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1日 星期二

古藤堡作業3 正文(D)(卷25~32)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
瑞氣籠清曉。卷珠簾,次第笙歌,一時齊奏。無限神仙離蓬島,鳳駕鸞車初到。見擁
個、仙娥窈窕。玉珮玎鐺風縹緲,望嬌姿、一似垂楊裊。天上有,世間少。劉郎正是當年
少。更那堪,天教付與,最多才貌。玉樹瓊枝相映耀,誰與安排忒好?有多少、風流歡笑。
直待來春成名了,馬如龍、綠緩欺芳草。同富貴,又偕老。
這首詞名《賀新郎》,乃是宋時辛稼軒為人家新婚吉席而作。天下喜事,先說洞房花燭
夜,最為熱鬧。因是這熱鬧,就有趁哄打劫的了。吳興安吉州富家新婚,當夜有一個做賊
的,趁著人雜時節,溜將進去,伏在新郎的床底下了,打點人靜後,出來卷取東西。怎當這
人家新房裡頭,一夜停火到天明。床上新郎新婦,雲雨歡濃了一會,枕邊切切私語,你問我
答,煩瑣不休。說得高興,又弄起那話兒來,不十分肯睡。那賊躲在床下,只是聽得肉麻不
過,卻是不曾靜悄。又且燈火明亮,氣也喘不得一口,何況脫身出來做手腳?只得耐心伏著
不動。水火急時,直等日間床上無人時節,就床下暗角中撤放。如此三日夜,畢竟下不得
手,肚中餓得難堪。顧不得死活,聽得人聲略定,拼著命魆魆走出,要尋路逃去。火影下早
被主家守宿人瞧見,叫一聲「有賊!」前後人多扒起來,拿住了。先是一頓拳頭腳尖,將繩
捆著,誰備天明送官。賊人哀告道:「小人其實不曾偷得一毫物事,便做道不該進來,適間
這一頓臭打,也拆算得過了。千萬免小人到官,放了出去,小人自有報效之處。」主翁道:
「誰要你報效!你每這樣歹人,只是送到官,打死了才乾淨。」賊人道:「十分不肯饒我,
我到官自有說話。你每不要懊悔!」主翁見他說得倔強,更加可恨,又打了幾個巴拿。
捆到次日,申破了地方,一同送到縣裡去。縣官審問時,正是賊有賊智,那賊人不慌不
忙的道:「老爺詳察,小人不是個賊,不要屈了小人!」縣官道:「不是賊,是甚麼樣人,
躲在人家床下?」賊人道:「小人是個醫人,只為這家新婦,從小有個暗疾,舉發之時,疼
痛難當,惟有小人醫得,必要親手調治,所以一時也離不得小人。今新婚之夜,只怕舊疾舉
發,暗約小人隨在房中,防備用藥,故此躲在床下。這家人不認得,當賊拿了。」縣官道:
「那有此話?」賊人道:
「新婦乳名瑞姑,他家父親,寵了妾生子女,不十分照管他。母親與他一路,最是愛
惜。所以有了暗疾,時常叫小人私下醫治。今若叫他到官,自然認得小人,才曉得不是
賊。」知縣見他丁一確二說著,有些信將起來,道:「果有這等事,不要冤屈了平人。而今
只提這新婦當堂一認就是了。」
元來這賊躲在床下這三夜,備細聽見床上的說話。新婦果然有些心腹之疾,家裡常醫
的。因告訴丈夫,被賊人記在肚裡,恨這家不饒他,當官如此攀出來。不惟可以遮飾自家的
罪,亦且可以弄他新婦到官,出他家的丑。這是那賊人憊賴之處。那曉縣官竟自被他哄了,
果然提將新婦起來。富家主翁急了,負極去求免新婦出官。縣官那裡肯聽?富家翁又告情願
不究賊人罷了,縣官大怒道:「告別人做賊也是你,及至要個證見,就說情願不究,可知是
誣賴平人為盜。若不放新婦出來質對,必要問你誣告。」富家翁計無所出,方悔道:「早知
如此,放了這猾賊也罷,而今反受他累了。」
衙門中一個老吏,見這富家翁徬徨,問知其故,便道:「要破此猾賊也不難,只要重重
謝我。我去稟明瞭,有方法叫他伏罪。」富家翁許了謝禮十兩。老吏去稟縣官道:「這家新
婦初過門,若出來與賊盜同辨公庭,恥辱極矣!老爺還該惜具體面。」縣官道:「若不出
來,怎知賊的真假?」老吏道:「吏典到有一個愚見。想這賊潛藏內室,必然不曾認得這婦
人的,他卻混賴其婦有約。而今不必其婦到官,密地另使一個婦人代了,與他相對。他認不
出來,其誣立見,既可以辨賊,又可以周全這家了。」縣官點頭道:「說得有理。」就叫吏
典悄地去喚一娼婦打扮了良家,包頭素衣,當賊人面前帶上堂來,高聲稟道:「其家新婦瑞
姑拿到!」賊人不知是假,連忙叫道:「瑞姑,瑞姑,你約我到房中治病的,怎麼你公公家
裡拿住我做賊送官,你就不說一聲?」縣官道:「你可認得正是瑞姑了麼?」賊人道:「怎
麼不認得?從小認得的。」縣官大笑道:「有這樣奸詐賊人,險被你哄了。元來你不曾認得
瑞姑,怎賴道是他約你醫病?這是個娼妓,你認得真了麼?」賊人對口無言,縣官喝叫用
刑。賊人方才訴說不曾偷得一件,乞求減罪。縣官打了一頓大板,枷號示眾。因為無贓,恕
其徒罪。富家翁新婦方才得免出官。這也是新婚人家一場大笑話。
先說此一段做個笑本。小子的正話,也說著一個新婚人家,弄出好些沒頭的官司,直到
後來方得明白。
本為花燭喜筵,弄作是非苦海。
不因天網恢恢,啞謎何對得解?
卻說直隸蘇州府嘉定縣有一人家,姓鄭,也是經紀行中人,家事不為甚大。生有一女,
小名蕊珠,這倒是個絕世佳人,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許下本縣一個民家姓
謝,是謝三郎,還未曾過門。這個月裡揀定了吉日,謝家要來取去。三日之前,蕊珠要整容
開面,鄭家老兒去喚整容匠。元來嘉定風俗,小戶人家女人蓖頭剃臉,多用著男人。其時有
一個後生,姓徐名達,平時最是不守本分,心性奸巧好淫,專一打聽人家女子,那家生得
好,那家生得醜。因為要像心看著內眷,特特去學了那櫛工生活,得以進入內室。又去做那
婚筵茶酒,得以窺看新人。如何叫得茶酒?即是那邊儐相之名,因為贊禮時節在旁高聲「請
茶!」「請酒!」多是他口裡說的,所以如此稱呼。這兩項生意,多傍著女人行止,他便一
身兼做了。此時鄭家就叫他與女兒蕊珠開面。徐達帶了蓖頭傢伙,一徑到鄭家內裡來。蕊珠
做女兒時節,徐達未曾見一面,而今卻叫他整客,煞是看得親切。徐達一頭動手,一頭覷
玩,身子如雪獅子向火,看看軟起來。那話兒如吃石髓的海燕,看看硬起來。可惜礙著前後
有人,恨不就勢一把抱住弄他一會。鄭老兒在旁看見模樣,識破他有些輕薄意思。等他用手
一完,急打發他出到外邊來了。
徐達看得渾身似火,背地裡手銃也不知放了幾遭,心裡掉不下。曉得嫁去謝家,就設法
到謝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到得那日,鄭老兒親送女兒過門。只見出來迎接的儐相,就是前
日的櫛工徐達。心下一轉道:「元來他又在此。」比至新人出轎,行起禮來,徐達沒眼看
得,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口裡哩連羅連,把禮數多七顛八倒起來。但見:東西錯認,左右
亂行。信口稱呼,親翁忽為親媽:無心贊喝,該「拜」反做該「興」。見過泰山,又請岳翁
受禮;參完堂上,還叫父母升廳。不管嘈壞郎君,只是貪看新婦。徐達亂嘈嘈的行過了許多
禮數,新娘子花燭已過,進了房中,算是完了,只要款待送親吃喜酒。
這謝家民戶人家,沒甚人力,謝翁與謝三郎只好陪客在外邊,裡頭媽媽率了一二個養
娘,親自廚房整酒。有個把當直的,搬東搬西,手忙腳亂,常是來不迭的。徐達相禮,到客
人坐定了席,正要「請湯」、「請酒」是件贊唱,忽然不見了他。兩三次湯送到,只得主人
自家請過吃了。將至終席,方見徐達慌慌張張在後面走出來,喝了兩句。比至酒散,謝翁見
茶酒如此參前失後,心中不喜,要叫他來埋怨幾句,早又不見。當值的道:「方纔往前面去
了。」謝翁道:「怎麼尋了這樣不曉事的?如此淘氣!」親家翁不等茶酒來贊禮,自起身謝
了酒。
謝三郎走進新房,不見新娘子在內,疑他床上睡了,揭帳一看,仍然是張空床。前後照
看,竟不見影。跑至廚房間人時,廚房中人多嚷道:「我們多只在這裡收拾,新娘子花燭過
了,自坐房中,怎麼倒來問我們?」三郎叫了當直的後來各處找尋,到後門一看,門又關得
好好的。走出堂前說了,閤家驚惶。當直的道:
「這個茶酒、一向不是個好人,方才喝禮時節看他沒心沒想,兩眼只看著新人,又兩次
不見了他,而今竟不知那裡去了。莫不是他有甚麼奸計,藏過了新人麼?」鄭老兒道:「這
個茶酒,元不是好人。小女前日開面也是他。因見他輕薄態度,正心裡怪恨,不想宅上茶酒
也用著他。」鄭家隨來的僕人也說道:「他元是個游嘴光棍,這蓖頭贊禮,多是近新來學了
攛哄過日子的。畢竟他有緣故,去還不遠,我們追去。」謝家當直的道:「他要內裡拐出新
人,必在後門出後巷裡去了。方才後門關好,必是他復身轉來關了,使人不疑。所以又到堂
前敷衍這一回,必定從前面轉至後巷去了,故此這會不見,是他無疑。」
此時是新婚人家,篦子火把多有在家裡,就每人點著一根。兩家僕人與同家主共是十來
個,開了後門,多望後巷裡起來。元來謝家這條後門路,是一個直巷,也無彎曲,也無旁
路。火把照起,明亮猶同白日,一望去多是看見的。遠遠見有兩三個人走,前頭差一段路,
去了兩個,後邊有一個還在那裡。疾忙趕上,拿住火把一照,正是徐茶酒。問道:「你為何
在這裡?」徐達道:「我有些小事,等不得酒散,我要回去。」眾人道:「你要回去,直不
得對本家說聲?況且好一會不見了你,還在這裡行走,豈是回去的?你好好說,拐將新娘子
那裡去了?」徐達支吾道:「新娘子在你家裡,豈是我掌禮人包管的?」眾人打的打,推的
推,喝道:「且拿這游嘴光棍到家裡拷問他出來!」一群人擁著徐達,到了家裡。兩家親翁
一同新郎各各盤問,徐達只推不知。一齊道:「這樣頑皮賴骨,私下問他,如何肯說!綁他
在柱上,待天明送到官去,難道當官也賴得?」遂把徐達做一團捆住,只等天明。此時第一
個是謝三郎掃興了。
不能勾握雨攜雲,整備著鼠牙雀角。
喜筵前在喚新郎,洞房中依然獨覺。
眾人鬧鬧嚷嚷簇擁著徐達,也有嚇他的,也有勸他的,一夜何曾得睡?徐達只不肯說。
須臾,天已大明,謝家父子教眾人帶了徐達,寫了一紙狀詞,到縣堂上告准,面稟其
故。知縣驚異道:「世間有此事?」遂喚徐達問道:「你拐的鄭蕊珠那裡去了?」徐達道:
「小人是婚筵的茶酒,只管得行禮的事,怎曉得新人的去向?」謝公就把他不辭而去,在後
巷趕著之事,說了一遍。知縣喝叫用刑起來,徐達雖然是游花光棍,本是柔脆的人,熬不起
刑。初時支吾兩句,看看當不得了,只得招道:「小人因為開面時,見他美貌,就起了不良
之心。曉得嫁與謝家,謀做了婚筵茶酒。預先約會了兩個同伴埋伏在後門了。趁他行禮已
完,外邊只要上席,小人在裡面一看,只見新人獨坐在房中,小人哄他還要行禮。新人隨了
小人走出,新人卻不認得路,被小人引他到了後門,就把新人推與門外二人。新人正待叫
喊,卻被小人關好了後門,望前邊來了。仍舊從前邊抄至後巷,趕著二人。正要奔脫,看見
後面火把明亮,知是有人趕來。那兩個人顧不得小人,竟自飛跑去了。小人有這個新人在
旁,動止不得。恰好路旁有個枯井,一時慌了,只得抱住了他,攛了下去。卻被他們趕著,
拿了送官。這新人現在井中。只此是實。」知縣道:「你在他家時,為何不說?」徐達道:
「還打點遮掩得過,取他出井來受用。而今熬刑不起,只得實說了。」知縣寫了口詞,就差
一個公人押了徐達,與同謝、鄭兩家人,快到井邊來勘實回話。
一行人到了井邊。鄭老兒先去望一望,井底下黑洞洞,不見有甚聲響。疑心女兒此時畢
竟死了,扯著徐達狠打了幾下,道:「你害我女兒死了,怕不償命!」眾人勸住道:「且撈
了起來,不要廝亂,自有官法處他。」鄭老兒心裡又慌又恨,且把徐達咬住一塊肉,不肯
放。徐達殺豬也似叫喊。這邊謝翁叫人停當了竹兜繩索,一面下井去救人。一個膽大些的家
人,扎縛好了,掛將下去。井中無人,用手一模,果然一個人蹲倒在裡面。推一推看,已是
不動的了。抱將來放在兜中,吊將上去。眾人一看,那裡是甚麼新娘子?卻是一個大鬍鬚的
男子,鮮血模糊,頭多打開的了。眾人多吃了一驚。鄭老兒將徐達又是一巴拿,道:「這是
怎麼說?」連徐達看見,也嚇得呆了。謝翁道:「這又是甚麼蹺蹊的事?」對了井中問下邊
的人道:「裡頭還有人麼?」井裡應道:「並無甚麼了,接了我上去。「隨即放繩下去,接
了那個家人上來。一齊問道:「井中還有甚麼?」家人道:「止有些石塊在內,是一個乾枯
的井。方才黑洞洞地摸起來的人,不知死活,可正是新娘子麼?」眾人道:「是一個死了的
鬍子,那裡是新人?你看麼!」押差公人道:「不要鳥亂了,回覆官人去,還在這個入娘的
身上尋究新人下落。」
鄭、謝兩老兒多道:「說得是。」就叫地方人看了屍首,一同公人去稟白縣官。知縣問
