大肯跟隨走的。當下莫大姐自同一夥女伴帶了紙馬酒盒,
抬著轎,飄飄逸逸的出門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閏中佚女,竟留煙月之場;枕上情人,險作囹固之鬼。直待海清終見底,方令盆覆得還
光。
且說齊化門外有一個倬峭的子房,姓郁名盛。生性淫蕩,立心刁鑽,專一不守本分,勾
搭良家婦女,又喜討人便宜,做那昧心短行的事。他與莫大姐是姑勇之親,一向往來,兩下
多有些意思,只是不曾得便,未上得手。郁盛心裡道是一樁欠事,時常記念的。一日在自己
門前閒立,只見幾乘女轎抬過,他窺頭探腦去看那轎裡抬的女眷,恰好轎簾隙處,認得是徐
家的莫大姐。看了轎上掛著紙錢,曉得是岳廟進香,又有閒的挑著盒擔,乃是女眷們游耍吃
酒的。想道:「我若廝趕著他們去,閒蕩一番,不過插得些寡趣,落得個眼飽,沒有實味。
況有別人家女眷在裡頭,便插趣也有好些不便,不若我整治些酒饌在此等莫大姐轉來。我是
親眷人家,邀他進來,打個中火,沒人說得。亦且莫大姐儘是貪杯高興,十分有情的,必不
推拒。那時趁著酒興營勾他,不怕他不成這事。好計,好計!」即時奔往鬧熱胡同,只揀可
口的魚肉葷餚、榛松細果,買了偌多,撮弄得齊齊整整。
正是:
安排撲鼻芳香餌,專等鯨鯢來上鉤。
卻說莫大姐同了一班女伴到廟裡燒過了香,各處去游耍,挑了酒盒,野地上隨著好坐
處,即便擺著吃酒。女眷們多不十分大飲,無非吃下三數杯,曉得莫大姐量好,多來勸他。
莫大姐並不推辭,拿起杯來就吃就干,把帶來的酒吃得磬盡,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天色將
晚,然後收拾家火上轎抬回。回至郁家門前,郁盛瞧見,忙至莫大姐轎前施禮道:「此是小
人家下,大姐途中口渴了,可進裡面告奉一茶。」莫大姐醉眼朦朧,見了郁盛是表親,又是
平日調得情慣的,忙叫住轎,走出轎來與郁盛萬福道:「元來哥哥住在這裡。」郁盛笑容滿
面道:「請大姐裡面坐一坐去。」莫大姐帶著酒意,踉踉蹌蹌的跟了進門。別家女轎曉得徐
家轎子有親眷留住,各自先去了,徐家的轎夫住在門口等候。
莫大姐進得門來,郁盛邀至一間房中,只見酒果餚饌,擺得滿桌。莫大姐道:
「甚麼道理要哥哥這們價費心?」郁盛道:「難得大姐在此經過,一杯淡酒,聊表寸心
而已。」郁盛是有意的,特地不令一個人來代侍,只是一身陪著,自己斟酒,極盡慇勤相
勸。正是:
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加郁盛慢櫓搖船捉醉魚,靦腆著面龐央求不過,又吃了許多。
酒力發作,乜斜了雙眼,淫興勃然,倒來丟眼色,說風話。郁盛挨在身邊同坐了,將著一杯
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勾著脖子度將過去,莫大姐接來嚥下去了,就把舌頭伸
過口來,郁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蕩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將起來。
一個醉後掀騰,一個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夢蝶,醒的似采蕊之狂峰。醉的一味興
濃,擔承愈勇;醒的半兼趣勝,玩視偏真。此貪彼愛不同情,你醉我醒皆妙境。
兩人戰到間深之處,莫大姐不勝樂暢,口裡哼哼的道:「我二哥,親親的肉,我一心待
你,只要同你一處去快活了罷!我家天殺的不知趣,又來拘管人,怎如得二哥這等親熱有
趣?」說罷,將腰下亂顛亂聳,緊緊抱住郁盛不放,口裡只叫「二哥親親」。元來莫大姐醉
得極了,但知快活異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個醉裡醒時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時心
上戀戀的是楊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郁盛錯認。幹事的是郁盛,說的話多是對楊二郎的話。
郁盛原曉得楊二郎與他相厚的,明明是醉裡認差了。郁盛道:「叵耐這浪淫婦,你只記得心
上人,我且將計就計,餂他說話,看他說甚麼來?」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處去快
活?」莫大姐道:「我前日與你說的,收拾了些傢俬,和你別處去過活,一向不得空便。今
秋分之日,那天殺的進城上去,有那衙門裡勾當,我與你趁那晚走了罷。」郁盛道:「走不
脫卻怎麼?」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兒,一搬下船,連夜搖了去。等他城上出來知得,已
此趕不著了。」郁盛道:「夜晚間把甚麼為暗號?」莫大姐道:「你只在門外拍拍手掌,我
裡頭自接應你。我打點停當好幾時了,你不要錯過。」口裡糊糊塗塗,又說好些,總不過肉
麻說話,郁盛只揀那幾句要緊的,記得明明白白在心。須臾雲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頭髻,
頭眩眼花的走下床來。郁盛先此已把酒飯與轎夫吃過了,叫他來打著轎,挽扶著莫大姐上轎
去了。郁盛回來,道是佔了采頭,心中歡喜,卻又得了他心腹裡的話,笑道:「詫異,詫
異,那知他要與楊二郎逃走,盡把相約的事對我說了。又認我做了楊二郎,你道好笑麼?我
如今將錯就錯,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這綹,落得載他娘在別處受用幾時,有何不可?」郁
盛是個不學好的人,正撓著的癢處,以為得計。一面料理船隻,只等到期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莫大姐歸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郁家之事,猶如夢裡,多不十分記得,只依
稀影響,認做已約定楊二郎日子過了,收拾停當,只待起身。豈知楊二郎處雖曾說過兩番,
曉得有這個意思,反不曾精細叮嚀得,不做整備的。到了秋分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
裡等候消息。只聽得外邊拍手響,莫大姐心照,也拍拍手開門出去。黑影中見一個人在那裡
拍手,心裡道是楊二郎了。急回身進去,將衣囊箱籠,逐件遞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頓在
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見,不敢用火,將房中燈打滅了,虛鎖了房門,黑裡走出。那人扶
了上船,如飛把船開了。船中兩個多是低聲細語,況是慌張之際,莫大姐只認是楊二郎,急
切辨不出來。莫大姐失張失志,歷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將起來,不及做甚麼事,說
得一兩句話,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頭,和衣就睡著了去。
比及天明,已在潞河,離家有百十里了。撐開眼來看那艙裡同坐的人,不是楊二郎,卻
正是齊化門外的郁盛。莫大姐吃了一驚道:「如何卻是你?」郁盛笑道:「那日大姐在岳廟
歸來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棄,賜與歡會。是大姐親口約下我的,如何倒吃驚起
來?」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細一想,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酒中淫媾之事,後來想是錯
認,把真話告訴了出來。醒來記差,只說是約下楊二郎了,豈知錯約了他?今事已至此,說
不得了,只得隨他去。只是怎生發付楊二郎呵?因問道:「而今隨著哥哥到那裡去才好?」
郁盛道:「臨清是個大馬頭去處,我有個主人在那裡,我與你那邊去住了,尋生意做。我兩
個一窩兒作伴,豈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裡盡有些本錢,哥哥要營運時,足可生發
度日的。」郁盛道:「這個最好。」從此莫大姐竟同郁盛到臨清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徐德衙門公事已畢,回到家裡,家裡悄沒一人,箱籠什物皆已搬空。徐
德罵道:「這歪刺姑一定跟得姦夫走了!」問一問鄰舍,鄰舍道:「小娘子一個夜裡不知去
向。第二日我們看見門是鎖的了,不曉得裡面虛實。你老人家自想著,無過是平日有往來的
人約的去。」徐德道:「有甚麼難見處?料只在楊二郎家裡。」鄰舍道:「這猜得著,我們
也是這般說。」徐德道:「小人平日家醜須瞞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來,眼見得是楊二郎的
緣故。這事少不得要經官,有煩兩位做一敝見證。而今小人先到楊家去問一問下落,與他鬧
一場則個。」鄰舍道:「這事情那一個不知道的?到官時,我們自然講出公道來。」徐德
道:
「有勞,有勞。」當下一忿之氣,奔到楊二郎家裡。恰好楊二郎走出來,徐德一把扭住
道:「你把我家媳婦子拐在那裡去藏過了?」楊二郎雖不曾做這事,卻是曾有這話關著心
的,驟然聞得,老大吃驚,口裡嚷道:「我那知這事,卻來賺我!」徐德道:「街訪上那一
個不曉得你營勾了我媳婦子?你還要賴哩!我與你見官去,還我人來!」楊二郎道:「不知
你家嫂子幾時不見了,我好耽耽在家裡,卻來問我要人,就見官,我不相干!」徐德那聽他
分說,只是拖住了交付與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馬司來。
徐德衙門情熟,為他的多,兵馬司先把楊二郎下在鋪裡。次日,徐德就將姦拐事情,在
巡城察院衙門告將下來,批與兵馬司嚴究。兵馬審問楊二郎,楊二郎初時只推無干。徐德拉
同地方,眾一證他有好,兵馬喝叫加上刑法。楊二郎熬不過,只得招出平日通姦往來是實。
兵馬道:「姦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楊二郎道:「只是平日有好,逃去一事,委實與
小的無涉。」兵馬又喚地方與徐德問道:「他妻子莫氏還有別個姦夫麼?」徐德道:「並無
別人,只有楊二郎好稔是真。」地方也說道:「鄰里中也只曉楊二郎是姦夫,別一個不見說
起。」兵馬喝楊二郎道:「這等還要強辨!你實說拐來藏在那裡?」楊二郎道:「其實不在
小的處,小的知他在那裡?」兵馬大怒,喝叫重重夾起,必要他說。楊二郎只得又招道:
「曾與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這說話是有的。小的不曾應承,故此未約得定,而今卻不知怎
的不見了。」兵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他無非私下藏過,只圖混
賴一時,背地裡卻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監中,三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楊
二郎監下,隔幾日就帶出鞫問一番。楊二郎只是一般說話,招不出人來。徐德又時時來催
稟,不過做楊二郎屁股不著,打得些屈棒,毫無頭緒。楊二郎正是俗語所云:
從前作事,沒興齊來,
鳥狗吃食,白狗當災。
楊二郎當不過屈打,也將霹誣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來,提到別衙門去問。卻是徐德家裡
實實沒了人,姦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脫得他。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貼,許下賞錢,募
人緝訪。然是十個人內倒有九個說楊二郎藏過了是真的,那個說一聲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楊
二郎淫人妻女應受的果報。
女色從來是禍胎,姦淫誰不惹非災?
雖然逃去渾無涉,亦豈無端受枉來?
且不說這邊楊二郎受累,累年不決的事。再表郁盛自那日載了莫大姐到了臨清地方,賃
間閒房住下,兩人行其淫樂,混過了幾時。莫大姐終久有這楊二郎在心裡,身子雖現隨著郁
盛,畢竟是勉強的,終日價沒心沒想,哀聲歎氣。郁盛起初綢繆相處了兩個月,看看兩下裡
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來。郁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帶來的東西須有盡時,我又不會
做生意,日後怎生結果?況且是別人的妻小,留在身邊,到底怕露將出來,不是長便。我也
要到自家裡去的,那裡守得定在這裡?我不如尋個主兒賣了他。他模樣盡好,到也還值得百
十兩銀子。我得他這些身與他身邊帶來的許多東西,也盡勾受用了。」打聽得臨清渡口驛前
樂戶魏媽媽家裡養許多粉頭,是個興頭的鴇兒,要的是女人。尋個人去與他說了。魏媽只做
訪親來相探望,看過了人物,還出了八十兩價錢,交兌明白,只要抬人去。郁盛哄著莫大姐
道:「這魏媽媽是我家外親,極是好情分。你我在此異鄉,圖得與他做個相識,往來也不寂
寞。魏媽媽前日來望過了你,你今日也去還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尋個
頭腦外邊去走走的。見說了,即便梳妝起來。
郁盛就去雇了一乘轎,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媽家裡。莫大姐看見魏媽媽笑嘻嘻相頭相腳,
只是上下看覷,大刺刺的不十分接待。又見許多粉頭在面前,心裡道:
「甚麼外親?看來是個行院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告別起身。魏媽媽笑道:「你還要
到那裡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媽媽道:「還有甚麼家裡?你已是此間人了。」莫大
姐吃一驚道:「這怎麼說?」魏媽媽道:「你家郁官兒得了我八十兩銀子,把你賣與我家
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話!我身子是自家的,誰賣得我!」魏媽媽道:「甚麼自家不自
家?銀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莫大姐道:「等我去和那天殺的說個明白!」魏媽媽
道:「此時他跑自家的道兒,敢走過七八里路了,你那裡尋他去?我這裡好道路,你安心住
下了罷,不要討我殺威棒兒吃!」莫大姐情知被郁盛所賺,叫起撞天屈來,大哭了一場。魏
媽媽喝住只說要打,眾粉頭做好做歉的來勸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貞節牌坊的,到此地位,
落了圈套,沒計奈何,只得和光同塵,隨著做娼妓罷了。此亦是莫大姐做婦女不學好應受的
果報。
婦女何當有異圖?貪淫只欲閃親夫。
今朝更被他人閃,天報昭昭不可誣。
莫大姐自從落娼之後,心裡常自想道:「我只圖與楊二郎逃出來快活,誰道醉後錯記,
卻被郁盛天殺的賺來,賣我在此。而今不知楊二郎怎地在那裡,我家裡不見了人,又不知怎
樣光景?」時常切切於心。有時接著相投的孤老,也略把這些前因說說,只好感傷流淚,那
裡有人管他這些嘮叨?光陰如箭,不覺已是四五個年頭。一日,有一個客人來嫖宿飲酒,見
了莫大姐,目不停瞬,只管上下瞧覷。莫大姐也覺有些面染,兩下疑惑。莫大姐開口問道:
「客官貴處?」那客人道:「小子姓幸名逢,住居在張家灣。」莫大姐見說:「張家灣」三
字,不覺潸然淚下,道:「既在張家灣,可曉得長班徐德家裡麼?」幸客驚道:「徐德是我
鄰人,他家裡失去了嫂子幾年。適見小娘子面龐有些廝象,莫不正是徐嫂子麼?」莫大姐
道:「奴正是徐家媳婦,被人拐來坑陷在此。方才見客人面龐,奴家道有些認得,豈知卻是
日前鄰舍幸官兒。」元來幸逢也是風月中人,向時看見莫大姐有些話頭,也曾嚥著干唾的,
故此一見就認得。幸客道:「小娘子你在此不打緊,卻害得一個人好苦。」莫大姐道:「是
那個?」幸客道:「你家告了楊二郎,累了幾年官司,打也不知打了多少,至今還在監裡,
未得明白。」莫大姐見說,好不傷心,輕輕對幸客道:「日裡不好盡言,晚上留在此間,有
句說話奉告。」
幸客是晚就與莫大姐同宿了。莫大姐悄悄告訴他,說委實與楊二郎有交,被郁盛冒充了
楊二郎拐來賣在這裡,從頭至尾一一說了。又與他道:「客人可看平日鄰舍面上,到家說知
此事,一來救了奴家出去;二來說清了楊二郎,也是明功;三來吃了郁盛這廝這樣大虧,等
得見了天日,咬也咬他幾口!」幸客道:「我去說,我去說。楊二郎、徐長班多是我一塊土
上人,況且貼得有賞單。今我得實,怎不去報?郁盛這廝有名刁鑽,天理不容,也該敗
了。」莫大姐道:「須得密些才好。若漏了風,怕這家又把我藏過了。」幸客道:「只你知
我知,而今見人再不要提起。我一到彼就出首便是。」兩人商約已定。幸客竟自回轉張家灣
來見徐德道:「你家嫂子已有下落,我親眼見了。」徐德道:「見在那裡?」幸逢道:
「我替你同到官面前,還你的明白。」
徐德遂同了幸逢齊到兵馬司來。幸逢當官遞上一紙首狀,狀云:「首狀人幸逢,系張家
灣民,為舉首略賣事。本灣徐德夫妻莫氏,告官未獲。今逢目見本婦身在臨清樂戶魏鴇家,
倚門賣奸。本婦稱系市棍郁盛略賣在彼是的,販良為娼,理合舉首。所首是實。」兵馬即將
首狀判准在案。一面申文察院,一面密差兵番拿獲郁盛到官刑鞫。郁盛抵賴不過,供吐前情
明白。當下收在監中,侯莫氏到時,質證定罪。隨即奉察院批發明文,押了原首人幸逢與本
夫徐德,行關到臨清州,眼同認拘莫氏及買良為娼樂戶魏鴇,到司審問,原差守提,臨清州
裡即忙添差公人,一同行拘。一千人到魏家,好似甕中捉查,手到拿來。臨情州點齊了,發
了批回,押解到兵馬司來。楊二郎彼時還在監中,得知這事,連忙寫了訴狀,稱是「與己無
干,今日幸見天日」等情投遞。兵馬司准了,等候一同發落。
其時人犯齊到聽審,兵馬先喚莫大姐問他。莫大姐將郁盛如何騙他到臨清,如何哄他賣
娼家,一一說了備細。又喚魏鴇兒問道:「你如何買了良人之婦?」魏媽媽道:「小婦人是
個樂戶,靠那取討娼妓為生。郁盛稱說自己妻子願賣,小婦人見了是本夫做主的,與他討
了,豈知他是拐來的?」徐德走上來道:「當時妻子失去,還帶了家裡許多箱籠資財去。今
人既被獲,還望追出贓私,給還小人。」莫大姐道:「郁盛哄我到魏家,我只走得一身去,
就賣絕在那裡。一應所有,多被郁盛得了,與魏家無干。」兵馬拍桌道:「那郁盛這樣可
惡!既拐了人去奸宿了,又賣了他身了,又沒了他資財,有這等沒天理的!」喝叫重打。郁
盛辨道:「賣他在娼家,是小人不是,甘認其罪。至於逃去,是他自跟了小人走的,非干小
人拐他。」兵馬問莫大姐道:「你當時為何跟了他走?不實說出來,討拶!」莫大姐只得把
與楊二郎有好認錯了郁盛的事,一一招了。兵馬笑道:「怪道你丈夫徐德告著楊二郎。楊二
郎雖然屈坐了監幾年,徐德不為全誣。莫氏雖然認錯,郁盛乘機盜拐,豈得推故?」喝教把
郁盛打了四十大板,問略販良人軍罪,押追帶去贓物給還徐德。莫氏身價八十兩,追出入
官。魏媽買良,系不知情,問個不應罪名,出過身價,有幾年賣奸得利,不必償還。楊二郎
先有姦情,後雖無干,也問杖贖釋放寧家。幸逢首事得實,量行給賞。判斷已明,將莫大姐
發與原夫徐德收領。徐德道:「小人妻子背了小人逃出了幾年,又落在娼家了,小人還要這
濫淫婦做甚麼!情願當官休了,等他別嫁個人罷。」兵馬道:「這個由你。且保領出去,自
尋人嫁了他,再與你立案罷了。」
一干人眾各到家裡。楊二郎自思「別人拐去了,卻冤了我坐了幾年監,更待干罷。」告
訴鄰里,要與徐德廝鬧。徐德也有些心怯,過不去,轉央鄰里和解。領裡商量調停這事,議
道:「總是徐德不與莫大姐完聚了。現在尋人別嫁,何不讓與楊二郎娶了,消釋兩家冤
仇?」與徐德說了。徐德也道負累了他,便依議也罷。楊二郎聞知,一發正中下懷,笑道:
「若肯如此,便多坐了幾時,我也永不提起了。」鄰里把此意三面約同,當官稟明。兵馬備
知楊二郎頂缸坐監,有些屈衣裡頭,依地方處分,准徐德立了婚書讓與楊二郎為妻,莫大姐
稱心象意,得嫁了舊時相識。因為吃過了這些時苦,也自收心學好,不似前時惹騷招禍,竟
與楊二郎到了底。這莫非是楊二郎的前緣,然也為他吃苦不少了,不為美事。後人當以此為
鑒。
枉坐囹固已數年,而今方得保蟬娟。
何如自守家常飯,不害官司不損錢?

         
卷三十九 神偷寄興一枝梅 俠盜慣行三昧戲
詩曰:
劇賊從未有賊智,其間妙巧亦無窮。
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場不立功?
自古說孟嘗君養食客三千,雞鳴狗盜的多收拾在門下。後來被秦王拘留,無計得脫。秦
王有個愛姬傳語道:「聞得孟嘗君有領狐白裘,價值千金。若將來送了我,我替他討個人
情,放他歸去。」孟嘗君當時只有一領狐白裘,已送上秦王收藏內庫,那得再有?其時狗盜
的便獻計道:「臣善狗偷,往內庫去偷將出來便是。」你道何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
就假做了狗,爬牆越壁,快捷如飛,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來,送與秦宮愛姬,才得善言放
脫。連夜行到函谷關。孟嘗君恐怕秦王有悔,後面追來,急要出關。當得關上直等鳴鳴才
開。孟嘗君著了急,那時食客道:「臣善雞鳴,此時正用得著。」就曳起聲音,學作雞啼起
來,果然與真無二。啼得兩三聲,四下群雞皆啼,關吏聽得,把關開了,孟嘗君才得脫去。
孟嘗君平時養了許多客,今脫秦難,卻得此兩小人之力,可見天下寸長尺技,俱有用處。而
今世上只重著科目,非此出身,縱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智謀之人,沒處設施,
多趕去做了為非作歹的勾當。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抬將來,隨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氣力,且
省得他流在盜賊裡頭去了。
且如宋朝臨安有個劇盜,叫做「我來也」,不知姓甚名誰,但是他到人家偷盜了物事,
一些蹤影不露出來,只是臨行時壁上寫著「我來也」三個大字。第二日人家看見了字,方才
簡點家中,曉得失了賊。若無此字,競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煞好手段!臨安中受他蒿惱不
過,紛紛告狀。府尹責著緝捕使臣,嚴行挨查,要獲著真正寫「我來也」三字的賊人。卻是
沒個姓名,知是張三李四?拿著那個才肯認帳?使臣人等受那比較不過,只得用心體訪。元
來隨你巧賊,須瞞不過公人,占風望氣,定然知道的。只因拿得甚緊,畢竟不知怎的緝看了
他的真身,解到臨安府裡來。府尹升堂,使臣稟說緝著了真正「我來也」,雖不曉得姓名,
卻正是寫這三字的。府尹道:「何以見得?」使臣道:「小人們體訪甚真,一些不差。」那
個人道:「小人是良民,並不是甚麼我來也。公人們比較不過,拿小人來冒充的。」使臣
道:「的是真正的,賊口聽他不得!」府尹只是疑心。使臣們稟道:「小人們費了多少心
機,才訪得著。若被他花言巧語脫了出去,後來小人們再沒處拿了。」府尹欲待要放,見使
臣們如此說,又怕是真的,萬一放去了,難以尋他,再不好比較緝捕的了,只得權發下監中
收監。
那人一到監中,便好言對獄卒道:「進監的舊例,該有使費,我身邊之物,盡被做公的
搜去。我有一主銀兩,在岳廟裡神座破磚之下,送與哥哥做拜見錢。哥哥只做去燒香取了
來。「獄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東西,約有二十餘兩。獄卒大喜,遂
把那人好好看待,漸加親密。一日,那人又對獄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
好。小人無可報效,還有一主東西在某外橋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見小人一點敬意。」獄
卒道:「這個所在,是往來之所,人眼極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將個筐籃盛著衣
服,到那河裡去洗,摸來放在籃中,就把衣服蓋好,卻不拿將來了?」獄卒依言,如法取了
來,沒人知覺。簡簡物事,約有百金之外。獄卒一發喜謝不盡,愛厚那人,如同骨肉。晚間
買酒請他。酒中那人對獄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裡去看一看,五更即來,哥哥可放我
出去一遭。」獄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許多東西,他要出去,做難不得。萬一不來了怎麼
處?」那人見獄卒遲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小人被做公的冒認做我來也送在此間,既
無真名,又無實跡,須問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請哥哥放
心,只消的個更次,小人仍舊在此了。」獄卒見他說得有理,想道:「一個不曾問罪的犯
人,就是失了,沒甚大事。他現與了我許多銀兩,拼得與他使用些,好歹糊塗得過,況他未
必不來的。」就依允放了他。那人不由獄門,竟在屋簷上跳了去。屋瓦無聲,早已不見。

到得天未大明,獄卒宿酒未醒,尚在朦朧,那人已從屋簷跳下。搖起獄卒道:
「來了,來了。」獄卒驚醒,看了一看道:「有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
來,有累哥哥?多謝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謝意,留在哥哥家裡,哥哥快去收拾了來。小
人就要別了哥哥,當官出監去了。」獄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家中妻子說:「有件事,
正要你回來得知。昨夜更鼓盡時,不知樑上甚麼響,忽地掉下一個包來。解開看時,儘是金
銀器物,敢是天錫我們的?」獄卒情知是那人的緣故,急搖手道:「不要露聲!快收拾好
了,慢慢受用。」獄卒急轉到監中,又謝了那人。須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只見紛紛來告
盜情事,共有六七紙。多是昨夜失了盜,牆壁上俱寫得有「我來也」三字,懇求著落緝捕。
府尹道:
「我元疑心前日監的,未必是真我來也,果然另有這個人在那裡,那監的豈不冤枉?」
即叫獄卒分付快把前日監的那人放了。另行責著緝捕使臣,定要訪個真正我來也解官,立限
比較。豈知真的卻在眼前放去了?只有獄卒心裡明白,伏他神機妙用,受過重賄,再也不敢
說破。
看官,你道如此賊人智巧,可不是有用得著他的去處麼?這是舊話,不必說。只是我朝
嘉靖年間,蘇州有個神偷懶龍,事跡頗多。雖是個賊,煞是有義氣,兼帶著戲耍,說來有許
多好笑好聽處。有詩為證:
誰道偷無道?神偷事每奇。
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兒。
話說蘇州亞字城東玄妙觀前第一巷有一個人,不曉得他的姓名。後來他自號懶龍,人只
稱呼他是懶龍。其母村居,偶然走路遇著天雨,走到一所枯廟中避著,卻是草鞋三郎廟。其
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夢見神道與他交感,歸來有妊。滿了十月,生下這個懶龍
來。懶龍生得身材小巧,膽氣壯猛,心機靈變,度量慨慷。且說他的身體行徑:
柔若無骨,輕若御風。大則登屋跳梁,小則捫牆摸壁。隨機應變,看景生情。攝口則為
雞犬狸鼠之聲;拍手則作蕭鼓弦素之弄。飲琢有方,律呂相應。無弗酷肖,可使亂真。出沒
如鬼神,去來如風雨。果然天下無雙手,真是人間第一偷。懶龍不但伎倆巧妙,又有幾件希
奇本事,詫異性格。自小就會著了靴在壁上走,又會說十三省鄉談,夜間可以連宵不睡,日
間可以連睡幾日,不茶不飯,像陳摶一般。有時放置一吃,酒數斗飯數升,不彀一飽。有時
不吃起來,便動幾日不餓。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襯,走步絕無聲響。與人相撲,掉臂往來,倏
忽如風。想來《劍俠傳》中白猿公,《水滸傳》中鼓上蚤,其矯捷不過如此。
自古道性之所近,懶龍既有這一番車庶,便自藏埋不住,好與少年無賴的人往來,習成
偷兒行徑。一時偷兒中高手有:蘆茄茄(骨瘦如青蘆枝,探丸白打最勝);刺毛鷹(見人輒
隱伏,形如蠆范,能宿梁壁上);白搭膊(以素練為腰纏,角上掛大鐵鉤,以鉤向上拋擲,
遇椽掛便攀緣腰纏上升;欲下亦借鉤力,梯其腰纏,翩然而落)。這數個,多是吳中高手,
見了懶龍手段,儘管心伏,自以為不及。懶龍原沒甚家緣家計,今一發棄了,到處為家,人
都不曉得他歇在那一個所在。白日行都市中,或閃入人家,但見其影,不見其形。暗夜便竊
入大戶朱門尋宿處:玳瑁梁間,鴛鴦樓下,繡屏之內,畫閣之中,縮做刺猥一團,沒一處不
是他睡場。得便就做他一手。因是終日會睡,變幻不測如龍,所以人叫他懶龍。所到之處,
但得了手,就畫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處將粉寫白字,在粉牆將煤寫黑字,再不空過,所以
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兩山出蛟,太湖邊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塚朱漆棺。寶物無數,盡被人盜
去無遺。有人傳說到城,懶龍偶同親友泛湖,因到其處。看見籐蔓纏棺,已被斬斷。開發棺
中,惟枯骸一具,家旁有斷碑模糊。懶龍道是古來王公之墓,不覺惻然,就與他掩蔽了。即
時出些銀兩,雇本處土人聚土埋藏好了,把酒澆奠。奠畢將行,懶龍見草中一物礙腳,俯首
取起,乃是古銅鏡一面。急藏襪中,不與人見。及到城中,將往僻處,刷淨泥滓。細看那
鏡,小小只有四五寸。面上精光閃爍,背上鼻鈕四傍,隱起窮奇饕餮魚龍波浪之形。滿身青
綠,盡蝕硃砂水銀之色。試敲一下,其聲泠然。曉得是件寶貝,將來佩帶身邊。到得晚間,
將來一照,暗處皆明,雪白如晝。懶龍得了此鏡,出入不離,夜行更不用火,一發添了一
助。別人怕黑時節,他竟同日裡行走,偷法愈便。卻是懶龍雖是偷兒行徑,卻有幾件好處:
不肯淫人家婦女,不入良善與患難之家,說了人說話,再不失信。亦且仗義疏財,偷來東西
隨手散與貧窮負極之人。最要薅惱那慳吝財主、無義富人,逢場作戲,做出笑話。因此到所
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隊來皈依他,義聲赫然。懶龍笑道:「吾無父母妻子可養,借這
些世間余財聊救貧人。正所謂損有餘補不足,天道當然,非關吾的好義也。」
一日,有人傳說一個大商下千金在織人周甲家,懶龍要去取他的。酒後錯認了所在,誤
入了一個人家。其家乃是個貧人,房內止有一張大幾。四下一看,別無長物。既已進了房
中,一時不好出去,只得伏在幾下。看見貧家夫妻對食,盤餐蕭瑟。夫滿面愁容,對妻道:
「欠了客債要緊,別無頭腦可還,我不如死了罷!」妻子道:「怎便尋死?不如把我賣了,
還好將錢營生。」說罷,夫妻淚如雨下。懶龍忽然跳將出來,夫妻慌怕。懶龍道:「你兩個
不必怕我,我乃懶龍也。偶聽人言,來尋一個商客,錯走至此。今見你每生計可憐,我當送
二百金與你,助你經營,快不可別尋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聞其名,拜道:「若得義士
如此厚恩,吾夫妻死裡得生了!」懶龍出了門去,一個更次,門內鏗然一響。夫妻走起來看
時,果然一個布囊,有銀二百兩在內,乃是懶龍是夜取得商人之物。夫妻喜躍非常,寫個懶
龍牌位,奉事終身。
有一貧兒,少時與懶龍遊狎,後來消乏。與懶龍途中相遇,身上襤褸,自覺羞慚,引扇
掩面而過。懶龍掣住其衣,問道:「你不是某捨麼?」貧兒局蹐道:「惶恐,惶恐。」懶龍
道:「你一貧至此,明日當同你入一大家,取些來付你,勿得妄言!」貧兒曉得懶龍手段,
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來尋懶龍。懶龍與他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館。但見:暮鴉撩
亂,碧樹蒙籠。萬簌淒清,四隅寂靜。懶龍分付貧兒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樹逾垣而入,許
久不出。貧兒屏氣吞聲,蹲踞牆外。又被群犬嚎吠,趕來咋嚙,貧兒繞牆走避。微聽得牆內
水響,修有一物如沒水鸕茲,從林影中墮地。仔細看看,卻是懶龍,渾身沾濕,狀甚狼狽。
對貧兒道:「吾為你幾乎送了性命。裡面黃金無數,可以斗量。我已取到了手,因為外邊犬
吠得緊,驚醒裡面的人,追將出來。只得丟棄道旁,輕身走脫,此乃子之命也。」貧兒道:
「老龍平日手到拿來,今日如此,是我命薄!」歎息不勝。懶龍道:「不必煩惱!改日別作
道理。」貧兒怏怏而去。
過了一個多月,懶龍路上又遇著他,哀告道:「我窮得不耐煩了,今日去卜問一卦,遇
著上上大吉,財爻發動。先生說當有一場飛來富貴,是別人作成的。我想不是老龍,還那裡
指望?」懶龍笑道:「吾幾乎忘了。前日那家金銀一箱,已到手了。若竟把來與你,恐那家
發覺,你藏不過,做出事來。所以權放在那家水池內,再看動靜,今已個月期程,不見聲
息,想那家不思量追訪了。可以取之無礙,晚間當再去走遭。」貧兒等到薄暮,來約懶龍同
往。懶龍一到彼處,但見:
度柳穿花,捷若飛鳥。馳彼濺沫,矯似游龍。須臾之間,背負一箱而出。急到僻處開
看,將著身帶寶鏡一照,裡頭儘是金銀。懶龍分文不取,也不問多少,盡數與了貧兒。分付
道:「這些財物,可勾你一世了,好好將去用度。不要學我懶龍混帳半生,不做人家。」貧
兒感激謝教,將著做本錢,後來竟成富家。懶龍所行之事,每多如此。
說話的,懶龍固然手段高強,難道只這等遊行無礙,再沒有失手時節?看官聽說,他也
有遇著不巧,受了窘迫,卻會得逢急智生,脫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人家,見衣櫥開著,急
向裡頭藏身,要取櫥中衣服。不匡這家子臨上床時,將衣廚關好,上了大鎖,竟把懶龍鎖在
櫥內了。懶龍出來不得,心生一計,把櫥內衣飾緊纏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著櫥門。
口裡就做鼠咬衣裳之聲。主人聽得,叫起老嫗來道:「為何把老鼠關在櫥內了?可不咬壞了
衣服?快開了櫥趕了出來!」老嫗取火開櫥,才開得門,那挨著門一包兒,先滾了下地。說
時遲,那時快,懶龍就這包滾下來,頭裡一同滾將出來,就勢撲滅了老嫗手中之火。老嫗吃
驚大叫一聲。懶龍恐怕人起難脫,急取了那個包,隨將老嫗要處一撥,撲的跌倒在地,望外
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著老嫗,只說是賊,拳腳亂下。老嫗喊叫連天,房外人聽得房
裡嚷亂,盡奔將來,點起火一照,見是自家人廝打,方喊得住,懶龍不知已去過幾時了。
有一織紡人家,客人將銀子定下綢羅若干。其家夫妻收銀箱內,放在床裡邊。夫妻同寢
在床,夜夜小心謹守。懶龍知道,要取他的,閃進房去,一腳踏了床沿,挽手進床內掇那箱
子。婦人驚醒,覺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曉得是只人腳。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
道:「快起來,吾捉住賊腳在這裡了!」懶龍即將其夫之腳,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負痛忙喊
道:「是我的腳,是我的腳。」婦人認是錯拿了夫腳,即時把手放開。懶龍便掇了箱子如飛
出房。夫妻兩人還爭個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賊腳,你卻教放了。」夫道:「現今我腳
掐得生疼,那裡是賊腳?」妻道:「你腳在裡床,我拿的在外床,況且吾不曾掐著。」夫道
「這等,是賊掐我的腳,你只不要放那隻腳便是。」妻道:「我聽你喊將起來,慌忙之中認
是錯了,不覺把手放鬆,他便抽得去了,著了他賊見識,定是不好了。」摸摸裡床,箱子果
是不見。夫妻兩個我道你錯,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懶龍又走在一個買衣服的鋪裡,尋著他衣庫。正要揀好的卷他,黑暗難認,卻把身邊寶
境來照。又道是隔牆須有耳,門外豈無人?誰想隔鄰人家,有人在樓上做房。樓窗看見間壁
衣庫亮光一閃,如閃電一般,情知有些尷尬,忙敲樓窗向鋪裡叫道:「隔壁仔細,家中敢有
小人了?」鋪中人驚起,口喊「捉賊!」懶龍聽得在先,看見庭中有一隻大醬缸,上蓋篷
草,懶龍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復反手蓋好。那家人提著燈各處一照,不見影響,尋到後
邊去了。懶龍在缸裡想道:「方纔只有缸內不曾開看,今後頭尋不見,此番必來。我不如往
看過的所在躲去。」又思身上衣已染醬,淋漓開來,掩不得蹤跡。便把衣服卸在缸內,赤身
脫出來。把腳蹤印些醬跡在地下,一路到門,把門開了,自己翻身進來,仍入衣庫中藏著。
那家人後頭尋了一轉,又將火到前邊來。果然把醬缸蓋揭開看時,卻有一套衣服在內,認得
不是家裡的。多道這分明是賊的衣掌了。又見地下腳跡,自缸邊直到門邊,門己洞開。儘管
道:「賊見我們尋,慌躲在醬缸裡面。我們後邊去尋時,他卻脫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遲
了些個,不然此時已被我們拿住。」店主人家道:「趕得他去世罷了,關好了門歇息罷。」
一家盡道賊去無事,又歷碌了一會,放倒了頭,大家酣睡。詎知賊還在家裡?懶龍安然住在
錦繡叢中,把上好衣服繞身系束得緊峭,把一領青舊衣外面蓋著。又把細軟好物,裝在一條
布被裡面打做個包兒。弄了大半夜,寂寂負了從屋簷上跳出,這家子沒一人知覺。
跳到街上正走時,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來撞著。見懶龍獨自一個負著重
囊,侵早行走。疑他來路不正氣,遮住道:「你是甚麼人?在那裡來?說個明白,方放你
走。」懶龍口不答應,伸手在肘後摸出一包,團團如球,拋在地下就走。那幾個人多來搶
看,見上面牢卷密扎,道他必是好物,爭先來解。解了一層又有一層,就像剝笑殼一般。且
是層層捆得緊,剝了一尺多,裡頭還不盡。剩有拳頭大一塊,疑道:「不知裹著甚麼?」眾
人不肯住手,還要奪來歷看。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滿地。正在鬧嚷
之際,只見一夥人趕來道:「你們偷了我家鋪裡衣服,在此分贓麼?」不由分說,拿起器械
蠻打將來。眾人呼喝不住,見不是頭,各跑散了。中間拿住一個老頭兒,天色騷黑之中,也
不來認面龐,一步一棍,直打到鋪裡。老頭兒一里亂叫亂喊道:「不要打,不要打,你們錯
了。」眾人多是興頭上,人住馬不住,那裡聽他?