徐達道:「你說把鄭蕊珠推在井中,而今井中卻是一個男屍,且說鄭蕊珠那裡去了?這屍是
那裡來的?」徐達道:「小人只見後邊趕來,把新人推在井裡是實。而今卻是一個男屍,連
小人也猜不出了。」知縣道:「你起初約會這兩個同伴,叫做甚麼名字?必是這二人的緣故
了。」徐達道:「一個張寅,一個李卯。」知縣寫了名字住址,就差人去拿來。甕中捉鱉,
立時拿到,每人一夾棍,只招得道:「徐達相約後門等待,後見他推出新人來,負了就走。
徐達在後趕來,正要同去。望見後面火把齊明,喊聲大震,我們兩個膽怯了,把新人掉與徐
達,只是拚命走脫了。已後的事,一些也不知。」又對著徐達道:「你當時將的新人,那裡
去了?怎不送了出來,要我們替你吃苦?」徐達對口無言。知縣指著徐達道:「還只是你這
奴才奸巧!」喝叫再夾起來,徐達只喊得是小人該死。說來說去,只說到推在井中,便再說
不去了。
知縣便叫鄭、謝兩家父親與同媒的人等,又拘齊兩家左右鄰里,備細訪問。多只是一般
不知情,沒有甚麼別話,也沒有一個認得這屍首的。知縣出了一張榜文,召取屍親家屬認領
埋葬,也不曾有一個說起的。鄭、謝兩家自備了賞錢,知縣又替他寫了榜文,訪取鄭蕊珠下
落,也沒有一個人曉得影響的。知縣斷決不開,只把徐達收在監中,五日一比。謝三郎苦
毒,時時催稟。縣官沒法,只得做他不著,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徐達起初一時做差了事,
到此不知些頭腦,教他也無奈何,只好巴過五口,吃這番痛棒。也沒個打聽的去處,也沒個
結局的法兒,真正是沒頭的公事,表過不提。
再說鄭蕊珠那晚被徐達拐至後門,推與二人,便見把後門關了,方曉得是歹人的做作。
欲待叫著本家人,自是新來的媳婦,不曾知道一個名姓,一時叫不出來。亦且門已關了,便
口裡喊得兩句「不好了」,也沒人聽得。那些後生背負著只是走,心裡正慌,只見後面趕
來,兩個人撇在地下竟自去了。那個徐達一把抱來,丟在井裡。井裡無水,又不甚深,只跌
得一下,毫無傷損。聽是上面眾人喧嚷,曉得是自己家人,又火把齊明,照得井裡也有光。
鄭蕊珠負極叫喊救人,怎當得上邊人拿住徐達,你長我短,嚷得一個不耐煩。婦人聲音,終
久嬌細,又在井裡,那個聽見?多簇擁著徐達,吆吆喝喝一路去了。鄭蕊珠聽得人聲漸遠,
只叫得苦,大聲啼哭。看看天色明亮,蕊珠想道:「此時上邊未必無人走動。」高喊兩聲救
人!又大哭兩聲,果然驚動了上邊兩人。只因這兩個人走將來,有分教:
黃塵行客,翻為墜井之魂;綠鬢新人,竟作離鄉之婦。
說那兩個人,是河南開封府報縣客商。一個是趙申一個是錢已。合了本錢,同到蘇、松
做買賣。得了重利,正要回去。偶然在此經過,聞得啼哭喊叫之聲卻在井中出來,兩個多走
到井邊,望下一看。此時天光照下去,隱隱見是個女人。問道:「你是甚麼人在這裡頭?」
下邊道:「我是此間人家新婦,被強盜劫來丟在此的。快快救我出來,到家自有重謝。」兩
人聽得,自商量道:「從來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況是個女人,怎能勾出來?沒人救
他,必定是死。我每撞著也是有緣。行囊中有長繩,我每墜下去救了他起來。」趙申道:
「我溜撤些,等我下去。」錢已道:「我身子坌,果然下去不得,我只在上邊吊箸繩頭,用
些空氣力罷。」也是趙申悔氣到了,見是女子,高興之甚。擅拳裸袖,把繩縛在腰間,雙手
吊著繩。錢已一腳端著繩頭,雙手提著繩,一步步放將下去。到了下邊,見是沒水的,他就
不慌不忙對鄭蕊珠道:「我救你則個。」鄭蕊珠道:「多謝大恩。」趙申就把身上繩頭解下
來,將鄭蕊珠腰間如法縛了,道:「你不要怕,只把雙手吊著繩,上邊自提你上去,縛得
牢,不掉下來的。快上去了,把繩來吊我。」鄭蕊珠巴不得出來,放著膽吊了繩。上邊錢巳
見繩急了,曉得有人吊著。盡氣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來。錢巳抬頭一看,卻是一個艷妝的
女子:
雖然鬢亂釵橫,卻是天姿國色。
猛地井裡現身,疑是龍宮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幹出沒天理的勾當來。起初錢巳與趙申商量救人,
本是好念頭。一下子救將起來,見是個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思量道:「他若起
來,必要與我爭,不能勾獨享。況且他囊中本錢盡多,而今生死之權,操在我手。我不放他
起來,這女子與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聽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繩下來?」錢
巳發一個狠道:「結果了他罷!」在井旁掇起一塊大石頭來,照著井中叫聲「下去!」可憐
趙申眼盼盼望著上邊放繩下來,豈知是塊石頭,不曾提防的,迴避不及,打著腦蓋骨,立時
粉碎,嗚呼哀哉了。
鄭蕊珠在井中出來,見了天日,方抖擻衣服,略定得性。只見錢巳如此做作,驚得魂不
附體,口裡只念阿彌陀佛。錢巳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他下去,結果了他性
命。」鄭蕊珠心裡道:「是你的仇人,豈知是我的恩人!」也不敢說出來,只求送在家裡
去。錢巳道:「好自在話!我特特在井裡救你出來,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還你家去?我是
河南開封富家,你到我家裡,就做我家主婆,享用富貴了。快隨我走!」鄭蕊珠昏天黑地,
不認得這條路是那裡,離家是近是遠,又沒個認得的人在旁邊,心中沒個主見。錢巳催促他
走動道:「你若不隨我,仍舊攛你在井中,一石頭打死了,你見方纔那個人麼?」鄭蕊珠懼
怕,思量無計,只得隨他去。正是:
才脫風狂子,又逢輕簿兒。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錢巳一路吩咐鄭蕊珠,教道他到家見了家人,只說蘇州討來的,有人來問趙申時,只回
他還在蘇州就是了。不多幾日,到了開封杞縣,進了錢巳家裡。誰知錢巳家中還有一個妻子
萬氏,小名叫做蟲兒。其人狠毒的甚。一見鄭蕊珠就放出手段來,無所不至擺佈他。將他頭
上首飾,身上衣服,盡都奪下。只許他穿著布衣服,打水做飯。一應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
當。一件不到,大棒打來。鄭蕊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銀子討我的。平
白地強我來,怎如此毒打得我!」那個萬蟲兒那裡聽你分訴,也不問著來歷,只說是小老
婆,就該一味吃醋蠻打罷了。萬蟲兒一向做人惡劣,是鄰里婦人沒一個不相罵斷的。有一個
鄰媽看見他如此毒打鄭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聽見鄭蕊珠口中如此說話,心裡道:
「又不嫁,又不討,莫不是拐來的?做這樣陰騭事,坑著人家兒女!」把這話留在心
上。
一日,錢巳出到外邊去了,鄭蕊珠打水,走到鄰媽家借水桶。鄰媽留他坐著,問道:
「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為何宅上爹娘肯遠嫁到此,吃這般磨折?」鄭蕊珠哭道:「那裡是
爹娘嫁我來的!」鄰媽道:「這等,怎得到此?」鄭蕊珠把身許謝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拋
在井中之事,說了一遍。鄰媽道:「這等,是錢家在井中救出了你,你隨他的了。」鄭蕊珠
道:「那裡是!其時還有一個人下井,親身救我起來的。這個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後,就
將繩接他,誰知錢家那廝狠毒,就把一塊大石頭丟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時
一來認不得家裡,二來怕他那殺人手段,三來他說道到家就做家主婆,豈知墮落在此受這樣
磨難!」鄰媽道:「當初你家的與前村趙家一同出去為商,今趙家不回來,前日來問你家
時,說道還在蘇州,他家信了。依小姐子說起來,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趙家了。小娘
子何不把此情當官告明瞭,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間之苦?鄭蕊珠道:「只怕我跟
人來了,也要問罪。」鄰媽道:「你是婦人家,被人迫誘,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
對趙家說了,趙家必定告狀,再與你寫一張首狀,當官遞去。你只要實說,包你一些罪也沒
有,且得還鄉見父母了。」鄭蕊珠道:「若得如此,重見天日了。」
計較已定,鄰媽一面去與趙家說了。趙家赴縣理告,這邊鄭蕊珠也拿首狀到官。杞知縣
問了鄭蕊珠一詞,即時差捕錢已到官。錢巳欲待支吾,卻被鄭蕊珠是長是短,一口證定。錢
巳抵賴不去,恨恨的向鄭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我!」鄭蕊珠道:「那個救我的,你
怎麼打殺了他?」錢巳無言。趙家又來求判填命。知縣道:「殺人情真,但皆系口詞,屍首
未見,這裡成不得獄。這是嘉定縣地方做的事,鄭蕊珠又是嘉定縣人,屍首也在嘉定縣,我
這裡只錄口詞成招,將一行人連文卷押報到嘉定縣,結案就是了。」當下先將錢已打了三十
大板,收在牢中,鄭蕊殊召保,就是鄰媽替他遞了保狀。且喜與那個惡婦萬蟲兒不相見了。
杞縣一面疊成文卷,會了長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蘇州嘉定縣來。
是日正逢五日比較之期,嘉定知縣帶出監犯徐達,恰好在那裡比較。開封府杞縣的差人
投了文,當堂將那解批上姓名逐一點過,叫到鄭蕊珠,蕊珠答應。徐達抬頭一看,卻正是這
個失去的鄭蕊珠,是開面時認得親切的。大叫道:「這正是我的冤家。我不知為你打了多
少,你卻在那裡來?莫不是鬼麼?」知縣看見,問徐達道:「你為甚認得那婦人?」徐達
道:「這個正是井裡失去的新人,不消比較小人了。」知縣也駭然道:「有這等事?」喚鄭
蕊珠近前,一一細問,鄭蕊珠照前事細說了一遍。知縣又把來文逐一簡看,方曉得前日井中
死屍,乃趙申被錢巳所殺。遂弔取趙申屍骨,令仵作人簡驗得頭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塊打
傷身死。將錢巳問成死罪,抵趙申之命。徐達拐騙雖事不成,禍端所自,問三年滿徒。張
寅、李卯各不應,仗罪。鄭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給還原夫謝三郎完配。趙申屍骨,家屬領
埋,系隔省,埋訖,釋放寧家。知縣發落已畢,笑道:「若非那邊弄出,解這兩個人來,這
件未完何時了結也!」嘉定一縣傳為新聞。
可笑謝三郎好端端的新婦,直到這日,方得到手,已是個弄殘的了。又為這事壞了兩條
性命,其禍皆在男人開面上起的。所以內外之防,不可不嚴也。
男子何當整女容?致令惡少起頑凶。
今進試看含香蕊,已動當年函谷封。



        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助師得令終
詩曰:
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
盤中何所有?盲蓿長闌干。
這首詩乃是廣文先生所作,道他做官清苦處。蓋因天下的官隨你至卑極小的,如倉大
使、巡檢司,也還有些外來錢。惟有這教官,管的是那幾個酸子,有體面的,還來送你幾分
節儀;沒體面的,終年面也不來見你,有甚往來交際?所以這官極苦。然也有時運好,撞著
好門生,也會得他的氣力起來,這又是各人的造化不同。
浙江溫州府曾有一個廩膳秀才,姓韓名贊卿。屢次科第,不得中式。挨次出貢,到京赴
部聽選。選得廣東一個縣學裡的司訓。那個學直在海邊,從來選了那裡,再無人去做的。你
道為何?元來與軍民府州一樣,是個有名無實的衙門。有便有幾十個秀才,但是認得兩個
「上大人」的字腳,就進了學,再不退了。平日只去海上尋些道路,直到上司來時,穿著衣
巾,擺班接一接,送一送,就是他向化之處了。不知國朝幾年間,曾創立得一個學舍,無人
來住,已自東倒西歪。旁邊有兩間捨房,住一個學吏,也只管記記名姓簿藉。沒事得做,就
合著秀才一夥去做生意。這就算做一個學了。韓贊卿悔氣,卻選著了這一個去處。曾有走過
廣裡的備知詳細,說了這樣光景。閤家恰像死了人一般,哭個不歇。
韓贊卿家裡窮得火出,守了一世書窗,把望巴個出身,多少掙些傢俬。今卻如此遭際,
沒計奈何。韓贊卿道:「難道便是這樣罷了不成?窮秀才結煞,除了去做官,再無路可走
了。我想朝廷設立一官,畢竟也有個用處。見放著一個地方,難道是去不得哄人的?也只是
人自怕了,我總是沒事得做,拼著窮骨頭去走一遭。或者撞著上司可憐,有些別樣處法,作
成些道路,就強似在家裡坐了。」遂發一個狠,決意要去。親眷們阻當地,多不肯聽。措置
了些盤纏,別了家眷,冒冒失失,竟自赴任。到了省下,見過幾個上司,也多說道:「此地
去不得,住在會城,守幾時,別受些差委罷。」韓贊卿道:「朝廷命我到此地方行教,豈有
身不履其地算得為官的?是必到任一番,看如何光景。」上司聞知,多笑是迂儒腐氣,憑他
自去了。
韓贊卿到了海邊地方,尋著了那個學吏,拿出吏部急字號文憑與他看了。學吏吃驚道:
「老爹,你如何直走到這裡來?」韓贊卿道:「朝廷教我到這裡做教官,不到這裡,卻到那
裡?」學吏道:「舊規但是老爹們來,只在省城住下,寫個諭帖來知會我們,開本花名冊子
送來,秀才廩糧中扣出一個常例,一同送到,一件事就完了。老爹每俸薪自在縣裡去取,我
們不管。以後開除去任,我們總不知道了。今日如何卻竟到這裡?」韓贊卿道:「我既是這
裡官,就管著這裡秀才。你去叫幾個來見我。」學吏見過文憑,曉得是本管官,也不敢怠
慢。急忙去尋幾個為頭的積年秀才,與他說知了。秀才道:「奇事,奇事。有個先生來
了。」一傳兩,兩傳三,一時會聚了十四五個,商量道:「既是先生到此,我們也該以禮相
見。」有幾個年老些的,穿戴了衣中,其餘的只是常服,多來拜見先生。韓贊卿接見已畢,
逐個問了姓,敘些寒溫,盡皆歡喜。略略問起文字大意,一班兒都相對微笑。老成的道:
「先生不必拘此,某等敢以實情相告。某等生在海濱,多是在海裡去做生計的。當道恐怕某
等在內地生事,作成我們穿件藍袍,做了個秀才羈摩著。唱得幾個諾。寫得幾字就是了。其
實不知孔夫子義理是怎麼樣的,所以再沒有先生們到這裡的。今先生辛辛苦苦來走這番,這
所在不可久留,卻又不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先生且安心住兩日,讓我們到海中去去,五
日後卻來見先生,就打發先生起身,只看先生造化何如。」說畢,哄然而散。韓贊卿聽了這
番說話,驚得呆了,做聲不得。只得依傍著學吏,尋間民房權且住下。
這些秀才去了五日,果然就來,見了韓贊卿道:「先生大造化,這五日內生意不比尋
常,足足有五千金,勾先生下半世用了。弟子們說過的話,毫釐不敢人己,盡數送與先生,
見弟子們一點孝意。先生可收拾回去,是個高見。」韓贊卿見了許多東西,嚇了一跳,道:
「多謝列位盛意。只是學生帶了許多銀兩,如何回去得?」眾秀才說:「先生不必憂慮,弟
子們著幾個與先生做伴,同送過嶺,萬無一失。」韓贊卿道:「學生只為家貧,無奈選了這
裡,不得不來。豈知遇著列位,用情如此!」眾秀才道:「弟子從不曾見先生面的。今勞苦
先生一番,周全得回去,也是我們弟子之事。已後的先生不消再勞了。」當下眾秀才替韓贊
卿打疊起來,水陸路程舟車之類,多是眾秀才備得停當。有四五個陪他一路起身,但到泊舟
所在,有些人來相頭相腳,面生可疑的,這邊秀才不知口裡說些甚麼,拋個眼色,就便走開
了去。直送至交界地方,路上太平的了,然後別了韓贊卿告回。韓贊卿謝之不盡,竟帶了重
資回家。一個窮儒,一旦饒裕了。可見有造化的,只是這個教官,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也
原有起好處來。
在下為何把這個教官說這半日?只因有一個教官做了一任回來,貧得徹骨,受了骨肉許
多的氣。又虧得做教官時一個門生之力,掙了一派後運,爭盡了氣,好結果了。正是: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任是親兒女,還隨阿堵移。
話說浙江湖州府近大湖邊地方,叫做錢簍。有一個老廩膳秀才,姓高名廣,號愚溪,為
人忠厚,生性古直。生有三女,俱已適人過了。妻石氏已死,並無子嗣。止有一侄,名高文
明,另自居住,家道頗厚。這高愚溪積祖傳下房屋一所,自己在裡頭住,侄兒也是有分的。
只因侄兒自掙了些傢俬,要自家象意,見這祖房坍塌下來修理不便,便自己置買了好房子,
搬出去另外住了。若論支派,高愚溪無子,該是侄兒高文明承繼的。只因高愚溪偉言這件
事,況且自有三女,未免偏向自己骨血,有積趲下的束修本錢,多零星與女兒們去了。後來
挨得出貢,選授了山東費縣教官,轉了沂州,又升了東昌府,做了兩三任歸來,囊中也有四
五百金寬些。看官聽說,大凡窮家窮計,有了一二兩銀子,便就做出十來兩銀子的氣質出
來。況且世上人的眼光極淺,口頭最輕,見一兩個箱兒匣兒略重些,便猜道有上千上萬的銀
子在裡頭。還有鑿鑿說著數目,恰像親眼看見親手兌過的一般,總是一劃的窮相。彼時高愚
溪帶得些回來,便就聲傳有上千的數目了。
三個女兒曉得老子有些在身邊,爭來親熱,一個賽一個的要好。高愚溪心裡歡喜道:
「我雖是沒有兒子,有女兒們如此慇勤,老景也還好過。」又想了一想道:「我總是留下私
蓄,也沒有別人得與他,何不拿些出來分與女兒們了?等他們感激,越堅他每的孝心。」當
下取三百兩銀子,每女兒與他一百兩。女兒們一時見了銀子,起初時千歡萬喜,也自感激。
後來聞得說身邊還多,就有些過望起來,不見得十分足處。大家卿噥道:「不知還要留這偌
多與那個用?」雖然如此說,心裡多想他後手的東西,不敢衝撞,只是趕上前的討好。侄兒
高文明照常往來,高愚溪不過體面相待。雖也送他兩把俸金、幾件人事,恰好侄兒也替他接
風洗塵,只好直退。侄兒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為意。
那些女兒鬧哄了幾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個在這些敗落舊屋裡居住,覺得淒
涼。三個女兒,你也說,我也說,多道:「來接老爹家去住幾時。」各要爭先。愚溪笑道:
「不必爭,我少不得要來看你們的。我從頭而來,各住幾時便了。」別去不多時,高愚溪在
家清坐了兩日,寂寞不過,收拾了些東西,先到大女兒家裡住了幾時。第二個第三個女兒,
多著人來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女兒們只怨恰來得遲,住得不長遠。過得兩日,又來接
了。高愚溪週而復始,住了兩巡。女兒們殷慇勤勤,東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
道:「我總是不生得兒子,如今年已老邁,又無老小,何苦獨自個住在家裡?有此三個女兒
輪轉供養,勾過了殘年了。只是白吃他們的,心裡不安。前日雖然每人與了他百金,他們也
費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與他們慨過,索性把身邊所有盡數分與三家,等三家輪供養了我,
我落得自由自在,這邊過幾時,那邊過幾時。省得老人家還要去買柴朵米,支持辛苦,最為
便事。」把此意與女兒們說了,女兒們個個踴躍從命,多道:「女兒養父親是應得的,就不
分得甚麼,也說不得。」高愚溪大喜,就到自屋裡把隨身箱籠有些實物的,多搬到女兒家裡
來了。私下把箱籠東西拼拼湊湊,還有三百多兩。裝好漢發個慷慨,再是一百兩一家,分與
三個女兒,身邊剩不多些甚麼了。三個女兒接受,儘管歡喜。
自此高愚溪只輪流在三個女兒家裡過日,不到自家屋裡去了。這幾間祖屋,久無人住,
逐漸坍將下來。公家物事,賣又賣不得。女兒們又攛掇他說:「是有分東西,何不拆了些
來?」愚溪總是本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見女婿家裡有甚麼工作修造之類,就去悄悄載
了些作料來增添改用。東家取了一條梁,西家就想一根柱。甚至豬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來拉
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兒子也不好小家子樣來爭,聽憑他沒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藉
完了。
祖宗締造本艱難,公物將來棄物看。
自道婿家堪畢世,寧知轉眼有炎寒?
且說高愚溪初時在女婿家裡過日,甚是熱落,家家如此。以後手中沒了東西,要做些事
體,也不得自由,漸浙有些不便當起來。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長嫌短,左不是右不
是的難為人。略不像意,口裡便恨恨毒毒的說道:「我還是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們的。」
聒絮個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裡未免有些厭倦起來,況且身邊無物,沒甚麼
想頭了。就是至親如女兒,心裡較前也懈了好些。說不得個推出門,卻是巴不得轉過別家去
了,眼前清淨幾時。所以初時這家住了幾日,未到滿期,那家就先來接他。而今就過日期也
不見來接,只是巴不得他遲來些。高愚溪見未來接,便多住了一兩日,這家子就有些言語出
來道:「我家住滿了,怎不到別家去?」再略動氣,就有的發話道:「當初東西三家均分,
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語四,耳朵裡聽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氣,忿忿地要告訴這
兩家。怎當得這兩家真是一個娘養的,過得兩日,這些光景也就現出來了。閒話中間對女兒
們說著姊妹不是,開口就護著姊妹伙的。至於女婿,一發彼此相為,外貌解勸之中,帶些尖
酸譏評,只是丈人不是,更當不起。高愚溪惱怒不過,只是尋是尋非的吵鬧,閤家不寧。數
年之間,弄做個老厭物,推來攮去。有了三家,反無一個歸根著落之處了。
看官,若是女兒女婿說起來,必定是老人家不達時務,惹人憎嫌。若是據著公道評論,
其實他分散了好些本錢,把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該體貼他意思一分,才有人心天理。怎
當得人情如此,與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況且三家相形,便有許多不調勻處。假
如要請一個客,做個東道,這家便嫌道:「何苦定要在我家請!」口裡應承時,先不爽利
了。就應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日。挨得滿了,又過一家。到那家提起時,又道:「何
不在那邊時節請了,偏要留到我家來請?」到底不請得,撒開手。難道遇著大小一事,就三
家各派不成?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氣苦?這也是世態,自然到此地位的。只
是起初不該一味溺愛女兒,輕易把家事盡情散了。而今權在他人之手,豈得如意?只該自揣
了些己也罷,卻又是親手分過銀子的,心不甘伏。欲待憋了口氣,別走道路,又手無一錢,
家無片瓦,爭氣不來,動彈不得。要去告訴侄兒,平日不曾有甚好處到他,今如此行徑沒下
梢了。恐怕他們見笑,沒臉嘴見他。左思右想,恨道:「只是我不曾生得兒子,致有今日!