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細一看,乃是自家親家翁,在鄉里住的。連忙喝住眾人,已此
打得頭虛面腫。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請罪。因說失賊之事,老頭兒方訴出來道:「適才同
兩三個鄉里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見一人背馱一大囊行走,正攔住盤問,不匡他丟下一
件包裹,多來奪看,他乘鬧走了。誰想一層一層多是破衣敗絮,我們被他哄了,不拿得他。
卻被這裡人不分皂白,混打這番,把同伴人驚散。便宜那賊骨頭,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
眾人聽見這話,大家驚侮。鄰里聞知某家捉賊,錯打了親家公,傳為笑話。元來那個球,就
是懶龍在衣櫥裡把閒工結成,帶在身邊,防人尾追,把此拋下做緩兵之計的。這多是他臨危
急智脫身巧妙之處,有詩為證:
巧技承蜩與弄丸,當前賣弄許多般。
雖然賊態何堪述,也要臨時猝智難。
懶龍神偷之名,四處布聞。衛中巡捕張指揮訪知,叫巡軍拿去。指揮見了問道:「你是
個賊的頭兒麼?」懶龍道:「小人不曾做賊,怎說是賊的頭兒?小人不曾有一毫贓私犯在公
庭,亦不曾見有竊盜賊伙板及小人,小人只為有些小智巧,與親戚朋友作耍之事,間或有
之。爺爺不要見罪小人,或者有時用得小人著,水裡火裡,小人不辭。」指揮見他身材小
巧,語言爽快,想道無贓無證,難以罪他。又見說肯出力,思量這樣人有用處,便沒有難為
的意思。正說話間,有個閶門陸小閒將一隻紅嘴綠鸚哥來獻與指揮。指揮教把鎖鐙掛在簷
下,笑對懶龍道:「聞你手段通神,你雖說戲耍無贓,偷人的必也不少。今且權恕你罪,我
只要看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這鸚哥去,明日送來還我,凡事不計較你了。」懶龍道:
「這個不難,容小人出去,明早送來。」懶龍叩頭而出。指揮當下分付兩個守夜軍人,小心
看守架上鸚哥,倘有疏失,重加貴治。兩個軍人聽命,守宿在簷下,一步不敢走離。雖是眼
皮壓將下來,只得勉強支持。一陣盹睡,聞聲驚醒,甚是苦楚。
夜已五鼓,懶龍走在指揮書房屋脊上,挖開椽子,溜將下來。只見衣架上有一件沉香色
潞綢披風,几上有一頂華陽中,壁上掛一盞小行燈,上寫著「蘇州衛堂」四字。懶龍心思有
計,登時把衣中來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種,吹起燭煤,點了行燈,提在手裡,裝著老張指揮
聲音步履,儀容氣度,無一不像。走到中堂壁門邊,把門猛然開了。遠遠放住行燈,踱出廊
簷下來。此時月色蒙龍,天色昏慘,兩個軍人大盹小盹,方在睏倦之際。懶龍輕輕剔他一下
道:「天色漸明,不必守了,出去罷。」一頭說,一頭伸手去提了鸚哥鎖鐙,望中門裡面搖
擺了進去。兩個軍人閉眉刷眼,正不耐煩,聽得發放,猶如九重天上的赦書來了,那裡還管
甚麼好歹?一道煙去了。
須臾天明,張指揮走將出來,鸚哥不見在簷下。急喚軍人問他,兩個多不在了。忙叫拿
來,軍人還是殘夢未醒。指揮喝道:「叫你們看守鸚哥,鸚哥在那裡?你們倒在外邊來!」
軍人道:「五更時,恩主親自出來取了鸚哥進去,發放小人們歸去的,怎麼反問小人要鸚
哥?」指揮道:「胡說!我何曾出來?你們見鬼了。」軍人道:「分明是恩主親自出來,我
們兩個人同在那裡,難道一齊眼花了不成?」指揮情知尷尬,走到書房,仰見屋椽有孔道,
想必在這裡著手去了。正持疑間,外報懶龍將鸚哥送到。指揮含笑出來,問他何由偷得出
去,懶龍把昨夜著衣戴巾、假裝主人取進鸚哥之事,說了一遍。指揮驚喜,大加親幸。懶龍
也時常有些小孝順,指揮一發心腹相托,懶龍一發安然無事了。普天下巡捕官偏會養賊,從
來如此。有詩為證:
貓鼠何當一處眠?總因有味要垂涎。
由來捕盜皆為盜,賊黨安能不熾然?
雖如此說,懶龍果然與人作戲的事體多。曾有一個博徒在賭場得了采,背負千錢回家,
路上撞見懶龍。博徒指著錢戲懶龍道:「我今夜把此錢放在枕頭底下,你若取得去,明日我
輸東道。若取不去,你請我吃東道。」懶龍笑道:「使得,使得。」博徒歸家中對妻子說:
「今日得了采,把錢藏在枕下了。」妻子心裡歡喜,殺一隻雞燙酒共吃。雞吃不完,還剩下
一半,收拾在廚中,上床同睡。又說了與懶龍打賭賽之事。夫妻相戒,大家醒覺些個。豈知
懶龍此時已在窗下,一一聽得。見他夫婦惺聰,難以下手,心生一計。便走去灶下,拾根麻
骨放在口中,嚼得畢剝有聲,竟似貓兒吃雞之狀。婦人驚起道:「還有老大半隻雞,明日好
吃一餐,不要被這亡人抱了去。」連忙走下床來,去開廚來看。懶龍閃入天井中,將一塊石
拋下井裡「洞」的一聲響。博徒聽得驚道:「不要為這點小小口腹,失腳落在井中了,不是
耍處。」急出門來看時,懶龍已隱身入房,在枕下挖錢去了。夫婦兩人黑暗裡叫喚相應,方
知無事,挽手歸房。到得床裡,只見枕頭移開,摸那錢時,早已不見。夫妻互相怨悵道:
「清清白白,兩個人又不曾睡著,卻被他當面作弄了去,也倒好笑。」到得天明,懶龍將錢
來還了,來索東道。博徒大笑,就勒下幾百放在袖裡,與懶龍前到酒店中,買酒請他。兩個
飲酒中間,細說昨日光景,拍掌大笑。
酒家翁聽見,來問其故,與他說了。酒家翁道:「一向聞知手段高強,果然如此。」指
著桌上錫酒壺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壺去,我明日也輸一個東道。」懶龍笑道:「這也不
難。」酒家翁道:「我不許你毀門壞戶,只在此桌上,憑你如何取去。」懶龍道:「使得,
使得。」起身相別而去。酒家翁到晚分付牢關門戶,自家把燈四處照了,料道進來不得。想
道:「我停燈在桌上了,拼得坐著守定這壺,看他那裡下手?」酒家翁果然坐到夜分,絕無
影響。意思有些不耐煩了,倦急起來,磕睡到了。起初還著實勉強,支撐不過,就斜靠在桌
上睡去,不覺大鼾。懶龍早已在門外聽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開屋瓦,將一豬脬緊紮在
細竹管上。竹管是打通中節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壺口中。酒店裡的壺,多是肚寬頸窄的。
懶龍在上邊把一口氣從竹管裡吹出去,那豬脬在壺內漲將開來,已滿壺中。懶龍就掐住竹管
上眼,便把酒壺提將起來。仍舊蓋好屋瓦,不動分毫。酒家翁一覺醒來,桌上燈還未滅,酒
壺已失。急起四下看時,窗戶安然,毫無漏處,竟不知甚麼神通攝得去了。
又一日,與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門酒家。河下船中有個福建公子,令從人將衣被在船
頭上曬曝,錦繡燦爛,觀者無不嘖嘖。內中有一條被,乃是西洋異錦,更為奇特。眾人見他
如此炫耀,戲道:「我們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盡推懶龍道:「此時懶龍不逞
技倆,更待何時?」懶龍笑道:「今夜讓我弄了他來,明日大家送還他,要他賞錢,同諸公
取醉。」懶龍說罷,先到混堂把身上洗得潔淨,再來到船邊看相動靜。守到更點二聲,公子
與眾客盡帶酣意,潦倒模糊。打一個混同鋪,吹正了燈,一齊藉地而寢。懶龍倏忽閃爍,已
雜入眾客鋪內,挨入被中。說著閩中鄉談,故意在被中挨來擠去。眾客睡不像意,口裡和羅
埋怨。懶龍也作閩音說睡話,趁著挨擠雜鬧中,扯了那條異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瀉
溺的聲音,公然拽開艙門,走出瀉溺,逕跳上岸去了,船中諸人一些不覺。及到天明,船中
不見錦被,滿艙鬧嚷。公子甚是歎惜,與眾客商量,要告官又不直得,要住了又不捨得。只
得許下賞錢一千,招人追尋蹤跡。懶龍同了昨日一千人下船中,對公子道:「船上所失錦
被,我們已見在一個所在,公子發出賞錢,與我們弟兄買酒吃,包管尋來奉還。」公子立教
取出千錢來放著,待被到手即發。懶龍道:「可叫管家隨我們去取。」公子分付親隨家人同
了一夥人走到徽州當內,認得錦被,正是元物。親隨便問道:「這是我船上東西,為何在
此?」當內道:「早間一人拿此被來當。我們看見此錦,不是這裡出的,有些疑心,不肯當
錢與他。那個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時,我去尋個熟人來,保著秤銀子去就是。』我們說這
個使得。那人一去竟不來了。我元道必是來歷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拿去便了。等那個人
來取時,小當還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來。」眾人將了錦被去還了公子,就說當中說話。公
子道:「我們客邊的人,但得元物不失罷了,還要尋那賊人怎的?」就將出千錢,送與懶龍
等一夥報事的人。眾人收受,俱到酒店裡破除了。元來當裡去的人,也是懶龍央出來,把錦
被卸脫在那裡,好來請賞的。如此作戲之事,不一而足。正是:
臚傳能發塚,穿窬何足薄?
若托大儒言,是名善戲謔。
懶龍固然好戲,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連真帶耍,必要擾他。有一夥小偷置酒邀懶龍
游虎丘。船控山塘,暫停米店門口河下。穿出店中買柴沽酒,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攪
擾,厲聲推逐,不許繫纜。眾偷不平爭嚷。懶龍丟個眼色道:「此間不容借走,我們移船下
去些,別尋好上岸處罷了,何必動氣?」遂教把船放開,眾人還忿忿。懶龍道:「不須角
口,今夜我自有處置他所在。」眾人請問,懶龍道:「你們去尋一隻站船來,今夜留一樽
酒。一個磕及暖酒家火薪炭之類,多安放船中。我要歸途一路賞月色到天明。你們明日便
知,眼下不要說破。」是夜虎丘席罷,眾人散去。懶龍約他明日早會。止留得一個善飲的為
伴,一個會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來。經過米店河頭,店中已扁閉得嚴密。其時河中賞
月歸舟歡唱過往的甚多。米店裡頭人安心熟睡。懶龍把船貼米店板門住下。日間看在眼裡,
有十一囤在店角落中,正臨水次近板之處。懶龍袖出小刀,看板上有節處一挖,那塊木節囫
圖的落了出來,板上老大一孔。懶龍腰間摸出竹管一個,兩頭削如藕披,將一頭在板孔中插
入米囤,略擺一擺,只見囤內米簌簌的從管裡瀉將下來,就如注水一般。懶龍一邊對月舉
杯,酣呼跳笑,與瀉米之聲相雜,來往船上多不知覺。那家子在裡面睡的,一發夢想不到
了。看看斗轉參橫,管中沒得瀉下,想來囤中已空,看那船艙也滿了。便叫解開船纜,慢慢
的放了船去,到一僻處,眾偷皆來。懶龍說與緣故,盡皆撫拿大笑。懶龍拱手道:「聊奉列
位眾分,以答昨夜盛情。」竟自一無所取。那米店直到開囤,才知其中已空,再不曉得是幾
時失去,怎麼樣失了的。
蘇州新興百柱帽,少年浮浪的無不戴著裝幌。南園側東道堂白雲房一起道士,多私下置
一頂,以備出去游耍,好裝俗家。一日夏月天氣,商量游虎丘,已叫下酒船。百個紗王三,
乃是王織紗第三個兒子,平日與眾道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眾道士嫌他慣討便宜,且又使
酒難堪,這番務要瞞著了他。不想紗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來約他,卻尋懶龍商量,
要怎生敗他遊興。懶龍應允,即閃到白雲房將眾道常戴板巾盡取了來。紗王三道:「何不取
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懶龍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來遊山了,有何趣味?你
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紗王三終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明日,一夥道士輕衫短帽,
裝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懶龍青衣相隨下船,蹲坐舵樓。眾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
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開得船時,眾道解衣脫帽,縱酒歡呼。懶龍看個空處,將幾頂新帽
卷在袖裡,腰頭摸出昨日所取幾頂板巾,放在其處。行到斟酌橋邊,攏船近岸,懶龍已望岸
上跳將去了。一夥道士正要著衣帽登岸瀟灑,尋帽不見,但有常戴的紗羅板巾,壓揩整齊,
安放做一堆在那裡。眾道大嚷道「怪哉!聖哉!我們的帽子多在那裡去了?」船家道:「你
們自收拾,怎麼問我?船不漏針,料沒失處。」眾道又各尋了一遍,不見蹤影,問船家道:
「方纔你船上有個穿青的瘦小漢子,走上岸去,叫來問他一聲,敢是他見在那裡?」船家
道:「我船上那有這人?是跟隨你們下來的。」眾道嚷道:「我們幾曾有人跟來?這是你串
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我們帽子幾兩一頂結的,決不與你干休!」扭住船家不放。船
家不伏,大聲嚷亂。岸上聚起無數人來,蜂擁爭看。
人叢中走出一個少年子弟,撲的跳下船來道:「為甚麼喧鬧?」眾道與船家各各告訴一
番。眾道認得那人,道是決幫他的。不匡那人正色起來,反責眾道道:
「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裡再有甚麼百柱帽?分明是誣詐
船家了。」看的人聽見,才曉得是一夥道士,板巾見在,反要詐船上賠帽子,發起喊來,就
有那地方游手好閒幾個攬事的光棍來出尖,伸拳擄手道:「果是賊道無理,我們打他一頓,
拿來送官。」那人在船裡搖手指住道:「不要動手!不要動手!等他們去了罷。」那人忙跳
上岸。眾道怕惹出是非來。叫快開了船。一來沒了帽子,二來被人看破,裝幌不得了,不好
登山,怏怏而回。枉費了一番東道,落得掃興。你道跳下船來這人是誰?正是紗王三。懶龍
把板巾換了帽子,知會了他,趁擾壤之際,特來證實道土本相,掃他這一場。道士回去,還
纏住船家不歇。紗王三叫人將幾頂帽子送將來還他,上復道:「已後做東道要灑浪那帽子
時,千萬通知一聲。」眾道才曉得是紗王三耍他,又曾聞懶龍之名,曉得紗王三平日與他來
往,多是懶龍的做作了。
其時鄰境無錫有個知縣,貪婪異常,穢聲狼藉。有人來對懶龍道:「無錫縣官衙中金寶
山積,無非是不義之財。何不去取他些來,分惠貧人也好?」懶龍聽在肚裡,即往無錫地
方,晚間潛入官捨中,觀看動靜。那衙裡果然富貴,但見:
連箱錦綺,累架珍奇。元寶不用紙包,疊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擺滿金銀。大象口中
牙,蠢婢將來揭火;犀牛頭上角,小兒拿去盛湯。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幾多骨肉;更兼
苞直混濫,捲了地方到處皮毛。費盡心要傳家裡子孫,腆著面且認民之父母。
懶龍看不盡許多箸華,想道:「重門深鎖,外邊梆鈴之聲不絕,難以多取。」看見一個
小匣,十分沉重,料必是精金白銀,溜在身邊。心裡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
亂猜,屈了無干的人。」摸出筆來,在他箱架邊牆上,畫著一技梅花,然後輕輕的從屋搪下
望衙後出去了。
過了兩三日,知縣簡點宦囊。不見一個專放金子的小匣兒,約有二百餘兩金子在內,價
值一千多兩銀子。各處尋看,只見旁邊畫著一枝梅,墨跡尚新。知縣吃驚道:「這分明不是
我衙裡人了,臥房中誰人來得,卻又從容畫梅為記?此不是個尋常之盜。必要查他出來。」
遂喚取一班眼明手快的應捕,進衙來看賊跡。眾應捕見了壁上之畫,吃驚道:「覆官人,這
賊小的們曉得了,卻是拿不得的。此乃蘇州城中神偷,名曰懶龍。身到之處,必寫一枝梅在
失主家為認號。其人非比等閒手段,出有入無,更兼義氣過人,死黨極多。尋他要緊,怕生
出別事來。失去金銀還是小事,不如放捨罷了,不可輕易惹他。」知縣大怒道:「你看這班
奴才,既曉得了這人名字,豈有拿不得的?你們專慣與賊通同,故意把這等話黨庇他,多打
一頓大板才好!今要你們拿賊,且寄下在那裡。十日之內,不拿來見我,多是一個死!」應
捕不敢回答。知縣即喚書房寫下捕盜批文,差下捕頭兩人,又寫下關子,關會長、吳二縣,
必要拿那懶龍到官。
應捕無奈,只得到蘇州來走一遭。正進閶門,看見懶龍立在門口,應捕把他肩甲拍一拍
道:「老龍,你取了我家官人東西罷了,賣弄甚麼手段畫著梅花?今立限與我們,必要拿你
到官,卻是如何?」懶龍不慌不忙道:「不勞二位費心,且到店中坐坐細講。」懶龍拉了兩
個應捕一同到店裡來,占副座頭吃酒。懶龍道:
「我與兩位商量,你家縣主果然要得我緊,怎麼好累得兩位?只要從容一日,待我送個
信與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問兩位要我,何如?」應捕道:「這個雖好,只是你取得
他的忒多了。他說多是金子,怎麼肯住手?我們不同得你去,必要為你受虧了。」懶龍道:
「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沒有了。」應捕道:「在那裡了?」懶龍道:「當下就與兩位分
了。」應捕道:「老龍不要取笑!這樣話當官不是耍處。」懶龍道:「我平時不曾說誑語,
原不取笑。兩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見。」扯著兩個人耳朵說道:「只在家裡瓦溝中去尋就
有。」應捕曉得他手段,忖道:「萬一當官這樣說起來,真個有贓在我家裡,豈不反受他
累?」遂商量道:「我們不敢要老龍去了,而今老龍待怎麼分付?」懶龍道:「兩位請先到
家,我當隨至。包管知縣官人不敢提起,決不相累就罷了。」腰間摸出一包金子,約有二兩
重,送與兩人道:「權當盤費。」從來說公人見錢,如蒼蠅見血,兩個應捕看見赤艷艷的黃
金,怎不動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縣之物,一發不敢要他同去了,兩
下別過。
懶龍連夜起身,早到無錫,晚來已閃入縣令衙中。縣官有大、小孺人,這晚在大孺人房
中宿歇。小孺獨自在帳中,懶龍揭起帳來,伸手進去一摸,摸著頂上青絲髻,真如盤龍一
般。懶龍將剪子輕輕剪下,再去尋著印箱,將來撬開,把一盤髮髻塞在箱內,仍與他關好
了。又在壁上畫下一枝梅。別樣不動分毫,輕身脫走。次日,小孺人起來,忽然頭髮紛披,
覺得異樣。將手一模,頂髻俱無,大叫起來。合衙驚怪,多跑將來問緣故。小孺人哭道:
「誰人使促掐,把我的頭髮剪去了?」忙報知縣來看。知縣見帳裡坐著一個頭陀,不知那裡
作怪起?想若平日綠雲委地,好不可愛!今卻如此模樣,心裡又痛又驚道:「前番金子失
去,尚在嚴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進衙了。別件猶可,縣印要緊。」函取印箱來看,看見封
皮完好,鎖鑰俱在。隨即開來看時,印章在上格不動,心裡略放寬些。又見有頭髮纏繞,掇
起上格,底下一堆髮髻,散在箱裡。再簡點別件,不動分毫。又見壁上畫著一枝梅,連前湊
做一對了。知縣嚇得目睜口呆,道:「元來又是前番這人,見我追得急了,他弄這神通出來
報信與我。剪去頭髮,分明說可以割得頭去,放在印箱裡,分明說可以盜得印去。這賊直如
此利害!前日應捕們勸我不要惹他,元來果是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拼
得再做幾個富戶不著,便好補填了,不要追究的是。」連忙掣簽去喚前日差往蘇州下關文的
應捕來銷牌。兩個應捕自那日與懶龍別後,來到家中。依他說話,各自家裡屋瓦中尋,果然
各有一包金子。上寫著日月封記,正是前日縣間失賊的日子。不知懶龍幾時送來藏下的。應
捕老大心驚,噙指頭道:「早是不拿他來見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贓去,渾身口洗不清。只是
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話?」叫了夥計,正自商量躊躇,忽見縣裡差簽來到。只道是拿違限
的,心裡慌張,誰知卻是來叫銷牌的!應捕問其緣故,來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說了,道:「官
人此時好不驚怕,還敢拿人?」應捕方知懶龍果不失信,已到這裡弄了神通了,委實好手
段!
嘉靖末年,吳江一個知縣治行貪穢,心術狡狠。忽差心腹公人,繼了聘禮到蘇城求訪懶
龍,要他到縣相見。懶龍應聘而來,見了知縣稟道:「不知相公呼喚小人那廂使用?」知縣
道:「一向聞得你名,有一機密事要你做去。」懶龍道:「小人是市井無賴,既蒙相公青
目,要幹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縣屏退左右,密與懶龍商量道:「叵耐巡按御史到我縣
中,只管來尋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裡偷了他印信出來,處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
心!你成了事,我與你百金之賞。」懶龍道:「管取手到拿來,不負台旨。」果然去了半
夜,把一顆察院印信弄將出來,雙手遞與知縣。知縣大喜道:「果然妙手,雖紅線盜金盒,
不過如此神通罷了。」急取百金賞了懶龍,分付他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懶龍道:「我
謝相公厚賜,只是相公要此印怎麼?」知縣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
懶龍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說。」知縣道:「怎麼?」懶龍道:「小人躲在察
院樑上半夜,偷看巡按爺燭下批詳文書,運筆如飛,處置極當。這人敏捷聰察,瞞他不過
的。相公明白不如竟將印信送還,只說是夜巡所獲,賊已逃去。御史爺縱然不能無疑,卻是
又感又怕,自然不敢與相公異同了。」縣令道:「還了他的,卻不依舊讓他行事去?豈有此
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懶龍不敢再言,潛蹤去了。
卻說明日察院在私衙中開印來用,只剩得空匣。叫內班人等遍處尋覓,不見蹤跡。察院
心裡道:「再沒處去,那個知縣曉得我有些不像意他,此間是他地方,奸細必多,叫人來設
法過了,我自有處。」分付眾人不得把這事洩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鎖如常,推說有病,不開
門坐堂。一應文移,權發巡捕官收貯。一連幾日,知縣曉得這是他心病發了,暗暗笑著,卻
不得不去問安。察院見傳報知縣來到,即開小門請進。直請到內衙床前,歡然談笑。說著民
風土俗、錢糧政務,無一不剖膽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縣見察院如此肝
膈相待,反覺局脊,不曉是甚麼緣故。正絮話間,忽報廚房發火,內班門皂廚役紛紛趕進,
只叫「燒將來了!爺爺快走!」察院變色,急走起來,手取封好的印匣親付與知縣道:「煩
賢令與我護持了出去,收在縣庫,就撥人夫快來救火。」知縣慌忙失錯,又不好推得,只得
抱了空匣出來。此時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滅,只燒得廚房兩間,公廨無事。察院分付把門
關了。這個計較,乃是失印之後察院預先分付下的。知縣回去思量道:「他把這空匣交在我
手,若仍舊如此送還,他開來不見印信,我這干係須推不去。」展轉無計,只得潤開封皮,
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鎖如舊。明日昇堂,抱匣送還。察院就留住知縣,當堂開驗印
信,印了許多前日未發放的公文。就於是日發牌起馬,離卻吳江。卻把此話告訴了巡撫都
堂。兩個會同把這知縣不法之事,參奏一本,論了他去。知縣臨去時,對衙門人道
「懶龍這人是有見識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於此。」正是:
枉使心機,自作之孽,
無梁不成,反輸一貼。
懶龍名既流傳太廣,未免別處賊情也有疑猜著他的,時時有些株連著身上。適遇蘇州府
庫失去元寶十來錠,做公的私自議論道:「這失去得沒影響,莫非是懶龍?」懶龍卻其實不
曾偷,見人錯疑了他,反要打聽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庫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處,走到庫
吏房中靜聽。忽聽庫吏對其妻道:「吾取了庫銀,外人多疑心懶龍,我落得造化了。卻是懶
龍怎肯應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賊的事跡,墓成一本送與府主,不怕不拿他來做頂缸。」懶
龍聽見,心裡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與我無干,今庫吏自盜,他要卸罪,官面前暗栽
著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沒一點黑跡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為上著,免受無端的拷
打。」連夜起身,竟走南京。詐妝了雙盲的,在街上賣卦。蘇州府太倉夷亭有個張小舍,是
個有名極會識賊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見了,道:「這盲子來得蹊蹺!」仔細一相,認得
是懶龍詐妝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靜處道:「你偷了庫中元寶,官府正追捕,你卻遁來這
裡妝此模樣躲閃麼?你怎生瞞得我這雙眼過?」懶龍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曉得我的,該
替我分剖這件事,怎麼也如此說?那庫裡銀子是庫吏自盜了。我曾聽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
語,甚是的確。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處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說話,故逃亡至
此。你若到官府處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賞錢,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當有薄意孝敬
你。今不要在此處破我的道路!」
小舍原受府委要訪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懶龍,走回蘇州出首。果然在庫吏處,
一追便見,與懶龍並無干涉。張小舍首盜得實,受了官賞。過了幾時,又到南京。撞見懶
龍,仍妝著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蘇州事已明,前日說話的怎麼忘
了?」懶龍道:「我不曾忘,你到家裡灰堆中去看,便曉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
「老龍自來不掉謊的。」別了回去,到得家裡,便到灰中一尋。果然一包金銀同著白晃晃一
把快刀,埋在灰裡。小舍伸舌道:「這個狠賊!他怕我只管纏他,故雖把東西謝我,卻又把
刀來嚇我。不知幾時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懶龍自小舍第二番遇見回他蘇州事明,曉得無礙了。恐怕終久有人算他,此後收拾起手
段,再不試用。實實賣卜度日,棲遲長於寺中數年,竟得善終。雖然做了一世劇賊,並不曾
犯官刑、刺臂字。到今蘇州人還說他狡獪耍笑事體不盡。似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俠
了。反比那面是背非、臨財苟得、見利忘義一班峨冠傅帶的不同。況兼這番神技,若用去偷
營劫寨,為間作諜,那裡不幹些事業?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時,只好小用伎倆,供人話柄
而已。正是:
世上於今半是君,猶然說得未均勻。
懶龍事跡從頭看,豈必穿窬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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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藤堡作業3 正文(D)(卷25~32)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
瑞氣籠清曉。卷珠簾,次第笙歌,一時齊奏。無限神仙離蓬島,鳳駕鸞車初到。見擁
個、仙娥窈窕。玉珮玎鐺風縹緲,望嬌姿、一似垂楊裊。天上有,世間少。劉郎正是當年
少。更那堪,天教付與,最多才貌。玉樹瓊枝相映耀,誰與安排忒好?有多少、風流歡笑。
直待來春成名了,馬如龍、綠緩欺芳草。同富貴,又偕老。
這首詞名《賀新郎》,乃是宋時辛稼軒為人家新婚吉席而作。天下喜事,先說洞房花燭
夜,最為熱鬧。因是這熱鬧,就有趁哄打劫的了。吳興安吉州富家新婚,當夜有一個做賊
的,趁著人雜時節,溜將進去,伏在新郎的床底下了,打點人靜後,出來卷取東西。怎當這
人家新房裡頭,一夜停火到天明。床上新郎新婦,雲雨歡濃了一會,枕邊切切私語,你問我
答,煩瑣不休。說得高興,又弄起那話兒來,不十分肯睡。那賊躲在床下,只是聽得肉麻不
過,卻是不曾靜悄。又且燈火明亮,氣也喘不得一口,何況脫身出來做手腳?只得耐心伏著
不動。水火急時,直等日間床上無人時節,就床下暗角中撤放。如此三日夜,畢竟下不得
手,肚中餓得難堪。顧不得死活,聽得人聲略定,拼著命魆魆走出,要尋路逃去。火影下早
被主家守宿人瞧見,叫一聲「有賊!」前後人多扒起來,拿住了。先是一頓拳頭腳尖,將繩
捆著,誰備天明送官。賊人哀告道:「小人其實不曾偷得一毫物事,便做道不該進來,適間
這一頓臭打,也拆算得過了。千萬免小人到官,放了出去,小人自有報效之處。」主翁道:
「誰要你報效!你每這樣歹人,只是送到官,打死了才乾淨。」賊人道:「十分不肯饒我,
我到官自有說話。你每不要懊悔!」主翁見他說得倔強,更加可恨,又打了幾個巴拿。
捆到次日,申破了地方,一同送到縣裡去。縣官審問時,正是賊有賊智,那賊人不慌不
忙的道:「老爺詳察,小人不是個賊,不要屈了小人!」縣官道:「不是賊,是甚麼樣人,
躲在人家床下?」賊人道:「小人是個醫人,只為這家新婦,從小有個暗疾,舉發之時,疼
痛難當,惟有小人醫得,必要親手調治,所以一時也離不得小人。今新婚之夜,只怕舊疾舉
發,暗約小人隨在房中,防備用藥,故此躲在床下。這家人不認得,當賊拿了。」縣官道:
「那有此話?」賊人道:
「新婦乳名瑞姑,他家父親,寵了妾生子女,不十分照管他。母親與他一路,最是愛
惜。所以有了暗疾,時常叫小人私下醫治。今若叫他到官,自然認得小人,才曉得不是
賊。」知縣見他丁一確二說著,有些信將起來,道:「果有這等事,不要冤屈了平人。而今
只提這新婦當堂一認就是了。」
元來這賊躲在床下這三夜,備細聽見床上的說話。新婦果然有些心腹之疾,家裡常醫
的。因告訴丈夫,被賊人記在肚裡,恨這家不饒他,當官如此攀出來。不惟可以遮飾自家的
罪,亦且可以弄他新婦到官,出他家的丑。這是那賊人憊賴之處。那曉縣官竟自被他哄了,
果然提將新婦起來。富家主翁急了,負極去求免新婦出官。縣官那裡肯聽?富家翁又告情願
不究賊人罷了,縣官大怒道:「告別人做賊也是你,及至要個證見,就說情願不究,可知是
誣賴平人為盜。若不放新婦出來質對,必要問你誣告。」富家翁計無所出,方悔道:「早知
如此,放了這猾賊也罷,而今反受他累了。」
衙門中一個老吏,見這富家翁徬徨,問知其故,便道:「要破此猾賊也不難,只要重重
謝我。我去稟明瞭,有方法叫他伏罪。」富家翁許了謝禮十兩。老吏去稟縣官道:「這家新
婦初過門,若出來與賊盜同辨公庭,恥辱極矣!老爺還該惜具體面。」縣官道:「若不出
來,怎知賊的真假?」老吏道:「吏典到有一個愚見。想這賊潛藏內室,必然不曾認得這婦
人的,他卻混賴其婦有約。而今不必其婦到官,密地另使一個婦人代了,與他相對。他認不
出來,其誣立見,既可以辨賊,又可以周全這家了。」縣官點頭道:「說得有理。」就叫吏
典悄地去喚一娼婦打扮了良家,包頭素衣,當賊人面前帶上堂來,高聲稟道:「其家新婦瑞
姑拿到!」賊人不知是假,連忙叫道:「瑞姑,瑞姑,你約我到房中治病的,怎麼你公公家
裡拿住我做賊送官,你就不說一聲?」縣官道:「你可認得正是瑞姑了麼?」賊人道:「怎
麼不認得?從小認得的。」縣官大笑道:「有這樣奸詐賊人,險被你哄了。元來你不曾認得
瑞姑,怎賴道是他約你醫病?這是個娼妓,你認得真了麼?」賊人對口無言,縣官喝叫用
刑。賊人方才訴說不曾偷得一件,乞求減罪。縣官打了一頓大板,枷號示眾。因為無贓,恕
其徒罪。富家翁新婦方才得免出官。這也是新婚人家一場大笑話。
先說此一段做個笑本。小子的正話,也說著一個新婚人家,弄出好些沒頭的官司,直到
後來方得明白。
本為花燭喜筵,弄作是非苦海。
不因天網恢恢,啞謎何對得解?