枉有三女,多是負心向外的,一毫沒幹,反被他們賺得沒結果了!」使一個性子,噙著眼淚
走到路旁一個古廟裡坐著,越想越氣,累天倒地地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孺
生,老來弄得過等光景,要這性命做甚麼?我把胸中氣不忿處,哭告菩薩一番,就在這裡尋
個自盡罷了。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處,恰好侄兒高文明在外邊收債回來。船在岸
邊搖過,只聽得廟裡哭聲。終是關著天性,不覺有些動念。仔細聽著,像是伯伯的聲音,便
道:「不問是不是,這個哭,哭得好古怪。就住攏去看一看,怕做甚麼?」叫船家一櫓邀住
了船,船頭湊岸,撲的跳將上去。走進廟門,喝道:「那個在此啼哭?」各抬頭一看,兩下
多吃了一驚。高文明道:「我說是伯伯的聲音,為何在此?」高愚溪見是自家侄兒,心裡悲
酸起來,越加痛切。高文明道:「伯伯老人家,休哭壞了身子,且說與侄兒,受了何人的
氣,以致如此?」高愚溪道:「說也羞人,我自差了念頭,死靠著女兒,不留個後步,把些
老本錢多分與他們了。今日卻沒一個理著我了,氣忿不過,在此痛哭,告訴神明一番,尋個
自盡。不想遇著我侄,甚為有愧!」高文明道:「伯伯怎如此短見!姊妹們是女人家見識,
與他認甚麼真?」愚溪道:「我寧死於此,不到他三家去了。」高文明道:「不去也憑得伯
伯,何苦尋死?」愚溪道:「我已無家可歸,不死何待?」高文明道:「侄兒不才,家裡也
還奉養得伯伯一口起,怎說這話?」愚溪道:「我平日不曾有好處到我侄,些些家事多與了
別人,今日剩得個光身子,怎好來擾得你!」高文明道:「自家骨肉,如何說個擾字?」愚
溪道:「便做道我侄不棄,侄媳婦定嫌憎的。我出了偌多本錢,買別人嫌憎過了,何況孑然
一身!」高文明道:「侄兒也是個男子漢,豈由婦人作主!況且侄婦頗知義理,必無此事。
伯父只是隨著侄兒到家裡罷了,再不必遲疑,快請下船同行。」高文明也不等伯父回言,一
把扯住衣袂,拉了就走,竟在船中載回家來。
高文明先走進去對娘子說著伯伯苦惱思量尋死的話,高娘子吃驚道:「而今在那裡
了?」高文明道:「已載他在船裡回來了。」娘子道:「雖然老人家沒搭煞,討得人輕賤,
卻也是高門裡的體面,原該收拾了回家來,免被別家恥笑!」高文明還怕娘子心未定,故意
道:「老人家雖沒用了,我家養這一群鵝在圈裡,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不到得吃白
飯。」娘子道:「說那裡話!家裡不爭得這一口,就吃了白飯,也是自家骨肉,又不養了閒
人。沒有侄兒叫個伯子來家看鵝之理!不要說這話,快去接了他起來。」高文明道:「既如
此說,我去請他起來,你可整理些酒飯相待。」說罷,高文明三腳兩步走到船邊,請了伯子
起來,到堂屋裡坐下,就搬出酒看來,伯侄兩人吃了一會。高愚溪還想著可恨之事,提起一
兩件來告訴侄兒,眼淚簌簌的下來,高文明只是勸解。自此且在侄兒處住下了。三家女兒知
道,曉得老兒心裡怪了,卻是巴不得他不來,雖體面上也叫個人來動問動問,不曾有一家說
來接他去的。那高愚溪心性古撇,便接也不肯去了。
一直到了年邊,三個女兒家才假意來說接去過年,也只是說聲,不見十分慇勤。高愚溪
回道不來,也就住了。高文明道:「伯伯過年,正該在侄兒家裡住的,祖宗影神也好拜拜。
若在姊妹們家裡,掛的是他家祖宗,伯伯也不便。」高愚溪道:「侄兒說得是,我還有兩個
舊箱籠,有兩套圓領在裡頭,舊紗帽一頂,多在大女兒家裡,可著人去取了來,過年時也好
穿了拜拜祖宗。」高文明道:「這是要的,可寫兩個字去取。」隨著人到大女兒家裡去討這
些東西。那家子正怕這厭物再來,見要這付行頭,曉得在別家過年了,恨不得急燒一付退送
紙,連忙把箱籠交還不迭。高愚溪見取了這些行頭來,心裡一發曉得女兒家裡不要他來的意
思,安心在侄兒處過年。大凡老休在屋裡的小官,巴不得撞個時節吉慶,穿著這一付紅閃閃
的,搖擺搖擺,以為快樂。當日高愚溪著了這一套,拜了祖宗,侄兒侄媳婦也拜了尊長。一
家之中,甚覺和氣,強似在別人家了。只是高愚溪心裡時常不快,道是不曾掉得甚麼與侄
兒,今反在他家打攪,甚為不安。就便是看鵝的事他也肯做,早是侄兒不要他去。
同枝本是一家親,才屬他門便路人。
直待酒闌人散後,方知葉落必歸根。
一日,高愚溪正在侄兒家閒坐,忽然一個人公差打扮的,走到面前拱一拱手道:「老伯
伯,借問一聲,此間有個高愚溪老爹否?」高愚溪道:「問他怎的?」公差道:「老伯伯指
引一指引,一路問來,說道在此間,在下要見他一見,有些要緊說話。」高愚溪道:「這是
個老朽之人,尋他有甚麼勾當?」公差道:「福建巡按李爺,山東沂州人,是他的門生。今
去到任,迂道到此,特特來訪他,找尋兩日了。」愚溪笑道:「則我便是高廣。」公差道:
「果然麼?」愚溪指著壁間道:「你不信,只看我這頂破紗帽。」公差曉得是實,叫聲道:
「失敬了。」轉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說山東李爺叫甚麼名字?」公差道:「單諱著一個
某字。」愚溪想了一想道:「元來是此人。」公差道:「老爹家裡收拾一收拾,他等得不耐
煩了。小的去稟,就來拜了。」公差訪得的實,喜喜歡歡自去了。高愚溪叫出侄兒高文明
來,與他說知此事。高文明道:「這是興頭的事,貴人來臨,必有好處。伯伯當初怎麼樣與
他相處起的?」愚溪道:「當初吾在沂州做學正,他是童生新進學,家裡甚貧,出那拜見錢
不起。有半年多了,不能勾來盡禮。齋中兩個同僚,攛掇我出票去拿他。我只是不肯,後來
訪得他果貧,去喚他來見。是我一個做主,分文不要他的。齋中見我如此,也不好要得了。
我見這人身雖寒儉,意氣軒昂,模樣又好,問他家裡,連燈火之資多難處的。我到助了他些
盤費回去,又替他各處讚揚,第二年就有了一個好館。在東昌時節,又府裡薦了他。歸來這
幾時,不相聞了。後來見說中過進士,也不知在那裡為官。我已是老邁之人,無意世事,總
不記在心上,也不去查他了。不匡他不忘舊情,一直到此來訪我。」高文明道:「這也是一
個好人了。」
正說之間,外邊喧嚷起來,說一個大船泊將攏來了,一齊來看。高文明走出來,只見一
個人拿了紅帖,竟望門裡直奔。高文明接了,拿進來看。高愚溪忙將古董衣服穿戴了,出來
迎接。船艙門開處,搖搖擺擺,踱上個御史來。那御史生得齊整,但見:胞蟠豸繡,人避驄
威。攬轡想像登清,停車動搖山嶽。霜飛白簡,一筆裡要管閒非;清比黃河,滿面上專尋不
是。若不為學中師友誼,怎肯來林外野人家?那李御史見了高愚溪,口口稱為老師,滿面堆
下笑來,與他拱揖進來。李御史退後一步,不肯先走,扯得個高愚溪氣喘不迭,涎唾鼻涕亂
來。李御史帶著笑,只是嫌遜。高愚溪強不過,只得扯著袖子佔先了些,一同行了進入草堂
之中。御史命設了毯子,納頭四拜,拜謝前日提攜之恩。高愚溪還禮不迭。拜過,即送上禮
帖,侯敬十二兩。高愚溪收下,整椅在上面。御史再三推辭,定要旁坐,只得左右相對。御
史還不肯佔上,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御史提起昔日相與之情,甚是感謝,說道:「僥
幸之後,日夕想報師恩,時刻在念。今幸運有此差,道由貴省,迂途來訪。不想高居如此鄉
僻。」高愚溪道:「可憐,可憐。老朽那得有居?此乃舍侄之居,老朽在此趁住的。」御史
道:「老師當初必定有居。」愚溪道:「老朽拙算,祖居盡廢。今無家可歸,只得在此強顏
度日。」說罷,不覺哽咽起來。老人家眼淚極易落的,撲的掉下兩行來。御史惻然不忍,
道:
「容門生到了地方,與老師設處便了。」愚溪道:「若得垂情,老朽至死不忘。」御史
道:「門生到任後,便著承差來相侯。」說勾了一個多時的話,起身去了。
愚溪送動身,看船開了,然後轉來,將適才所送銀子來看一看,對侄兒高文明道:「此
封銀子,我侄可收去,以作老漢平日供給之費。」高文明道:「豈有此理!供養伯伯是應得
的,此銀伯伯留下隨便使用。」高愚溪道:「一向打攪,心實不安。手中無物,只得腆顏過
了。今幸得門生送此,豈有累你供給了我,白收物事自用之理?你若不收我的,我也不好再
住了。」高文明推卻不得,只得道:
「既如此說,侄兒取了一半去,伯伯留下一半別用罷。」高愚溪依言,各分了六兩。自
李御史這一來,鬧動了太湖邊上,把這事說了幾日。女兒家知道了,見說送來銀子分一半與
侄兒了,有的不氣干,道:「光輝了他家,又與他銀子!」有的道:「這些須銀子也不見幾
時用,不要欣羨他!免得老厭物來家也勾了,料沒得再有幾個御史來送銀子。」各自卿噥不
題。
且說李御史到了福建,巡歷地方,祛蠢除奸,雷厲風行,且是做得利害。一意行事,隨
你天大分上,挽回不來。三月之後,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幹,順便繼書一封,遞與高愚溪,約
他到任所。先送程儀十二兩,教他收拾了,等承差公事已畢,就接了同行。高愚溪得了此
言,與侄兒高文明商量,伯侄兩個一同去走走。收拾停當,承差公事已完,來促起身。一路
上多是承差支持,毫無費力,不二十日已到了省下。此時察院正巡歷漳州,開門時節,承差
進稟:「請到了高師爺。」察院即時送了下處,打轎出拜。拜時趕開閒人,敘了許多時說
話。回到衙內,就送下程,又分付辦兩桌酒,吃到半夜分散。外邊見察院如此綢繆,那個不
欽敬?府縣官多來相拜,送下程,盡力奉承。大小官吏,多來掇臂捧屁,希求看覷,把一個
老教官抬在半天裡。因而有求薦獎的,有求免參論的,有求出罪的,有求免贓的,多來鑽他
分上。察院密傳意思,教且離了所巡境地,或在省下,或游武夷,已叮囑了心腹府縣。其有
所托之事,釘好書札,附寄公文封簡進來,無有不依。高愚溪在那裡半年,直到察院將次復
命,方才收拾回家。總計所得,足足有二千餘兩白物。其餘土產貨物、尺頭禮儀之類甚多,
真叫做滿載而歸。只這一番,比似先前自家做官時,倒有三四倍之得了。伯侄兩人滿心歡
喜,到了家裡,搬將上去。
鄰里之間,見說高愚溪在福建巡按處抽豐回來,盡來觀看。看見行李沉重,貨物堆積,
傳開了一片,道:「不知得了多少來家。」三家女兒知道了,多著人來問安,又各說著要接
到家裡去的話。高愚溪只是冷笑,心裡道:「見我有了東西,又來親熱了。」接著幾番,高
愚溪立得主意定,只是不去。正是自從受了賣糖公公騙,至今不信口甜人。這三家女兒,見
老子不肯來,約會了一日,同到高文明家裡來見高愚溪。個個多撮得笑起,說道:「前日不
知怎麼樣衝撞了老爹,再不肯到家來了。今我們自己來接,是必原到我每各家來住住。」高
愚溪笑道:
「多謝,多謝。一向打攪得你們勾了,今也要各自揣己,再不來了。」三個女兒,你一
句,我一句,說道:「親的只是親,怎麼這等見棄我們?」高愚溪不耐煩起來,走進房中,
去了一會,手中拿出三包銀子來,每包十兩,每一個女兒與他一包,道:「只此見我老人家
之意,以後我也再不來相擾,你們也不必再來相纏了。」又拿了一個柬帖來付高文明,就與
三個女兒看一看。眾人爭上前看時,上面寫道:「平日空囊,止有親侄收養;今茲余橐,無
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資已歸三女,身後長物悉付侄兒。書此為照。」女兒中頗有識字義者,
見了此紙,又氣忿,又沒趣,只得各人收了一包,且自各回家裡去了。
高愚溪磬將所有,盡交付與侄兒。高文明那裡肯受,說道:「伯伯留些防老,省得似前
番缺乏了,告人更難。」高愚溪道:「前番分文沒有時,你兀自肯白養我;今有東西與你
了,倒怠慢我不成?我老人家心直口直,不作久計了,你收下我的。一家一計過去,我到相
安。休分彼此,說是你的我的。」高文明依言,只得收了。以後盡心供養,但有所需,無不
如意。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兒家去,善終於侄兒高文明之家。所剩之物盡歸侄兒,也是高文明
一點親親之念不衰,畢竟得所報也。
廣文也有遇時人,自是人情有假真。
不遇門生能報德,何緣愛女復思親?



  卷二十七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姝江上
曾聞盜亦有道,其間多有英雄。
若逢真正豪傑,偏能掉臂於中。
昔日宋相張齊賢,他為布衣時,值太宗皇帝駕幸河北,上太平十策。太宗大喜,用了他
六策,余四策斟酌再用。齊賢堅執道:「是十策皆妙,盡宜亟用。」太宗笑其狂妄,還朝之
日,對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張齊賢,留為你他日之用。」真宗牢記在
心,後來齊賢登進士榜,卻中在後邊。真宗見了名字,要拔他上前,爭奈榜已填定,特旨一
榜盡踢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這個張相未遇時節,孤貧落魄,卻倜儻有大度。一田偶到一個地方,投店中住止。其時
適有一夥大盜劫掠歸來,在此經過。下在店中造飯飲酒,槍刀森列,形狀猙獰。居民恐怕拿
住,東逃西匿,連店主多去躲藏。張相剩得一身在店內,偏不走避。看見群盜吃得正酣,張
相整一整中幘,岸然走到群盜面前,拱一拱手道:「列位大夫請了,小生貧困書生,欲就大
夫求一醉飽,不識可否?」群盜見了容貌魁梧,語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
不可之有?但是吾輩粗疏,恐怕秀才見笑耳。」即立起身來請張相同坐。張相道:「世人不
識諸君,稱呼為盜,不知這盜非是齷齪兒郎做得的。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
士,今日幸得相遇,便當一同歡飲一番,有何彼此?」說罷,便取大碗斟酒,一飲而盡。群
盜見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來,也就一口吸乾,連吃個三碗。又在桌上取過一盤豬蹄來,略
擘一擘開,狼饗虎嚥,吃個磬盡。群盜看了,皆大驚異,共相希吒道:「秀才真宰相器量!
能如此不拘小節,決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當念吾曹為盜多出於不得已之情。
今日塵埃中,願先結納,幸秀才不棄!」各各身畔將出金帛來贈,你強我賽,堆了一大堆。
張相毫不推辭,一一簡取,將一條索子捆縛了,攜在手中,叫聲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
番所得倒有百金,張相盡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時酣暢。只此一段氣魄,在貧賤時就與人不同
了。這個是膽能玩盜的,有詩為證:
等閒卿相在塵埃,大嚼無慚亦異哉!