卻說直隸蘇州府嘉定縣有一人家,姓鄭,也是經紀行中人,家事不為甚大。生有一女,
小名蕊珠,這倒是個絕世佳人,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許下本縣一個民家姓
謝,是謝三郎,還未曾過門。這個月裡揀定了吉日,謝家要來取去。三日之前,蕊珠要整容
開面,鄭家老兒去喚整容匠。元來嘉定風俗,小戶人家女人蓖頭剃臉,多用著男人。其時有
一個後生,姓徐名達,平時最是不守本分,心性奸巧好淫,專一打聽人家女子,那家生得
好,那家生得醜。因為要像心看著內眷,特特去學了那櫛工生活,得以進入內室。又去做那
婚筵茶酒,得以窺看新人。如何叫得茶酒?即是那邊儐相之名,因為贊禮時節在旁高聲「請
茶!」「請酒!」多是他口裡說的,所以如此稱呼。這兩項生意,多傍著女人行止,他便一
身兼做了。此時鄭家就叫他與女兒蕊珠開面。徐達帶了蓖頭傢伙,一徑到鄭家內裡來。蕊珠
做女兒時節,徐達未曾見一面,而今卻叫他整客,煞是看得親切。徐達一頭動手,一頭覷
玩,身子如雪獅子向火,看看軟起來。那話兒如吃石髓的海燕,看看硬起來。可惜礙著前後
有人,恨不就勢一把抱住弄他一會。鄭老兒在旁看見模樣,識破他有些輕薄意思。等他用手
一完,急打發他出到外邊來了。
徐達看得渾身似火,背地裡手銃也不知放了幾遭,心裡掉不下。曉得嫁去謝家,就設法
到謝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到得那日,鄭老兒親送女兒過門。只見出來迎接的儐相,就是前
日的櫛工徐達。心下一轉道:「元來他又在此。」比至新人出轎,行起禮來,徐達沒眼看
得,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口裡哩連羅連,把禮數多七顛八倒起來。但見:東西錯認,左右
亂行。信口稱呼,親翁忽為親媽:無心贊喝,該「拜」反做該「興」。見過泰山,又請岳翁
受禮;參完堂上,還叫父母升廳。不管嘈壞郎君,只是貪看新婦。徐達亂嘈嘈的行過了許多
禮數,新娘子花燭已過,進了房中,算是完了,只要款待送親吃喜酒。
這謝家民戶人家,沒甚人力,謝翁與謝三郎只好陪客在外邊,裡頭媽媽率了一二個養
娘,親自廚房整酒。有個把當直的,搬東搬西,手忙腳亂,常是來不迭的。徐達相禮,到客
人坐定了席,正要「請湯」、「請酒」是件贊唱,忽然不見了他。兩三次湯送到,只得主人
自家請過吃了。將至終席,方見徐達慌慌張張在後面走出來,喝了兩句。比至酒散,謝翁見
茶酒如此參前失後,心中不喜,要叫他來埋怨幾句,早又不見。當值的道:「方纔往前面去
了。」謝翁道:「怎麼尋了這樣不曉事的?如此淘氣!」親家翁不等茶酒來贊禮,自起身謝
了酒。
謝三郎走進新房,不見新娘子在內,疑他床上睡了,揭帳一看,仍然是張空床。前後照
看,竟不見影。跑至廚房間人時,廚房中人多嚷道:「我們多只在這裡收拾,新娘子花燭過
了,自坐房中,怎麼倒來問我們?」三郎叫了當直的後來各處找尋,到後門一看,門又關得
好好的。走出堂前說了,閤家驚惶。當直的道:
「這個茶酒、一向不是個好人,方才喝禮時節看他沒心沒想,兩眼只看著新人,又兩次
不見了他,而今竟不知那裡去了。莫不是他有甚麼奸計,藏過了新人麼?」鄭老兒道:「這
個茶酒,元不是好人。小女前日開面也是他。因見他輕薄態度,正心裡怪恨,不想宅上茶酒
也用著他。」鄭家隨來的僕人也說道:「他元是個游嘴光棍,這蓖頭贊禮,多是近新來學了
攛哄過日子的。畢竟他有緣故,去還不遠,我們追去。」謝家當直的道:「他要內裡拐出新
人,必在後門出後巷裡去了。方才後門關好,必是他復身轉來關了,使人不疑。所以又到堂
前敷衍這一回,必定從前面轉至後巷去了,故此這會不見,是他無疑。」
此時是新婚人家,篦子火把多有在家裡,就每人點著一根。兩家僕人與同家主共是十來
個,開了後門,多望後巷裡起來。元來謝家這條後門路,是一個直巷,也無彎曲,也無旁
路。火把照起,明亮猶同白日,一望去多是看見的。遠遠見有兩三個人走,前頭差一段路,
去了兩個,後邊有一個還在那裡。疾忙趕上,拿住火把一照,正是徐茶酒。問道:「你為何
在這裡?」徐達道:「我有些小事,等不得酒散,我要回去。」眾人道:「你要回去,直不
得對本家說聲?況且好一會不見了你,還在這裡行走,豈是回去的?你好好說,拐將新娘子
那裡去了?」徐達支吾道:「新娘子在你家裡,豈是我掌禮人包管的?」眾人打的打,推的
推,喝道:「且拿這游嘴光棍到家裡拷問他出來!」一群人擁著徐達,到了家裡。兩家親翁
一同新郎各各盤問,徐達只推不知。一齊道:「這樣頑皮賴骨,私下問他,如何肯說!綁他
在柱上,待天明送到官去,難道當官也賴得?」遂把徐達做一團捆住,只等天明。此時第一
個是謝三郎掃興了。
不能勾握雨攜雲,整備著鼠牙雀角。
喜筵前在喚新郎,洞房中依然獨覺。
眾人鬧鬧嚷嚷簇擁著徐達,也有嚇他的,也有勸他的,一夜何曾得睡?徐達只不肯說。
須臾,天已大明,謝家父子教眾人帶了徐達,寫了一紙狀詞,到縣堂上告准,面稟其
故。知縣驚異道:「世間有此事?」遂喚徐達問道:「你拐的鄭蕊珠那裡去了?」徐達道:
「小人是婚筵的茶酒,只管得行禮的事,怎曉得新人的去向?」謝公就把他不辭而去,在後
巷趕著之事,說了一遍。知縣喝叫用刑起來,徐達雖然是游花光棍,本是柔脆的人,熬不起
刑。初時支吾兩句,看看當不得了,只得招道:「小人因為開面時,見他美貌,就起了不良
之心。曉得嫁與謝家,謀做了婚筵茶酒。預先約會了兩個同伴埋伏在後門了。趁他行禮已
完,外邊只要上席,小人在裡面一看,只見新人獨坐在房中,小人哄他還要行禮。新人隨了
小人走出,新人卻不認得路,被小人引他到了後門,就把新人推與門外二人。新人正待叫
喊,卻被小人關好了後門,望前邊來了。仍舊從前邊抄至後巷,趕著二人。正要奔脫,看見
後面火把明亮,知是有人趕來。那兩個人顧不得小人,竟自飛跑去了。小人有這個新人在
旁,動止不得。恰好路旁有個枯井,一時慌了,只得抱住了他,攛了下去。卻被他們趕著,
拿了送官。這新人現在井中。只此是實。」知縣道:「你在他家時,為何不說?」徐達道:
「還打點遮掩得過,取他出井來受用。而今熬刑不起,只得實說了。」知縣寫了口詞,就差
一個公人押了徐達,與同謝、鄭兩家人,快到井邊來勘實回話。
一行人到了井邊。鄭老兒先去望一望,井底下黑洞洞,不見有甚聲響。疑心女兒此時畢
竟死了,扯著徐達狠打了幾下,道:「你害我女兒死了,怕不償命!」眾人勸住道:「且撈
了起來,不要廝亂,自有官法處他。」鄭老兒心裡又慌又恨,且把徐達咬住一塊肉,不肯
放。徐達殺豬也似叫喊。這邊謝翁叫人停當了竹兜繩索,一面下井去救人。一個膽大些的家
人,扎縛好了,掛將下去。井中無人,用手一模,果然一個人蹲倒在裡面。推一推看,已是
不動的了。抱將來放在兜中,吊將上去。眾人一看,那裡是甚麼新娘子?卻是一個大鬍鬚的
男子,鮮血模糊,頭多打開的了。眾人多吃了一驚。鄭老兒將徐達又是一巴拿,道:「這是
怎麼說?」連徐達看見,也嚇得呆了。謝翁道:「這又是甚麼蹺蹊的事?」對了井中問下邊
的人道:「裡頭還有人麼?」井裡應道:「並無甚麼了,接了我上去。「隨即放繩下去,接
了那個家人上來。一齊問道:「井中還有甚麼?」家人道:「止有些石塊在內,是一個乾枯
的井。方才黑洞洞地摸起來的人,不知死活,可正是新娘子麼?」眾人道:「是一個死了的
鬍子,那裡是新人?你看麼!」押差公人道:「不要鳥亂了,回覆官人去,還在這個入娘的
身上尋究新人下落。」
鄭、謝兩老兒多道:「說得是。」就叫地方人看了屍首,一同公人去稟白縣官。知縣問
徐達道:「你說把鄭蕊珠推在井中,而今井中卻是一個男屍,且說鄭蕊珠那裡去了?這屍是
那裡來的?」徐達道:「小人只見後邊趕來,把新人推在井裡是實。而今卻是一個男屍,連
小人也猜不出了。」知縣道:「你起初約會這兩個同伴,叫做甚麼名字?必是這二人的緣故
了。」徐達道:「一個張寅,一個李卯。」知縣寫了名字住址,就差人去拿來。甕中捉鱉,
立時拿到,每人一夾棍,只招得道:「徐達相約後門等待,後見他推出新人來,負了就走。
徐達在後趕來,正要同去。望見後面火把齊明,喊聲大震,我們兩個膽怯了,把新人掉與徐
達,只是拚命走脫了。已後的事,一些也不知。」又對著徐達道:「你當時將的新人,那裡
去了?怎不送了出來,要我們替你吃苦?」徐達對口無言。知縣指著徐達道:「還只是你這
奴才奸巧!」喝叫再夾起來,徐達只喊得是小人該死。說來說去,只說到推在井中,便再說
不去了。
知縣便叫鄭、謝兩家父親與同媒的人等,又拘齊兩家左右鄰里,備細訪問。多只是一般
不知情,沒有甚麼別話,也沒有一個認得這屍首的。知縣出了一張榜文,召取屍親家屬認領
埋葬,也不曾有一個說起的。鄭、謝兩家自備了賞錢,知縣又替他寫了榜文,訪取鄭蕊珠下
落,也沒有一個人曉得影響的。知縣斷決不開,只把徐達收在監中,五日一比。謝三郎苦
毒,時時催稟。縣官沒法,只得做他不著,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徐達起初一時做差了事,
到此不知些頭腦,教他也無奈何,只好巴過五口,吃這番痛棒。也沒個打聽的去處,也沒個
結局的法兒,真正是沒頭的公事,表過不提。
再說鄭蕊珠那晚被徐達拐至後門,推與二人,便見把後門關了,方曉得是歹人的做作。
欲待叫著本家人,自是新來的媳婦,不曾知道一個名姓,一時叫不出來。亦且門已關了,便
口裡喊得兩句「不好了」,也沒人聽得。那些後生背負著只是走,心裡正慌,只見後面趕
來,兩個人撇在地下竟自去了。那個徐達一把抱來,丟在井裡。井裡無水,又不甚深,只跌
得一下,毫無傷損。聽是上面眾人喧嚷,曉得是自己家人,又火把齊明,照得井裡也有光。
鄭蕊珠負極叫喊救人,怎當得上邊人拿住徐達,你長我短,嚷得一個不耐煩。婦人聲音,終
久嬌細,又在井裡,那個聽見?多簇擁著徐達,吆吆喝喝一路去了。鄭蕊珠聽得人聲漸遠,
只叫得苦,大聲啼哭。看看天色明亮,蕊珠想道:「此時上邊未必無人走動。」高喊兩聲救
人!又大哭兩聲,果然驚動了上邊兩人。只因這兩個人走將來,有分教:
黃塵行客,翻為墜井之魂;綠鬢新人,竟作離鄉之婦。
說那兩個人,是河南開封府報縣客商。一個是趙申一個是錢已。合了本錢,同到蘇、松
做買賣。得了重利,正要回去。偶然在此經過,聞得啼哭喊叫之聲卻在井中出來,兩個多走
到井邊,望下一看。此時天光照下去,隱隱見是個女人。問道:「你是甚麼人在這裡頭?」
下邊道:「我是此間人家新婦,被強盜劫來丟在此的。快快救我出來,到家自有重謝。」兩
人聽得,自商量道:「從來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況是個女人,怎能勾出來?沒人救
他,必定是死。我每撞著也是有緣。行囊中有長繩,我每墜下去救了他起來。」趙申道:
「我溜撤些,等我下去。」錢已道:「我身子坌,果然下去不得,我只在上邊吊箸繩頭,用
些空氣力罷。」也是趙申悔氣到了,見是女子,高興之甚。擅拳裸袖,把繩縛在腰間,雙手
吊著繩。錢已一腳端著繩頭,雙手提著繩,一步步放將下去。到了下邊,見是沒水的,他就
不慌不忙對鄭蕊珠道:「我救你則個。」鄭蕊珠道:「多謝大恩。」趙申就把身上繩頭解下
來,將鄭蕊珠腰間如法縛了,道:「你不要怕,只把雙手吊著繩,上邊自提你上去,縛得
牢,不掉下來的。快上去了,把繩來吊我。」鄭蕊珠巴不得出來,放著膽吊了繩。上邊錢巳
見繩急了,曉得有人吊著。盡氣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來。錢巳抬頭一看,卻是一個艷妝的
女子:
雖然鬢亂釵橫,卻是天姿國色。
猛地井裡現身,疑是龍宮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幹出沒天理的勾當來。起初錢巳與趙申商量救人,
本是好念頭。一下子救將起來,見是個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思量道:「他若起
來,必要與我爭,不能勾獨享。況且他囊中本錢盡多,而今生死之權,操在我手。我不放他
起來,這女子與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聽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繩下來?」錢
巳發一個狠道:「結果了他罷!」在井旁掇起一塊大石頭來,照著井中叫聲「下去!」可憐
趙申眼盼盼望著上邊放繩下來,豈知是塊石頭,不曾提防的,迴避不及,打著腦蓋骨,立時
粉碎,嗚呼哀哉了。
鄭蕊珠在井中出來,見了天日,方抖擻衣服,略定得性。只見錢巳如此做作,驚得魂不
附體,口裡只念阿彌陀佛。錢巳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他下去,結果了他性
命。」鄭蕊珠心裡道:「是你的仇人,豈知是我的恩人!」也不敢說出來,只求送在家裡
去。錢巳道:「好自在話!我特特在井裡救你出來,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還你家去?我是
河南開封富家,你到我家裡,就做我家主婆,享用富貴了。快隨我走!」鄭蕊珠昏天黑地,
不認得這條路是那裡,離家是近是遠,又沒個認得的人在旁邊,心中沒個主見。錢巳催促他
走動道:「你若不隨我,仍舊攛你在井中,一石頭打死了,你見方纔那個人麼?」鄭蕊珠懼
怕,思量無計,只得隨他去。正是:
才脫風狂子,又逢輕簿兒。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錢巳一路吩咐鄭蕊珠,教道他到家見了家人,只說蘇州討來的,有人來問趙申時,只回
他還在蘇州就是了。不多幾日,到了開封杞縣,進了錢巳家裡。誰知錢巳家中還有一個妻子
萬氏,小名叫做蟲兒。其人狠毒的甚。一見鄭蕊珠就放出手段來,無所不至擺佈他。將他頭
上首飾,身上衣服,盡都奪下。只許他穿著布衣服,打水做飯。一應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
當。一件不到,大棒打來。鄭蕊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銀子討我的。平
白地強我來,怎如此毒打得我!」那個萬蟲兒那裡聽你分訴,也不問著來歷,只說是小老
婆,就該一味吃醋蠻打罷了。萬蟲兒一向做人惡劣,是鄰里婦人沒一個不相罵斷的。有一個
鄰媽看見他如此毒打鄭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聽見鄭蕊珠口中如此說話,心裡道:
「又不嫁,又不討,莫不是拐來的?做這樣陰騭事,坑著人家兒女!」把這話留在心
上。
一日,錢巳出到外邊去了,鄭蕊珠打水,走到鄰媽家借水桶。鄰媽留他坐著,問道:
「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為何宅上爹娘肯遠嫁到此,吃這般磨折?」鄭蕊珠哭道:「那裡是
爹娘嫁我來的!」鄰媽道:「這等,怎得到此?」鄭蕊珠把身許謝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拋
在井中之事,說了一遍。鄰媽道:「這等,是錢家在井中救出了你,你隨他的了。」鄭蕊珠
道:「那裡是!其時還有一個人下井,親身救我起來的。這個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後,就
將繩接他,誰知錢家那廝狠毒,就把一塊大石頭丟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時
一來認不得家裡,二來怕他那殺人手段,三來他說道到家就做家主婆,豈知墮落在此受這樣
磨難!」鄰媽道:「當初你家的與前村趙家一同出去為商,今趙家不回來,前日來問你家
時,說道還在蘇州,他家信了。依小姐子說起來,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趙家了。小娘
子何不把此情當官告明瞭,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間之苦?鄭蕊珠道:「只怕我跟
人來了,也要問罪。」鄰媽道:「你是婦人家,被人迫誘,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
對趙家說了,趙家必定告狀,再與你寫一張首狀,當官遞去。你只要實說,包你一些罪也沒
有,且得還鄉見父母了。」鄭蕊珠道:「若得如此,重見天日了。」
計較已定,鄰媽一面去與趙家說了。趙家赴縣理告,這邊鄭蕊珠也拿首狀到官。杞知縣
問了鄭蕊珠一詞,即時差捕錢已到官。錢巳欲待支吾,卻被鄭蕊珠是長是短,一口證定。錢
巳抵賴不去,恨恨的向鄭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我!」鄭蕊珠道:「那個救我的,你
怎麼打殺了他?」錢巳無言。趙家又來求判填命。知縣道:「殺人情真,但皆系口詞,屍首
未見,這裡成不得獄。這是嘉定縣地方做的事,鄭蕊珠又是嘉定縣人,屍首也在嘉定縣,我
這裡只錄口詞成招,將一行人連文卷押報到嘉定縣,結案就是了。」當下先將錢已打了三十
大板,收在牢中,鄭蕊殊召保,就是鄰媽替他遞了保狀。且喜與那個惡婦萬蟲兒不相見了。
杞縣一面疊成文卷,會了長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蘇州嘉定縣來。
是日正逢五日比較之期,嘉定知縣帶出監犯徐達,恰好在那裡比較。開封府杞縣的差人
投了文,當堂將那解批上姓名逐一點過,叫到鄭蕊珠,蕊珠答應。徐達抬頭一看,卻正是這
個失去的鄭蕊珠,是開面時認得親切的。大叫道:「這正是我的冤家。我不知為你打了多
少,你卻在那裡來?莫不是鬼麼?」知縣看見,問徐達道:「你為甚認得那婦人?」徐達
道:「這個正是井裡失去的新人,不消比較小人了。」知縣也駭然道:「有這等事?」喚鄭
蕊珠近前,一一細問,鄭蕊珠照前事細說了一遍。知縣又把來文逐一簡看,方曉得前日井中
死屍,乃趙申被錢巳所殺。遂弔取趙申屍骨,令仵作人簡驗得頭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塊打
傷身死。將錢巳問成死罪,抵趙申之命。徐達拐騙雖事不成,禍端所自,問三年滿徒。張
寅、李卯各不應,仗罪。鄭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給還原夫謝三郎完配。趙申屍骨,家屬領
埋,系隔省,埋訖,釋放寧家。知縣發落已畢,笑道:「若非那邊弄出,解這兩個人來,這
件未完何時了結也!」嘉定一縣傳為新聞。
可笑謝三郎好端端的新婦,直到這日,方得到手,已是個弄殘的了。又為這事壞了兩條
性命,其禍皆在男人開面上起的。所以內外之防,不可不嚴也。
男子何當整女容?致令惡少起頑凶。
今進試看含香蕊,已動當年函谷封。



        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助師得令終
詩曰:
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
盤中何所有?盲蓿長闌干。
這首詩乃是廣文先生所作,道他做官清苦處。蓋因天下的官隨你至卑極小的,如倉大
使、巡檢司,也還有些外來錢。惟有這教官,管的是那幾個酸子,有體面的,還來送你幾分
節儀;沒體面的,終年面也不來見你,有甚往來交際?所以這官極苦。然也有時運好,撞著
好門生,也會得他的氣力起來,這又是各人的造化不同。
浙江溫州府曾有一個廩膳秀才,姓韓名贊卿。屢次科第,不得中式。挨次出貢,到京赴
部聽選。選得廣東一個縣學裡的司訓。那個學直在海邊,從來選了那裡,再無人去做的。你
道為何?元來與軍民府州一樣,是個有名無實的衙門。有便有幾十個秀才,但是認得兩個
「上大人」的字腳,就進了學,再不退了。平日只去海上尋些道路,直到上司來時,穿著衣
巾,擺班接一接,送一送,就是他向化之處了。不知國朝幾年間,曾創立得一個學舍,無人
來住,已自東倒西歪。旁邊有兩間捨房,住一個學吏,也只管記記名姓簿藉。沒事得做,就
合著秀才一夥去做生意。這就算做一個學了。韓贊卿悔氣,卻選著了這一個去處。曾有走過
廣裡的備知詳細,說了這樣光景。閤家恰像死了人一般,哭個不歇。
韓贊卿家裡窮得火出,守了一世書窗,把望巴個出身,多少掙些傢俬。今卻如此遭際,
沒計奈何。韓贊卿道:「難道便是這樣罷了不成?窮秀才結煞,除了去做官,再無路可走
了。我想朝廷設立一官,畢竟也有個用處。見放著一個地方,難道是去不得哄人的?也只是
人自怕了,我總是沒事得做,拼著窮骨頭去走一遭。或者撞著上司可憐,有些別樣處法,作
成些道路,就強似在家裡坐了。」遂發一個狠,決意要去。親眷們阻當地,多不肯聽。措置
了些盤纏,別了家眷,冒冒失失,竟自赴任。到了省下,見過幾個上司,也多說道:「此地
去不得,住在會城,守幾時,別受些差委罷。」韓贊卿道:「朝廷命我到此地方行教,豈有
身不履其地算得為官的?是必到任一番,看如何光景。」上司聞知,多笑是迂儒腐氣,憑他
自去了。
韓贊卿到了海邊地方,尋著了那個學吏,拿出吏部急字號文憑與他看了。學吏吃驚道:
「老爹,你如何直走到這裡來?」韓贊卿道:「朝廷教我到這裡做教官,不到這裡,卻到那
裡?」學吏道:「舊規但是老爹們來,只在省城住下,寫個諭帖來知會我們,開本花名冊子
送來,秀才廩糧中扣出一個常例,一同送到,一件事就完了。老爹每俸薪自在縣裡去取,我
們不管。以後開除去任,我們總不知道了。今日如何卻竟到這裡?」韓贊卿道:「我既是這
裡官,就管著這裡秀才。你去叫幾個來見我。」學吏見過文憑,曉得是本管官,也不敢怠
慢。急忙去尋幾個為頭的積年秀才,與他說知了。秀才道:「奇事,奇事。有個先生來
了。」一傳兩,兩傳三,一時會聚了十四五個,商量道:「既是先生到此,我們也該以禮相
見。」有幾個年老些的,穿戴了衣中,其餘的只是常服,多來拜見先生。韓贊卿接見已畢,
逐個問了姓,敘些寒溫,盡皆歡喜。略略問起文字大意,一班兒都相對微笑。老成的道:
「先生不必拘此,某等敢以實情相告。某等生在海濱,多是在海裡去做生計的。當道恐怕某
等在內地生事,作成我們穿件藍袍,做了個秀才羈摩著。唱得幾個諾。寫得幾字就是了。其
實不知孔夫子義理是怎麼樣的,所以再沒有先生們到這裡的。今先生辛辛苦苦來走這番,這
所在不可久留,卻又不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先生且安心住兩日,讓我們到海中去去,五
日後卻來見先生,就打發先生起身,只看先生造化何如。」說畢,哄然而散。韓贊卿聽了這
番說話,驚得呆了,做聲不得。只得依傍著學吏,尋間民房權且住下。
這些秀才去了五日,果然就來,見了韓贊卿道:「先生大造化,這五日內生意不比尋
常,足足有五千金,勾先生下半世用了。弟子們說過的話,毫釐不敢人己,盡數送與先生,
見弟子們一點孝意。先生可收拾回去,是個高見。」韓贊卿見了許多東西,嚇了一跳,道:
「多謝列位盛意。只是學生帶了許多銀兩,如何回去得?」眾秀才說:「先生不必憂慮,弟
子們著幾個與先生做伴,同送過嶺,萬無一失。」韓贊卿道:「學生只為家貧,無奈選了這
裡,不得不來。豈知遇著列位,用情如此!」眾秀才道:「弟子從不曾見先生面的。今勞苦
先生一番,周全得回去,也是我們弟子之事。已後的先生不消再勞了。」當下眾秀才替韓贊
卿打疊起來,水陸路程舟車之類,多是眾秀才備得停當。有四五個陪他一路起身,但到泊舟
所在,有些人來相頭相腳,面生可疑的,這邊秀才不知口裡說些甚麼,拋個眼色,就便走開
了去。直送至交界地方,路上太平的了,然後別了韓贊卿告回。韓贊卿謝之不盡,竟帶了重
資回家。一個窮儒,一旦饒裕了。可見有造化的,只是這個教官,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也
原有起好處來。
在下為何把這個教官說這半日?只因有一個教官做了一任回來,貧得徹骨,受了骨肉許
多的氣。又虧得做教官時一個門生之力,掙了一派後運,爭盡了氣,好結果了。正是: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任是親兒女,還隨阿堵移。
話說浙江湖州府近大湖邊地方,叫做錢簍。有一個老廩膳秀才,姓高名廣,號愚溪,為
人忠厚,生性古直。生有三女,俱已適人過了。妻石氏已死,並無子嗣。止有一侄,名高文
明,另自居住,家道頗厚。這高愚溪積祖傳下房屋一所,自己在裡頭住,侄兒也是有分的。
只因侄兒自掙了些傢俬,要自家象意,見這祖房坍塌下來修理不便,便自己置買了好房子,
搬出去另外住了。若論支派,高愚溪無子,該是侄兒高文明承繼的。只因高愚溪偉言這件
事,況且自有三女,未免偏向自己骨血,有積趲下的束修本錢,多零星與女兒們去了。後來
挨得出貢,選授了山東費縣教官,轉了沂州,又升了東昌府,做了兩三任歸來,囊中也有四
五百金寬些。看官聽說,大凡窮家窮計,有了一二兩銀子,便就做出十來兩銀子的氣質出
來。況且世上人的眼光極淺,口頭最輕,見一兩個箱兒匣兒略重些,便猜道有上千上萬的銀
子在裡頭。還有鑿鑿說著數目,恰像親眼看見親手兌過的一般,總是一劃的窮相。彼時高愚
溪帶得些回來,便就聲傳有上千的數目了。
三個女兒曉得老子有些在身邊,爭來親熱,一個賽一個的要好。高愚溪心裡歡喜道:
「我雖是沒有兒子,有女兒們如此慇勤,老景也還好過。」又想了一想道:「我總是留下私
蓄,也沒有別人得與他,何不拿些出來分與女兒們了?等他們感激,越堅他每的孝心。」當
下取三百兩銀子,每女兒與他一百兩。女兒們一時見了銀子,起初時千歡萬喜,也自感激。
後來聞得說身邊還多,就有些過望起來,不見得十分足處。大家卿噥道:「不知還要留這偌
多與那個用?」雖然如此說,心裡多想他後手的東西,不敢衝撞,只是趕上前的討好。侄兒
高文明照常往來,高愚溪不過體面相待。雖也送他兩把俸金、幾件人事,恰好侄兒也替他接
風洗塵,只好直退。侄兒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為意。
那些女兒鬧哄了幾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個在這些敗落舊屋裡居住,覺得淒
涼。三個女兒,你也說,我也說,多道:「來接老爹家去住幾時。」各要爭先。愚溪笑道:
「不必爭,我少不得要來看你們的。我從頭而來,各住幾時便了。」別去不多時,高愚溪在
家清坐了兩日,寂寞不過,收拾了些東西,先到大女兒家裡住了幾時。第二個第三個女兒,
多著人來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女兒們只怨恰來得遲,住得不長遠。過得兩日,又來接
了。高愚溪週而復始,住了兩巡。女兒們殷慇勤勤,東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
道:「我總是不生得兒子,如今年已老邁,又無老小,何苦獨自個住在家裡?有此三個女兒
輪轉供養,勾過了殘年了。只是白吃他們的,心裡不安。前日雖然每人與了他百金,他們也
費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與他們慨過,索性把身邊所有盡數分與三家,等三家輪供養了我,
我落得自由自在,這邊過幾時,那邊過幾時。省得老人家還要去買柴朵米,支持辛苦,最為
便事。」把此意與女兒們說了,女兒們個個踴躍從命,多道:「女兒養父親是應得的,就不
分得甚麼,也說不得。」高愚溪大喜,就到自屋裡把隨身箱籠有些實物的,多搬到女兒家裡
來了。私下把箱籠東西拼拼湊湊,還有三百多兩。裝好漢發個慷慨,再是一百兩一家,分與
三個女兒,身邊剩不多些甚麼了。三個女兒接受,儘管歡喜。
自此高愚溪只輪流在三個女兒家裡過日,不到自家屋裡去了。這幾間祖屋,久無人住,
逐漸坍將下來。公家物事,賣又賣不得。女兒們又攛掇他說:「是有分東西,何不拆了些
來?」愚溪總是本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見女婿家裡有甚麼工作修造之類,就去悄悄載
了些作料來增添改用。東家取了一條梁,西家就想一根柱。甚至豬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來拉
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兒子也不好小家子樣來爭,聽憑他沒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藉
完了。
祖宗締造本艱難,公物將來棄物看。
自道婿家堪畢世,寧知轉眼有炎寒?