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劇盜也憐才。
山東萊州府掖縣有一個勇力之士邵文元,義氣勝人,專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人在
知縣面前謗他恃力為盜,知縣初到不問的實,尋事打了他一頓。及至知縣朝覲入京,才出境
外,只見一人騎著馬,跨著刀,跑至面前,下馬相見。知縣認得是邵文元,只道他來報仇,
吃了一驚,問道:「你自何來?」文元道:「小人特來防衛相公入京,前途劇賊頗多,然聞
了小人之名,無不退避的。」知縣道:「我無恩於你,你怎到有此好心?」文元道:「相公
前日戒訓小人,也只是要小人學好,況且相公清廉,小人敢不盡心報效?」知縣心裡方才放
了一個大疙瘩。文元隨至中途,別了自去,果然絕無盜警。
一日出行,過一富翁之門,正撞著強盜四十餘人在那裡打劫他家。將富翁捆縛住,著一
個強盜將刀加頸,嚇他道:「如有官兵救應,即先下手!」其餘強盜盡劫金帛。富翁家裡有
一個錢堆,高與屋齊,強盜算計拿他不去,盡笑道:「不如替他散了罷。」號召居民,多來
分錢。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也有貪財大膽的拿了傢伙,稱心的兜
取,弄得錢滿階墀。邵文元聞得這話,要去玩弄這些強盜,在人叢中側著肩膊,挨將進去,
高聲叫道:「你們做甚的?做甚的?」眾人道:「強盜多著哩,不要惹事!」文元走到鄰
家,取一條鐵叉,立造門內,大叫道:「邵文元在此!你們還了這家銀子,快散了罷!」富
翁聽得,恐怕強盜見有救應,即要動刀,大叫道:「壯士快不要來!若來,先殺我了。」文
元聽得,權且走了出來。群盜齊把金銀裝在囊中,馱在馬背上,有二十馱,仍綁押了富翁,
送出境外二十里,方才解縛。富翁披髮狼狽而歸。誰知文元自出門外,騎著馬即遠遠隨來,
見富翁已回,急鞭馬追趕。強盜見是一個人,不以為意。文元喝道:「快快把金銀放在路
旁!汝等認得邵文元否?」強盜聞其名,正慌張未答。文元道:「汝等遲遲,且著你看一個
樣!」颼的一箭,已把內中一個射下馬來死了。眾盜大驚,一齊下馬跪在路旁,告求饒命。
文元喝道:「留下東西,饒你命去罷!」強盜盡把囊物丟下,空身上馬逃遁而去。文元就在
人家借幾匹馬負了這些東西,竟到富翁家裡,一一交還。富翁迎著,叩頭道:「此乃壯士出
力奪來之物,已不是我物了。願送至君家,吾不敢吝。」文元怒叱道:「我哀憐你家橫禍,
故出力相助,吾豈貪私邪!」盡還了富翁,不顧而去。這個是力能制盜的,有詩為證:
白晝探丸勢已凶,不堪壯士笑談中。
揮鞭能返相如璧,盡卻酬金更自雄。
再說一個見識能作弄強盜的汪秀才,做回正話。看官要知這個出處,先須聽我《瀟湘八
景》:
雲暗龍雄古渡,湖連鹿角平田。
薄暮長楊垂首,平明秀麥齊肩。
人羨春遊此日,客愁夜泊如年。
——《瀟湘夜雨》。
湘妃初理雲鬟,龍女忽開曉鏡。
銀盤水面無塵,玉魄天心相映。
一聲鐵笛風清,兩岸畫闌人靜。
——《洞庭秋月》。
八桂城南路杳,蒼梧江月音稀。
昨夜一天風色,今朝百道帆飛。
對鏡且看妾面,倚樓好待郎歸。
——《遠浦歸帆》。
湖平波浪連天,水落汀沙千里。
蘆花冷澹秋容,鴻雁差池南徒。
有時小棹經過,又遣幾群驚起。
——《平沙落雁》。
軒帝洞庭聲歇,湘靈寶瑟香銷。
湖上長煙漠漠,山中古寺迢迢。
鐘擊東林新月,僧歸野渡寒潮。
——《煙嶼晚鐘》。
湖頭俄頃陰暗,樓上徘徊晚眺。
霏霏雨障輕過,閃閃夕陽回照。
漁翁東岸移舟,又向西灣垂釣。
——《漁村夕陽》。
石港湖心野店,板橋路口人家。
少婦篋中麥芡,村翁筒裡魚蝦。
蜃市依稀海上,嵐光咫尺天涯。
——《山市晴嵐》。
隴頭初放梅花,江面平鋪柳絮。
樓居萬玉從中,人在水晶深處。
一天素幔低垂,萬里孤舟歸去。
——《江天暮雪》。
此八詞多道著楚中景致,乃一浙中縉紳所作。楚中稱道此詞頗得真趣,人人傳誦的。這
洞庭湖八百里,萬山環列,連著三江,乃是盜賊淵藪。國初時偽漢陳友諒據楚稱王,後為太
祖所滅。今其子孫住居瑞昌、興國之間,號為柯陳,頗稱蕃衍。世世有勇力出眾之人,推立
一個為主,其族負險善鬥,劫掠客商。地方有亡命無賴,多去投入伙中。官兵不敢正眼覷
他,雖然設立有游擊、把總等巡遊武官,提防地方非常事變,卻多是與他們豪長通同往來。
地方官不奈他何的,宛然宋時梁山泊光景。
且說黃州府黃岡縣有一個汪秀才,身在黌官,家事富厚,家僖數十,婢妾盈房。做人倜
儻不羈,豪俠好游。又兼權略過人,凡事經他佈置,必有可觀,混名稱他為汪太公,蓋比他
呂望一般智術。他房中有一愛妾,名曰回風,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更兼吟
詩作賦,馳馬打彈,是少年場中之事,無所不能。汪秀才不惟寵冠後房,但是遊行再沒有不
帶他同走的。怎見得回風的標緻?雲鬢輕梳蟬翼,翠眉淡掃春山。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
兩行碎玉。花生丹臉,水剪雙眸。意態自然,技能出眾。直教殺人壯士回頭覷,便是入定禪
師轉眼看。
一日,汪秀才領了回風來到岳州,登了岳陽樓,望著洞庭浩渺,巨浪拍天。其時冬月水
落,自樓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遂出了岳州南門,拿舟而渡,不上數里,已到山腳。顧了
肩輿,與回風同行十餘里,下輿謁湘君祠。有數十步榛莽中,有二妃塚,汪秀才取酒來與回
風各酹一杯。步行半里,到崇勝寺之外,三個大字是「有緣山」。汪秀才不解,回風笑道:
「只該同我們女眷游的,不然何稱有緣?」汪秀才去問僧人,僧人道:「此處山靈,妒人來
游。每將渡,便有惡風濁浪阻人。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緣,故此得名。」汪秀才笑對回風
道:「這等說來,我與你今日到此可謂僥倖矣。」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許多勝處,說有:軒轅
台,乃黃帝鑄鼎於此。酒香亭,乃漢武帝得仙酒於此。朗吟亭,乃呂仙遺跡。柳毅井,乃柳
毅為洞庭君女傳書處。汪秀才別了僧人,同了回風,由方丈側出去,登了軒轅台。憑欄四
顧,水天一色,最為勝處。又左側過去,是酒香亭。繞出山門之左,登朗吟亭,再下柳毅
井,旁有傳書亭,亭前又有刺桔泉許多古跡。
正遊玩間,只見山腳下走起一個大漢來,儀容甚武,也來看玩。回風雖是遮遮掩掩,卻
沒十分好躲避處,那大漢看見回風美色,不轉眼的上下瞟覷,跟定了他兩人,步步傍著不
捨。汪秀才看見這人有些尷尬,急忙下山。將到船邊,只見大漢也下山來,口裡一聲胡哨,
左近一隻船中吹起號頭答應,船裡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漢來,對岸上大漢聲諾。大漢指定回風
道:「取了此人獻大王去!」眾人應一聲,一齊動手,猶如鷹拿燕雀,竟將回風搶到那隻船
上,拽起滿蓬,望洞庭湖中而去,汪秀才只叫得苦。這湖中盜賊去處,窟穴甚多,竟不知是
那一處的強人弄的去了。淒淒惶惶,雙出單回,甚是苦楚。正是:
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汪秀才眼看愛姬失去,難道就是這樣罷了!他是個有擘劃的人,即忙著人四路找聽,是
省府州縣鬧熱市鎮去處,即貼了榜文:「但有知風來報的,賞銀百兩。」各處傳遍道汪家失
了一妾,出著重賞招票。從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汪秀才一日到省下來,有一個
都司向承勳是他的相好朋友,擺酒在黃鶴樓請他。飲酒中間,汪秀才憑欄一望,見大江浩
渺,雲霧蒼茫,想起愛妾回風不知在煙水中那一個所在,投袂而起,亢聲長歌蘇子瞻《赤
壁》之句云:「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歌之數回,不覺潸然淚下。向都司看見,
正要請問,旁邊一個護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飲酒不樂,得非為家姬失否?」汪秀才
道:「汝何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誰不知之!秀才但請與我主人盡歡,管還
秀才一個下落。」汪秀才納頭便拜道:「若得知一個下落,百觥也不敢辭。」向都司道:
「為一女子,直得如此著急?且滿飲三大卮,教他說明白。」汪秀才即取大卮過手,一氣吃
了三巡。再斟一卮,奉與家丁道:「願求壯士明言,當以百金為壽。」家丁道:「小人是興
國州人,住居闔閭山下,頗知山中柯陳家事體。為頭的叫做柯陳大官人,有幾個兄弟,多有
勇力,專在江湖中做私商勾當。他這一族最大,江湖之間各有頭目,惟他是個主。前日聞得
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來,進與大官人,甚是快活,終日飲酒作樂。小人家裡離他不上
十里路,所以備細得知。這個必定是秀才家裡小娘子了。」汪秀才道:「我正在洞庭湖失去
的,這消息是真了。」向都司便道:「他這人慷慨好義,雖系草竊之徒,多曾與我們官府往
來。上司處也私有進奉,盤結深固,四處響應,不比其他盜賊可以官兵緝拿得的。若是尊姬
彼此處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婦人,仁兄只宜丟開為是。且自暢懷,介懷無
益。」汪秀才道:「大丈夫生於世上,豈有愛姬被人所據,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計奪轉來的?
某雖不才,誓當返此姬,以搏一笑。」向都司道:「且看仁兄大才,談何容易!」當下汪秀
才放下肚腸,開懷暢飲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以謝報信之事。就與都司討此人去做眼,事成
之後,再奉五十金,以湊百兩。向都司笑汪秀才癡心,立命家丁到汪秀才處,聽憑使用,看
他怎麼作為。家丁接了銀子,千歡萬喜,頭顛尾顛,巴不得隨著他使喚了。就向家丁問了柯
陳家裡弟兄名字,汪秀才胸中算計已定,寫下一狀,先到兵巡衙門去告。兵巡看狀,見了柯
陳大等名字,已自心裡虛怯。對這汪秀才道:「這不是好惹的,你無非只為一婦女小事,我
若行個文書下去,差人拘拿對理,必要激起爭端,致成大禍,決然不可。」汪秀才道:「小
生但求得一紙牒文,自會去與他講論曲直,取討人口,不須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與他爭
競,大人可以放心。」兵巡見他說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難,即將汝狀判誰,排號用印,
付汝持去就是了。」汪秀才道:「小生之意,也只欲如此,不敢別求多端。有此一紙,便可
了一樁公事來回復。」兵巡似信不信,分付該房如式端正,付與汪秀才。
汪秀才領了此紙,滿心歡喜,就像愛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來見向都司道:「小生狀詞
已誰,來求將軍助一臂之力。」都司搖頭道:「若要我們出力,添撥兵卒,與他廝鬥,這決
然不能的。」汪秀才道:「但請放心,多用不著,我自有人。只那平日所駕江上樓船,要借
一隻,巡江哨船,要借二隻。與平日所用傘蓋旌旗冠服之類,要借一用。此外不勞一個兵卒
相助,只帶前日報信的家丁去就勾了。」向都司道:「意欲何為?」汪秀才道:「漢家自有
制度,此時不好說得,做出便見。」向都司依言,盡數借與汪秀才。汪秀才大喜,磬備了一
個多月糧食,喚集幾十個家人;又各處借得些號衣,多打扮了軍士,一齊到船上去撐駕開
江。鼓吹喧闐,竟像武官出汛一般。有詩為證:
舳艫千里傳赤壁,此日江中行畫鷁。
將軍漢號是樓船,這回投卻班生筆。
汪秀才駕了樓船,領了人從,打了游擊牌額,一直行到闔閭山江口來。未到岸四五里,
先差一隻哨船載著兩個人前去。一個是向家家丁,一個是心腹家人汪貴,拿了張硬牌,去叫
齊本處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擊。就帶了幾個紅帖,把汪姓去了一畫,帖上寫名江
萬里,竟去柯陳大官人家投遞,幾個兄弟,每人一個帖子,說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來相
拜。兩人領命去了。汪秀才分付船戶,把船慢慢自行。且說向家家丁是個熟路,得了汪家重
賞,有甚不依他處?領了家人汪貴一同下在哨船中了,頃刻到了岸邊,搪了硬牌上岸,各處
一說。多曉得新官船到,整備迎接。家丁引了汪貴同到一個所在,元來是一座莊子。但見冷
氣侵入,寒風撲面。三冬無客過,四季少人行。團團蒼檜若龍形,鬱鬱青松如虎跡。已升紅
日,莊門內鬼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邊悲風颯颯。盆盛人醉醬,板蓋鑄錢爐。驀聞一陣血
腥來,元是強人居止處。
家丁原是地頭人,多曾認得柯陳家裡的,一徑將帖兒進去報了。柯陳大官人認得向家家
丁是個官身,有甚麼疑心?與同兄弟柯陳二、柯陳三等會集商議道「這個官府甚有吾每體
面,他既以禮相待,我當以禮接他。而今吾每辦了果盒,帶著羊酒,結束鮮明,一路迎將上
去。一來見我每有禮體,二來顯我每弟兄有威風。看他舉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
了。」商議已定,外報游府船到江口,一面叫轎夫打轎拜客,想是就起來了。柯陳弟兄果然
一齊戎裝,點起二三十名嘍囉,牽羊擔酒,擎著旗旛,點著香燭,迎出山來。
汪秀才船到泊裡,把借來的紗帽紅袍穿著在身,叫齊轎夫,四抬四插抬上岸來。先是地
方人等聲喏已過,柯陳兄弟站著兩旁,打個躬,在前引導,汪秀才分付一徑抬到柯陳家莊上
來。抬到廳前,下了轎,柯陳兄弟忙掇一張坐椅擺在中間。柯陳大開口道:「大人請坐,容
小兄弟拜見。」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禮,賢昆玉多是江湖上義士好漢,下官未任之時,聞
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與諸公義氣相與,所以特來奉拜。豈可以官民之禮相拘?只
是個賓主相待,倒好久長。」柯陳兄弟跪將下去,汪秀才一手扶起,口裡連聲道:「快不要
這等,吾輩豪傑不比尋常,決不要拘於常禮。」柯陳兄弟謙遜一回,請汪秀才坐了,三人侍
立。汪秀才急命取坐來。分左右而坐。柯陳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喜出非常,急忙治酒相
款。汪秀才解帶脫衣,盡情歡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跡。行酒之間,說著許多豪傑勾
當,掀拳裸袖,只根相見之晚。柯陳兄弟不唯心服,又且感恩,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
待,我輩赤心報效,死而無怨。江上有警,一呼即應,決不致自家作孽,有負恩府青目。」
汪秀才聽罷,越加高興,接連百來巨觥,引滿不辭,自日中起,直飲至半夜,方才告別下
船。此一日算做柯陳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陳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陳三做主,各各請
過。柯陳大官人又道:
「前日是倉卒下馬,算不得數。」又請吃了一口酒;俱有金帛折席。汪秀才多不推辭,
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陳兄弟多來謝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隨命治酒相待。柯陳兄
弟推辭道:「我等草澤小人,承蒙恩府不棄,得獻酒食,便為大幸,豈敢上叨賜宴?」汪秀
才道:「禮無不答,難道只是學生叨擾,不容做個主人還席的?況我輩相與,不必拘報施常
規。前日學生到宅上,就是諸君作主。今日諸君見顧,就是學生做主。逢場作戲,有何不
可!」柯陳兄弟不好推辭。早已排上酒席,擺設已完。汪秀才定席已畢,就有帶來一班梨園
子弟,上場做戲。做的是《桃園結義》、《千里獨行》許多豪傑襟懷的戲文,柯陳兄弟多是
山野之人,見此花哄,怎不貪看?豈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分付行船的,但聽戲文鑼鼓為號,即
便地開船。趁著月明,沿流放去,緩緩而行,要使艙中不覺。行來數十餘里,戲文方完。興
未肯闌,仍舊移席團坐,飛觴行令。樂人清唱,勸酬大樂。汪秀才曉得船已行遠,方發言
道:「學生承諸君見愛,如此傾倒,可謂極歡。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於諸君,要與諸
君商量一個長策。」柯陳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請恩府明言,愚兄弟無不聽令。」汪
秀才叫從人掇一個手匣過來,取出那張榜文來捏在手中,問道:「有一個汪秀才告著諸君,
說道劫了他愛妾,有此事否?」柯陳兄弟兩兩相顧,不好隱得。柯陳大回言道:「有一女子
在岳州所得,名曰回風,說是汪家的。而今見在小人處,不敢相瞞。」汪秀才道:「一女子
是小事,那汪秀才是當今豪傑,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請征剿,先將此狀告到上司,上
司密行此牒,托與學生勾當此事。學生是江湖上義氣在行的人,豈可興兵動卒前來攪擾?所
以邀請諸君到此,明日見一見上司,與汪秀才質證那一件公事。」柯陳兄弟見說,驚得面如
土色,道:「我等豈可輕易見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監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脫身,
立將起來,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煙水茫茫,既無舟楫,又無崖岸,巢穴已遠,救應不到,
再無個計策了。正是:
有翅膀飛騰天上,有鱗甲鑽入深淵。
既無窟地升天術,目下災殃怎得延?