且說高愚溪初時在女婿家裡過日,甚是熱落,家家如此。以後手中沒了東西,要做些事
體,也不得自由,漸浙有些不便當起來。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長嫌短,左不是右不
是的難為人。略不像意,口裡便恨恨毒毒的說道:「我還是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們的。」
聒絮個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裡未免有些厭倦起來,況且身邊無物,沒甚麼
想頭了。就是至親如女兒,心裡較前也懈了好些。說不得個推出門,卻是巴不得轉過別家去
了,眼前清淨幾時。所以初時這家住了幾日,未到滿期,那家就先來接他。而今就過日期也
不見來接,只是巴不得他遲來些。高愚溪見未來接,便多住了一兩日,這家子就有些言語出
來道:「我家住滿了,怎不到別家去?」再略動氣,就有的發話道:「當初東西三家均分,
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語四,耳朵裡聽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氣,忿忿地要告訴這
兩家。怎當得這兩家真是一個娘養的,過得兩日,這些光景也就現出來了。閒話中間對女兒
們說著姊妹不是,開口就護著姊妹伙的。至於女婿,一發彼此相為,外貌解勸之中,帶些尖
酸譏評,只是丈人不是,更當不起。高愚溪惱怒不過,只是尋是尋非的吵鬧,閤家不寧。數
年之間,弄做個老厭物,推來攮去。有了三家,反無一個歸根著落之處了。
看官,若是女兒女婿說起來,必定是老人家不達時務,惹人憎嫌。若是據著公道評論,
其實他分散了好些本錢,把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該體貼他意思一分,才有人心天理。怎
當得人情如此,與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況且三家相形,便有許多不調勻處。假
如要請一個客,做個東道,這家便嫌道:「何苦定要在我家請!」口裡應承時,先不爽利
了。就應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日。挨得滿了,又過一家。到那家提起時,又道:「何
不在那邊時節請了,偏要留到我家來請?」到底不請得,撒開手。難道遇著大小一事,就三
家各派不成?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氣苦?這也是世態,自然到此地位的。只
是起初不該一味溺愛女兒,輕易把家事盡情散了。而今權在他人之手,豈得如意?只該自揣
了些己也罷,卻又是親手分過銀子的,心不甘伏。欲待憋了口氣,別走道路,又手無一錢,
家無片瓦,爭氣不來,動彈不得。要去告訴侄兒,平日不曾有甚好處到他,今如此行徑沒下
梢了。恐怕他們見笑,沒臉嘴見他。左思右想,恨道:「只是我不曾生得兒子,致有今日!
枉有三女,多是負心向外的,一毫沒幹,反被他們賺得沒結果了!」使一個性子,噙著眼淚
走到路旁一個古廟裡坐著,越想越氣,累天倒地地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孺
生,老來弄得過等光景,要這性命做甚麼?我把胸中氣不忿處,哭告菩薩一番,就在這裡尋
個自盡罷了。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處,恰好侄兒高文明在外邊收債回來。船在岸
邊搖過,只聽得廟裡哭聲。終是關著天性,不覺有些動念。仔細聽著,像是伯伯的聲音,便
道:「不問是不是,這個哭,哭得好古怪。就住攏去看一看,怕做甚麼?」叫船家一櫓邀住
了船,船頭湊岸,撲的跳將上去。走進廟門,喝道:「那個在此啼哭?」各抬頭一看,兩下
多吃了一驚。高文明道:「我說是伯伯的聲音,為何在此?」高愚溪見是自家侄兒,心裡悲
酸起來,越加痛切。高文明道:「伯伯老人家,休哭壞了身子,且說與侄兒,受了何人的
氣,以致如此?」高愚溪道:「說也羞人,我自差了念頭,死靠著女兒,不留個後步,把些
老本錢多分與他們了。今日卻沒一個理著我了,氣忿不過,在此痛哭,告訴神明一番,尋個
自盡。不想遇著我侄,甚為有愧!」高文明道:「伯伯怎如此短見!姊妹們是女人家見識,
與他認甚麼真?」愚溪道:「我寧死於此,不到他三家去了。」高文明道:「不去也憑得伯
伯,何苦尋死?」愚溪道:「我已無家可歸,不死何待?」高文明道:「侄兒不才,家裡也
還奉養得伯伯一口起,怎說這話?」愚溪道:「我平日不曾有好處到我侄,些些家事多與了
別人,今日剩得個光身子,怎好來擾得你!」高文明道:「自家骨肉,如何說個擾字?」愚
溪道:「便做道我侄不棄,侄媳婦定嫌憎的。我出了偌多本錢,買別人嫌憎過了,何況孑然
一身!」高文明道:「侄兒也是個男子漢,豈由婦人作主!況且侄婦頗知義理,必無此事。
伯父只是隨著侄兒到家裡罷了,再不必遲疑,快請下船同行。」高文明也不等伯父回言,一
把扯住衣袂,拉了就走,竟在船中載回家來。
高文明先走進去對娘子說著伯伯苦惱思量尋死的話,高娘子吃驚道:「而今在那裡
了?」高文明道:「已載他在船裡回來了。」娘子道:「雖然老人家沒搭煞,討得人輕賤,
卻也是高門裡的體面,原該收拾了回家來,免被別家恥笑!」高文明還怕娘子心未定,故意
道:「老人家雖沒用了,我家養這一群鵝在圈裡,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不到得吃白
飯。」娘子道:「說那裡話!家裡不爭得這一口,就吃了白飯,也是自家骨肉,又不養了閒
人。沒有侄兒叫個伯子來家看鵝之理!不要說這話,快去接了他起來。」高文明道:「既如
此說,我去請他起來,你可整理些酒飯相待。」說罷,高文明三腳兩步走到船邊,請了伯子
起來,到堂屋裡坐下,就搬出酒看來,伯侄兩人吃了一會。高愚溪還想著可恨之事,提起一
兩件來告訴侄兒,眼淚簌簌的下來,高文明只是勸解。自此且在侄兒處住下了。三家女兒知
道,曉得老兒心裡怪了,卻是巴不得他不來,雖體面上也叫個人來動問動問,不曾有一家說
來接他去的。那高愚溪心性古撇,便接也不肯去了。
一直到了年邊,三個女兒家才假意來說接去過年,也只是說聲,不見十分慇勤。高愚溪
回道不來,也就住了。高文明道:「伯伯過年,正該在侄兒家裡住的,祖宗影神也好拜拜。
若在姊妹們家裡,掛的是他家祖宗,伯伯也不便。」高愚溪道:「侄兒說得是,我還有兩個
舊箱籠,有兩套圓領在裡頭,舊紗帽一頂,多在大女兒家裡,可著人去取了來,過年時也好
穿了拜拜祖宗。」高文明道:「這是要的,可寫兩個字去取。」隨著人到大女兒家裡去討這
些東西。那家子正怕這厭物再來,見要這付行頭,曉得在別家過年了,恨不得急燒一付退送
紙,連忙把箱籠交還不迭。高愚溪見取了這些行頭來,心裡一發曉得女兒家裡不要他來的意
思,安心在侄兒處過年。大凡老休在屋裡的小官,巴不得撞個時節吉慶,穿著這一付紅閃閃
的,搖擺搖擺,以為快樂。當日高愚溪著了這一套,拜了祖宗,侄兒侄媳婦也拜了尊長。一
家之中,甚覺和氣,強似在別人家了。只是高愚溪心裡時常不快,道是不曾掉得甚麼與侄
兒,今反在他家打攪,甚為不安。就便是看鵝的事他也肯做,早是侄兒不要他去。
同枝本是一家親,才屬他門便路人。
直待酒闌人散後,方知葉落必歸根。
一日,高愚溪正在侄兒家閒坐,忽然一個人公差打扮的,走到面前拱一拱手道:「老伯
伯,借問一聲,此間有個高愚溪老爹否?」高愚溪道:「問他怎的?」公差道:「老伯伯指
引一指引,一路問來,說道在此間,在下要見他一見,有些要緊說話。」高愚溪道:「這是
個老朽之人,尋他有甚麼勾當?」公差道:「福建巡按李爺,山東沂州人,是他的門生。今
去到任,迂道到此,特特來訪他,找尋兩日了。」愚溪笑道:「則我便是高廣。」公差道:
「果然麼?」愚溪指著壁間道:「你不信,只看我這頂破紗帽。」公差曉得是實,叫聲道:
「失敬了。」轉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說山東李爺叫甚麼名字?」公差道:「單諱著一個
某字。」愚溪想了一想道:「元來是此人。」公差道:「老爹家裡收拾一收拾,他等得不耐
煩了。小的去稟,就來拜了。」公差訪得的實,喜喜歡歡自去了。高愚溪叫出侄兒高文明
來,與他說知此事。高文明道:「這是興頭的事,貴人來臨,必有好處。伯伯當初怎麼樣與
他相處起的?」愚溪道:「當初吾在沂州做學正,他是童生新進學,家裡甚貧,出那拜見錢
不起。有半年多了,不能勾來盡禮。齋中兩個同僚,攛掇我出票去拿他。我只是不肯,後來
訪得他果貧,去喚他來見。是我一個做主,分文不要他的。齋中見我如此,也不好要得了。
我見這人身雖寒儉,意氣軒昂,模樣又好,問他家裡,連燈火之資多難處的。我到助了他些
盤費回去,又替他各處讚揚,第二年就有了一個好館。在東昌時節,又府裡薦了他。歸來這
幾時,不相聞了。後來見說中過進士,也不知在那裡為官。我已是老邁之人,無意世事,總
不記在心上,也不去查他了。不匡他不忘舊情,一直到此來訪我。」高文明道:「這也是一
個好人了。」
正說之間,外邊喧嚷起來,說一個大船泊將攏來了,一齊來看。高文明走出來,只見一
個人拿了紅帖,竟望門裡直奔。高文明接了,拿進來看。高愚溪忙將古董衣服穿戴了,出來
迎接。船艙門開處,搖搖擺擺,踱上個御史來。那御史生得齊整,但見:胞蟠豸繡,人避驄
威。攬轡想像登清,停車動搖山嶽。霜飛白簡,一筆裡要管閒非;清比黃河,滿面上專尋不
是。若不為學中師友誼,怎肯來林外野人家?那李御史見了高愚溪,口口稱為老師,滿面堆
下笑來,與他拱揖進來。李御史退後一步,不肯先走,扯得個高愚溪氣喘不迭,涎唾鼻涕亂
來。李御史帶著笑,只是嫌遜。高愚溪強不過,只得扯著袖子佔先了些,一同行了進入草堂
之中。御史命設了毯子,納頭四拜,拜謝前日提攜之恩。高愚溪還禮不迭。拜過,即送上禮
帖,侯敬十二兩。高愚溪收下,整椅在上面。御史再三推辭,定要旁坐,只得左右相對。御
史還不肯佔上,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御史提起昔日相與之情,甚是感謝,說道:「僥
幸之後,日夕想報師恩,時刻在念。今幸運有此差,道由貴省,迂途來訪。不想高居如此鄉
僻。」高愚溪道:「可憐,可憐。老朽那得有居?此乃舍侄之居,老朽在此趁住的。」御史
道:「老師當初必定有居。」愚溪道:「老朽拙算,祖居盡廢。今無家可歸,只得在此強顏
度日。」說罷,不覺哽咽起來。老人家眼淚極易落的,撲的掉下兩行來。御史惻然不忍,
道:
「容門生到了地方,與老師設處便了。」愚溪道:「若得垂情,老朽至死不忘。」御史
道:「門生到任後,便著承差來相侯。」說勾了一個多時的話,起身去了。
愚溪送動身,看船開了,然後轉來,將適才所送銀子來看一看,對侄兒高文明道:「此
封銀子,我侄可收去,以作老漢平日供給之費。」高文明道:「豈有此理!供養伯伯是應得
的,此銀伯伯留下隨便使用。」高愚溪道:「一向打攪,心實不安。手中無物,只得腆顏過
了。今幸得門生送此,豈有累你供給了我,白收物事自用之理?你若不收我的,我也不好再
住了。」高文明推卻不得,只得道:
「既如此說,侄兒取了一半去,伯伯留下一半別用罷。」高愚溪依言,各分了六兩。自
李御史這一來,鬧動了太湖邊上,把這事說了幾日。女兒家知道了,見說送來銀子分一半與
侄兒了,有的不氣干,道:「光輝了他家,又與他銀子!」有的道:「這些須銀子也不見幾
時用,不要欣羨他!免得老厭物來家也勾了,料沒得再有幾個御史來送銀子。」各自卿噥不
題。
且說李御史到了福建,巡歷地方,祛蠢除奸,雷厲風行,且是做得利害。一意行事,隨
你天大分上,挽回不來。三月之後,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幹,順便繼書一封,遞與高愚溪,約
他到任所。先送程儀十二兩,教他收拾了,等承差公事已畢,就接了同行。高愚溪得了此
言,與侄兒高文明商量,伯侄兩個一同去走走。收拾停當,承差公事已完,來促起身。一路
上多是承差支持,毫無費力,不二十日已到了省下。此時察院正巡歷漳州,開門時節,承差
進稟:「請到了高師爺。」察院即時送了下處,打轎出拜。拜時趕開閒人,敘了許多時說
話。回到衙內,就送下程,又分付辦兩桌酒,吃到半夜分散。外邊見察院如此綢繆,那個不
欽敬?府縣官多來相拜,送下程,盡力奉承。大小官吏,多來掇臂捧屁,希求看覷,把一個
老教官抬在半天裡。因而有求薦獎的,有求免參論的,有求出罪的,有求免贓的,多來鑽他
分上。察院密傳意思,教且離了所巡境地,或在省下,或游武夷,已叮囑了心腹府縣。其有
所托之事,釘好書札,附寄公文封簡進來,無有不依。高愚溪在那裡半年,直到察院將次復
命,方才收拾回家。總計所得,足足有二千餘兩白物。其餘土產貨物、尺頭禮儀之類甚多,
真叫做滿載而歸。只這一番,比似先前自家做官時,倒有三四倍之得了。伯侄兩人滿心歡
喜,到了家裡,搬將上去。
鄰里之間,見說高愚溪在福建巡按處抽豐回來,盡來觀看。看見行李沉重,貨物堆積,
傳開了一片,道:「不知得了多少來家。」三家女兒知道了,多著人來問安,又各說著要接
到家裡去的話。高愚溪只是冷笑,心裡道:「見我有了東西,又來親熱了。」接著幾番,高
愚溪立得主意定,只是不去。正是自從受了賣糖公公騙,至今不信口甜人。這三家女兒,見
老子不肯來,約會了一日,同到高文明家裡來見高愚溪。個個多撮得笑起,說道:「前日不
知怎麼樣衝撞了老爹,再不肯到家來了。今我們自己來接,是必原到我每各家來住住。」高
愚溪笑道:
「多謝,多謝。一向打攪得你們勾了,今也要各自揣己,再不來了。」三個女兒,你一
句,我一句,說道:「親的只是親,怎麼這等見棄我們?」高愚溪不耐煩起來,走進房中,
去了一會,手中拿出三包銀子來,每包十兩,每一個女兒與他一包,道:「只此見我老人家
之意,以後我也再不來相擾,你們也不必再來相纏了。」又拿了一個柬帖來付高文明,就與
三個女兒看一看。眾人爭上前看時,上面寫道:「平日空囊,止有親侄收養;今茲余橐,無
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資已歸三女,身後長物悉付侄兒。書此為照。」女兒中頗有識字義者,
見了此紙,又氣忿,又沒趣,只得各人收了一包,且自各回家裡去了。
高愚溪磬將所有,盡交付與侄兒。高文明那裡肯受,說道:「伯伯留些防老,省得似前
番缺乏了,告人更難。」高愚溪道:「前番分文沒有時,你兀自肯白養我;今有東西與你
了,倒怠慢我不成?我老人家心直口直,不作久計了,你收下我的。一家一計過去,我到相
安。休分彼此,說是你的我的。」高文明依言,只得收了。以後盡心供養,但有所需,無不
如意。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兒家去,善終於侄兒高文明之家。所剩之物盡歸侄兒,也是高文明
一點親親之念不衰,畢竟得所報也。
廣文也有遇時人,自是人情有假真。
不遇門生能報德,何緣愛女復思親?



  卷二十七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姝江上
曾聞盜亦有道,其間多有英雄。
若逢真正豪傑,偏能掉臂於中。
昔日宋相張齊賢,他為布衣時,值太宗皇帝駕幸河北,上太平十策。太宗大喜,用了他
六策,余四策斟酌再用。齊賢堅執道:「是十策皆妙,盡宜亟用。」太宗笑其狂妄,還朝之
日,對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張齊賢,留為你他日之用。」真宗牢記在
心,後來齊賢登進士榜,卻中在後邊。真宗見了名字,要拔他上前,爭奈榜已填定,特旨一
榜盡踢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這個張相未遇時節,孤貧落魄,卻倜儻有大度。一田偶到一個地方,投店中住止。其時
適有一夥大盜劫掠歸來,在此經過。下在店中造飯飲酒,槍刀森列,形狀猙獰。居民恐怕拿
住,東逃西匿,連店主多去躲藏。張相剩得一身在店內,偏不走避。看見群盜吃得正酣,張
相整一整中幘,岸然走到群盜面前,拱一拱手道:「列位大夫請了,小生貧困書生,欲就大
夫求一醉飽,不識可否?」群盜見了容貌魁梧,語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
不可之有?但是吾輩粗疏,恐怕秀才見笑耳。」即立起身來請張相同坐。張相道:「世人不
識諸君,稱呼為盜,不知這盜非是齷齪兒郎做得的。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
士,今日幸得相遇,便當一同歡飲一番,有何彼此?」說罷,便取大碗斟酒,一飲而盡。群
盜見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來,也就一口吸乾,連吃個三碗。又在桌上取過一盤豬蹄來,略
擘一擘開,狼饗虎嚥,吃個磬盡。群盜看了,皆大驚異,共相希吒道:「秀才真宰相器量!
能如此不拘小節,決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當念吾曹為盜多出於不得已之情。
今日塵埃中,願先結納,幸秀才不棄!」各各身畔將出金帛來贈,你強我賽,堆了一大堆。
張相毫不推辭,一一簡取,將一條索子捆縛了,攜在手中,叫聲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
番所得倒有百金,張相盡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時酣暢。只此一段氣魄,在貧賤時就與人不同
了。這個是膽能玩盜的,有詩為證:
等閒卿相在塵埃,大嚼無慚亦異哉!
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劇盜也憐才。
山東萊州府掖縣有一個勇力之士邵文元,義氣勝人,專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人在
知縣面前謗他恃力為盜,知縣初到不問的實,尋事打了他一頓。及至知縣朝覲入京,才出境
外,只見一人騎著馬,跨著刀,跑至面前,下馬相見。知縣認得是邵文元,只道他來報仇,
吃了一驚,問道:「你自何來?」文元道:「小人特來防衛相公入京,前途劇賊頗多,然聞
了小人之名,無不退避的。」知縣道:「我無恩於你,你怎到有此好心?」文元道:「相公
前日戒訓小人,也只是要小人學好,況且相公清廉,小人敢不盡心報效?」知縣心裡方才放
了一個大疙瘩。文元隨至中途,別了自去,果然絕無盜警。
一日出行,過一富翁之門,正撞著強盜四十餘人在那裡打劫他家。將富翁捆縛住,著一
個強盜將刀加頸,嚇他道:「如有官兵救應,即先下手!」其餘強盜盡劫金帛。富翁家裡有
一個錢堆,高與屋齊,強盜算計拿他不去,盡笑道:「不如替他散了罷。」號召居民,多來
分錢。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也有貪財大膽的拿了傢伙,稱心的兜
取,弄得錢滿階墀。邵文元聞得這話,要去玩弄這些強盜,在人叢中側著肩膊,挨將進去,
高聲叫道:「你們做甚的?做甚的?」眾人道:「強盜多著哩,不要惹事!」文元走到鄰
家,取一條鐵叉,立造門內,大叫道:「邵文元在此!你們還了這家銀子,快散了罷!」富
翁聽得,恐怕強盜見有救應,即要動刀,大叫道:「壯士快不要來!若來,先殺我了。」文
元聽得,權且走了出來。群盜齊把金銀裝在囊中,馱在馬背上,有二十馱,仍綁押了富翁,
送出境外二十里,方才解縛。富翁披髮狼狽而歸。誰知文元自出門外,騎著馬即遠遠隨來,
見富翁已回,急鞭馬追趕。強盜見是一個人,不以為意。文元喝道:「快快把金銀放在路
旁!汝等認得邵文元否?」強盜聞其名,正慌張未答。文元道:「汝等遲遲,且著你看一個
樣!」颼的一箭,已把內中一個射下馬來死了。眾盜大驚,一齊下馬跪在路旁,告求饒命。
文元喝道:「留下東西,饒你命去罷!」強盜盡把囊物丟下,空身上馬逃遁而去。文元就在
人家借幾匹馬負了這些東西,竟到富翁家裡,一一交還。富翁迎著,叩頭道:「此乃壯士出
力奪來之物,已不是我物了。願送至君家,吾不敢吝。」文元怒叱道:「我哀憐你家橫禍,
故出力相助,吾豈貪私邪!」盡還了富翁,不顧而去。這個是力能制盜的,有詩為證:
白晝探丸勢已凶,不堪壯士笑談中。
揮鞭能返相如璧,盡卻酬金更自雄。
再說一個見識能作弄強盜的汪秀才,做回正話。看官要知這個出處,先須聽我《瀟湘八
景》:
雲暗龍雄古渡,湖連鹿角平田。
薄暮長楊垂首,平明秀麥齊肩。
人羨春遊此日,客愁夜泊如年。
——《瀟湘夜雨》。
湘妃初理雲鬟,龍女忽開曉鏡。
銀盤水面無塵,玉魄天心相映。
一聲鐵笛風清,兩岸畫闌人靜。
——《洞庭秋月》。
八桂城南路杳,蒼梧江月音稀。
昨夜一天風色,今朝百道帆飛。
對鏡且看妾面,倚樓好待郎歸。
——《遠浦歸帆》。
湖平波浪連天,水落汀沙千里。
蘆花冷澹秋容,鴻雁差池南徒。
有時小棹經過,又遣幾群驚起。
——《平沙落雁》。
軒帝洞庭聲歇,湘靈寶瑟香銷。
湖上長煙漠漠,山中古寺迢迢。
鐘擊東林新月,僧歸野渡寒潮。
——《煙嶼晚鐘》。
湖頭俄頃陰暗,樓上徘徊晚眺。
霏霏雨障輕過,閃閃夕陽回照。
漁翁東岸移舟,又向西灣垂釣。
——《漁村夕陽》。
石港湖心野店,板橋路口人家。
少婦篋中麥芡,村翁筒裡魚蝦。
蜃市依稀海上,嵐光咫尺天涯。
——《山市晴嵐》。
隴頭初放梅花,江面平鋪柳絮。
樓居萬玉從中,人在水晶深處。
一天素幔低垂,萬里孤舟歸去。
——《江天暮雪》。
此八詞多道著楚中景致,乃一浙中縉紳所作。楚中稱道此詞頗得真趣,人人傳誦的。這
洞庭湖八百里,萬山環列,連著三江,乃是盜賊淵藪。國初時偽漢陳友諒據楚稱王,後為太
祖所滅。今其子孫住居瑞昌、興國之間,號為柯陳,頗稱蕃衍。世世有勇力出眾之人,推立
一個為主,其族負險善鬥,劫掠客商。地方有亡命無賴,多去投入伙中。官兵不敢正眼覷
他,雖然設立有游擊、把總等巡遊武官,提防地方非常事變,卻多是與他們豪長通同往來。
地方官不奈他何的,宛然宋時梁山泊光景。
且說黃州府黃岡縣有一個汪秀才,身在黌官,家事富厚,家僖數十,婢妾盈房。做人倜
儻不羈,豪俠好游。又兼權略過人,凡事經他佈置,必有可觀,混名稱他為汪太公,蓋比他
呂望一般智術。他房中有一愛妾,名曰回風,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更兼吟
詩作賦,馳馬打彈,是少年場中之事,無所不能。汪秀才不惟寵冠後房,但是遊行再沒有不
帶他同走的。怎見得回風的標緻?雲鬢輕梳蟬翼,翠眉淡掃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
兩行碎玉。花生丹臉,水剪雙眸。意態自然,技能出眾。直教殺人壯士回頭覷,便是入定禪
師轉眼看。
一日,汪秀才領了回風來到岳州,登了岳陽樓,望著洞庭浩渺,巨浪拍天。其時冬月水
落,自樓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遂出了岳州南門,拿舟而渡,不上數里,已到山腳。顧了
肩輿,與回風同行十餘里,下輿謁湘君祠。有數十步榛莽中,有二妃塚,汪秀才取酒來與回
風各酹一杯。步行半里,到崇勝寺之外,三個大字是「有緣山」。汪秀才不解,回風笑道:
「只該同我們女眷游的,不然何稱有緣?」汪秀才去問僧人,僧人道:「此處山靈,妒人來
游。每將渡,便有惡風濁浪阻人。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緣,故此得名。」汪秀才笑對回風
道:「這等說來,我與你今日到此可謂僥倖矣。」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許多勝處,說有:軒轅
台,乃黃帝鑄鼎於此。酒香亭,乃漢武帝得仙酒於此。朗吟亭,乃呂仙遺跡。柳毅井,乃柳
毅為洞庭君女傳書處。汪秀才別了僧人,同了回風,由方丈側出去,登了軒轅台。憑欄四
顧,水天一色,最為勝處。又左側過去,是酒香亭。繞出山門之左,登朗吟亭,再下柳毅
井,旁有傳書亭,亭前又有刺桔泉許多古跡。
正遊玩間,只見山腳下走起一個大漢來,儀容甚武,也來看玩。回風雖是遮遮掩掩,卻
沒十分好躲避處,那大漢看見回風美色,不轉眼的上下瞟覷,跟定了他兩人,步步傍著不
捨。汪秀才看見這人有些尷尬,急忙下山。將到船邊,只見大漢也下山來,口裡一聲胡哨,
左近一隻船中吹起號頭答應,船裡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漢來,對岸上大漢聲諾。大漢指定回風
道:「取了此人獻大王去!」眾人應一聲,一齊動手,猶如鷹拿燕雀,竟將回風搶到那隻船
上,拽起滿蓬,望洞庭湖中而去,汪秀才只叫得苦。這湖中盜賊去處,窟穴甚多,竟不知是
那一處的強人弄的去了。淒淒惶惶,雙出單回,甚是苦楚。正是:
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汪秀才眼看愛姬失去,難道就是這樣罷了!他是個有擘劃的人,即忙著人四路找聽,是
省府州縣鬧熱市鎮去處,即貼了榜文:「但有知風來報的,賞銀百兩。」各處傳遍道汪家失
了一妾,出著重賞招票。從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汪秀才一日到省下來,有一個
都司向承勳是他的相好朋友,擺酒在黃鶴樓請他。飲酒中間,汪秀才憑欄一望,見大江浩
渺,雲霧蒼茫,想起愛妾回風不知在煙水中那一個所在,投袂而起,亢聲長歌蘇子瞻《赤
壁》之句云:「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歌之數回,不覺潸然淚下。向都司看見,
正要請問,旁邊一個護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飲酒不樂,得非為家姬失否?」汪秀才
道:「汝何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誰不知之!秀才但請與我主人盡歡,管還
秀才一個下落。」汪秀才納頭便拜道:「若得知一個下落,百觥也不敢辭。」向都司道:
「為一女子,直得如此著急?且滿飲三大卮,教他說明白。」汪秀才即取大卮過手,一氣吃
了三巡。再斟一卮,奉與家丁道:「願求壯士明言,當以百金為壽。」家丁道:「小人是興
國州人,住居闔閭山下,頗知山中柯陳家事體。為頭的叫做柯陳大官人,有幾個兄弟,多有
勇力,專在江湖中做私商勾當。他這一族最大,江湖之間各有頭目,惟他是個主。前日聞得
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來,進與大官人,甚是快活,終日飲酒作樂。小人家裡離他不上
十里路,所以備細得知。這個必定是秀才家裡小娘子了。」汪秀才道:「我正在洞庭湖失去
的,這消息是真了。」向都司便道:「他這人慷慨好義,雖系草竊之徒,多曾與我們官府往
來。上司處也私有進奉,盤結深固,四處響應,不比其他盜賊可以官兵緝拿得的。若是尊姬
彼此處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婦人,仁兄只宜丟開為是。且自暢懷,介懷無
益。」汪秀才道:「大丈夫生於世上,豈有愛姬被人所據,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計奪轉來的?