柯陳兄弟明知著了道兒,一齊跪下道:「恩府救命則個。」汪秀才道:「到此地位,若
不見官,學生難以回復;若要見官,又難為公等。是必從長計較,使學生可以銷得此紙,就
不見官罷了。」柯陳兄弟道:「小人愚味,願求恩府良策。」汪秀才道:「汪生只為一妾著
急,今莫若差一隻哨船飛棹到宅上,取了此妾來船中。學生領去,當官交付還了他,這張牒
文可以立銷,公等可以不到官了。」柯陳兄弟道:「這個何難!待寫個手書與當家的,做個
執照,就取了來了。」汪秀才道:「事不宜遲,快寫起來。」柯陳大寫下執照,汪秀才立喚
向家家丁與汪貴兩個到來。他一個是認得路的,一個是認得人的,悄地分付。付與執照,打
發兩隻哨船一齊棹去,立等回報。船中且自金鼓迭奏,開懷吃酒。柯陳兄弟見汪秀才意思坦
然,雖覺放下了些驚恐,也還心緒不安,牽筋縮脈。汪秀才只是一味豪興,談笑灑落,飲酒
不歇。
侯至天明,兩隻哨船已此載得回風小娘子,飛也似的來報,汪秀才立請過船來。回風過
船,汪秀才大喜,叫一壁廂房艙中去,一壁廂將出四錠銀子來,兩個去的人各賞一錠,兩船
上各賞一錠。眾人齊聲稱謝,分派已畢。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與柯陳兄弟作別道:「此
事已完,學生竟自回復上司,不須公等在此了。就此請回。」柯陳兄弟感激稱謝救命之恩。
汪秀才把柯陳大官人鬚髯持一持道:
「公等果認得汪秀才否?我學生便是。那裡是甚麼新升游擊,只為不捨得愛妾,做出這
一場把戲。今愛妾仍歸於我,落得與諸君游宴數日,備極歡暢,莫非結緣。多謝諸君,從此
別矣!」柯陳兄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才放下心中疙瘩,不覺大笑道:「元來秀才詼諧至
此,如此豪放不羈,真豪傑也!吾輩粗人,幸得陪侍這幾日,也是有緣。小娘子之事,失於
不知,有愧!有愧!」各解腰間所帶銀兩出來,約有三十餘兩,贈與汪秀才道:「聊以贈小
娘子添妝。」汪秀才再三推卻不得,笑而受之。柯陳兄弟求差哨船一送。汪秀才分付送至通
岸大路,即放上岸。柯陳兄弟慇勤相別,登舟而去。
汪秀才房船中喚出回風來說前日驚恐的事,回風嗚咽告訴。汪秀才道:「而今仍歸吾
手,舊事不必再提,且吃一杯酒壓驚。」兩人如渴得漿,吃得盡歡,遂同宿於舟中。次日起
身,已到武昌碼頭上。來見向都司道:「承借船隻傢伙等物,今已完事,一一奉還。」向都
司道:「尊姬已如何了?」汪秀才道:「叨仗尊庇,已在舟中了。」向都司道:「如何取得
來?」汪秀才把假壯新任拜他賺他的話,備細說了一遍,道:「多在尊使肚裡,小生也仗尊
使之力不淺。」向都司道:
「有此奇事,真正有十二分膽智,才弄得這個伎倆出來。仁兄手段,可以行兵。」當下
汪秀才再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完前日招票上許出之數。另雇下一船,裝了回風小娘子,
現與向都司討了一隻哨船護送,並載家僮人等。安頓已定,進去回復兵巡道,繳還原牒。兵
巡道問道:「此事已如何了,卻來繳牒?」汪秀才再把始終之事,備細一稟。兵巡道笑道:
「不動干戈,能入虎穴,取出人口,真奇才奇想!秀才他日為朝廷所用,處分封疆大事,料
不難矣。」大加賞歎。汪秀才謙謝而出,遂載了回風,還至黃岡。黃岡人聞得此事,盡多驚
歎道:「不枉了汪太公之名,真不虛傳也!」有詩為證:
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與同居。
不須竊伺驪龍睡,已得探還頷下珠。



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
人命關天地,從來有報施。
其建多幻處,造物顯其奇。
話說湖廣黃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黃圻繚,最產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為業,時時手自
灌溉,愛惜倍至。圃中諸瓜,獨有一顆結得極大,塊壘如斗。老圃特意留著,待等味熟,要
獻與豪家做孝順的。一日,手中持了鋤頭,去圃中掘菜,忽見一個人掩掩縮縮在那瓜地中。
急趕去看時,乃是一個乞丐,在那裡偷瓜吃,把個籬芭多扒開了,仔細一認,正不見了這顆
極大的,已被他打碎,連瓤連子,在那裡亂啃。老圃見偏摘掉了加意的東西,不覺怒從心
上,惡向膽邊生,提起手裡鋤頭,照頭一下。卻元來不禁打,打得腦漿迸流,死於地下。老
圃慌了手腳,忙把鋤頭鋤開一楞地來,把屍首埋好,上面將泥鋪平。且喜是個乞丐,並沒個
親人來做苦主討命,竟沒有人知道罷了。
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舊一顆獨結得大,足抵得三四個小的,也一般加意愛惜,
不肯輕采。偶然縣官衙中有個害熱渴的,想得個大瓜清解。各處買來,多不中意,累那買辦
衙役比較了幾番。衙役急了,四處尋訪。見說老圃瓜地專有大瓜,遂將錢與買。進圃選擇,
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數倍。欣然出了十個瓜的價錢,買了去送進衙中。衙中人大喜,見這個
瓜大得導常,集了眾人共剖。剖將開來,瓤水亂流。多嚷道:「可惜好大瓜,是爛的了。」
仔細一看,多把舌頭伸出,半響縮不進去。你道為何?元來滿桌都是鮮紅血水,滿鼻是血腥
氣的。眾人大驚,稟知縣令。縣令道:「其間必有冤事。」遂叫那買辦的來問道:「這瓜是
那裡來的?」買辦的道:「是一個老圃家裡地上的。」縣令道:「他怎生法兒養得這瓜恁
大?喚他來,我要問他。」
買辦的不敢稽遲,隨去把個老圃喚來當面。縣令問道:「你家的瓜,為何長得這樣大?
一圃中多是這樣的麼?」老圃道:「其餘多是常瓜,只有這顆,不知為何恁大。」縣令道:
「往年也這樣結一顆兒麼?」老圃道:「去年也結一顆,沒有這樣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
這一顆大得古怪,自來不曾見這樣。」縣令笑道:「此必異種,他的根畢竟不同,快打轎,
我親去看。」當時抬至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結瓜的處所。縣令教人取鋤頭掘將下去,看他根
是怎麼樣的。掘不深,只見這瓜的根在泥中土,卻像種在一件東西裡頭的。扒開泥士一看,
乃是個死人的口張著,其根直在裡面出將起來。眾人發聲喊,把鋤頭亂挖開來,一個死屍全
見。縣令叫挖開他口中,滿口尚是瓜子。縣令叫把老圃鎖了,問其死屍之故。老圃賴不得,
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誤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從實說了。縣令道:
「怪道這瓜瓤內的多是血水,元來是這個人冤氣所結。他一時屈死,膏液未散,滋長這
一棵根苗來。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揀選大瓜,得露出這一場人命。乞丐雖賤,生命則同,總
是偷竊,不該死罪,也要抵償。」把老圃問成毆死人命絞罪,後來死於獄中。
可見人命至重,一個乞丐死了,又沒人知見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結出異樣
大瓜來弄一個明白,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而今還有一個,因這一件事,露出那一件事來,
兩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時顯露。說著也古怪。有詩為證:
從來見說沒頭事,此事沒頭真莫猜。
及至有時該發露,一頭弄出兩頭來。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直隸徽州府有一個富人姓程。他那邊土俗,但是有資財的,就呼為
朝奉。蓋宋時有朝奉大夫,就像稱呼富人為員外一般,總是尊他。這個程朝奉擁著巨萬家
私,真所謂飽暖生淫慾,心裡只喜歡的是女色。見人家婦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計,
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隨你費下幾多東西,他多不吝,只是以成事為主。所以花費的也不少,
上手的也不計其數。自古道天道禍淫,才是這樣貪淫不歇,便有希奇的事體做出來,直教你
破家辱身,急忙分辨得來,已吃過大虧了,這是後話。
且說徽州府巖子街有一個賣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陳氏,生得十分嬌媚,丰采動
人。程朝奉動了火,終日將買酒為由,甜言軟語哄動他夫妻二人。雖是纏得熟分了,那陳氏
也自正正氣氣,一時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事,惟有利動人心。這家子是貧難之
人,我拼捨著一主財,怕不上我的鉤?私下鑽求,不如明買。」一日對李方哥道:「你一年
賣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靠朝奉福蔭,借此度得夫妻兩口,便是好了。」程朝奉道:
「有得嬴余麼?」李方哥道:「若有得一兩二兩嬴余,便也留著些做個根本,而今只好繃繃
拽拽,朝升暮合過去,那得嬴余?」程朝奉道:「假如有個人幫你十兩五兩銀子做本錢,你
心下如何?」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兩五兩銀子,便多做些好酒起來,開個興頭的糟
坊。一年之間度了口,還有得多。只是沒尋那許多東西,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債要賠利
錢,不如守此小本經紀罷了。」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點好心到我,我便
與你二三十兩,也不打緊。」李方哥道:「二三十兩是朝奉的毫毛,小人得了卻一生一世受
用不盡了。只是朝奉怎麼肯?」朝奉道:
「肯到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道:「教小人怎麼樣的才是好心?」朝奉笑道:「我
喜歡你家裡一件物事,是不費你本錢的,我借來用用,仍舊還你。若肯時,我即時與你三十
兩。」李方哥道:「我家裡那裡有朝奉用得著的東西?況且用過就還,有甚麼不奉承了朝
奉,卻要朝奉許多銀子?」朝奉笑道:「只怕你不肯。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捨得。你且兩
個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將了銀子來,與你現成講兌。今日空口說白話,未好就明說出
來。」笑著去了。
李方哥晚上把這些話與陳氏說道:「不知是要我家甚麼物件。」陳氏想一想道:「你聽
他油嘴,若是別件動用物事,又說道借用就還的,隨你奢遮寶貝,也用不得許多貰錢,必是
癡心想到我身上來討便宜的說話了。你男子漢放些主意出來,不要被他騰倒。」李方哥笑笑
道:「那有此話!」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銀子,來對李方哥道:「銀子已現有在
此,打點送你的了。只看你每意思如何。」朝奉當面打開包來,白燦燦的一大包。李方哥見
了,好不眼熱,道:「朝奉明說是要怎麼?小人好如命奉承。」朝奉道:「你是個曉事人,
定要人說個了話,你自想家裡是甚東西是我用得著的,又這般值錢就是了。」李方哥道:
「教小人沒想處,除了小人夫妻兩口身子外,要值上十兩銀子的傢伙,一件也不曾有。」朝
奉笑道:「正是身上的,哪個說是身子外邊的?」李方哥通紅了臉道:「朝奉沒正經!怎如
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現錢買現貨,願者成交。若不肯時,也只索罷了,我怎好
強得你?」說罷,打點袖起銀子了。自古道:「清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李方哥見程朝
奉要收拾起銀子,便呆著眼不開口,盡有些沉吟不捨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著三兩
多重一錠銀子,塞在李方哥袖子裡道:「且拿著這錠去做樣,一樣十錠就是了。你自家兩個
計較去。」李方哥半推半就的接了。程朝奉正是會家不忙,見接了銀子,曉得有了機關,說
道:
「我去去再來討回音。」
李方哥進到內房與妻陳氏說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元來真是此意。被我搶白了一
頓,他沒意思,把這錠銀子作為陪禮,我拿將來了。」陳氏道:「你不拿他的便好,拿了他
的,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這一條心?」李方哥道「我一時沒主意拿了,他臨去時就說
『象得我意,十錠也不難。』我想我與你在此苦掙一年,掙不出幾兩銀子來。他的意思,倒
肯在你身上捨主大錢。我每不如將計就計哄他,與了他些甜頭,便起他一主大銀子,也不難
了。也強如一盞半盞的與別人論價錢。」李方哥說罷,就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陳氏拿到
手來看一看,道:「你男子漢見了這個東西,就捨得老婆養漢了?」李方哥道:「不是捨
得,難得財主家倒了運來想我們,我們拚忍著一時羞恥,一生受用不盡了。而今總是混帳的
世界,我們又不是甚麼閥閱人家,就守著清白,也沒人來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陳
氏道:「是倒也是,羞人答答的,怎好兜他?」李方哥道:「總是做他的本錢不著,我而今
辦著一個東道在房裡,請他晚間來吃酒,我自到外邊那裡去避一避。等他來時,只說我偶然
出外就來的,先做主人陪他,飲酒中間他自然撩撥你。你看著機會,就與他成了事。等得我
來時,事己過了。可不是不知不覺的落得賺了他一主銀子?」陳氏道:「只是有些害羞,使
不得。」李方哥道:「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甚麼羞?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要你
去兜他。只看他怎麼樣來,才回答他就是,也沒甚麼羞處。」陳氏見說,算來也不打緊的,
當下應承了。
李方哥一面辦治了東道,走去邀請程朝奉。說道:「承朝奉不棄,晚間整酒在小房中,
特請朝奉一敘,朝奉就來則個。」程朝奉見說,喜之不勝道:「果然利動人心,他已商量得
情願了。今晚請我,必然就成事。」巴不得天晚前來赴約。從來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氣洋洋
走出街來。只見一般兒朝奉姓汪的,拉著他水口去看甚麼新來的表子王大捨,一把拉了就
走。程朝奉推說沒工夫得去,他說「有甚麼貴幹?」程朝奉心忙裡,一時造不出來。汪朝奉
見他沒得說,便道:「原沒事幹,怎如此推故掃興?」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兩三個少年子
弟,一推一攘的,牽的去了。到了那裡,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銀子辦起東道來,在那裡人
馬。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帶住了身子,好不耐煩。三杯兩盞,逃了席就走,已有二更天氣。
此時李方哥已此尋個事由,避在朋友家裡了,沒人再來相邀的。程朝奉徑目急急忙忙走到李
家店中。見店門不關,心下意會了。進了店,就把門拴著。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邃,抬眼望見
房中燈燭明亮,酒餚羅列,悄無人聲。走進看時,不見一個人影。忙把桌上火移來一照,大
叫一聲:「不好了!」正是: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程朝奉看時,只見滿地多是鮮
血,一個沒頭的婦人淌在血泊裡,不知是甚麼事由。驚得牙齒捉對兒廝打,抽身出外,開門
便走。到了家裡,只是打困,蹲站不定,心頭丕丕的跳。曉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惑不
題。
且說李方哥在朋友家裡捱過了更深,料道程朝奉與妻子事體已完,從容到家,還好趁吃
杯兒酒。一步步踱將回來。只見店門開著,心裡道:「那朝奉好不精細,既要私下做事,門
也不掩掩著。」走到房裡,不見甚麼朝奉,只是個沒頭的屍首躺在地下。看看身上衣服,正
是妻子。驚得亂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頭哭,一頭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甚
麼言語衝撞了他,便把來殺了?須與他討命去!」連忙把家裡收拾乾淨了,鎖上了門,逕奔
到朝奉家門。程朝奉不知好歹,聽得是李方哥聲音,正要問他個端的,慌忙開出門來。李方
哥一把扭住道:「你幹的好事!為何把我妻子殺了?」程朝奉道:「我到你家,並不見一
人,只見你妻子已殺倒在地,怎說是我殺了?」李方哥道:「不是你是誰?」程朝奉道:
「我心裡愛你的妻子,若是見了,奉承還恐不及,捨得殺他?你須訪個備細,不要冤我!」
李方哥道:「好端端兩口住在家裡,是你來起這些根由,而今卻把我妻子殺了,還推得那
個?和你見官去,好好還我個人來!」
兩下你爭我嚷,天已大明。結扭了一直到府裡來叫屈。府裡見是人命事,淮了狀。發與
三府王通判審問這件事。王通判帶了原、被兩人,先到李家店中相驗屍首。相得是個婦人身
體,被人用刀殺死的,現無頭顱。通判著落地方把屍盛了。帶原、被告到衙門來。先問李方
哥的口詞,李方哥道:「小人李方,妻陳氏,是開酒店度日的。是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
乘小人不在,以買酒為由來強姦他。想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殺死了。」通判問「程某如何
說?」程朝奉道:「李方夫妻賣酒,小人是他的熟主顧。李方昨日來請小人去吃酒,小人因
有事去得遲了些。到他家裡,不見李方,只見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殺死在房。小人慌忙走了家
來,與小人並無相干。」通判道:「他說你以買酒為由去強姦他,你又說是他請你到家,他
既請你,是主人了,為何他反不在家?這還是你去強姦是真了。」程朝奉道:「委實是他來
請小人,小人才去的。當面在這裡,老爺問他,他須賴不過。」李方道:「請是小人請他
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強姦,殺了人了。」王通判道:「既是你請他,怎麼你未到家,他
到先去行姦殺人?你其時不來家做主人,到在那裡去了?其間必有隱情。」取夾棍來,每人
一夾棍,只得多把實情來說了。李方哥道:「其實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許了小人銀兩,要
與小人妻子同吃酒。小人貪利,不合許允,請他吃酒是真。小人怕礙他眼,只得躲過片時。
後邊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殺死在地,他逃在家裡去了。」程朝奉道:「小人喜歡他妻子,要
營勾他是真。他已自許允請小人吃酒了,小人為甚麼反要殺他?其實到他家時,妻子已不知
為何殺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實與小人無干。」通判道:「李方請吃酒賣奸是真,程
某去時,必是那婦人推拒,一時殺了也是真。平白地要謀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徑,這人
命自然是程某抵償了。」程朝奉道:
「小人不合見了美色,郎起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於人命,委實不知。不要說他夫婦
商同請小人吃酒,已是願從的了。即使有些勉強,也還好慢慢央求,何至下手殺了他?」王
通判惱他姦淫起禍,那裡聽他辨說?要把他問個強姦殺人死罪。卻是死人無頭,又無行兇器
械,成不得招。責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顆頭出來。正是:
官法如爐不自由,這回惹著怎干休?
方知女色真難得,此日可來美婦頭?
程朝奉比過幾限,只沒尋那顆頭處。程朝奉訴道:「便做道是強姦不從,小人殺了,小
人藏著那顆頭做甚麼用,在此挨這樣比較?」王通判見他說得有理,也疑道:「是或者另有
人殺了這婦人,也不可知。」且把程朝奉與李方哥多下在監裡了,便叫拘集一千鄰里人等,
問他事體根由與程某殺人真假。鄰里人等多說:
「他們是主顧家,時常往來的,也未見甚麼姦情事。至於程某是個有身家的人,貪淫的
事或者有之,眾來也不曾見他做甚麼兇惡歹事過來。人命的事,未必是他。」通判道:「既
未必是程某,你地方人必曉得李方家的備細,與誰有仇,那處可疑,該推詳得出來。」鄰里
人等道:「李方平日賣酒,也不見有甚麼仇人。他夫妻兩口做人多好,平日與人鬥口的事多
沒有的。這黑夜不知何人所殺,連地方人多沒猜處。」通判道:「你們多去外邊訪一訪。」
眾人領命正要走出,內中一個老者走上前來稟道:「據小人愚見,猜著一個人,未知是
否。」通判道:「是那個?」只因說出這個人來,有分交:乞化游僧,明投三尺之法;沉埋
朽骨,趁白十年之冤。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個
遠處來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佈施,已一個多月了。自從那夜李家婦人被殺之後,就
不聽得他的聲響了。若道是別處去了,怎有這樣恰好的事?況且地方上不曾見有人佈施他
的,怎肯就去。這個事著實可疑。」通判聞言道:「殺人作歹,正是野僧本事,這疑也是有
理的。只那尋這個游僧處?」老者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老爺喚那程某出來說與他知
道,他家道殷富,要明白這事,必然不吝重賞。這游僧也去不久,不過只在左近地方,要訪
著他也不難的。」通判依言,獄中帶出程朝奉來,把老者之言說與他。程朝奉道:「有此疑
端,便是小人生路。只求老爺與小人做主,出個廣捕文書,著落幾個應捕四外尋訪。小人情
願立個賞票,認出謝金就是。」當下通判差了應捕出來,程朝奉托人邀請眾應捕說話,先送
了十兩銀子做盤費。又押起三十兩,等尋得著這和尚即時交付,眾應捕應承去了。
元來應捕黨與極多,耳目最眾,但是他們上心的事,沒有個訪拿不出的。見程朝奉是個
可擾之家,又兼有了厚贈,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訪得這叫夜僧人在寧國府地方乞化,夜
夜街上叫了轉來,投在一個古廟裡宿歇。眾應捕帶了一個地方人,認得面貌是真,正是巖子
鎮叫夜的了。眾應捕商量道:「人便是這個人了,不知殺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沒個憑
據,也不好拿得他,只可智取。」算計去尋一件婦人衣服,把一個少年些的應捕打扮起來,
裝做了婦人模樣。一同眾人去埋伏在一個林子內,是街上回到古廟必經之地。守至更深,果
然這僧人叫夜轉來。捧了梆,正自獨行,林子裡假做了婦人,低聲叫道:「和尚,還我頭
來!」初時一聲,那僧人已吃了一驚,立定了腳。昏黑之中,隱隱見是個穿紅的婦人,心上
虛怯不過了。只聽得一聲不了,又叫:「和尚,還我頭來!」連叫不止。那僧人慌了,顫駕
駕的道:「頭在你家上三家鋪架上不是?休要來纏我!」眾人聽罷,情知殺人事已實,胡哨
一聲,眾應捕一齊鑽出,把個和尚捆住,道:「這賊禿!你巖子鎮殺了人,還躲在這裡
麼?」先是頓下馬威打軟了,然後解到府裡來。
通判問應捕如何拿得著他,應捕把假裝婦人嚇他、他說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話稟明白了。
帶過僧人來,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賴不過,只得認道:「委實殺了婦人是的。」通判道:
「他與你有甚麼冤仇,殺了他?」僧人道:「並無冤仇,只因那晚叫夜,經過這家門首。見
店門不關,挨身進去,只指望偷盜些甚麼。不曉得燈燭明亮,有一個美貌的婦人盛裝站立在
床邊,看見了不由得心裡不動火,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時性起,拔出戒刀來殺了,提
了頭就走。走將出來才想道,要那頭做甚麼?其時把來掛在上三家鋪架上了。只是恨他那不
肯,出了這口氣。當時連夜走脫此地,而今被拿住,是應得償他命的,別無他話。」通判就
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鋪上人來,問道:「和尚招出人頭在鋪架上,而今那裡去了?」輔上人
道:「當時實有一個人頭掛在架上,天明時見了,因恐怕經官受累,悄悄將來移上前去十來
家趙大門首一棵樹上掛著。已後不知怎麼樣了。」通判差人押了這三家鋪人來提趙大到官。
趙大道:「小人那日蚤起,果然見樹上掛著一顆人頭。心中驚是懼,思要首官,誠恐官司牽
累,當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後園了。」通判道:「而今現在那裡麼?」趙大道:「小人其
時就怕後邊或有是非,要留做證見,埋處把一棵小草樹記認著的,怎麼不現在?」通判道:
「只怕其間有詐偽,須得我親自去取驗。」
通判即時打轎,抬到趙大家裡。叫趙大在前引路,引至後園中,趙大指著一處道:「在
這底下。」通判叫從人掘將下去,剛鈀得土開,只見一顆人頭連泥帶土,轂碌碌滾將出來。
眾人發聲喊道:「在這裡了!」通判道:「這婦人的屍首,今日方得完全。」從人把泥土拂
去,仔細一看,驚道:「可又古怪!這婦人怎生是有髭鬚的?」送上通判看時,但見這顆人
頭:雙眸緊閉,一口牢關。頸子上也是刀刃之傷,嘴兒邊卻有鬚髯之覆。早難道骷髏能作
怪,致令得男女會差池?王通判驚道:「這分明是一個男子的頭,不是那婦人的了!這頭又
出現得詐怪,其中必有蹺蹊。」喝道:「把趙大鎖了!」尋那趙大時,先前看見掘著人頭不
是婦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趙大前邊屋裡,叫拾張桌兒做公座坐了。帶那趙大
的家屬過來,且問這顆人頭的事。趙大妻子一時難以支吾,只得實招道:
「十年前趙大曾有個仇人姓馬,被趙大殺了,帶這頭來埋在這裡的。」通判道:
「適才趙大在此,而今躲在那裡了?」妻子道:「他方才見人頭被掘將來,曉得事發,
他一徑出門,連家裡多不說那裡去了。」王通判道:「立刻的事,他不過走在親眷家裡,料
去不遠。快把你家甚麼親眷住址,一一招出來。」妻子怕動刑法,只得招道:「有個女婿姓
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遇到即時差人押了妻子,竟到這江史令家裡來拿,通判
坐在趙大家裡立等回話。果然: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且說江令史是衙門中人,曉得利害。見丈人趙大急急忙忙走到家來,說道「是殺人事
發,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應承,勸他往別處逃走。趙大一時未有去向,心
裡不決。正躊躇間,公差已押著妻子來要人了。江令史此時火到身上,且自圖滅熄,不好隱
瞞,只得付與公差,仍帶到趙大自己家裡來。妻子路上已自對他說道:「適才老爺問時,我
已實說了。你也招了罷,免受痛苦。」趙大見通判時,果然一口承認。通判問其詳細,趙大
道:「這姓馬的先與小人有些仇隙,後來在山路中遇著,小人因在那裡砍柴,帶得有刀在身
邊,把他來殺了。恐怕有人認得,一時傳遍,這事就露出來,所以既剝了他的衣服,就割下
頭來藏在家裡。把衣服燒了,頭埋在園中。後來馬家不見了人,尋問時,只見有人說山中有
個死屍,因無頭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認得。而今事已經久,連馬家也不提起了。這埋頭的
去處,與前日婦人之頭相離有一丈多地。只因這個頭在地裡,恐怕發露,所以前日埋那婦人
頭時,把草樹記認的。因為隔得遠,有膽氣掘下去。不知為何,一掘到先掘著了。這也是宿
世冤業,應得填還。早知如此,連那婦人的頭也不說了。」通判道:「而今婦人的頭,畢竟
在那裡?」趙大道:「只在那一塊,這是記認不差的。」通判又帶他到後園,再命從人打舊
掘處掘下去,果然又掘出一顆頭來。認一認,才方是婦人的了。通判笑道:「一件人命卻問
出兩件人命來,莫非天意也!」
鎖了趙大,帶了兩顆人頭,來到府中,出張牌去喚馬家親人來認。馬家兒子見說,才曉
得父親不見了十年,果是被人殺了,來補狀詞,王通判誰了。把兩顆人頭,一顆給與馬家埋
葬,一顆喚李方哥出來認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與趙大各打三十板,多問成了死罪。
程朝奉不合買好,致死人命,問成徒罪,折價納贖。李方哥不合賣奸,問杖罪的決。斷程朝
奉出葬埋銀六兩,給與李方哥葬那陳氏。三家鋪的人不合移屍,各該問罪,因不是這等,不
得並發趙大人命,似乎天意明冤,非關人事,釋罪不究。
王通判這件事問得清白,一時清給了兩件沒頭事,申詳上司,各各稱獎,至今傳為美
談。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人婦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條性命,自己吃了許多驚恐,又
坐了一年多監,費掉了百來兩銀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處?那陳氏立個主意不從夫言,也
不見得被人殺了。至於因此一事,那趙大久無對證的人命,一併發覺,越見得天心巧處。可
見欺心事做不得一些的。有詩為證:
冶容誨淫從古語,會見金夫不自主。
稱觴已自不有躬,何怪啟寵納人侮。
彼黠者徒恣強暴,將此頭顱向何許?