某雖不才,誓當返此姬,以搏一笑。」向都司道:「且看仁兄大才,談何容易!」當下汪秀
才放下肚腸,開懷暢飲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以謝報信之事。就與都司討此人去做眼,事成
之後,再奉五十金,以湊百兩。向都司笑汪秀才癡心,立命家丁到汪秀才處,聽憑使用,看
他怎麼作為。家丁接了銀子,千歡萬喜,頭顛尾顛,巴不得隨著他使喚了。就向家丁問了柯
陳家裡弟兄名字,汪秀才胸中算計已定,寫下一狀,先到兵巡衙門去告。兵巡看狀,見了柯
陳大等名字,已自心裡虛怯。對這汪秀才道:「這不是好惹的,你無非只為一婦女小事,我
若行個文書下去,差人拘拿對理,必要激起爭端,致成大禍,決然不可。」汪秀才道:「小
生但求得一紙牒文,自會去與他講論曲直,取討人口,不須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與他爭
競,大人可以放心。」兵巡見他說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難,即將汝狀判誰,排號用印,
付汝持去就是了。」汪秀才道:「小生之意,也只欲如此,不敢別求多端。有此一紙,便可
了一樁公事來回復。」兵巡似信不信,分付該房如式端正,付與汪秀才。
汪秀才領了此紙,滿心歡喜,就像愛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來見向都司道:「小生狀詞
已誰,來求將軍助一臂之力。」都司搖頭道:「若要我們出力,添撥兵卒,與他廝鬥,這決
然不能的。」汪秀才道:「但請放心,多用不著,我自有人。只那平日所駕江上樓船,要借
一隻,巡江哨船,要借二隻。與平日所用傘蓋旌旗冠服之類,要借一用。此外不勞一個兵卒
相助,只帶前日報信的家丁去就勾了。」向都司道:「意欲何為?」汪秀才道:「漢家自有
制度,此時不好說得,做出便見。」向都司依言,盡數借與汪秀才。汪秀才大喜,磬備了一
個多月糧食,喚集幾十個家人;又各處借得些號衣,多打扮了軍士,一齊到船上去撐駕開
江。鼓吹喧闐,竟像武官出汛一般。有詩為證:
舳艫千里傳赤壁,此日江中行畫鷁。
將軍漢號是樓船,這回投卻班生筆。
汪秀才駕了樓船,領了人從,打了游擊牌額,一直行到闔閭山江口來。未到岸四五里,
先差一隻哨船載著兩個人前去。一個是向家家丁,一個是心腹家人汪貴,拿了張硬牌,去叫
齊本處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擊。就帶了幾個紅帖,把汪姓去了一畫,帖上寫名江
萬里,竟去柯陳大官人家投遞,幾個兄弟,每人一個帖子,說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來相
拜。兩人領命去了。汪秀才分付船戶,把船慢慢自行。且說向家家丁是個熟路,得了汪家重
賞,有甚不依他處?領了家人汪貴一同下在哨船中了,頃刻到了岸邊,搪了硬牌上岸,各處
一說。多曉得新官船到,整備迎接。家丁引了汪貴同到一個所在,元來是一座莊子。但見冷
氣侵入,寒風撲面。三冬無客過,四季少人行。團團蒼檜若龍形,鬱鬱青松如虎跡。已升紅
日,莊門內鬼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邊悲風颯颯。盆盛人醉醬,板蓋鑄錢爐。驀聞一陣血
腥來,元是強人居止處。
家丁原是地頭人,多曾認得柯陳家裡的,一徑將帖兒進去報了。柯陳大官人認得向家家
丁是個官身,有甚麼疑心?與同兄弟柯陳二、柯陳三等會集商議道「這個官府甚有吾每體
面,他既以禮相待,我當以禮接他。而今吾每辦了果盒,帶著羊酒,結束鮮明,一路迎將上
去。一來見我每有禮體,二來顯我每弟兄有威風。看他舉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
了。」商議已定,外報游府船到江口,一面叫轎夫打轎拜客,想是就起來了。柯陳弟兄果然
一齊戎裝,點起二三十名嘍囉,牽羊擔酒,擎著旗旛,點著香燭,迎出山來。
汪秀才船到泊裡,把借來的紗帽紅袍穿著在身,叫齊轎夫,四抬四插抬上岸來。先是地
方人等聲喏已過,柯陳兄弟站著兩旁,打個躬,在前引導,汪秀才分付一徑抬到柯陳家莊上
來。抬到廳前,下了轎,柯陳兄弟忙掇一張坐椅擺在中間。柯陳大開口道:「大人請坐,容
小兄弟拜見。」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禮,賢昆玉多是江湖上義士好漢,下官未任之時,聞
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與諸公義氣相與,所以特來奉拜。豈可以官民之禮相拘?只
是個賓主相待,倒好久長。」柯陳兄弟跪將下去,汪秀才一手扶起,口裡連聲道:「快不要
這等,吾輩豪傑不比尋常,決不要拘於常禮。」柯陳兄弟謙遜一回,請汪秀才坐了,三人侍
立。汪秀才急命取坐來。分左右而坐。柯陳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喜出非常,急忙治酒相
款。汪秀才解帶脫衣,盡情歡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跡。行酒之間,說著許多豪傑勾
當,掀拳裸袖,只根相見之晚。柯陳兄弟不唯心服,又且感恩,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
待,我輩赤心報效,死而無怨。江上有警,一呼即應,決不致自家作孽,有負恩府青目。」
汪秀才聽罷,越加高興,接連百來巨觥,引滿不辭,自日中起,直飲至半夜,方才告別下
船。此一日算做柯陳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陳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陳三做主,各各請
過。柯陳大官人又道:
「前日是倉卒下馬,算不得數。」又請吃了一口酒;俱有金帛折席。汪秀才多不推辭,
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陳兄弟多來謝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隨命治酒相待。柯陳兄
弟推辭道:「我等草澤小人,承蒙恩府不棄,得獻酒食,便為大幸,豈敢上叨賜宴?」汪秀
才道:「禮無不答,難道只是學生叨擾,不容做個主人還席的?況我輩相與,不必拘報施常
規。前日學生到宅上,就是諸君作主。今日諸君見顧,就是學生做主。逢場作戲,有何不
可!」柯陳兄弟不好推辭。早已排上酒席,擺設已完。汪秀才定席已畢,就有帶來一班梨園
子弟,上場做戲。做的是《桃園結義》、《千里獨行》許多豪傑襟懷的戲文,柯陳兄弟多是
山野之人,見此花哄,怎不貪看?豈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分付行船的,但聽戲文鑼鼓為號,即
便地開船。趁著月明,沿流放去,緩緩而行,要使艙中不覺。行來數十餘里,戲文方完。興
未肯闌,仍舊移席團坐,飛觴行令。樂人清唱,勸酬大樂。汪秀才曉得船已行遠,方發言
道:「學生承諸君見愛,如此傾倒,可謂極歡。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於諸君,要與諸
君商量一個長策。」柯陳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請恩府明言,愚兄弟無不聽令。」汪
秀才叫從人掇一個手匣過來,取出那張榜文來捏在手中,問道:「有一個汪秀才告著諸君,
說道劫了他愛妾,有此事否?」柯陳兄弟兩兩相顧,不好隱得。柯陳大回言道:「有一女子
在岳州所得,名曰回風,說是汪家的。而今見在小人處,不敢相瞞。」汪秀才道:「一女子
是小事,那汪秀才是當今豪傑,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請征剿,先將此狀告到上司,上
司密行此牒,托與學生勾當此事。學生是江湖上義氣在行的人,豈可興兵動卒前來攪擾?所
以邀請諸君到此,明日見一見上司,與汪秀才質證那一件公事。」柯陳兄弟見說,驚得面如
土色,道:「我等豈可輕易見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監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脫身,
立將起來,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煙水茫茫,既無舟楫,又無崖岸,巢穴已遠,救應不到,
再無個計策了。正是:
有翅膀飛騰天上,有鱗甲鑽入深淵。
既無窟地升天術,目下災殃怎得延?
柯陳兄弟明知著了道兒,一齊跪下道:「恩府救命則個。」汪秀才道:「到此地位,若
不見官,學生難以回復;若要見官,又難為公等。是必從長計較,使學生可以銷得此紙,就
不見官罷了。」柯陳兄弟道:「小人愚味,願求恩府良策。」汪秀才道:「汪生只為一妾著
急,今莫若差一隻哨船飛棹到宅上,取了此妾來船中。學生領去,當官交付還了他,這張牒
文可以立銷,公等可以不到官了。」柯陳兄弟道:「這個何難!待寫個手書與當家的,做個
執照,就取了來了。」汪秀才道:「事不宜遲,快寫起來。」柯陳大寫下執照,汪秀才立喚
向家家丁與汪貴兩個到來。他一個是認得路的,一個是認得人的,悄地分付。付與執照,打
發兩隻哨船一齊棹去,立等回報。船中且自金鼓迭奏,開懷吃酒。柯陳兄弟見汪秀才意思坦
然,雖覺放下了些驚恐,也還心緒不安,牽筋縮脈。汪秀才只是一味豪興,談笑灑落,飲酒
不歇。
侯至天明,兩隻哨船已此載得回風小娘子,飛也似的來報,汪秀才立請過船來。回風過
船,汪秀才大喜,叫一壁廂房艙中去,一壁廂將出四錠銀子來,兩個去的人各賞一錠,兩船
上各賞一錠。眾人齊聲稱謝,分派已畢。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與柯陳兄弟作別道:「此
事已完,學生竟自回復上司,不須公等在此了。就此請回。」柯陳兄弟感激稱謝救命之恩。
汪秀才把柯陳大官人鬚髯持一持道:
「公等果認得汪秀才否?我學生便是。那裡是甚麼新升游擊,只為不捨得愛妾,做出這
一場把戲。今愛妾仍歸於我,落得與諸君游宴數日,備極歡暢,莫非結緣。多謝諸君,從此
別矣!」柯陳兄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才放下心中疙瘩,不覺大笑道:「元來秀才詼諧至
此,如此豪放不羈,真豪傑也!吾輩粗人,幸得陪侍這幾日,也是有緣。小娘子之事,失於
不知,有愧!有愧!」各解腰間所帶銀兩出來,約有三十餘兩,贈與汪秀才道:「聊以贈小
娘子添妝。」汪秀才再三推卻不得,笑而受之。柯陳兄弟求差哨船一送。汪秀才分付送至通
岸大路,即放上岸。柯陳兄弟慇勤相別,登舟而去。
汪秀才房船中喚出回風來說前日驚恐的事,回風嗚咽告訴。汪秀才道:「而今仍歸吾
手,舊事不必再提,且吃一杯酒壓驚。」兩人如渴得漿,吃得盡歡,遂同宿於舟中。次日起
身,已到武昌碼頭上。來見向都司道:「承借船隻傢伙等物,今已完事,一一奉還。」向都
司道:「尊姬已如何了?」汪秀才道:「叨仗尊庇,已在舟中了。」向都司道:「如何取得
來?」汪秀才把假壯新任拜他賺他的話,備細說了一遍,道:「多在尊使肚裡,小生也仗尊
使之力不淺。」向都司道:
「有此奇事,真正有十二分膽智,才弄得這個伎倆出來。仁兄手段,可以行兵。」當下
汪秀才再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完前日招票上許出之數。另雇下一船,裝了回風小娘子,
現與向都司討了一隻哨船護送,並載家僮人等。安頓已定,進去回復兵巡道,繳還原牒。兵
巡道問道:「此事已如何了,卻來繳牒?」汪秀才再把始終之事,備細一稟。兵巡道笑道:
「不動干戈,能入虎穴,取出人口,真奇才奇想!秀才他日為朝廷所用,處分封疆大事,料
不難矣。」大加賞歎。汪秀才謙謝而出,遂載了回風,還至黃岡。黃岡人聞得此事,盡多驚
歎道:「不枉了汪太公之名,真不虛傳也!」有詩為證:
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與同居。
不須竊伺驪龍睡,已得探還頷下珠。



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
人命關天地,從來有報施。
其建多幻處,造物顯其奇。
話說湖廣黃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黃圻繚,最產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為業,時時手自
灌溉,愛惜倍至。圃中諸瓜,獨有一顆結得極大,塊壘如斗。老圃特意留著,待等味熟,要
獻與豪家做孝順的。一日,手中持了鋤頭,去圃中掘菜,忽見一個人掩掩縮縮在那瓜地中。
急趕去看時,乃是一個乞丐,在那裡偷瓜吃,把個籬芭多扒開了,仔細一認,正不見了這顆
極大的,已被他打碎,連瓤連子,在那裡亂啃。老圃見偏摘掉了加意的東西,不覺怒從心
上,惡向膽邊生,提起手裡鋤頭,照頭一下。卻元來不禁打,打得腦漿迸流,死於地下。老
圃慌了手腳,忙把鋤頭鋤開一楞地來,把屍首埋好,上面將泥鋪平。且喜是個乞丐,並沒個
親人來做苦主討命,竟沒有人知道罷了。
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舊一顆獨結得大,足抵得三四個小的,也一般加意愛惜,
不肯輕采。偶然縣官衙中有個害熱渴的,想得個大瓜清解。各處買來,多不中意,累那買辦
衙役比較了幾番。衙役急了,四處尋訪。見說老圃瓜地專有大瓜,遂將錢與買。進圃選擇,
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數倍。欣然出了十個瓜的價錢,買了去送進衙中。衙中人大喜,見這個
瓜大得導常,集了眾人共剖。剖將開來,瓤水亂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爛的了。」
仔細一看,多把舌頭伸出,半響縮不進去。你道為何?元來滿桌都是鮮紅血水,滿鼻是血腥
氣的。眾人大驚,稟知縣令。縣令道:「其間必有冤事。」遂叫那買辦的來問道:「這瓜是
那裡來的?」買辦的道:「是一個老圃家裡地上的。」縣令道:「他怎生法兒養得這瓜恁
大?喚他來,我要問他。」
買辦的不敢稽遲,隨去把個老圃喚來當面。縣令問道:「你家的瓜,為何長得這樣大?
一圃中多是這樣的麼?」老圃道:「其餘多是常瓜,只有這顆,不知為何恁大。」縣令道:
「往年也這樣結一顆兒麼?」老圃道:「去年也結一顆,沒有這樣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
這一顆大得古怪,自來不曾見這樣。」縣令笑道:「此必異種,他的根畢竟不同,快打轎,
我親去看。」當時抬至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結瓜的處所。縣令教人取鋤頭掘將下去,看他根
是怎麼樣的。掘不深,只見這瓜的根在泥中土,卻像種在一件東西裡頭的。扒開泥士一看,
乃是個死人的口張著,其根直在裡面出將起來。眾人發聲喊,把鋤頭亂挖開來,一個死屍全
見。縣令叫挖開他口中,滿口尚是瓜子。縣令叫把老圃鎖了,問其死屍之故。老圃賴不得,
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誤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從實說了。縣令道:
「怪道這瓜瓤內的多是血水,元來是這個人冤氣所結。他一時屈死,膏液未散,滋長這
一棵根苗來。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揀選大瓜,得露出這一場人命。乞丐雖賤,生命則同,總
是偷竊,不該死罪,也要抵償。」把老圃問成毆死人命絞罪,後來死於獄中。
可見人命至重,一個乞丐死了,又沒人知見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結出異樣
大瓜來弄一個明白,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而今還有一個,因這一件事,露出那一件事來,
兩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時顯露。說著也古怪。有詩為證:
從來見說沒頭事,此事沒頭真莫猜。
及至有時該發露,一頭弄出兩頭來。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直隸徽州府有一個富人姓程。他那邊土俗,但是有資財的,就呼為
朝奉。蓋宋時有朝奉大夫,就像稱呼富人為員外一般,總是尊他。這個程朝奉擁著巨萬家
私,真所謂飽暖生淫慾,心裡只喜歡的是女色。見人家婦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計,
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隨你費下幾多東西,他多不吝,只是以成事為主。所以花費的也不少,
上手的也不計其數。自古道天道禍淫,才是這樣貪淫不歇,便有希奇的事體做出來,直教你
破家辱身,急忙分辨得來,已吃過大虧了,這是後話。
且說徽州府巖子街有一個賣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陳氏,生得十分嬌媚,丰采動
人。程朝奉動了火,終日將買酒為由,甜言軟語哄動他夫妻二人。雖是纏得熟分了,那陳氏
也自正正氣氣,一時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事,惟有利動人心。這家子是貧難之
人,我拼捨著一主財,怕不上我的鉤?私下鑽求,不如明買。」一日對李方哥道:「你一年
賣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靠朝奉福蔭,借此度得夫妻兩口,便是好了。」程朝奉道:
「有得嬴余麼?」李方哥道:「若有得一兩二兩嬴余,便也留著些做個根本,而今只好繃繃
拽拽,朝升暮合過去,那得嬴余?」程朝奉道:「假如有個人幫你十兩五兩銀子做本錢,你
心下如何?」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兩五兩銀子,便多做些好酒起來,開個興頭的糟
坊。一年之間度了口,還有得多。只是沒尋那許多東西,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債要賠利
錢,不如守此小本經紀罷了。」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點好心到我,我便
與你二三十兩,也不打緊。」李方哥道:「二三十兩是朝奉的毫毛,小人得了卻一生一世受
用不盡了。只是朝奉怎麼肯?」朝奉道:
「肯到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道:「教小人怎麼樣的才是好心?」朝奉笑道:「我
喜歡你家裡一件物事,是不費你本錢的,我借來用用,仍舊還你。若肯時,我即時與你三十
兩。」李方哥道:「我家裡那裡有朝奉用得著的東西?況且用過就還,有甚麼不奉承了朝
奉,卻要朝奉許多銀子?」朝奉笑道:「只怕你不肯。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捨得。你且兩
個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將了銀子來,與你現成講兌。今日空口說白話,未好就明說出
來。」笑著去了。
李方哥晚上把這些話與陳氏說道:「不知是要我家甚麼物件。」陳氏想一想道:「你聽
他油嘴,若是別件動用物事,又說道借用就還的,隨你奢遮寶貝,也用不得許多貰錢,必是
癡心想到我身上來討便宜的說話了。你男子漢放些主意出來,不要被他騰倒。」李方哥笑笑
道:「那有此話!」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銀子,來對李方哥道:「銀子已現有在
此,打點送你的了。只看你每意思如何。」朝奉當面打開包來,白燦燦的一大包。李方哥見
了,好不眼熱,道:「朝奉明說是要怎麼?小人好如命奉承。」朝奉道:「你是個曉事人,
定要人說個了話,你自想家裡是甚東西是我用得著的,又這般值錢就是了。」李方哥道:
「教小人沒想處,除了小人夫妻兩口身子外,要值上十兩銀子的傢伙,一件也不曾有。」朝
奉笑道:「正是身上的,哪個說是身子外邊的?」李方哥通紅了臉道:「朝奉沒正經!怎如
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現錢買現貨,願者成交。若不肯時,也只索罷了,我怎好
強得你?」說罷,打點袖起銀子了。自古道:「清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李方哥見程朝
奉要收拾起銀子,便呆著眼不開口,盡有些沉吟不捨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著三兩
多重一錠銀子,塞在李方哥袖子裡道:「且拿著這錠去做樣,一樣十錠就是了。你自家兩個
計較去。」李方哥半推半就的接了。程朝奉正是會家不忙,見接了銀子,曉得有了機關,說
道:
「我去去再來討回音。」
李方哥進到內房與妻陳氏說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元來真是此意。被我搶白了一
頓,他沒意思,把這錠銀子作為陪禮,我拿將來了。」陳氏道:「你不拿他的便好,拿了他
的,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這一條心?」李方哥道「我一時沒主意拿了,他臨去時就說
『象得我意,十錠也不難。』我想我與你在此苦掙一年,掙不出幾兩銀子來。他的意思,倒
肯在你身上捨主大錢。我每不如將計就計哄他,與了他些甜頭,便起他一主大銀子,也不難
了。也強如一盞半盞的與別人論價錢。」李方哥說罷,就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陳氏拿到
手來看一看,道:「你男子漢見了這個東西,就捨得老婆養漢了?」李方哥道:「不是捨
得,難得財主家倒了運來想我們,我們拚忍著一時羞恥,一生受用不盡了。而今總是混帳的
世界,我們又不是甚麼閥閱人家,就守著清白,也沒人來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陳
氏道:「是倒也是,羞人答答的,怎好兜他?」李方哥道:「總是做他的本錢不著,我而今
辦著一個東道在房裡,請他晚間來吃酒,我自到外邊那裡去避一避。等他來時,只說我偶然
出外就來的,先做主人陪他,飲酒中間他自然撩撥你。你看著機會,就與他成了事。等得我
來時,事己過了。可不是不知不覺的落得賺了他一主銀子?」陳氏道:「只是有些害羞,使
不得。」李方哥道:「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甚麼羞?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要你
去兜他。只看他怎麼樣來,才回答他就是,也沒甚麼羞處。」陳氏見說,算來也不打緊的,
當下應承了。
李方哥一面辦治了東道,走去邀請程朝奉。說道:「承朝奉不棄,晚間整酒在小房中,
特請朝奉一敘,朝奉就來則個。」程朝奉見說,喜之不勝道:「果然利動人心,他已商量得
情願了。今晚請我,必然就成事。」巴不得天晚前來赴約。從來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氣洋洋
走出街來。只見一般兒朝奉姓汪的,拉著他水口去看甚麼新來的表子王大捨,一把拉了就
走。程朝奉推說沒工夫得去,他說「有甚麼貴幹?」程朝奉心忙裡,一時造不出來。汪朝奉
見他沒得說,便道:「原沒事幹,怎如此推故掃興?」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兩三個少年子
弟,一推一攘的,牽的去了。到了那裡,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銀子辦起東道來,在那裡人
馬。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帶住了身子,好不耐煩。三杯兩盞,逃了席就走,已有二更天氣。
此時李方哥已此尋個事由,避在朋友家裡了,沒人再來相邀的。程朝奉徑目急急忙忙走到李
家店中。見店門不關,心下意會了。進了店,就把門拴著。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邃,抬眼望見
房中燈燭明亮,酒餚羅列,悄無人聲。走進看時,不見一個人影。忙把桌上火移來一照,大
叫一聲:「不好了!」正是: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程朝奉看時,只見滿地多是鮮
血,一個沒頭的婦人淌在血泊裡,不知是甚麼事由。驚得牙齒捉對兒廝打,抽身出外,開門
便走。到了家裡,只是打困,蹲站不定,心頭丕丕的跳。曉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惑不
題。
且說李方哥在朋友家裡捱過了更深,料道程朝奉與妻子事體已完,從容到家,還好趁吃
杯兒酒。一步步踱將回來。只見店門開著,心裡道:「那朝奉好不精細,既要私下做事,門
也不掩掩著。」走到房裡,不見甚麼朝奉,只是個沒頭的屍首躺在地下。看看身上衣服,正
是妻子。驚得亂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頭哭,一頭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甚
麼言語衝撞了他,便把來殺了?須與他討命去!」連忙把家裡收拾乾淨了,鎖上了門,逕奔
到朝奉家門。程朝奉不知好歹,聽得是李方哥聲音,正要問他個端的,慌忙開出門來。李方
哥一把扭住道:「你幹的好事!為何把我妻子殺了?」程朝奉道:「我到你家,並不見一
人,只見你妻子已殺倒在地,怎說是我殺了?」李方哥道:「不是你是誰?」程朝奉道:
「我心裡愛你的妻子,若是見了,奉承還恐不及,捨得殺他?你須訪個備細,不要冤我!」
李方哥道:「好端端兩口住在家裡,是你來起這些根由,而今卻把我妻子殺了,還推得那
個?和你見官去,好好還我個人來!」
兩下你爭我嚷,天已大明。結扭了一直到府裡來叫屈。府裡見是人命事,淮了狀。發與
三府王通判審問這件事。王通判帶了原、被兩人,先到李家店中相驗屍首。相得是個婦人身
體,被人用刀殺死的,現無頭顱。通判著落地方把屍盛了。帶原、被告到衙門來。先問李方
哥的口詞,李方哥道:「小人李方,妻陳氏,是開酒店度日的。是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
乘小人不在,以買酒為由來強姦他。想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殺死了。」通判問「程某如何
說?」程朝奉道:「李方夫妻賣酒,小人是他的熟主顧。李方昨日來請小人去吃酒,小人因
有事去得遲了些。到他家裡,不見李方,只見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殺死在房。小人慌忙走了家
來,與小人並無相干。」通判道:「他說你以買酒為由去強姦他,你又說是他請你到家,他
既請你,是主人了,為何他反不在家?這還是你去強姦是真了。」程朝奉道:「委實是他來
請小人,小人才去的。當面在這裡,老爺問他,他須賴不過。」李方道:「請是小人請他
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強姦,殺了人了。」王通判道:「既是你請他,怎麼你未到家,他
到先去行姦殺人?你其時不來家做主人,到在那裡去了?其間必有隱情。」取夾棍來,每人
一夾棍,只得多把實情來說了。李方哥道:「其實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許了小人銀兩,要
與小人妻子同吃酒。小人貪利,不合許允,請他吃酒是真。小人怕礙他眼,只得躲過片時。
後邊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殺死在地,他逃在家裡去了。」程朝奉道:「小人喜歡他妻子,要
營勾他是真。他已自許允請小人吃酒了,小人為甚麼反要殺他?其實到他家時,妻子已不知
為何殺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實與小人無干。」通判道:「李方請吃酒賣奸是真,程
某去時,必是那婦人推拒,一時殺了也是真。平白地要謀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徑,這人
命自然是程某抵償了。」程朝奉道:
「小人不合見了美色,郎起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於人命,委實不知。不要說他夫婦
商同請小人吃酒,已是願從的了。即使有些勉強,也還好慢慢央求,何至下手殺了他?」王
通判惱他姦淫起禍,那裡聽他辨說?要把他問個強姦殺人死罪。卻是死人無頭,又無行兇器
械,成不得招。責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顆頭出來。正是:
官法如爐不自由,這回惹著怎干休?
方知女色真難得,此日可來美婦頭?
程朝奉比過幾限,只沒尋那顆頭處。程朝奉訴道:「便做道是強姦不從,小人殺了,小
人藏著那顆頭做甚麼用,在此挨這樣比較?」王通判見他說得有理,也疑道:「是或者另有
人殺了這婦人,也不可知。」且把程朝奉與李方哥多下在監裡了,便叫拘集一千鄰里人等,
問他事體根由與程某殺人真假。鄰里人等多說:
「他們是主顧家,時常往來的,也未見甚麼姦情事。至於程某是個有身家的人,貪淫的
事或者有之,眾來也不曾見他做甚麼兇惡歹事過來。人命的事,未必是他。」通判道:「既
未必是程某,你地方人必曉得李方家的備細,與誰有仇,那處可疑,該推詳得出來。」鄰里
人等道:「李方平日賣酒,也不見有甚麼仇人。他夫妻兩口做人多好,平日與人鬥口的事多
沒有的。這黑夜不知何人所殺,連地方人多沒猜處。」通判道:「你們多去外邊訪一訪。」
眾人領命正要走出,內中一個老者走上前來稟道:「據小人愚見,猜著一個人,未知是
否。」通判道:「是那個?」只因說出這個人來,有分交:乞化游僧,明投三尺之法;沉埋
朽骨,趁白十年之冤。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個
遠處來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佈施,已一個多月了。自從那夜李家婦人被殺之後,就
不聽得他的聲響了。若道是別處去了,怎有這樣恰好的事?況且地方上不曾見有人佈施他
的,怎肯就去。這個事著實可疑。」通判聞言道:「殺人作歹,正是野僧本事,這疑也是有
理的。只那尋這個游僧處?」老者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老爺喚那程某出來說與他知
道,他家道殷富,要明白這事,必然不吝重賞。這游僧也去不久,不過只在左近地方,要訪
著他也不難的。」通判依言,獄中帶出程朝奉來,把老者之言說與他。程朝奉道:「有此疑
端,便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爺與小人做主,出個廣捕文書,著落幾個應捕四外尋訪。小人情
願立個賞票,認出謝金就是。」當下通判差了應捕出來,程朝奉托人邀請眾應捕說話,先送
了十兩銀子做盤費。又押起三十兩,等尋得著這和尚即時交付,眾應捕應承去了。
元來應捕黨與極多,耳目最眾,但是他們上心的事,沒有個訪拿不出的。見程朝奉是個
可擾之家,又兼有了厚贈,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訪得這叫夜僧人在寧國府地方乞化,夜
夜街上叫了轉來,投在一個古廟裡宿歇。眾應捕帶了一個地方人,認得面貌是真,正是巖子
鎮叫夜的了。眾應捕商量道:「人便是這個人了,不知殺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沒個憑
據,也不好拿得他,只可智取。」算計去尋一件婦人衣服,把一個少年些的應捕打扮起來,
裝做了婦人模樣。一同眾人去埋伏在一個林子內,是街上回到古廟必經之地。守至更深,果
然這僧人叫夜轉來。捧了梆,正自獨行,林子裡假做了婦人,低聲叫道:「和尚,還我頭
來!」初時一聲,那僧人已吃了一驚,立定了腳。昏黑之中,隱隱見是個穿紅的婦人,心上
虛怯不過了。只聽得一聲不了,又叫:「和尚,還我頭來!」連叫不止。那僧人慌了,顫駕
駕的道:「頭在你家上三家鋪架上不是?休要來纏我!」眾人聽罷,情知殺人事已實,胡哨
一聲,眾應捕一齊鑽出,把個和尚捆住,道:「這賊禿!你巖子鎮殺了人,還躲在這裡
麼?」先是頓下馬威打軟了,然後解到府裡來。
通判問應捕如何拿得著他,應捕把假裝婦人嚇他、他說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話稟明白了。
帶過僧人來,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賴不過,只得認道:「委實殺了婦人是的。」通判道:
「他與你有甚麼冤仇,殺了他?」僧人道:「並無冤仇,只因那晚叫夜,經過這家門首。見
店門不關,挨身進去,只指望偷盜些甚麼。不曉得燈燭明亮,有一個美貌的婦人盛裝站立在
床邊,看見了不由得心裡不動火,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時性起,拔出戒刀來殺了,提
了頭就走。走將出來才想道,要那頭做甚麼?其時把來掛在上三家鋪架上了。只是恨他那不
肯,出了這口氣。當時連夜走脫此地,而今被拿住,是應得償他命的,別無他話。」通判就
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鋪上人來,問道:「和尚招出人頭在鋪架上,而今那裡去了?」輔上人
道:「當時實有一個人頭掛在架上,天明時見了,因恐怕經官受累,悄悄將來移上前去十來
家趙大門首一棵樹上掛著。已後不知怎麼樣了。」通判差人押了這三家鋪人來提趙大到官。
趙大道:「小人那日蚤起,果然見樹上掛著一顆人頭。心中驚是懼,思要首官,誠恐官司牽
累,當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後園了。」通判道:「而今現在那裡麼?」趙大道:「小人其
時就怕後邊或有是非,要留做證見,埋處把一棵小草樹記認著的,怎麼不現在?」通判道:
「只怕其間有詐偽,須得我親自去取驗。」
通判即時打轎,抬到趙大家裡。叫趙大在前引路,引至後園中,趙大指著一處道:「在
這底下。」通判叫從人掘將下去,剛鈀得土開,只見一顆人頭連泥帶土,轂碌碌滾將出來。
眾人發聲喊道:「在這裡了!」通判道:「這婦人的屍首,今日方得完全。」從人把泥土拂
去,仔細一看,驚道:「可又古怪!這婦人怎生是有髭鬚的?」送上通判看時,但見這顆人
頭:雙眸緊閉,一口牢關。頸子上也是刀刃之傷,嘴兒邊卻有鬚髯之覆。早難道骷髏能作
怪,致令得男女會差池?王通判驚道:「這分明是一個男子的頭,不是那婦人的了!這頭又
出現得詐怪,其中必有蹺蹊。」喝道:「把趙大鎖了!」尋那趙大時,先前看見掘著人頭不
是婦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趙大前邊屋裡,叫拾張桌兒做公座坐了。帶那趙大
的家屬過來,且問這顆人頭的事。趙大妻子一時難以支吾,只得實招道:
「十年前趙大曾有個仇人姓馬,被趙大殺了,帶這頭來埋在這裡的。」通判道:
「適才趙大在此,而今躲在那裡了?」妻子道:「他方才見人頭被掘將來,曉得事發,
他一徑出門,連家裡多不說那裡去了。」王通判道:「立刻的事,他不過走在親眷家裡,料
去不遠。快把你家甚麼親眷住址,一一招出來。」妻子怕動刑法,只得招道:「有個女婿姓
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遇到即時差人押了妻子,竟到這江史令家裡來拿,通判
坐在趙大家裡立等回話。果然: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且說江令史是衙門中人,曉得利害。見丈人趙大急急忙忙走到家來,說道「是殺人事
發,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應承,勸他往別處逃走。趙大一時未有去向,心
裡不決。正躊躇間,公差已押著妻子來要人了。江令史此時火到身上,且自圖滅熄,不好隱
瞞,只得付與公差,仍帶到趙大自己家裡來。妻子路上已自對他說道:「適才老爺問時,我
已實說了。你也招了罷,免受痛苦。」趙大見通判時,果然一口承認。通判問其詳細,趙大
道:「這姓馬的先與小人有些仇隙,後來在山路中遇著,小人因在那裡砍柴,帶得有刀在身
邊,把他來殺了。恐怕有人認得,一時傳遍,這事就露出來,所以既剝了他的衣服,就割下
頭來藏在家裡。把衣服燒了,頭埋在園中。後來馬家不見了人,尋問時,只見有人說山中有
個死屍,因無頭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認得。而今事已經久,連馬家也不提起了。這埋頭的
去處,與前日婦人之頭相離有一丈多地。只因這個頭在地裡,恐怕發露,所以前日埋那婦人
頭時,把草樹記認的。因為隔得遠,有膽氣掘下去。不知為何,一掘到先掘著了。這也是宿
世冤業,應得填還。早知如此,連那婦人的頭也不說了。」通判道:「而今婦人的頭,畢竟
在那裡?」趙大道:「只在那一塊,這是記認不差的。」通判又帶他到後園,再命從人打舊
掘處掘下去,果然又掘出一顆頭來。認一認,才方是婦人的了。通判笑道:「一件人命卻問
出兩件人命來,莫非天意也!」
鎖了趙大,帶了兩顆人頭,來到府中,出張牌去喚馬家親人來認。馬家兒子見說,才曉
得父親不見了十年,果是被人殺了,來補狀詞,王通判誰了。把兩顆人頭,一顆給與馬家埋
葬,一顆喚李方哥出來認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與趙大各打三十板,多問成了死罪。
程朝奉不合買好,致死人命,問成徒罪,折價納贖。李方哥不合賣奸,問杖罪的決。斷程朝
奉出葬埋銀六兩,給與李方哥葬那陳氏。三家鋪的人不合移屍,各該問罪,因不是這等,不
得並發趙大人命,似乎天意明冤,非關人事,釋罪不究。
王通判這件事問得清白,一時清給了兩件沒頭事,申詳上司,各各稱獎,至今傳為美
談。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人婦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條性命,自己吃了許多驚恐,又
坐了一年多監,費掉了百來兩銀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處?那陳氏立個主意不從夫言,也
不見得被人殺了。至於因此一事,那趙大久無對證的人命,一併發覺,越見得天心巧處。可
見欺心事做不得一些的。有詩為證:
冶容誨淫從古語,會見金夫不自主。
稱觴已自不有躬,何怪啟寵納人侮。
彼黠者徒恣強暴,將此頭顱向何許?
幽兔鬱積十年餘,彼處有頭欲出土。



卷二十九 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偶
詩曰:
萬物皆有情,不論妖與鬼。
妙藥可通靈,方信岐黃理。
話說宋乾道年間,江西一個官人赴調臨安都下,因到西湖上遊玩,獨自一人各處行走。
走得路多了,覺得疲倦。道邊有一民家,門前有幾株大樹,樹旁有石塊可坐,那官人遂坐下
少息。望去屋內有一雙鬟女子,明艷動人。官人見了,不覺心神飄蕩,注目而視。那女子也
回眸流盼,似有寄情之意。官人眷戀不捨,自此時時到彼處少坐。那女子是店家賣酒的,就
在裡頭做生意,不避人的。見那官人走來,便含笑相迎,竟以為常。往來既久,情意綢繆。
官人將言語挑動他,女子微有羞澀之態,也不惱怒。只是店在路旁,人眼看見,內有父母,
要求諧魚水之歡,終不能勾,但只兩心眷眷而已。官人已得注選,歸期有日,掉那女子不
下,特到他家告別。恰好其父出外,女子獨自在店,見說要別,拭淚私語道:「自與郎君相
見,彼此傾心,欲以身從郎君,父母必然不肯。若私下隨著郎君去了,淫奔之名又羞恥難
當。今就此別去,必致夢寐焦勞,相思無已。如何是好?」那官人深感其意,即央他鄰近人
將著厚禮求聘為婚,那父母見說是江西外郡,如何得肯?那官人只得快快而去,自到家收拾
赴任,再不能與女子相聞音耗了。
隔了五年,又赴京聽調,剛到都下,尋個旅館歇了行李,即去湖邊尋訪舊遊。只見此居
已換了別家在內。問著五年前這家,茫然不知。鄰近人也多換過了,沒有認得的。心中悵然
不快,回步中途,忽然與那女子相遇。看他年貌比昔年已長大,更加標緻了好些。那官人急
忙施禮相揖,女子萬福不迭。口裡道:「郎君隔闊許久,還記得奴否?」那官人道:「為因
到舊處尋訪不見,正在煩惱。幸喜在此相遇,不知宅上為何搬過了,今在那裡?」女子道:
「奴已嫁過人了,在城中小巷內。吾夫坐庫務,監在獄中,故奴出來求救於人,不匡撞著五
年前舊識。郎君肯到我家啜茶否?」那官人欣然道:「正要相訪。」兩個人一頭說,一頭
走,先在那官人的下處前經過。官人道:「此即小生館舍,可且進去談一談。」那官人正要
營勾著他,了還心願。思量下處盡好就做事,那裡還等得到他家裡去?一邀就邀了進來,關
好了門,兩個抱了一抱,就推倒床上,行其雲雨。那館舍是個獨院,甚是僻靜。館舍中又無
別客,止是那江西官人一個住著。女子見了光景,便道:「此處無人知覺,盡可偷住與郎君
歡樂,不必到吾家去了。吾家裡有人,反更不便。」官人道:「若就肯住此,更便得緊
了。」一留半年,女子有時出外,去去即時就來,再不想著家中事,也不見他想著家裡。那
官人相處得濃了,也忘記他是有夫家的一般。
那官人調得有地方了,思量回去,因對女子道:「我而今同你悄地家去了,可不是長久
之計麼?」女子見說要去,便流下淚來,道:「有句話對郎君說,郎君不要吃驚。」官人
道:「是甚麼話?」女子道:「奴自向時別了郎君,終日思念,懨懨成病,期年而亡。今之
此身,實非人類。以夙世緣契,幽魂未散,故此特來相從這幾時。歡期有限,真數已盡,要
從郎君遠去,這卻不能勾了。恐郎君他日有疑,不敢避嫌,特與郎君說明。但陰氣相侵已
深,奴去之後,郎君腹中必當暴下,可快服平胃散,補安精神,即當痊癒。」官人見說,不
勝驚駭了許久,又聞得教服平胃散,問道:「我曾讀《夷堅志》,見孫九鼎遇鬼,亦服此
藥。吾思此藥皆平平,何故奏效?」女子道:「此藥中有蒼朮,能去邪氣,你只依我言就是
了。」說罷涕泣不止,那官人也相對傷感。是夜同寢,極盡歡會之樂。將到天明,揚哭而
別。出門數步,倏已不見。果然別後,那官人暴下不止,依言贖平胃散服過才好。那官人每
對人說著此事,還淒然淚下。
可見情之所鐘,雖已為鬼,猶然眷戀如此。況別後之病,又能留方服藥醫好,真多情之
鬼也!而今說一個妖物,也與人相好了,留著些草藥,不但醫好了病,又弄出許多姻緣事
體,成就他一生夫婦,更為奇怪。有《憶秦娥》一詞為證:
堪奇絕,陰陽配合真丹結,真丹結。歡娛雖就,精神亦竭。慇勤贈物機關洩,姻緣盡處
傷離別,傷離別。三番草藥,百年歡悅。
這一回書,乃京師老郎傳留,原名為《靈狐三束草》。天地間之物,惟狐最靈,善能變
幻,故名狐魅。北方最多,宋時有「無狐魅不成村」之說。又性極姦淫,其涎染著人,無不
迷惑,故又名「狐媚」,以比世間淫女。唐時有「狐媚偏能惑主」之檄。然雖是個妖物,其
間原有好歹。如任氏以身殉鄭鎣,連貞節之事也是有的。至於成就人功名,度脫人災厄,撮
合人夫婦,這樣的事往往有之。莫謂妖類便無好心,只要有緣遇得著。
國朝天順甲申年間,浙江有一個客商姓蔣,專一在湖廣、江西地方做生意。那蔣生年紀
二十多歲,生得儀容俊美,眉目動人,同伴裡頭道是他模樣可以選得過駙馬,起他混名叫做
蔣駙馬。他自家也以風情自負,看世間女子輕易也不上眼。道是必遇絕色,方可與他一對。
雖在江湖上走了幾年,不曾撞見一個中心滿意女子。也曾同著朋友行院人家走動兩番,不過
是遣興而已。公道看起來,還則是他失便宜與婦人了。
一日置貨到漢陽馬口地方,下在一個店家,姓馬,叫得馬月溪店。那個馬月溪是本處馬
少卿家裡的人,領著主人本錢開著這個歇客商的大店。店中盡有幽房邃閣,可以容置上等好
客,所以遠方來的斯文人多來投他。店前走去不多幾家門面,就是馬少卿的家裡。馬少卿有
一位小姐,小名叫得雲容,取李青蓮「雲想衣裳花想容」之句,果然纖姣非常,世所罕有。
他家內樓小窗看得店前人見,那小姐閒了,時常登樓看望作耍。一日正在臨窗之際,恰被店
裡蔣生看見。蔣生遠望去,極其美麗,生平目中所未睹。一步步走近前去細玩,走得近了,
看得較真,覺他沒一處生得不妙。蔣生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心裡妄想道:「如此美
人,得以相敘一宵,也不枉了我的面龐風流!卻怎生能勾?」只管仰面癡看。那小姐在樓上
瞧見有人看他,把半面遮藏,也窺著蔣生是個俊俏後生,恰像不捨得就躲避著一般。蔣生越
道是樓上留盼,賣弄出許多飄逸身份出來,要惹他動火。直等那小姐下樓去了,方才走回店
中。關著房門,默默暗說:「可惜不曾曉得丹青,若曉得時,描也描他一個出來。」次日問
著店家,方曉得是主人之女,還未曾許配人家。蔣生道:「他是個仕宦人家,我是個商賈,
又是外鄉,雖是未許下丈夫,料不是我想得著的。若只論起一雙的面龐,卻該做一對才不虧
了人。怎生得氤氳大使做一個主便好?」
大凡是不易得動情的人,一動了情,再接納不住的。蔣生自此行著思,坐著想,不放下
懷。他原賣的是絲綢綾絹女人生活之類,他央店家一個小的拿了箱籠,引到馬家宅裡去賣。
指望撞著小姐,得以飽看一回。果然賣了兩次,馬家家眷們你要買長,我要買短,多討箱籠
裡東西自家翻看,覷面講價。那小姐雖不十分出頭露面,也在人叢之中,遮遮掩掩的看物
事。有時也眼膘著蔣生,四目相視。蔣生回到下處,越加禁架不定,長吁短氣,恨不身生雙
翅,飛到他閨閣中做一處。晚間的春夢也不知做了多少:
俏冤家驀然來,懷中摟抱。羅帳裡,交著股,要下千遭。裙帶頭滋味十分妙,你貪我又
愛,臨住再加饒。嚇!夢兒裡相逢,夢兒裡就去了。
蔣生眠思夢想,日夜不置。真所謂:思之思之,又從而思之;思之不得,鬼神將通之。
一日晚間,關了房門,正待獨自去睡,只聽得房門外有行步之聲,輕輕將房門彈響。蔣生幸
未熄燈,急忙掭明瞭燈,開門出看,只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定睛仔細一認,正是馬家小
姐。蔣生吃了一驚道:「難道又做起夢來了?」正心一想,卻不是夢。燈兒明亮,儼然與美
貌的小姐相對。蔣生疑假疑真,惶惑不定。小姐看見意思,先開一道:「郎君不必疑怪,妾
乃馬家雲容也。承郎君久垂顧盼,妾亦關情多時了。今偶乘家間空隙,用計偷出重門,不自
嫌其醜陋,願伴郎君客中歲寂。郎君勿以自獻為笑,妾之幸也。」蔣生聽罷,真個如饑得
食,如渴得漿,宛然劉、阮入天台,下界凡夫得遇仙子。快樂屆僥倖,難以言喻。忙關好了
門,挽手共入鴛帷,急講于飛之樂。雲雨既畢,小姐分付道:「妾見郎君韶秀,不能自持,
致於自薦枕席。然家嚴剛厲,一知風聲,禍不可測。郎君此後切不可輕至妾家門首,也不可
到外邊閒步,被別人看破行徑。只管夜夜虛掩房門相待,人定之後,妾必自來。萬勿輕易漏
洩,始可歡好得久長耳。」蔣生道:「遠鄉孤客,一見芳容,想慕欲死。雖然夢寐相遇,還
道仙凡隔遠,豈知荷蒙不棄,垂盼及於鄙陋,得以共枕同衾,極盡人間之樂,小生今日就死
也瞑目了。何況金口分付,小生敢不記心?小生自此足不出戶,口不輕言,只呆呆守在房
中。等到夜間,侯小姐光降相聚便了。」天未明,小姐起身,再三計約了夜間,然後別去。
蔣生自想真如遇仙,胸中無限快樂,只不好告訴得人。小姐夜來明去,蔣生守著分付,
果然輕易不出外一步,惟恐露出形跡,有負小姐之約。蔣生少年,固然精神健旺,竭力縱
欲,不以為疲。當得那小姐深自知味,一似能征慣戰的一般,一任顛鸞倒鳳,再不推辭,毫
無厭足。蔣生倒時時有怯敗之意,那小姐竟像不要睡的,一夜夜何曾休歇?蔣生心愛得緊,
見他如此高興,道是深閨少女,怎知男子之味,又兩情相得,所以毫不避忌。盡著性子喜歡
做事,難得這樣真心,一發快活。惟恐奉承不周,把個身子不放在心上,拚著性命做,就一
下走了陽,死了也罷了。弄了多時,也覺有些倦怠,面顏看看憔悴起來。正是: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且說蔣生同伴的朋友,見蔣生時常日裡閉門昏睡,少見出外。有時略略走得出來,呵欠
連天,像夜間不曾得睡一般。又不曾見他搭伴夜飲,或者中了宿醒,又不曾見他妓館留連,
或者害了色病,不知為何如此。及來牽他去那裡吃酒宿娼,未到晚必定要回店中,並不肯少
留在外邊一更二更的。眾人多各疑心道:「這個行徑,必然心下有事的光景,想是背著人做
了些甚麼不明的勾當了。我們相約了,晚間侯他動靜,是必要捉破他。」當夜天色剛晚,小
姐已來。蔣生將他藏好,恐怕同伴疑心,反走出來談笑一會,同吃些酒。直等大家散了,然
後關上房門,進來與小姐上床。上得床時,那交歡高興,弄得你死我活,哼哼卿卿的聲響,
也顧不得旁人聽見。又且無休無歇,外邊同伴竊聽的道:「蔣駙馬不知那裡私弄個婦女在房
裡受用。」這等久戰,站得不耐煩,一個個那話兒直豎起來,多是出外久了的人,怎生禁
得?各自歸房,有的硬忍住了,有的放了手銃自去睡了。
次日起來,大家道:「我們到蔣附馬房前守他,看甚麼人出來。」走在房外,房門虛
掩,推將進去。蔣生自睡在床上,並不曾有人。眾同伴疑道:「那裡去了?」蔣生故意道:
「甚麼那裡去了?」同伴道:「昨夜與你弄那話兒的。」蔣生道:「何曾有人?」同伴道:
「我們眾人多聽得的,怎麼混賴得?」蔣生道:「你們見鬼了。」同伴道:「我們不見鬼,
只怕你著鬼了。」蔣生道:「我如何著鬼?」同伴道:「晚間與人幹那話,聲響外聞,早來
不見有人,豈非是鬼?」蔣生曉得他眾人夜來竊聽了,虧得小姐起身得早,去得無跡,不被
他們看見,實為萬幸。一時把說話支吾道:「不瞞眾兄,小生少年出外,鰥曠日久,晚來上
床,忍制不過,學作交歡之聲,以解慾火。其實只是自家喉急的光景,不是真有個在裡面交
合。說著甚是惶恐,眾兄不必疑心。」同伴道:「我們也多是喉急的人,若果是如此,有甚
惶恐?只不要著了甚麼邪妖,便不是耍事。」蔣生道:「並無此事,眾兄放心。」同伴似信
不信的,也不說了。
只見蔣生漸漸支持不過,一日疲倦似一日,自家也有些覺得了。同伴中有一個姓夏的,
名良策,與蔣生最是相愛。見蔣生如此,心裡替他耽憂,特來對他說道:「我與你出外的
人,但得平安,便為大幸。今仁兄面黃肌瘦,精神恍惚,語言錯亂。及聽兄晚間房中,每每
與人切切私語,此必有作怪蹺蹊的事。仁兄不肯與我每明言,他日定要做出事來,性命干
系,非同小可,可惜這般少年,葬送在他鄉外府,我輩何忍?況小弟蒙兄至愛,有甚麼勾當
便對小弟說說,斟酌而行也好,何必相瞞?小弟賭個咒,不與人說就是了!」蔣生見夏良策
說得痛切,只得與他實說道:「兄意思真懇,小弟實有一件事不敢瞞兄。此間主人馬少卿的
小姐,與小弟有些緣分,夜夜自來歡會。兩下少年,未免情慾過度,小弟不能堅忍,以致生
出疾病來。然小弟性命還是小事,若此風聲一露,那小姐性命也不可保了。再三叮囑小弟慎
口,所以小弟只不敢露。今雖對仁兄說了,仁兄萬勿漏洩,使小弟有負小姐。」夏良策大笑
道:「仁兄差矣!馬家是鄉宦人家,重垣峻壁,高門邃宇,豈有女子夜夜出得來?況且旅館
之中,眾人雜沓,女子來來去去,雖是深夜,難道不提防人撞見?此必非他家小姐可知
了。」蔣生道:「馬家小姐我曾認得的,今分明是他,再有何疑?」夏良策道:「聞得此地
慣有狐妖,善能變化惑人,仁兄所遇必是此物。仁兄今當謹慎自愛。」蔣生那裡肯信?夏良
策見他迷而不悟,躊躇了一夜,心生一計道:「我直教他識出蹤跡來,方才肯住手。」只因
此一計,有分交:深妖怪,難藏丑穢之形;幽室香軀,陡變溫柔之質。用著那神仙洞裡千年
草,成就了卿相門中百歲緣。
且說蔣生心神惑亂,那聽好言?夏良策勸他不轉,來對他道:「小弟有一句話,不礙兄
事的,兄是必依小弟而行。」蔣生道:「有何事教小弟做?」夏良策道:「小弟有件物事,
甚能分別邪正。仁兄等那人今夜來時,把來贈他拿去。若真是馬家小姐,也自無妨;若不是
時,須有認得他處,這卻不礙仁兄事的。仁兄當以性命為重,自家留心便了。」蔣生道:
「這個卻使得。」夏良策就把一個粗麻布袋袋著一包東西,遞與蔣生,蔣生收在袖中。夏良
策再三叮囑道:「切不可忘了!」蔣生不知何意,但自家心裡也有些疑心,便打點依他所
言,試一試看,料也無礙。是夜小姐到來,歡會了一夜,將到天明去時,蔣生記得夏良策所
囑,便將此袋出來贈他道:「我有些少物事送與小姐拿去,且到閨閣中慢慢自看。」那小姐
也不問是甚麼物件,見說送他的,欣然拿了就走,自出店門去了。蔣生睡到日高,披衣起
來。只見床面前多是些碎芝麻粒兒,一路出去,灑到外邊。蔣生恍然大悟道:「夏兄對我
說,此囊中物,能別邪正,元來是一袋芝麻。芝麻那裡是辨別得邪正的?他以粗麻布為袋,
明是要他撒將出來,就此可以認他來蹤去跡,這個就是教我辨別邪正了。我而今跟著這芝麻
蹤跡尋去,好歹有個住處,便見下落。」
蔣生不說與人知,只自心裡明白,逐步暗暗看地上有芝麻處便走。眼見得不到馬家門
上,明知不是他家出來的人了。纖纖曲曲,穿林過野,芝麻不斷。一直跟尋到大別山下,見
山中有個洞口,芝麻從此進去。蔣生曉得有些詫異,擔著一把汗,望洞口走進。果見一個牝
狐,身邊放著一個芝麻布袋兒,放倒頭在那裡鼾睡。
幾轉雌雄坎與離,皮囊改換使人迷。
此時正作陽台夢,還是為雲為雨時。
蔣生一見大驚,不覺喊道:「來魅吾的,是這個妖物呵!」那狐性極靈,雖然睡臥,甚
是警醒。一聞人聲,侯把身子變過,仍然是個人形。蔣生道:「吾已識破,變來何干?」那
狐走向前來,執著蔣生手道:「郎君勿怪!我為你看破了行藏,也是緣分盡了。」蔣生見他
仍復舊形,心裡老大不捨。那狐道:「好教郎君得知,我在此山中修道,將有千年。專一與
人配合雌雄,煉成內丹。向見郎君韶麗,正思借取元陽,無門可入。卻得郎君鍾情馬家女
子,思慕真切,故爾效仿其形,特來配合。一來助君之歡,二來成我之事。今形跡已露,不
可再來相陪,從此永別了。但往來已久,與君不能無情。君身為我得病,我當為君治療。那
馬家女子,君既心愛,我又假托其貌,邀君恩寵多時,我也不能恝然。當為君謀取,使為君
妻,以了心願,是我所以報君也。」說罷,就在洞中手擷一般希奇的草來,束做三束,對蔣
生道:「將這頭一束,煎水自洗,當使你精完氣足,壯健如故。這第二束,將去悄地撒在馬
家門口暗處,馬家女子即時害起癩病來。然後將這第三束去煎水與他洗濯,這癩病自好,女
子也歸你了。新人相好時節,莫忘我做媒的舊情也。」遂把三束草一一交付蔣生,蔣生收
好。那狐又分付道:「慎之!慎之!莫對人言,我亦從此逝矣。」言畢,依然化為狐形,跳
躍而去,不知所往。
蔣生又驚又喜,謹藏了三束草,走歸店中來,叫店家燒了一鍋水,悄地放下一束草,煎
成藥湯。是夜將來自洗一番,果然神氣開爽,精力陡健,沉睡一宵。次日,將鏡一照,那些
萎黃之色,一毫也無了。方知仙草靈驗,謹其言,不向人說。夏良策來問昨日蹤跡,蔣生推
道:「靈至水邊已住,不可根究,想來是個怪物,我而今看破,不與他往來便了。」夏良策
見他容顏復舊,便道:「兄心一正,病色便退,可見是個妖魅。今不被他迷了,便是好了,
連我們也得放心。」蔣生口裡稱謝,卻不把真心說出來。只是一依狐精之言,密去幹著自己
的事。將著第二束草守到黃昏人靜後,走去馬少卿門前,向戶檻底下牆角暗處,各各撒放停
當。目回店中,等待消息。不多兩日,紛紛傳說馬家雲容小姐生起癩瘡來。初起時不過二三
處,雖然嫌憎,還不十分在心上。漸漸渾身癩發,但見:腥臊遍體,臭味難當。玉樹亭亭,
改做魚鱗皴皴;花枝裊裊,變為蠹蝕累堆。癢動處不住爬搔,滿指甲霜飛雪落;痛來時豈勝
啾唧,鎮朝昏抹淚揉眵。誰家女子恁般撐?聞道先儒以為癩。
馬家小姐忽患癩瘡,皮癢膿腥,痛不可忍。一個艷色女子弄成人間厭物,父母無計可
施,小姐求死不得。請個外科先生來醫,說得甚不值事,敷上藥去就好。依言敷治,過了一
會,渾身針刺卻像剝他皮下來一般疼痛,頃刻也熬不得,只得仍舊洗掉了。又有內科醫家前
來處方,說是內裡服藥,調得血脈停當,風氣開散,自然痊可。只是外用敷藥,這叫得治
標,決不能除根的。聽了他把煎藥日服兩三劑,落得把脾胃燙壞了,全無功效。外科又爭說
是他專門,必竟要用擦洗之藥。內科又說是肺經受風,必竟要吃消風散毒之劑。落得做病人
不著,挨著疼痛,熬著苦水,今日換方,明日改藥。醫生相罵了幾番,你說我無功,我說你
沒用,總歸沒帳。馬少卿大張告示在外:「有人能醫得痊癒者,贈銀百兩。」這些醫生看了
告示,只好嚥唾。真是孝順郎中,也算做竭盡平生之力,查盡秘藏之書,再不曾見有些小效
處。小姐已是十死九生,只多得一口氣了。
馬少卿束手無策,對夫人道:「女兒害著不治之症,已成廢人。今出了重賞,再無人能
醫得好。莫若捨了此女,待有善醫此症者,即將女兒與他為妻,倒賠壯奩,招贅入室。我女
兒頗有美名,或者有人慕此,獻出奇方來救他,也未可知。就未必門當戶對,譬如女兒害病
死了。就是不死,這樣一個癩人,也難嫁著人家。還是如此,庶幾有望。」遂大書於門道:
「小女雲容染患癩疾,一應人等能以奇方奏效者,不論高下門戶,遠近地方,即以此女嫁
之,贅入為婿。立此為照!」
蔣生在店中,已知小姐病癩出榜招醫之事,心下暗暗稱快。然未見他說到婚姻上邊,不
敢輕易兜攬。只恐遠地客商,他日便醫好了,只有金帛酬謝,未必肯把女兒與他。故此藏著
機關,靜看他家事體。果然病不得痊,換過榜文,有醫好招贅之說。蔣生撫掌道:「這番老
婆到手了!」即去揭了門前榜文,自稱能醫。門公見說,不敢遲滯,立時奔進通報。馬少卿
出來相見,見了蔣生一表非俗,先自喜歡。問道:「有何妙方,可以醫治?」蔣生道:「小
生原不業醫,曾遇異人傳有仙草,專治癩疾,手到可以病除。但小生不慕金帛,惟求不爽榜
上之言,小生自當效力。」馬少卿道:「下官止此愛女,德容俱備。不幸忽犯此疾,已成廢
人。若得君子施展妙手,起死回生,榜上之言,豈可自食?自當以小女餘生奉侍箕帚。」蔣
生道:「小生原藉浙江,遠隔異地,又是經商之人,不習儒業,只恐有玷門風。今日小姐病
顏消減,所以捨得輕許。他日醫好復舊,萬一悔卻前言,小生所望,豈不付之東流?先須說
得明白。」馬少卿道:「江浙名邦,原非異地。經商亦是善業,不是賊流。看足下器體,亦
非以下之人。何況有言在先,遠近高下,皆所不論。只要醫得好,下官忝在縉紳,豈為一病
女就做爽信之事?足下但請用藥,萬勿他疑!」蔣生見說得的確,就把那一束草叫煎起湯
來,與小姐洗澡。小姐聞得藥草之香,已自心中爽快。到得傾下浴盒,通身操洗,可煞作
怪,但是湯到之處,疼的不疼,癢的不癢,透骨清涼,不可名狀。小姐把膿污抹盡,出了浴
盒,身子輕鬆了一半。眠在床中一夜,但覺瘡痂漸落,粗皮層層脫下來。過了三日,完全好
了。再復清湯浴過一番,身體瑩然如玉,比前日更加嫩相。
馬少卿大喜,去問蔣生下處,元來就住在本家店中。即著人請得蔣生過家中來,打掃書
房與他安下,只要揀個好日,就將小姐贅他。蔣生不勝之喜,已在店中把行李搬將過來,住
在書房,等候佳期。馬家小姐心中感激蔣生救好他病,見說就要嫁他,雖然情願,未知生得
人物如何,叫梅香探聽。元來即是曾到家裡賣過綾絹的客人,多曾認得他面龐標緻的。心裡
就放得下。吉日已到,馬少卿不負前言,主張成婚。兩下少年,多是美麗人物,你貪我愛,
自不必說。但蔣生未成婚之先,先有狐女假扮,相處過多時,偏是他熟認得的了。
一日,馬小姐說道:「你是別處人,甚氣力到得我家裡?天教我生出這個病來,成就這
段姻緣。那個仙方,是我與你的媒人,誰傳與你的,不可忘了。」蔣生笑道:「是有一個媒
人,而今也沒謝他處了。」小姐道:「你且說是那個?今在何處?」蔣生不好說是狐精,捏
個謊道:「只為小生曾瞥見小姐芳容,眠思夢想,寢食俱廢。心意志誠了,感動一位仙女,
假托小姐容貌,來與小生往來了多時。後被小生識破,他方才說,果然不是真小姐,小姐應
該目下有災,就把一束草教小生來救小姐,說當有姻緣之分。今果應其言,可不是個媒
人?」小姐道「怪道你見我像舊識一般,元來曾有人假過我的名來。而今在那裡去了?」蔣
生道:「他是仙家,一被識破,就不再來了。知他在那裡?」小姐道:「幾乎被他壞了我名
聲,卻也虧他救我一命,成就我兩人姻緣,還算做個恩人了。」蔣生道:
「他是個仙女,恩與怨總不掛在心上。只是我和你合該做夫妻,遇得此等仙緣,稱心滿
意。但愧小生不才,有屈了小姐耳。」小姐道:「夫妻之間,不要如此說。況我是垂死之
人,你起死回生的大恩,正該終身奉侍君子,妾無所恨矣!」自此如魚似水,蔣生也不思量
回鄉,就住在馬家終身,夫妻諧老,這是後話。
那蔣生一班兒同伴,見說他贅在馬少卿家了,多各不知其由。惟有夏良策見蔣生說著馬
小姐的話,後來道是妖魅的假托,而今見真個做了女婿,也不明白他備細。多來與蔣生慶
喜,夏良策私下細問根由。蔣生瞞起用草生癩一段話,只說:
「前日假托馬小姐的,是大別山狐精。後被夏兄精布芝麻之計,追尋蹤跡,認出真形。
他贈此藥草,教小弟去醫好馬小姐,就有姻緣之分。小弟今日之事,皆狐精之力也。」眾人
見說,多稱奇道:「一向稱兄為蔣駙馬,今仁兄在馬口地方作客,住在馬月溪店,竟為馬少
卿家之婿,不脫一個「馬」字,可知也是天意,生出這狐精來,成就此一段姻緣。駙馬之
稱,便是前讖了。」人家相傳以為佳話。有等癡心的,就恨怎生我偏不撞著狐精,得有此奇
遇,妄想得一個不耐煩。有詩為證:
人生自是有姻緣,得遇靈狐亦偶然。
妄意洞中三束草,豈知月下赤繩牽?
野史氏曰:生始窺女而極慕思,女不知也。狐實陰見,故假女來。生以色自惑,而狐惑
之也。思慮不起,天君泰然,即狐何為?然以禍始而以福終,亦生厚幸。雖然,狐媒猶狐媚
也,終死色刃矣!


卷三十 瘞遺骸王玉英配夫 償聘金韓秀才贖子
晉世曾聞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
既能成得雌雄配,也會生兒在冥壤。
話說國朝隆慶年間,陝西西安府有一個易萬戶,以衛兵入屯京師,同鄉有個朱工部相與
得最好。兩家婦人各有好孕,萬戶與工部偶在朋友家裡同席,一時說起,就兩下指腹為婚。
依俗禮各割衫襟,彼此互藏,寫下合同文字為定。後來工部建言,觸忤了聖旨,欽降為四川
滬州州判。萬戶升了邊上參將,各奔前程去了。萬戶這邊生了一男,傳聞朱家生了一女,相
隔既遠,不能勾圖完前盟。過了幾時,工部在謫所水土不服,全家不保,剩得一兩個家人,
投托著在川中做官的親眷,經紀得喪事回鄉,殯葬在郊外。其時萬戶也為事革任回衛,身故
在家了。
萬戶之子易大郎,年已長大,精熟武藝,日夜與同伴馳馬較射。一日正在角逐之際,忽
見草間一兔騰起,大郎捨了同伴,挽弓趕去。趕到一個人家門口,不見了兔兒,望內一看,
元來是一所大宅院。宅內一個長者走出來,衣冠偉然,是個士大夫模樣,將大郎相了一相,
道:「此非易郎麼?」大郎見是認得他的,即下馬相揖。長者拽了大郎之手,步進堂內來,
重見過禮,即分付裡面治酒相款。酒過數巡,易大郎請問長者姓名。長者道:「老夫與易郎
葭莩不薄,老夫教易郎看一件信物。」隨叫書僮在裡頭取出一個匣子來,送與大郎開看。大
郎看時,內有羅衫一角,文書一紙,合縫押字半邊,上寫道:「朱、易兩姓,情既斷金,家
皆種玉。得雄者為婿,必諧百年。背盟得天厭之,天厭之!隆慶某年月日朱某、易某書,坐
客某某為證。」大郎仔細一看,認得是父親萬戶親筆,不覺淚下交頤。只聽得後堂傳說:
「襦人同小姐出堂。」大郎抬眼看時,見一個年老婦人,珠冠緋袍,擁一女子,裊裊婷婷,
走出廳來。那女子真色淡容,蘊秀包麗,世上所未曾見。長者指了女子對大郎道:「此即弱
息,尊翁所訂以配君子者也。」大郎拜見孺入已過,對長者道:「極知此段良緣,出於先人
成命,但媒妁未通,禮儀未備,奈何?」長者道:「親口交盟,何須執伐!至於儀文未節,
更不必計較。郎君倘若不棄,今日即可就甥館,萬勿推辭!」大郎此時意亂心迷,身不自
由。女子已進去妝梳,須臾出來行禮,花燭合音,悉依家禮儀節。是夜送歸洞房,兩情歡
悅,自不必說。
正是歡娛夜短,大郎匆匆一住數月,竟不記得家裡了。一日忽然念著道:「前日驟馬到
此,路去家不遠,何不回去看看就來?」把此意對女子說了。女子稟知父母,那長者與孺人
堅意不許。大郎問女子道:「岳父母為何不肯?」女子垂淚道:「只怕你去了不來。」大郎
道:「那有此話!我家裡不知我在這裡,我回家說聲就來。一日內的事,有何不可?」女子
只不應允。大郎見他作難,就不開口。又過了一日,大郎道:「我馬閒著,久不騎坐,只怕
失調了。我須騎出去盤旋一回。」其家聽信。大郎走出門,一上了馬,加上數鞭,那馬四腳
騰空,一跑數里。馬上回頭看那舊處,何曾有甚麼莊院?急盤馬轉來一認,連人家影跡也沒
有。但見群塚纍纍,荒籐野蔓而已。歸家昏昏了幾日,才與朋友們說著這話。有老成人曉得
的道:「這兩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舉家已絕,郎君所遇,乃其幽宮,想是夙緣未
了,故有此異。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郎君勿可再往!」大郎聽了這話,又眼見奇怪,果然
不敢再去。
自到京師襲了父職回來,奉上司檄文,管署衛印事務。夜出巡堡,偶至一處,忽見前日
女子懷抱一小兒迎上前來,道:「易郎認得妾否?郎雖忘妾,褓中之兒,誰人所生?此子有
貴征,必能大君門戶,今以還郎,撫養他成人,妾亦藉手不負於郎矣。」大郎念著前情,不
復顧忌,抱那兒子一看,只見眉清目秀,甚是可喜。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見了好個孩兒,
豈不快活。走近前去,要與那女子重敘離情,再說端的。那女子忽然不見,竟把懷中之子掉
下,去了。大郎帶了回來。後來大郎另娶了妻,又斷弦,再續了兩番,立意要求美色。娶來
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又絕無生息。惟有得此子長成,勇力過人,兼有雄略。大郎因前日女
子有「大君門戶」之說,見他不凡,深有大望。一十八歲了,大郎倦於戎務,就讓他裘了
職,以累建奇功,累官至都督,果如女子之言。
這件事全似晉時范陽盧充與崔少府女金碗幽婚之事,然有地有人,不是將舊說附會出來
的。可見姻緣未完,幽明配合,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這還是目前的鬼魂氣未散,更有幾
百年鬼也會與人生子,做出許多話柄來,更為奇絕。要知此段話文,先聽幾首七言絕句為
證:
洞裡仙人路不遙,洞庭煙雨晝瀟瀟。
莫教吹笛城頭閣,尚有銷魂鳥鵲橋。
(其一)。
莫訝鴛鸞會有緣,桃花結子已千年。
塵心不識藍橋路,信是蓬萊有謫仙。
(其二)。
朝暮雲驂閩楚關,青鸞信不斷塵寰。
乍逢仙侶拋桃打,笑我清波照霧鬟。
(其三)。
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憶夫韓慶雲之詩。那韓慶雲是福建福州府福清縣的秀才,他在本府
長樂縣藍田石龍嶺地方開館授徒。一日散步嶺下,見路捨有枯骨在草叢中,心裡惻然道:
「不知是誰人遺骸,暴露在此!吾聞收掩遺骸,仁人之事。今此骸無主,吾在此間開館,既
為吾所見,即是吾責了。」就歸向鄰家借了鋤鏟畚鍤之類,又沒個幫助,親自動手,瘞埋停
當。撮土為香,滴水為酒,以安他魂靈,致敬而去。
是夜獨宿書館,忽見籬外畢畢剝剝,敲得籬門響。韓生起來,開門出看,乃是一個美麗
女子,韓生慌忙迎揖。女子道:「且到尊館,有話奉告。」韓生在前引導,同至館中。女子
道:「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佑年間,父為閩州守,將兵御元人,力戰
而死。妾不肯受胡虜之辱,死此嶺下。當時人憐其貞義,培土掩覆。經今兩百餘年,骸骨偶
出。蒙君埋藏,恩最深重。深夜來此,欲圖相報。」韓生道:「掩骸小事,不足掛齒。人鬼
道殊,何勞見顧?」玉英道:「妾雖非人,然不可謂無人道。君是讀書之人,幽婚冥合之
事,世所常有。妾蒙君葬埋,便有夫妻之情。況夙緣甚重,願奉君枕席,幸勿為疑。」韓生
孤館寂寥,見此美婦,雖然明說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縫,濟濟楚楚,絕無鬼息。又且
說話明白可聽,能不動心?遂欣然留與同宿,交感之際,一如人道,毫無所異。
韓生與之相處一年有餘,情同伉儷。忽一日,對韓生道:「妾於去年七月七日與君交
接,腹已受妊,今當產了。」是夜即在館中產下一兒。初時韓生與玉英往來,俱在夜中,生
徒俱散,無人知覺。今已有子,雖是玉英自己乳抱,卻是嬰兒啼聲,瞞不得人許多,漸漸有
人知覺,但亦不知女子是誰,嬰兒是誰,沒個人家主名,也沒人來查他細帳。只好胡猜亂
講,總無實據。傳將開去,韓生的母親也知道了。對韓生道:「你山間處館,恐防妖魅。外
邊傳說你有私遇的事,果是怎麼樣的?可實對我說。」韓生把掩骸相報及玉英姓名說話,備
細述一遍。韓母驚道:「依你說來,是個多年之鬼了,一發可慮!」韓生道:「說也奇怪,
雖是鬼類,實不異人,已與兒生下一子了。」韓母道:「不信有這話!」韓生道:「兒豈敢
造言欺母親?」韓母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孫,正巴不得要個孫兒。你可抱歸來與我看一
看,方信你言是真。」韓生道:「待兒與他說著。」果將母親之言說知。玉英道:「孫子該
去見婆婆,只是兒受陽氣尚淺,未可便與生人看見,待過幾時再處。」韓生回復母親。韓母
不信,定要捉破他蹤跡,不與兒子說知。
忽一日,自己魆地到館中來。玉英正在館中樓上,將了果子餵著兒子。韓母一直聞將上
樓去。玉英望見有人,即抱著兒子,從窗外逃走。喂兒的果子,多遺棄在地。看來像是蓮
肉,抬起仔細一看,元來是峰房中白子。韓母大驚道:「此必是怪物。」教兒子切不可再近
他。韓生口中唯唯,心下實捨不得。等得韓母去了,玉英就來對韓生道:「我因有此兒在
身,去來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在此也無顏。我今抱了他回故鄉湘潭去,寄養在人
間,他日相會罷。」韓生道:「相與許久,如何捨得離別?相念時節,教小生怎生過得?」
玉英道:「我把此兒寄養了,自身去來由我。今有二竹英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麼急事
要相見,只把兩英相擊,我當自至。」說罷,即飄然而去。
玉英抱此兒到了湘潭,寫七字在兒衣帶上道:「十八年後當來歸。」又寫他生年月日在
後邊了,棄在河旁。湘潭有個黃公,富而無子,到河邊遇見,拾了回去養在家裡。玉英已
知,來對韓生道:「兒已在湘潭黃家,吾有書在衣帶上,以十八年為約,彼時當得相會,一
同歸家。今我身無累,可以任從去來了。」此後韓生要與玉英相會,便擊竹英。玉英既來,
凡有疾病禍患,與玉英言之,無不立解。甚至他人禍福,玉英每先對韓生說過,韓生與人
說,立有應驗。外邊傳出去,盡道韓秀才遇了妖邪,以妖言惑眾。恰好其時主人有女淫奔於
外,又有疑韓生所遇之女,即是主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韓生聲名頗不好聽。玉英知道,
說與韓生道:「本欲相報,今反相累。」漸漸來得希疏,相期一年只來一番,來必以七夕為
度。韓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如此一十八年,玉英來對韓生道:「衣帶之期已至,豈可不
去一訪之?」韓生依言,告知韓母,遂往湘潭。正是:
阮修倡論無鬼,豈知鬼又生人?
昔有尋親之子,今為尋子之親。
月說湘潭黃翁一向無子,偶至水濱,見有棄兒在地,抱取回家。看見眉清目秀,聰慧可
愛,養以為子。看那衣帶上面有「十八年後當來歸」七字,心裡疑道:
「還是人家嫡妾相忌,沒奈何拋下的?還是人家生得兒女多了,怕受累棄著的?既已拋
棄,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約?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捨,明白記著,寄養在人家,他
日必來相訪。我今現在無子,且收來養著,到十八年後再看如何。」黃翁自拾得此兒之後,
忽然自己連生二子,因將所拾之兒取名鶴齡,自己二子分開他二字,一名鶴算,一名延齡,
一同送入學堂讀書。鶴齡敏惠異常,過目成誦。二子雖然也好,總不及他。總卯之時,三人
一同游庠。黃翁歡喜無盡,也與二子一樣相待,毫無差別。二子是老來之子,黃翁急欲他早
成家室,目前生孫,十六七歲多與他畢過了姻。只有鶴齡因有衣帶之語,怕父母如期來訪,
未必不要歸宗,是以獨他遲遲未娶。卻是黃翁心裡過意不去道:「為我長子,怎生反未有室
家?」先將四十金與他定了裡中易氏之女。那鶴齡也曉得衣帶之事,對黃翁道:「兒自幼蒙
撫養深恩,已為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約得有期,豈可娶而不告?雖蒙聘下妻室,且待此期已
過,父母不來,然後成婚,未為遲也。」黃翁見他講得有理,只得憑他。既到了十八年,多
懸懸望著,看有甚麼動靜。
一日,有個福建人在街上與人談星命,訪得黃翁之家,求見黃翁。黃翁心裡指望三子立
刻科名,見是星相家無不延接。聞得遠方來的,疑有異術,遂一面請坐,將著三子年甲央請
推算。談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著鶴齡的八字,對黃翁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來不
該在父母身邊的,必得寄養出外,方可長成。及至長成之後,即要歸宗,目下已是其期
了。」黃公見他說出真底實話,面色通紅道:「先生好胡說!此三子皆我親子,怎生有寄養
的話說!何況說的更是我長子,承我宗桃,那裡還有宗可歸處?」談星的大笑道:「老翁豈
忘衣帶之語乎?」黃翁不覺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談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
八年前棄兒之韓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認,故此假扮做談星之人,來探蹤跡。今既在翁家,
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黃翁道:「衣帶之約,果然是真,老漢豈可昧得!況我自有
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溝壑,何必賴取人家之子?但此子為何見棄?乞道其詳。」韓生
道:「說來事涉怪異,不好告訴。」黃翁道:「既有令郎這段緣契,便是自家骨肉,說與老
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韓生道:「此子之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貞女之魂也。
此女在宋時,父為閩官禦敵失守,全家死節,其魂不漏,與小生配合生兒。因被外人所疑,
他說家世湘潭,將來貴處寄養,衣帶之字,皆其親書。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
果然遇著,敢請一見。」黃翁道:「有如此非怪異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當不凡。今令郎
與小兒共是三兄弟,同到長沙應試去了。」韓生道:「小生既遠尋到此,就在長沙,也要到
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歸宗,便為萬幸。」黃翁道:「父子至親,誼當使君
還珠。況是足下冥緣,豈可間隔?但老夫十八年撫養,已不必說,只近日下聘之資,也有四
十金。子既已歸足下,此聘金須得相還。」韓生道:「老翁恩德難報,至於聘金,自宜奉
還。容小生見過小兒之後,歸與其母計之,必不敢負義也。」
韓生就別了黃翁,逕到長沙訪問黃翁三子應試的下處。已問著了,就寫一帖傳與黃翁大
兒子鶴齡。帖上寫道:「十八年前與聞衣帶事人韓某。」鶴齡一見衣帶說話,感動於心,驚
出請見道:「足下何處人氏?何以知得衣帶事體?」韓生看那鶴齡日個年方弱冠,體不勝
衣。清標固稟父形,嫣質猶同母貌。恂恂儒雅,盡道是十八歲書生;邈邈源流,豈知乃二百
年鬼子!韓生看那鶴齡模樣,儼然與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兒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見
寫衣帶的人否?」鶴齡道:
「寫衣帶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約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見
教。」韓生道:「寫衣帶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見,先須認得我。」鶴齡見說,知
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捨得棄了兒子一十八年?」韓生道:「汝母非凡
女,乃二百年鬼仙,與我配合生兒,因乳養不便,要寄托人間。汝母原藉湘潭,故將至此
地。我實福建秀才,與汝母姻緣也在福建。今汝若不忘本生父母,須別了此間義父,還歸福
建為是。」鶴齡道:「吾母如今在那裡?兒也要相會。」韓生道:「汝母修去修來,本無定
所,若要相會,也須到我閩中。」鶴齡至性所在,不勝感動。兩弟鶴算、延齡在旁邊聽見說
著要他歸福建說話,少年心性,不覺大怒起來,道:「那裡來的這野漢,造此不根之談,來
誘哄人家子弟,說著不達道理的說話!好耽耽一個哥哥,卻教他到福建去,有這樣胡說
的!」那家人每見說,也多嗔怪起米,對鶴齡道:「大官人不要聽這個遊方人,他每專打聽
著人家事體,來撰造是非哄誘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揉他出去,韓
生道:「不必羅皂!我已在湘潭見過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四十兩,便可贖回,還只
是我的兒子。你們如何胡說!」眾人那裡聽他?只是推他出去為淨。鶴齡心下不安,再三戀
戀,眾人也不顧他。兩弟狠狠道:「我兄無主意,如何與這些閒棍講話!饒他一頓打,便是
人情了。」鶴齡道:「衣帶之語,必非虛語,此實吾父來尋盟。他說道曾在湘潭見過爹爹
來,回去到家裡必知端的。」鶴算、延齡兩人與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處門首,再不放進
去鶴齡相見了。
韓生自思兒子雖得見過,黃家婚聘之物,理所當還。今沒個處法還得他,空手在此,一
年也無益,莫要想得兒子歸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計較。心裡主意未定,到了晚間,把竹英
擊將起來。王玉英即至,韓生因說著已見兒子,黃家要償取聘金方得贖回的話。玉英道:
「聘金該還,此間未有處法,不如且回閩中,別圖機會。易家親事,亦是前緣,待取了聘
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為晚也。」韓生因此決意回閩,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險阻,
玉英便到舟中護衛。至於盤纏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資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裡鄰驚駭,
道是韓生向來遇妖,許久不見,是被妖魅拐到那裡去,必然喪身在外,不得歸來了。今見好
好還家,以為大奇。平日往來的多來探望。韓生因為眾人疑心壞了他,見來問的,索性一一
把實話從頭至尾備述與人,一些不瞞。眾人見他不死,又果有兒子在湘潭,方信他說話是
實。反共說他遇了仙緣,多來慕羨他。不認得的,盡想一識其面。有問韓生為何不領了兒子
歸來,他把聘金未曾還得,湘潭養父之家不肯的話說了。有好事的多願相助,不多幾時,湊
上了二十餘金,尚少一半。夜間擊英,與王玉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
前去,途中有湊那一半之處。
韓生隨即動身,到了半路,在江邊一所古廟邊經過,玉英忽來對韓生道:「此廟中神廚
裡坐著,可得二十金,足還聘金了。」韓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廟裡看時,只見:廟門頹
敗,神路荒涼。執撾的小鬼無頭,拿簿的判官落帽。庭中多獸跡,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
蹤,魍魎投來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樣,何曾一陌紙錢飄!韓生到神廚邊揭開帳幔來看,灰塵
堆來有寸多厚,心裡道:「此處那裡來的銀子?」然想著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說話,
爬上去蹲在廚裡。喘息未定,只見一個人慌慌忙忙走將進來,將手在案前香爐裡亂塞。塞
罷,對著神道聲諾道:「望菩薩遮蓋遮蓋,所罰之咒,不要作準。」又見一個人在外邊嚷進
來道:「你欺心偷過了二十兩銀子,打點混賴,我與你此間神道面前罰個咒。罰得咒出,便
不是你。」先來那個人便對著神道,口裡念誦道我若偷了銀子,如何如何。後來這個人見他
賭得咒出,遂放下臉子道:「果是與你無干,不知在那裡錯去了?」先來那個人,把身子抖
一抖,兩袖灑一灑道:「你看我身邊須沒藏處。「兩個卿卿噥噥,一路說著,外邊去了。
韓生不見人來了,在神廚裡走將出來。摸一摸香爐,看適間藏的是甚麼東西,摸出一個
大紙包來。打開看時,是一包成錠的銀子,約有二十餘兩。韓生道:「慚愧,眼見得這先人
來的,瞞起同伴的銀子藏在這裡,等賭過咒搜不出時,慢慢來取用。豈知已先為鬼神所知,
歸我手也!欲待不取,總來是不義之財;欲待還那失主,又明顯出這個人的偷竊來了。不如
依著玉英之言,且將去做贖子之本,有何不可?」當下取了。出廟下船,船裡從容一秤,果
有二十兩重,分毫不少,韓生大喜。
到了湘潭,逕將四十金來送還黃翁聘禮,求贖鶴齡。黃翁道:「婚盟已定,男女俱已及
時,老夫欲將此項與令郎完了姻親,此後再議歸閩。唯足下喬梓自做主張,則老夫事體也完
了。」韓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聽命?」黃翁著媒人與易家說知此事。易家不肯
起來道:「我家初時只許嫁黃公之子,門當戶對,又同裡為婚,彼此俱便。今聞此子原藉福
建,一時配合了,他日要離了歸鄉。相隔著四五千里,這怎使得?必須講過,只在黃家不去
的,其事方諧。」媒人來對黃翁說了。黃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將此語一一告訴韓生道:「非
關老夫要留此子,乃親家之急如此。況令郎名在楚藉,婚在楚地,還閩之說,必是不要,為
之奈何?」韓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擊竹英與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說易家親事是前
緣,既已根絆在此,怎肯放去?況妾本藉湘中,就等兒子做了此間女婿,成立在此也好。郎
君只要父子相認,何必歸閩?」韓生道:「閩是吾鄉,我母還在,若不歸閩,要此兒子何
用?」玉英道:「事數到此,不由君算。若執意歸閩,兒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將此兒歸閩
中,又在何處另結良緣?不如且從黃、易兩家之言,成了親事,他日兒子自有分曉也。」韓
生只得把此意回復了黃翁,一憑黃翁主張。黃翁先叫鶴齡認了父親,就收拾書房與韓生歇下
了。然後將此四十兩銀子,支分作花燭之費。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見說不回福建了,無不
依從。
成親之後,鶴齡對父韓生說要見母親一面。韓生說與玉英,玉英道:「是我自家兒子,
正要見他。但此間生人多,非我所宜。可對兒子說人靜後房中悄悄擊英,我當見他夫婦兩人
一面。」韓生對鶴齡說知,就把竹英密付與他,鶴齡領著去了。等到黃昏,鶴齡擊英,只見
一個淡妝女子在空中下來,鶴齡夫妻知是尊嫜,雙雙跪下。玉英撫摹一番,道:「好一對兒
子媳婦,我為你一點骨血,精緣所牽,二百年貞靜之性,不得安閒。今幸已成房立戶,我願
已完矣!」鶴齡道:「兒子頗讀詩書,曾見古今事跡。如我母數百年精魂,猶然遊戲人間,
生子成立,誠為希有之事。不知母親何術致此,望乞見教。」玉英道:「我以貞烈而死,後
土錄為鬼仙,許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脈。汝父有掩骸之仁,陰德可紀,故我就與配合生汝,
以報其恩。此皆生前之注定也。」鶴齡道:「母親既然靈通如此,何不即留跡人間,使兒媳
輩得以朝夕奉養?」玉英道:「我與汝父有緣,故得數見於世,然非陰道所宜。今日特為要
見吾兒與媳婦一面,故此暫來,此後也不再來了。直待歸閩之時,石尤嶺下再當一見。吾兒
前程遠大,勉之!勉之!」說罷,騰空而去。
鶴齡夫妻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雖怪異,想著母親之言,句句有頭有尾。鶴齡
自歎道:「讀盡稗官野史,今日若非身為之子,隨你傳聞,豈肯即信也!」次日與黃翁及兩
弟說了,俱各驚駭。鶴齡隨將竹英交還韓生,備說母親夜來之言。韓生道:「今汝托義父恩
庇,成家立業,俱在於此,歸閩之期,知在何時?只好再過幾時,我自回去看婆婆罷了。」
鶴齡道:「父親不必心焦!秋試在即,且待兒子應試過了,再商量就是。」從此韓生且只在
黃家住下。
鶴齡與兩弟,俱應過秋試。鶴齡與鶴算一同報捷,黃翁與韓生盡皆歡喜。鶴齡要與鶴算
同去會試,韓生住湘潭無益,思量暫回閩中。黃翁贈與盤費,鶴齡與易氏各出所有送行。韓
生乃到家來,把上項事一一對母親說知。韓母見說孫兒娶婦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
得到眼前,此時連媳婦是個鬼也不說了。次年鶴齡、鶴算春榜連捷,鶴齡給假省親,鶴算選
授福州府閩縣知縣,一同回到湘潭。鶴算接了黃翁,全家赴任,鶴齡也乘此便帶了妻易氏附
舟到閩訪親,登堂拜見祖母,喜慶非常。韓生對兒子道:「我館在長樂石尤嶺,乃與汝母相
遇之所,連汝母骨骸也在那邊。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來相見。前日所約,原自如此。」
遂閤家同到嶺下,方得駐足館中,不須擊英,玉英已來拜韓母,道:「今孫兒媳婦多在
婆婆面前,況孫兒已得成名,妾所以報郎君者已盡。妻幽陰之質,不宜久在陽世周旋,只因
夙緣,故得如此。今合門完聚,妾事已了,從此當靜修玄理,不復再人生寰矣。」韓生道:
「往還多年,情非朝夕,即為兒子一事,費過多少精神!今甫得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
如何又說要別的話來?」鶴齡夫婦涕泣請留。玉英道:「冥數如此,非人力所強。若非數
定,幾曾見二百年之精魂還能同人道生子,又在世間往還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當以數目自
遣,不必作人間離別之態也。」言畢,翩然而逝。鶴齡痛哭失聲,韓母與易氏各各垂淚,惟
有韓生不十分在心上,他是慣了的,道夜靜擊英,原自可會。豈知此後隨你擊英,也不來
了。守到七夕常期,竟自杳然。韓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斷弦喪偶之情。思他平時相與時
節,長篇短詠,落筆數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絕句之類,傳出與人,頗為眾口所誦。
韓生取其所作成集,計有十卷。因曾賦「萬鳥鳴春」四律,韓生即名其集為《萬鳥鳴春》,
流佈於世。
韓生後來去世,鶴齡即合葬之石尤嶺下。鶴齡改復韓姓,別號黃石,以示不忘黃家及石
尤嶺之意。三年喪畢,仍與易氏同歸湘潭,至今閩中盛傳其事。
二百年前一鬼魂,猶能生子在乾坤。
遺骸掩處陰功重,始信骷髏解報恩。



       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簡屍 殉節婦留待雙出柩
削骨蒸肌豈忍言?世人借口欲伸冤。
典刑未正先殘酷,法吏當知善用權。
話說戮屍棄骨,古之極刑。今法被人毆死者,必要簡屍。簡得致命傷痕,方准抵償,問
入死罪,可無冤枉,本為良法。自古道法立弊生,只因有此一簡,便有許多奸巧做出來。那
把人命圖賴人的,不到得就要這個人償命。只此一簡,已彀奈何著他了。你道為何?官府一
准簡屍,地方上搭廠的就要搭廠錢。跟官門皂、轎夫吹手多要酒飯錢。仵作人要開手錢、洗
手錢。至於官面前桌上要燒香錢、朱墨錢、筆硯錢;氈條坐褥俱被告人所備。還有不肖佐貳
要擺案酒,要折盤盞,各項名色甚多,不可盡述。就簡得雪白無傷,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
就問得原告招誣,何益於事?所以奸徒與人有仇,便思將人命為奇貨。官府動筆判個「簡」
字,何等容易!道人命事應得的,豈知有此等害人不小的事?除非真正人命,果有重傷簡得
出來,正人罪名,方是正條。然刮骨蒸屍,千零萬碎,與死的人計較,也是不忍見的。律上
所以有「不願者聽」及「許屍親告遞免簡」之例,正是聖主曲體人情處。豈知世上慘刻的
官,要見自己風力,或是私心嗔恨被告,不肯聽屍親免簡,定要劣撅做去。以致開久殮之
棺,掘久埋之骨。隨你傷人子之心,墮旁觀之淚,他只是硬著肚腸不管。原告不執命,就坐
他受賄;親友勸息,就誣他私和。一味蠻刑,打成獄案。自道是與死者伸冤,不知死者慘酷
已極了。這多是絕子絕孫的勾當!
閩中有一人名曰陳福生,與富人洪大壽家傭工。偶因一語不遜,被洪大壽痛打一頓。那
福生才吃得飯過,氣鬱在胸,得了中懣之症,看看待死。臨死對妻子道:「我被洪家長痛
打,致恨而死。但彼是富人,料搬他不倒,莫要聽了人教唆賴他人命,致將我屍首簡驗,粉
骨碎身。只略與他說說,他怕人命纏累,必然周給後事,供養得你每終身,便是便益了。」
妻子聽言,死後果去見那家長,但道:「因被責罰之後,得病不痊,今已身死。惟家長可憐
孤寡,做個主張。」洪大壽見因打致死,心裡虛怯的,見他說得揣己,巴不得他沒有說話,
給與銀兩,厚加殯殮,又許了時常周濟他母子,已此無說了。
陳福生有個族人陳三,混名陳喇虎,是個不本分好有事的。見洪人壽是有想頭的人家,
況福生被打而死,不為無因,就來攛掇陳福生的妻子,教他告狀執命。妻子道:「福生的
死,固然受了財主些氣,也是年該命限。況且死後,他一味好意殯殮有禮,我們番臉子不
轉,只自家認了悔氣罷。」喇虎道:「你每不知事體,這出銀殯殮,正好做告狀張本。這樣
富家,一條人命,好歹也起發他幾百兩生意,如何便是這樣住了?」妻子道:「貧莫與富
鬥,打起官司來,我們先要銀子下本錢,那裡去討?不如做個好人住手,他財主每或者還有
不虧我處。」陳喇虎見說他不動,自到洪家去嚇詐道:「我是陳福生族長,福生被你家打死
了,你傢俬買下了他妻子,便打點把一場人命糊塗了。你們須要我口淨,也得大家吃塊肉
兒。不然,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躲過了!」洪家自恃福生妻子已無說話,天大事已定,旁
邊人閒言閒語,不必怕他。不教人來兜攬,任他放屁喇撤一出,沒興自去。喇虎見無動靜,
老大沒趣,放他不下,思量道:「若要告他人命,須得是他親人。他妻子是扶不起的了,若
是自己出名,告他不得。我而今只把私和人命首他一狀,連屍親也告在裡頭,須教他開不得
口!」登時寫下一狀往府裡首了。
府裡見是人命,發下理刑館。那理刑推館,最是心性慘刻的,喜的是簡屍,好的是入
罪,是個拆人家的祖師。見人命狀到手,訪得洪家巨富,就想在這樁事上顯出自己風力來。
連忙出牌拘人,吊屍簡明。陳家妻子實是怕事,與人商量道:

「遞了免簡,就好住得。」急寫狀去遞。推官道:「分明是私下買和的情了。」不肯准
狀。洪家央了分上去說:「屍親不願,可以免簡。」推官一發怒將起來道:「有了銀子,王
法多行不去了?」反將陳家妻子撥出,定要簡屍。沒奈何只得拾出棺木,解到屍場,聚齊了
一干人眾,如法蒸簡。仵作人曉得官府心裡要報重的,敢不奉承?把紅的說紫,青的說黑,
報了致命傷兩三處。推官大喜道:「是拿得倒一個富人,不肯假借,我聲名就重了,立要問
他抵命!」怎當得將律例一查,家長毆死雇工人,只斷得埋葬,問得徒贖,井無抵償之條。
只落得洪家費掉了些銀子,陳家也不得安寧。陳福生殮好入棺了,又狼狼藉藉這一番。大家
多事,陳喇虎也不見沾了甚麼實滋味,推官也不見增了甚麼好名頭,枉做了難人。
一場人命結過了,洪家道陳氏母子到底不做對頭,心裡感激,每每看管他二人,不致貧
乏。陳喇虎指望個小富貴,竟落了空,心裡常懷快快。
一日在外酒醉,晚了回家,忽然路上與陳福生相遇。福生埋怨道:「我好好的安置在棺
內,為你妄想嚇詐別人,致得我屍骸零落,魂魄不安,我怎肯干休?你還我債去!」將陳喇
虎按倒在地,滿身把泥來搓擦。陳喇虎掙扎不得,直等後邊人走來,陳福生放手而去。喇虎
悶倒在地,後邊人認得他的,扶了回家。家裡道是酒醉,不以為意。不想自此之後,喇虎渾
身生起癩來,起床不得。要出門來槓幫教唆做些憊懶的事,再不能勾了。淹纏半載,不能支
持。到臨死才對家人說道:「路上遇陳福生,嫌我出首簡了他屍,以此報我。我不得活
了。」說罷就死。死後家人信了人言,道癩疾要纏染親人,急忙抬出,埋於淺土。被狗子乘
熱拖將出來,吃了一半。此乃陳喇虎作惡之報。
卻是陳福生不與打他的洪大壽為仇,反來報替他執命的族人,可見簡屍一事,原非死的
所願,做官的人要曉得,若非萬不得已,何苦做那極慘的勾當!倘若屍親苦求免簡,也該依
他為是。至於假人命,一發不必說,必待審得人命逼真,然後行簡定罪。只一先後之著,也
保全得人家多了。而今說一個情願自死不肯簡父屍的孝子,與看官每聽一聽。
父仇不報忍模糊,自有雄心托湛盧。
梟獍一誅身已絕,法官還用簡屍無?
話說國朝萬曆年間,浙江金華府武義縣有一個人姓王名良,是個儒家出身。有個族侄王
俊,家道富厚,氣岸凌人,專一放債取利,行兇剝民。就是族中文派,不論親疏,但與他財
利交關,錙銖必較,一些面情也沒有的。王良不合曾借了他本銀二兩,每年將束修上利,積
了四五年,還過他有兩倍了。王良意思,道自家屋裡還到此地,可以相讓,此後利錢便不上
緊了些。王俊是放債人心性,那管你是叔父?道:「逐年還煞只是利銀,本錢原根不動,利
錢還須照常,豈算還過多寡?」一日,在一族長處會席,兩下各持一說,爭論起來。王悛有
了酒意,做出財主的樣式,支手舞腳的發揮。王良氣不平,又自恃尊輩,喝道:「你如此氣
質,敢待打我麼?」王俊道:「便打了,只是財主打了欠債的!」趁著酒性,那管尊卑?撲
的一拿打過去。王良不提防的,一交跌倒。王俊索性趕上,拳頭腳尖一齊來。族長道:「使
不得!使不得!」忙來勸時,已打得不亦樂乎了。大凡酒德不好的人,酒性發了,也不認得
甚麼人,也不記得甚麼事;但只是使他酒風,狠戾暴怒罷了,不管別人當不起的。當下一個
族侄把個叔子打得七損八傷,族長勸不住,猛力解開,教人負了王良家去。王俊沒個頭主,
沒些意思,耀武揚威,一路吆吆喝喝也走去了。
詎知王良打得傷重,次日身危。王良之子王世名,也是個讀書人。父親將死之時,喚過
分付道:「我為族子王俊毆死,此仇不可忘!」王世名痛哭道:「此不共戴天之仇,兒誓不
與俱生人世!」王良點頭而絕。王世名拊膺號慟,即具狀到縣間,告為立殺父命事,將族長
告做見人。縣間准行,隨行牌吊屍到官,伺候相簡。王俊自知此事決裂,到不得官,苦央族
長處息,任憑要銀多少,總不計論。處得停妥,族長分外酬謝,自不必說。族長見有些油
水,來勸王世名罷訟道:「父親既死,不可復生。他家有的是財物,怎與他爭得過?要他償
命,必要簡屍。他使用了仵作,將傷報輕了,命未必得償,屍骸先吃這番狼藉,大不是算。
依我說,乘他俱怕成訟之時,多要了他些,落得做了人家,大家保全得無事,未為非策。」
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若是執命,無有不簡屍之理。不論世情敵他不過,縱是償得命來,
傷殘父骨,我心何忍?只存著報仇在心,拼得性命,那處不著了手?何必當官拘著理法,先
將父屍經這番慘酷,又三推六問,幾年月日,才正得典刑?不如目今權依了他們處法,詐癡
佯呆,住了官司。且保全了父骨,別圖再報。」回復族長道:「父親委是冤死,但我貧家,
不能與做頭敵,只憑尊長所命罷了。」族長大喜,去對王俊說了,主張將王俊膏腴田三十畝
與王世名,為殯葬父親養膳老母之費。王世名同母當官遞個免簡,族長隨遞個息詞,永無翻
悔。王世名一一依聽了,來對母親說道:「兒非見利忘仇,若非如此,父骨不保。兒所以權
聽其處分,使彼絕無疑心也。」世名之母,婦女見識,是做人家念頭重的,見得了這些肥
田,可以享受,也自甘心罷了。
世名把這三十畝田所收花利,每歲藏貯封識,分毫不動。外邊人不曉得備細,也有議論
他得了田業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與人辨明。王俊懷著鬼胎,倒時常以禮來問候叔母。世名
雖不受他禮物,卻也像毫無嫌隙的,照常往來。有時撞著杯酒相會,笑語酬酢,略無介意。
眾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事已漸冷,逕沒人提起了。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膽,時刻不
忘!消地鑄一利劍,鏤下兩個篆字,名曰「報仇」,出入必佩。請一個傳真的繪畫父像,掛
在齋中,就把自己之形,也圖在上面,寫他持劍侍立父側。有人問道:「為何畫作此形?」
世名答道:「古人出必佩劍,故慕其風,別無他意。」有詩為證:
戴天不共敢忘仇?畫筆常將心事留。
說與旁人渾不解,腰間寶劍自颼颼。
且說王世名日間對人嘻笑如常,每到歸家,夜深人靜,便撫心號慟。世名妻俞氏曉得丈
夫心不忘仇,每對他道:「君家心事,妾所洞知。一日仇死君手,君豈能獨生?」世名道:
「為了死孝,吾之職分,只恐仇不得報耳!若得報,吾豈願偷生耶?」俞氏道:「君能為孝
子,妾亦能為節婦。」世名道:「你身是女子,出口大易,有好些難哩!」俞氏道:「君能
為男子之事,安見妾身就學那男子不來?他日做出便見。」世名道:「此身不幸,遭罹仇
難,娘子不以兒女之見相阻,卻以男子之事相勉,足見相成了。」夫妻各相愛重。
五載之內,世名已得游泮,做了秀才,妻俞氏又生下一兒。世名對俞氏道:「有此狐
狐,王氏之脈不絕了。一向懷仇在心,隱忍不報者,正恐此身一死,斬絕先耙,所以不敢輕
生做事,如今我死可瞑目!上有老母,下有嬰兒,此汝之責,我托付已過,我不能再顧
了。」遂仗劍而出。也是王俊冤債相尋,合該有事。他新相處得一個婦女在鄉間,每飯後不
帶僕從,獨往相敘。世名打聽在肚裡,曉得在蝴蝶山下經過,先伏在那邊僻處了。王俊果然
搖搖擺擺獨自一人踱過嶺來。世名正是恩人相見,分外眼明。仇人相見,分外眼睜。看得明
白,颼的鑽將過來,喝道:「還我父親的命來!」王俊不提防的吃了一驚,不及措手,已被
世名劈頭一剁。說時遲,那時快,王俊倒在地下掙扎。世名按倒,梟下首級,脫件衣服下來
包裹停當,帶回家中。見了母親,大哭拜道:「兒已報仇,頭在囊中。今當為父死,不得侍
母膝下了。」拜罷,解出首級到父靈位前拜告道:「仇人王俊之頭,今在案前,望父明靈不
遠,兒今赴官投死去也。」隨即取了歷年所收田租帳目,左手持刀,右手提頭,竟到武義縣
中出首。
此日縣中傳開,說王秀才報父仇殺了人,拿頭首告,是個孝子。一傳兩,兩傳三,哄動
了一個縣城。但見:人人豎發,個個伸眉。豎發的恨那數載含冤,伸眉的喜得今朝吐氣。挨
肩疊背,老人家擠壞了腰脊厲聲呼;裸袖舒拳,小孩子踏傷了腳指號陶哭。任俠豪人齊拍
拿,小心怯漢獨驚魂。王世名到了縣堂,縣門外喊發連天,何止萬人擠塞!武義縣陳大尹不
知何事,慌忙出堂坐了,問其緣故。王世名把頭與劍放下,在階前跪稟道:「生員特來投
死。」陳大尹道:「為何?」世名指著頭道:「此世名族人王俊之頭,世名父親彼此人打
死,昔年告得有狀。世名法該執命,要他抵償。但不忍把父屍簡驗,所以只得隱忍。今世名
不煩官法,手刃其人,以報父仇,特來投到請死,乞正世名擅殺之罪。」大尹道:「汝父之
事,聞和解已久,如何忽有此舉?」世名道:「只為要保全父屍,先憑族長議處,將田三十
畝養膳老母。世名一時含糊應承,所收花息,年年封貯,分毫不動。今既已殺卻仇人,此項
義不宜取,理當入官。寫得有簿藉在此,伏乞驗明。」大尹聽罷,知是忠義之土,說道:
「君行孝子之事,不可以義法相拘。但事於人命,須請詳上司為主,縣間未可擅便,且召保
侯詳。王俊之頭,先著其家領回侯驗。」看的人恐怕縣官難為王秀才,個個伸拳裸臂,侯他
處分。見說申詳上司不拘禁他,方才散去。
陳大尹曉得眾情如此,心裡大加矜念,把申文多寫得懇切。說:「先經王俊毆死王良是
的。今王良之子世名報仇殺了王俊,論來也是一命抵一命,但王世名不由官斷,擅自殺人,
也該有罪。本人系是生員,特為申詳斷決。」申文之外,又加上票揭,替他周全,說:「孝
義可敬,宜從輕典」。上司見了,也多歎羨,遂批與金華縣汪大尹,會同武義審決這事。汪
大尹訪問端的,備知其情,一心要保全他性命。商量道:「須把王良之屍一簡,若果然致命
傷重,王俊原該抵償,王世名殺人之罪就輕了。」會審之時,汪大尹如此倡言。王世名哭
道:「當初專為不忍暴殘父屍,故隱忍數年,情願殺仇人而自死,豈有今日仇已死了,反為
要脫自身重簡父屍之理?前日殺仇之日,即宜自殺。所以來造邑庭,正來受朝庭之法,非求
免罪也!大人何不見諒如此?」汪大尹道:「若不簡父屍,殺人之罪,難以自解。」王世名
道:「原不求解,望大人放歸別母,即來就死。」汪大尹道:「君是孝子烈士,自來投到
者,放歸何妨?但事須斷決,可歸家與母妻再一商量。倘肯把父屍一簡,我就好周全你了。
此本縣好意,不可錯過。」
王世名主意已定,只不應承。回來對母親說汪大尹之意。母親道:「你待如何?」王世
名道:「豈有事到今日,反失了初心?兒久已拚著一死,今特來別母而去耳!」說罷,抱頭
大哭。妻俞氏在旁也哭做了一團。俞氏道:「前日與君說過,君若死孝,妾亦當為夫而
死。」王世名道:「我前日已把老母與嬰兒相托於你,我今不得已而死,你與我事母養子,
才是本等,我在九泉亦可瞑目。從死之說,萬萬不可,切莫輕言!」俞氏道:「君向來留心
報仇,誓必身死,別人不曉,獨妾知之。所以再不阻君者,知君立志如此。君能捐生,妾亦
不難相從,故爾聽君行事。今事已至此,若欲到底完翁屍首,非死不可。妾豈可獨生以負君
乎!」世名道:「古人言:『死易立孤難。』你若輕一死,孩子必絕乳哺,是絕我王家一
脈,連我的死也死得不正當了。你只與我保全孩子,便是你的大恩。」俞氏哭道:「既如
此,為君姑忍三歲。三歲之後,孩子不須乳哺了,此時當從君地下,君亦不能禁我也!」正
哀慘間,外邊有二三十人喧嚷,是金華、武義兩學中的秀才與王世名曾往來相好的,乃汪、
陳兩令央他們來勸王秀才,還把前言來講道:「兩父母意見相同,只要輕兄之罪,必須得一
簡驗,使仇罪應死,兄可得生。特使小弟輩來達知此息,與兄商量。依小弟輩愚見,尊翁之
死,實出含冤,仇人本所宜抵。今若不從簡驗,兄須脫不得死罪,是以兩命抵得他一命,尊
翁之命,原為徒死。況子者親之遺體,不忍傷既死之骨,卻枉殘現在之體,亦非正道。何如
勉從兩父母之言一簡,以白親冤,以全遺體,未必非尊翁在天之靈所喜,惟兄熟思之。」王
世名道:「諸兄皆是謬愛小弟肝隔之言。兩令君之意,弟非不感激。但小弟提著簡屍二字,
便心酸欲裂,容到縣堂再面計之。」眾秀才道:「兩令之意,不過如此。兄今往一決,但得
相從,事體便易了。弟輩同伴兄去相講一遭。」王世名即進去拜了母親四拜,道:「從此不
得再侍膝下了。」又拜妻俞氏兩拜,托以老母幼子。大哭一場,噙淚而出,隨同眾友到縣間
來。
兩個大尹正會在一處,專等諸生勸他的回話。只見王世名一同諸生到來,兩大尹心裡暗
喜道:「想是肯從所議,故此同來也。」王世名身穿囚服,一見兩大尹即稱謝道:「多蒙兩
位大人曲欲全世名一命。世名心非木石,豈不知感恩?但世名所以隱忍數年,甘負不孝之罪
於天地間顏嘻笑者,正為不忍簡屍一事。今欲全世名之命,復致殘久安之骨,是世名不是報
仇,明是自殺其父了。總是看得世名一死太重,故多此議論。世名已別過母妻,將來就死,
惟求速賜正罪。」兩大尹相顧恃疑,諸生輩雜沓亂講,世名只不改口。汪大尹假意作色道:
「殺人者死。王俊既以毆死致為人殺,論法自宜簡所毆之屍有傷無傷,何必問屍親願簡與不
願簡!吾們只是依法行事罷了。」王世名見大尹執意不回,憤然道:「所以必欲簡視,止為
要見傷痕,便做道世名之父毫無傷,王俊實不宜殺,也不過世名一死當之,何必再簡?今日
之事要動父親屍骸,必不能勾。若要世名性命,只在頃刻可了,決不偷生以負初心!」言
畢,望縣堂階上一頭撞去,眼見得世名被眾人激得焦燥,用得力猛,早把顱骨撞碎,腦漿進
出而死。
囹圄自可從容入,何必須臾赴九泉?
只為書生拘律法,反令孝子不迴旋。
兩大尹見王秀才如此決烈,又驚又慘,一時做聲不得。兩縣學生一齊來看王秀才,見已
無救,情義激發,哭聲震天。對兩大尹道:「王生如此死孝,真為難得。今其家惟老母寡妻
幼子,身後之事,兩位父母主張從厚,以維風化。」兩大尹不覺垂淚道:「本欲相全,豈知
其性烈如此!前日王生曾將當時處和之產,封識花息,當官交明,以示義不苟受。今當立一
公案,以此項給其母妻為終老之資,庶幾兩命相抵。獨多著王良一死無著落,即以買和產業
周其眷屬,亦為得平。」諸生眾口稱是。兩大尹隨各捐俸金十兩,諸生共認捐三十兩,共成
五十兩,召王家親人來將屍首領回,從厚治喪。兩學生員為文以祭之云:「嗚呼王生,父死
不鳴。刃如仇頸,身即赴冥。欲全其父,寧棄其生。一時之死,千秋之名。哀哉尚饗!」諸
生讀罷祭文,放聲大哭。哭得山搖地動,聞之者無不淚流。哭罷,隨請王家母妻拜見,面送
賻儀,說道:「伯母尊嫂,宜趁此資物,出喪殯殮。」王母道:「謹領尊命。即當與兒媳商
之。」俞氏哭道:「多承列位盛情。吾夫初死,未忍遽殯,尚欲停喪三年,盡妾身事生之
禮。三年既滿,然後議葬,列位伯叔不必性急。」諸生不知他甚麼意思,各自散去了。
此後但是親戚來往問及出柩者,俞氏俱以言阻說,必待三年。親戚多道:「從來說入土
為安,為何要拘定三年?」俞氏只不肯聽。停喪在家,直到服滿除靈,俞氏痛哭一場,自此
絕食,旁人多不知道。不上十日,肚腸饑斷,嗚呼哀哉了!學中諸生聞之,愈加希奇,齊來
吊視。王母訴出媳婦堅貞之性,矢志從夫,三年之中,如同一日,使人不及提防,竟以身
殉。「今止剩三歲孤兒與老身,可憐可憐。」諸生聞言慟哭不已,齊去稟知陳大尹。大尹驚
道:「孝子節婦,出於一家,真可敬也!」即報各上司,先行獎恤,侯撫按具題旌表。諸生
及親戚又義助含殮,告知王母擇日一同出柩。方知俞氏初時必欲守至三年,不肯先葬其夫
者,專為等待自己。雙雙同出也。遠近聞之,人人稱歎。巡按馬御史奏聞於朝,下詔旌表其
門曰「孝烈」。建坊褒榮。有《孝烈傳志》行於世。
父死不忍簡,自是人子心。
懷仇數年餘,始得伏斧砧。
豈肯自吝死,復將父骨侵?
法吏拘文墨,枉效書生忱。
寧知俠烈士,一死無沉吟!
彼婦激余風,三年蓄意深。
一朝及其期,地下遂相尋。
似此孝與烈,堪為簿俗箴。



        卷三十二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名
耕牛無宿草,倉鼠有餘糧。
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話說天下凡事皆由前定,如近在目前,遠不過數年,預先算得出,還不足為奇。盡有世
間未曾有這樣事,未曾生這個人,幾十年前先有前知的道破了,或是幾千里外恰相湊著的,
真令人夢想不到,可見數皆前定也。
且說宋時宣和年間,睢陽有一官人姓劉名梁,與孺人年皆四十外了,屢生子不育,惟剩
得一幼女。劉官人到京師調官去了,這幼女在家,又得病而死,將出瘞埋。孺人看他出門,
悲痛不勝,哭得發昏,倦坐椅上。只見一個高髻婦人走將進來道:「孺人何必如此悲哭?」
孺人告訴他屢喪嗣息,止存幼女,今又夭亡,官人又不在家這些苦楚。那婦人道:「孺人莫
心焦,從此便該得貴子了。官人已有差遣,這幾日內就歸。歸來時節,但往城西魏十二嫂
處,與他尋一領舊衣服留著。待生子之後,借一個大銀盒子,把衣裙鋪著,將孩子安放盒
內。略過少時,抱將出來,取他一個小名,或是合住,或是蒙住。即易長易養,再無損折
了。可牢牢記取老身之言!」孺人婦道家心性,最喜歡聽他的是這些說話。見話得有枝有
葉,就問道:「姥姥何處來的,曉得這樣事?」婦人道:「你不要管我來處去處。我憐你哭
得悲切,又見你貴子將到,故教你個法兒,使你以後生育得實了。」孺人問高姓大名,後來
好相謝。婦人道:「我慣救人苦惱,做好事不要人謝的。」說罷走出門外,不知去向。
果然過得五日,劉官人得調滁州法曹椽,歸到家裡。孺人把幼女夭亡又逢著高髻婦人的
說話,說了一遍,劉官人感傷了一回,也是死怕了兒女的心腸,見說著婦人之言,便做個不
著,也要試試看。況說他得差回來,已此准了,心裡有些信他。次日即出西門,遍訪魏家。
走了二里多路,但只有姓張、姓李、姓王、姓趙,再沒有一家姓魏。劉官人道:「眼見得說
話作不得準了。」走回轉來,到了城門邊,走得口渴,見一茶訪,進去坐下吃個泡茶。問問
主人家,恰是姓魏。店裡一個後生,是主人之侄,排行十一。劉官人見他稱呼出來,打動心
裡,問魏十一道:「你家有兄弟麼?」十一道:「有兄弟十二。」劉官人道:「令弟有嫂子
了麼?」十一道:「娶個弟婦,生過了十個兒子,並無一個損折。見今同居共食,貧家支撐
甚是煩難。」劉官人見有了十二嫂,又是個多子的,讖兆相合,不覺大喜。就把實情告訴
他,說屢損幼子及婦人教導向十二嫂假借舊衣之事。今如此多子,可見魘樣之說不為虛妄
的。十一見是個官人,圖個往來,心裡也喜歡,忙進去對兄弟說了。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
件舊絹中單衣出來,送與劉官人。劉官人身邊取出帶來紙鈔二貫答他。魏家兄弟斷不肯受,
道:「但得生下貴公子之時,吃杯喜酒,日後照顧寒家照顧勾了。」劉官人稱謝,取了舊衣
回家。
不多幾時,孺人果然有了好孕,將五個月,夫妻同赴滁州之任。一日在衙對食,劉官人
對孺人道:「依那婦人所言,魏十二嫂已有這人,舊衣已得,生子之兆,顯有的據了。卻要
個大銀盒子,吾想盛得孩子的盒子,也好大哩。料想自置不成,甚樣人家有這樣盒子好去借
得?這卻是荒唐了。」孺人道:「正是這話,人家料沒有的。就有,我們從那裡知道,好與
他借?只是那姥姥說話,句句不妄,且看應驗將來。」夫妻正在疑惑間,劉官人接得府間文
書,委他查盤滁州公庫。劉官人不敢遲慢,分付庫吏取齊了簿藉,凡公庫所有,盡皆簡出備
查。滁州荒僻,庫藏蕭索,別不見甚好物,獨內中存有大銀盒二具。劉官人觸著心裡,又疑
道:「何故有此物事?」試問庫吏,庫吏道:「近日有個欽差內相譚植,到浙西公幹,所過
州縣必要獻上土宜。那盛土宜的,俱要用銀做盒子,連盒子多收去,所以州中備得有此。後
來內相不打從滁州過,卻在別路去了。銀盒子得以不用,留在庫中收貯,作為公物。」劉官
人記在心裡,回與孺人說其緣故,共相詫異。
過了幾月,生了一子,遂到庫中借此銀盒,照依婦人所言,用魏十二家舊衣襯在底下,
把所生兒子眠在盒子中間。將有一個時辰,才抱他出來,取小名做蒙住。看那盒子底下,鐫
得有字,乃是宣和庚子年制。想起婦人在睢陽說話的時節,那盒子還未曾造起,不知為何他
先知道了。這兒子後名孝韙,字正甫,官到兵部侍郎,果然大貴。高髻婦人之言,無一不
驗,真是數已前定。並那件物事,世間還不曾有,那貴人已該在這裡頭眠一會,魘樣得長
成,說過在那裡了,可不奇麼?
而今說一個人在萬里之外,兩不相知,這邊預取下的名字,與那邊原取下的竟自相同。
這個定數,還更奇哩。要知端的,先聽小子四句口號:
有母將雛橫遣離,誰知萬里遇還時。
試看兩地名相合,始信當年天賜兒。
這回書也是說宋朝蘇州一個官人,姓朱字景先,單諱一個銓字。淳熙丙申年間,主管四
川茶馬使,有個公子名遜,年已二十歲。聘下妻室范氏,是蘇州大家,未曾娶得過門,隨父
往任。那公子青春正當強盛,衙門獨處無聊,慾念如火,按納不下。央人對父親朱景先說要
先娶一妾,以侍枕席。景先道:「男子未娶妻,先娶妾,有此禮否?」公子道:「固無此
禮,而今客居數千里之外,只得反經行權,目下圖個伴寂寥之計。他日娶了正妻,遣還了
他,亦無不可。」景先道「這個也使得。只恐他日溺於情愛,要遣就煩難了。」公子道:
「說過了話,男子漢做事,一刀兩段,有何煩難!」景先許允。公子遂托衙門中一個健捕胡
鴻出外訪尋。胡鴻訪得成都張姓家裡,有一女子名曰福娘,姿容美麗,性格溫柔。來與公子
說了,將著財禮銀五十兩,取將過來為妾。福娘與公子年紀相仿,正是少女少郎,其樂難
當。兩情歡愛,如膠似膝。
過了一年,不想蘇州范家見女兒長成,女婿遠方隨任,未有還期,恐怕擔閣了兩下青
春,一面整辦妝奩,父親范翁親自伴送到任上成親。將入四川境中,先著人傳信到朱家衙
內,已知朱公子一年之前,娶得有妾,便留住行李不行,寫書去與親家道:「先妻後妾,世
所恆有。妻未成婚,妾已入室,其義何在?今小女于歸戒途,吉禮將成,必去駢枝,始諧連
理。此白。」看官聽說這個先妾後妻果不是正理,然男子有妾亦是常事。今日既已娶在室中
了,只合講明了嫡庶之分,不得以先後至有僭越,便可相安,才是處分得妥的。爭奈人家女
子,無有不妒,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應了。必是逐得去,方拔了眼中之釘。與他商量,豈能
相容?做父親的有大見識,當以正言勸勉,說媵妾雖賤,也是良家兒女,既已以身事夫,便
亦是終身事體,如何可輕說一個去他?使他別嫁,亦非正道。到此地位,只該大度含容,和
氣相與,等人頌一個賢惠,他自然做小伏低,有何不可?若父親肯如此說,那未婚女子雖怎
生嫉妒,也不好滲滲癩癩,就放出手段要長要短的。當得人家父親護著女兒,不曉得調停為
上,正要幫他立出界牆來,那管這一家增了好些難處的事?只這一封書去,有分交:錦窩愛
妾,一朝劍析延津,遠道孤兒,萬里珠還合浦。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
無緣對面不相逢,有緣千里能相會。
朱景先接了范家之書,對公子說道:「我前日曾說過的,今日你岳父以書相責,原說他
不過。他說必先遣妾,然後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討了回話然後前進,這也不得不從他
了。」公子心裡委是不捨得張福娘,然前日娶妾時,原說過了娶妻遣還的話;今日父親又如
此說,丈人又立等回頭,若不遣妾,便成親不得。真也是左難右難,眼淚從肚子裡落下來,
只得把這些話與張福娘說了。張福娘道:「當初不要我時,憑得你家。今既娶了進門,我沒
有得罪,須趕我去不得。便做討大娘來時,我只是盡禮奉事他罷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
道:「我怎麼捨得你?只是當初娶你時節,原對爹爹說過,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還。今爹
爹把前言責我,范家丈人又帶了女兒住在境上,要等了你去然後把女兒過門。我也處在兩難
之地,沒奈何了。」張福娘道:「妾乃是賤輩,唯君家張主。君家既要遣去,豈可強住以阻
大娘之來?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張福娘
道:「妾身上已懷得有孕,此須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兒女來,到底是朱家之
人,難道又好那裡去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著,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
去,范家不肯成婚,可不擔閣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強得他肯了,進門以後必是沒有好氣,相
待得你刻薄起來,反為不美。不知權避了出去,等我成親過了,慢慢看個機會勸轉了他,接
你來同處,方得無礙。」張福娘沒奈何,正是: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卻是堂上主張發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說話,等待成親。福娘四
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強得過?只得且自回家去守著。
這朱家即把此情報與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兒進發,晝夜兼程,行到衙中,擇吉成親。朱
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葉上露水珠兒,這邊缺了,那邊又圓。且全了范氏伉儷之歡,管不得
張福娘仳離之苦。夫妻兩下,且自過得恩愛,此時便沒有這妾也罷了。
明年,朱景先茶馬差滿,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還朝。景先揀定八月離任,此
時福娘已將分娩,央人來說,要隨了同歸蘇州。景先道:「論來有了妊孕,原該帶了同去為
是。但途中生產,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產,便好帶去了。」福娘再三來說:
「已嫁從夫,當時只為避取大娘,暫回母家,原無絕理。況腹中之子,是那個的骨血,可以
棄了竟去麼?不論即產與不產,嫁雞逐雞飛,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這
女子把正理來講,也有些說他不過,說與夫人勸化范氏媳婦,要他接了福娘來衙中,一同東
歸。范氏已先見公子說過兩番,今翁姑來說,不好違命。他是詩禮之家出身的,曉得大體,
一面打點接取福娘了。怎當得: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朱公子是色上要緊的人,看
他未成婚時,便如此忍耐不得,急於取妾,以致害得個張福娘上不得,下不得,豈不是個喉
急的?今與范氏夫妻,你貪我愛。又遣了張福娘,新換了一番境界。把從前毒火多注在一
處,朝夜探討。早已染了癆怯之症,吐血絲,發夜熱,醫家只戒少近女色。景先與夫人商量
道:「兒子已得了病,一個媳婦,還要勸他分床而宿。若張氏女子再娶將來,分明是油鍋內
添上一把柴了。還只是立意回了他,不帶去罷。只可惜他已將分娩,是男是女,這裡我朱家
之後,捨不得撇他。」景先道:「兒子媳婦,多是青年,只要兒子調理得身體好了,那怕少
了孫子?趁著張家女子尚未分娩,黑白未分,還好辭得他。若不日之間產下一子,到不好撇
他了。而今只把途間不便生產去說,十分說不倒時,權約他日後相接便是。」計議已定,當
下力辭了張福娘,離了成都。歸還蘇州去了。
張福娘因朱家不肯帶去,在家中哭了幾場。他心裡一意守著腹中消息。朱家去得四十日
後,生下一子。因道少不得要歸朱家,只當權寄在四川,小名喚做寄兒。福娘既生得有兒
子,就甘貧守節,誓不嫁人。隨你父母鄉里百般說諭,井不改心。只績紡補紉,資給度日,
守那寄兒長成。寄兒生得眉目疏秀,不同凡兒,與里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戲耍,他每每做了眾
童的頭,自稱是官人,把眾童呼來喝去,儼然讓他居尊的模樣。到了七八歲,張福娘送他上
學從師,所習諸書,一覽成誦。福娘一發把做了大指望,堅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後來認不
認的事了。
且不說福娘苦守教子,那朱家自回蘇州,與川中相隔萬里,彼此杳不聞知。過了兩年是
庚子歲,公子朱遜病不得痊,嗚呼哀哉。范氏雖做了四年夫妻,到有兩年不同房,寸男尺女
皆無。朱景先又只生得這個公子,井無以下小男小女,一死只當絕代了。有詩為證:
不孝有三無後大,誰料兒亡競絕孫?
早知今日淒涼景,何故當時忽妾妊!
朱景先雖然仕宦榮貴,卻是上奉老母,下撫寡媳,膝下井無兒孫,光景孤單,悲苦無
聊,再無開眉歡笑之日。直到乙已年,景先母太夫人又喪,景先心事,一發只有痛傷。此時
連前日兒子帶妊還妾之事,盡多如隔了一世的,那裡還記得影響起來?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四川後任茶馬王渥少卿,聞知朱景先丁了母優,因是他交手的前任
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貴了傅儀奠帛,前來致吊,你道來的是甚麼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
他討張福娘的舊役健捕胡鴻。他隨著本處一個巡簡鄒圭到蘇州公幹的便船,來至朱家。送禮
已畢,朱景先問他川中舊事,是件備陳。朱景先是個無情無緒之人,見了手下舊使役的,偏
喜是長是短的婆兒氣消遣悶懷。那胡鴻住在朱家了幾時,講了好些閒說話,也看見朱景先家
裡事體光景在心,便問家人道:「可惜大爺青年短壽。今不曾生得有公子,還與他立個繼嗣
麼?」家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個,總是別人家的肉,那裡煨得熱?所以老爺還不曾提
起。」胡鴻道:「假如大爺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爺喜歡麼?」家人道:「可知道喜
歡,卻那裡討得出?」胡鴻道:「有是有些緣故在那裡,只不知老爺意思怎麼樣。」家人見
說得蹊蹺,便問道:「你說的話那裡起?」胡鴻道:「你每豈忘記了大爺在成都曾娶過妾
麼?」家人道:「娶是娶過,後來因娶大娘子,還了他娘家了。」胡鴻道:「而今他生得有
兒子。」家人道:「他別嫁了丈夫,就生得有兒子,與家有甚相干?」胡鴻道:「冤屈!冤
屈!他那曾嫁人?還是你家帶去的種哩!」家人道:「我每不敢信你這話,對老爺說了,你
自說去!」
家人把胡鴻之言,一一來稟朱景先。朱景先卻記起那年離任之日,張家女子將次分娩,
再三要同到蘇州之事,明知有遺腹在彼地。見說是生了兒子,且驚且喜,急喚胡鴻來問他的
信。胡鴻道:「小人不知老爺主意怎麼樣,小人不敢亂講出來。」朱景先道,「你只說前日
與大爺做妾的那個女子,而今怎麼樣了就是!」胡鴻道:「不敢瞞老爺說,當日大爺娶那女
子,即是小人在裡頭做事的,所以備知端的。大爺遣他出去之時,元是有娠。後來老爺離任
得四十多日,即產下一個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見在那裡?」胡鴻道:「這個公子,生
得好不清秀俗俐,極會讀書,而今在娘身邊,母子相守,在那裡過日。」景先道:「難道這
女子還不嫁人?」胡鴻道:「說這女子也可憐!他縫衣補裳,趁錢度日,養那兒子,供給讀
書,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勸他,鄉里也有想他的,連小人也巴不得他有這日,在裡頭再賺兩
數銀子。怎當得他心堅如鐵,再說不入。後來看見兒子會讀了書,一發把這條門路絕了。」
景先道:「若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脈可以不絕,莫大之喜了。只是你的說話可信麼?」胡鴻
道:「小人是老爺舊役,從來老實,不會說謊,況此女是小人的首尾,小人怎得有差?」景
先道:「雖然如此,我嗣續大事非同小可,今路隔萬里,未知虛實,你一介小人,豈可因你
一言造次舉動得?」胡鴻道:「老爺信不得小人一個的言語,小人附舟來的是巡簡鄒圭,他
也是老爺的舊吏。老爺問他,他備知端的。」朱景先見說話有來因,巴不得得知一個詳細,
即差家人情那鄒巡簡來。
鄒巡簡見是舊時本官相召,不敢遲慢,忙寫了稟帖,來見朱景先。朱景先問他蜀中之
事,他把張福娘守貞教子,與那兒子聰明俊秀不比尋常的話,說了一遍。與胡鴻所說,分毫
不差。景先喜得打跌,進去與夫人及媳婦范氏備言其故,閤家驚喜道:「若得如此,絕處逢
生,祖宗之大慶也!」景先分付備治酒飯,管待鄒巡簡,與鄒巡簡商量川中接他母子來蘇州
說話。鄒巡簡道:「此路迢遙,況一個女子,一個孩子,跋涉艱難,非有大力,不能周全得
直到這裡。小官如今公等已完,早晚回蜀。恩主除非乘此便致書那邊當道,支持一路舟車之
費,小官自當效犬馬之力,著落他母子起身,一徑到府上,方可無誤。」景先道:「足下所
言,實是老成之見。下官如今寫兩封書,一封寫與制置使留尚書,一封即寫與茶馬王少卿,
托他周置一應路上事體,保全途中母子無虞。至於兩人在那裡收拾起身之事,全仗足下與胡
鴻照管停當,下官感激不盡,當有後報。」鄒巡簡道:「此正小官與胡鴻報答恩主之日,敢
不隨便盡心,曲護小公子到府?恩主作速寫起書來,小官早晚即行也。」朱景先遂一面寫起
書來,書云:「銓不祿,母亡子夭,目前無孫。前發蜀時,有成都女子張氏為兒妾,懷娠留
彼。今據舊胥巡簡鄒圭及舊役胡鴻俱言業已獲雄,今計八齡矣。遺孽萬里,實系寒宗如線。
欲致其還吳,而伶仃母子,跋涉非易。敢祈鼎力覆庇,使舟車無虞非但骨肉得以會合,實令
祖宗藉以綿延,感激非可名喻也。銓白。」一樣發書二封,附與鄒巡簡將去,就便賞了胡
鴻,致謝王少卿相吊之禮。各厚贈盤費,千叮萬囑,兩人受托而去。朱景先道是既有上司主
張,又有舊役幫襯,必是停當得來的,閤家日夜只望好音不題。
且說鄒巡簡與胡鴻回去,到了川中,鄒巡簡將留尚書的書去至府中遞過。胡鴻也回復了
王少卿的差使,就遞了舊茶馬朱景先謝帖,並書一封。王少卿遂問胡鴻這書內的詳細,胡鴻
一一說了。王少卿留在心上,就分付胡鴻道:「你先去他家通此消息,教母子收拾打疊停當
了,來稟著我。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是。」胡鴻領旨,竟到張家見了福娘,備述身
被差遣直到蘇州朱家作吊大夫人的事。福娘忙問:「朱公子及閤家安否?」胡鴻道:「公子
已故了五六年了。」張福娘大哭一場,又問公子身後事體。胡鴻道:「公子無嗣,朱爺終日
煩惱,偶然說起娘子這邊有了兒子,娘子教他讀書,苦守不嫁。朱爺不信,遂問得鄒巡簡之
言相同,十分歡喜,有兩封書,托這邊留制使與王少卿,要他每設法護送著娘子與小官人到
蘇州。我方才見過少卿了,少卿叫我先來通知你母子,早晚有便,就要請你們動身也。」張
福娘前番要跟回蘇州,是他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強留在彼,又不肯嫁人,如此苦守。今
見朱家要來接他,正是葉落歸根事務,心下豈不自喜?一面謝了胡鴻報信,一面對兒子說
了,打點東歸,只看王少卿發付。王少卿因會著留制使,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遺孫之事,一齊
道:「這裡完全人家骨肉的美事,我輩當力任之。」適有蜀中進士馮震武要到臨安,有舟東
下,其路必經蘇州。且舟中寬敞,盡可附人。王少卿知得,報與留制使,各發柬與馮進士說
了,如此兩位大頭腦去說那些小附舟之事,你道敢不依從麼?馮進士分付了船戶,將好艙口
分別得內外的,收拾潔淨,專等朱家家小下船。留制使與王少卿各贈路費茶果銀兩,即著鄒
巡簡。胡鴻兩人繼發張福娘母子動身,復著胡鴻防送到蘇州。張福娘隨別了自家家裡,同了
八歲兒子寄兒,上在馮進士船上。馮進士曉得是縉紳家屬,又是制使、茶馬使所托,加意照
管,自不必說。一路進發,尚未得到。
這邊朱景先家裡,日日盼望消息,真同大旱望雨。一日,遇著朝廷南郊禮成,大貴恩
典,侍從官員當蔭一子,無子即孫。朱景先待報在子孫來,目前實是沒有,待說沒有來,已
著人四川勾當去了。雖是未到,不是無指望的。難道虛了恩典不成?心裡計較道:「寧可先
報了名字去,他日可把人來補蔭。」主意已定,只要取下一個名字就好填了。想一想道:
「還是取一個甚麼名字好?」
有恩須憑子和孫,爭奈庭前未有人!
萬里已迎遺腹孽,先將名諱報金門。
朱景先輾轉了一夜,未得佳名。次早心下猛然道:「蜀中張氏之子,果收拾回來,此乃
數年絕望之後從天降下來的,豈非天錫?《詩》云:『天錫公純嘏。』取名天錫,既含蓄天
幸得來的意思,又覺字義古雅,甚妙,甚妙!」遂把「有孫朱天錫」填在冊子上,報到儀部
去了,准了恩蔭,只等蜀中人來頂補。」
不多幾時,忽然胡鴻復來叫見,將了留尚書、王少卿兩封回書來稟道:「事已停當,兩
位爺給發盤纏,張小娘子與公子多在馮進士船上附來,已到河下了。」朱景先大喜,正要著
人出迎,只見馮進士先將帖來進拜。景先接見馮進士,訴出留。王二大人相托,順帶令孫母
子在船上來,幸得安穩,已到府前說話。朱景先稱謝不盡,答拜了馮進士,就接取張福娘母
子上來。張福娘領了兒子寄兒,見了翁姑與范氏大娘,感起了舊事,全家哭做了一團。又教
寄兒逐位拜見過,又閤家歡喜。朱景先問張福娘道:「孫兒可叫得甚麼名字?」福娘道:
「乳名叫得寄兒,兩年之前,送入學堂從師,那先生取名天錫。」朱景先大驚道:「我因儀
部索取恩蔭之名,你每未來到,想了一夜,才取這兩個字,預先填在冊子上送去。豈知你每
萬里之外,兩年之前,已取下這兩個字作名了?可見天數有定若此,真為奇怪之事!」閤家
歎異。那朱景先忽然得孫,直在四川去認將來,已此是新聞了。又兩處取名,適然相同,走
進門來,只消補蔭,更為可駭。傳將開去,遂為奇談。後來朱天錫襲了恩蔭,官位大顯,張
福娘亦受封章。這是他守貞教子之報。有詩為證:
娶妾先妻亦偶然,豈知棄妾更心堅?
歸來萬里由前定,善念陰中必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