幽兔鬱積十年餘,彼處有頭欲出土。



卷二十九 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偶
詩曰:
萬物皆有情,不論妖與鬼。
妙藥可通靈,方信岐黃理。
話說宋乾道年間,江西一個官人赴調臨安都下,因到西湖上遊玩,獨自一人各處行走。
走得路多了,覺得疲倦。道邊有一民家,門前有幾株大樹,樹旁有石塊可坐,那官人遂坐下
少息。望去屋內有一雙鬟女子,明艷動人。官人見了,不覺心神飄蕩,注目而視。那女子也
回眸流盼,似有寄情之意。官人眷戀不捨,自此時時到彼處少坐。那女子是店家賣酒的,就
在裡頭做生意,不避人的。見那官人走來,便含笑相迎,竟以為常。往來既久,情意綢繆。
官人將言語挑動他,女子微有羞澀之態,也不惱怒。只是店在路旁,人眼看見,內有父母,
要求諧魚水之歡,終不能勾,但只兩心眷眷而已。官人已得注選,歸期有日,掉那女子不
下,特到他家告別。恰好其父出外,女子獨自在店,見說要別,拭淚私語道:「自與郎君相
見,彼此傾心,欲以身從郎君,父母必然不肯。若私下隨著郎君去了,淫奔之名又羞恥難
當。今就此別去,必致夢寐焦勞,相思無已。如何是好?」那官人深感其意,即央他鄰近人
將著厚禮求聘為婚,那父母見說是江西外郡,如何得肯?那官人只得快快而去,自到家收拾
赴任,再不能與女子相聞音耗了。
隔了五年,又赴京聽調,剛到都下,尋個旅館歇了行李,即去湖邊尋訪舊遊。只見此居
已換了別家在內。問著五年前這家,茫然不知。鄰近人也多換過了,沒有認得的。心中悵然
不快,回步中途,忽然與那女子相遇。看他年貌比昔年已長大,更加標緻了好些。那官人急
忙施禮相揖,女子萬福不迭。口裡道:「郎君隔闊許久,還記得奴否?」那官人道:「為因
到舊處尋訪不見,正在煩惱。幸喜在此相遇,不知宅上為何搬過了,今在那裡?」女子道:
「奴已嫁過人了,在城中小巷內。吾夫坐庫務,監在獄中,故奴出來求救於人,不匡撞著五
年前舊識。郎君肯到我家啜茶否?」那官人欣然道:「正要相訪。」兩個人一頭說,一頭
走,先在那官人的下處前經過。官人道:「此即小生館舍,可且進去談一談。」那官人正要
營勾著他,了還心願。思量下處盡好就做事,那裡還等得到他家裡去?一邀就邀了進來,關
好了門,兩個抱了一抱,就推倒床上,行其雲雨。那館舍是個獨院,甚是僻靜。館舍中又無
別客,止是那江西官人一個住著。女子見了光景,便道:「此處無人知覺,盡可偷住與郎君
歡樂,不必到吾家去了。吾家裡有人,反更不便。」官人道:「若就肯住此,更便得緊
了。」一留半年,女子有時出外,去去即時就來,再不想著家中事,也不見他想著家裡。那
官人相處得濃了,也忘記他是有夫家的一般。
那官人調得有地方了,思量回去,因對女子道:「我而今同你悄地家去了,可不是長久
之計麼?」女子見說要去,便流下淚來,道:「有句話對郎君說,郎君不要吃驚。」官人
道:「是甚麼話?」女子道:「奴自向時別了郎君,終日思念,懨懨成病,期年而亡。今之
此身,實非人類。以夙世緣契,幽魂未散,故此特來相從這幾時。歡期有限,真數已盡,要
從郎君遠去,這卻不能勾了。恐郎君他日有疑,不敢避嫌,特與郎君說明。但陰氣相侵已
深,奴去之後,郎君腹中必當暴下,可快服平胃散,補安精神,即當痊癒。」官人見說,不
勝驚駭了許久,又聞得教服平胃散,問道:「我曾讀《夷堅志》,見孫九鼎遇鬼,亦服此
藥。吾思此藥皆平平,何故奏效?」女子道:「此藥中有蒼朮,能去邪氣,你只依我言就是
了。」說罷涕泣不止,那官人也相對傷感。是夜同寢,極盡歡會之樂。將到天明,揚哭而
別。出門數步,倏已不見。果然別後,那官人暴下不止,依言贖平胃散服過才好。那官人每
對人說著此事,還淒然淚下。
可見情之所鐘,雖已為鬼,猶然眷戀如此。況別後之病,又能留方服藥醫好,真多情之
鬼也!而今說一個妖物,也與人相好了,留著些草藥,不但醫好了病,又弄出許多姻緣事
體,成就他一生夫婦,更為奇怪。有《憶秦娥》一詞為證:
堪奇絕,陰陽配合真丹結,真丹結。歡娛雖就,精神亦竭。慇勤贈物機關洩,姻緣盡處
傷離別,傷離別。三番草藥,百年歡悅。
這一回書,乃京師老郎傳留,原名為《靈狐三束草》。天地間之物,惟狐最靈,善能變
幻,故名狐魅。北方最多,宋時有「無狐魅不成村」之說。又性極姦淫,其涎染著人,無不
迷惑,故又名「狐媚」,以比世間淫女。唐時有「狐媚偏能惑主」之檄。然雖是個妖物,其
間原有好歹。如任氏以身殉鄭鎣,連貞節之事也是有的。至於成就人功名,度脫人災厄,撮
合人夫婦,這樣的事往往有之。莫謂妖類便無好心,只要有緣遇得著。
國朝天順甲申年間,浙江有一個客商姓蔣,專一在湖廣、江西地方做生意。那蔣生年紀
二十多歲,生得儀容俊美,眉目動人,同伴裡頭道是他模樣可以選得過駙馬,起他混名叫做
蔣駙馬。他自家也以風情自負,看世間女子輕易也不上眼。道是必遇絕色,方可與他一對。
雖在江湖上走了幾年,不曾撞見一個中心滿意女子。也曾同著朋友行院人家走動兩番,不過
是遣興而已。公道看起來,還則是他失便宜與婦人了。
一日置貨到漢陽馬口地方,下在一個店家,姓馬,叫得馬月溪店。那個馬月溪是本處馬
少卿家裡的人,領著主人本錢開著這個歇客商的大店。店中盡有幽房邃閣,可以容置上等好
客,所以遠方來的斯文人多來投他。店前走去不多幾家門面,就是馬少卿的家裡。馬少卿有
一位小姐,小名叫得雲容,取李青蓮「雲想衣裳花想容」之句,果然纖姣非常,世所罕有。
他家內樓小窗看得店前人見,那小姐閒了,時常登樓看望作耍。一日正在臨窗之際,恰被店
裡蔣生看見。蔣生遠望去,極其美麗,生平目中所未睹。一步步走近前去細玩,走得近了,
看得較真,覺他沒一處生得不妙。蔣生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心裡妄想道:「如此美
人,得以相敘一宵,也不枉了我的面龐風流!卻怎生能勾?」只管仰面癡看。那小姐在樓上
瞧見有人看他,把半面遮藏,也窺著蔣生是個俊俏後生,恰像不捨得就躲避著一般。蔣生越
道是樓上留盼,賣弄出許多飄逸身份出來,要惹他動火。直等那小姐下樓去了,方才走回店
中。關著房門,默默暗說:「可惜不曾曉得丹青,若曉得時,描也描他一個出來。」次日問
著店家,方曉得是主人之女,還未曾許配人家。蔣生道:「他是個仕宦人家,我是個商賈,
又是外鄉,雖是未許下丈夫,料不是我想得著的。若只論起一雙的面龐,卻該做一對才不虧
了人。怎生得氤氳大使做一個主便好?」
大凡是不易得動情的人,一動了情,再接納不住的。蔣生自此行著思,坐著想,不放下
懷。他原賣的是絲綢綾絹女人生活之類,他央店家一個小的拿了箱籠,引到馬家宅裡去賣。
指望撞著小姐,得以飽看一回。果然賣了兩次,馬家家眷們你要買長,我要買短,多討箱籠
裡東西自家翻看,覷面講價。那小姐雖不十分出頭露面,也在人叢之中,遮遮掩掩的看物
事。有時也眼膘著蔣生,四目相視。蔣生回到下處,越加禁架不定,長吁短氣,恨不身生雙
翅,飛到他閨閣中做一處。晚間的春夢也不知做了多少:
俏冤家驀然來,懷中摟抱。羅帳裡,交著股,要下千遭。裙帶頭滋味十分妙,你貪我又
愛,臨住再加饒。嚇!夢兒裡相逢,夢兒裡就去了。
蔣生眠思夢想,日夜不置。真所謂:思之思之,又從而思之;思之不得,鬼神將通之。
一日晚間,關了房門,正待獨自去睡,只聽得房門外有行步之聲,輕輕將房門彈響。蔣生幸
未熄燈,急忙掭明瞭燈,開門出看,只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定睛仔細一認,正是馬家小
姐。蔣生吃了一驚道:「難道又做起夢來了?」正心一想,卻不是夢。燈兒明亮,儼然與美
貌的小姐相對。蔣生疑假疑真,惶惑不定。小姐看見意思,先開一道:「郎君不必疑怪,妾
乃馬家雲容也。承郎君久垂顧盼,妾亦關情多時了。今偶乘家間空隙,用計偷出重門,不自
嫌其醜陋,願伴郎君客中歲寂。郎君勿以自獻為笑,妾之幸也。」蔣生聽罷,真個如饑得
食,如渴得漿,宛然劉、阮入天台,下界凡夫得遇仙子。快樂屆僥倖,難以言喻。忙關好了
門,挽手共入鴛帷,急講于飛之樂。雲雨既畢,小姐分付道:「妾見郎君韶秀,不能自持,
致於自薦枕席。然家嚴剛厲,一知風聲,禍不可測。郎君此後切不可輕至妾家門首,也不可
到外邊閒步,被別人看破行徑。只管夜夜虛掩房門相待,人定之後,妾必自來。萬勿輕易漏
洩,始可歡好得久長耳。」蔣生道:「遠鄉孤客,一見芳容,想慕欲死。雖然夢寐相遇,還
道仙凡隔遠,豈知荷蒙不棄,垂盼及於鄙陋,得以共枕同衾,極盡人間之樂,小生今日就死
也瞑目了。何況金口分付,小生敢不記心?小生自此足不出戶,口不輕言,只呆呆守在房
中。等到夜間,侯小姐光降相聚便了。」天未明,小姐起身,再三計約了夜間,然後別去。
蔣生自想真如遇仙,胸中無限快樂,只不好告訴得人。小姐夜來明去,蔣生守著分付,
果然輕易不出外一步,惟恐露出形跡,有負小姐之約。蔣生少年,固然精神健旺,竭力縱
欲,不以為疲。當得那小姐深自知味,一似能征慣戰的一般,一任顛鸞倒鳳,再不推辭,毫
無厭足。蔣生倒時時有怯敗之意,那小姐竟像不要睡的,一夜夜何曾休歇?蔣生心愛得緊,
見他如此高興,道是深閨少女,怎知男子之味,又兩情相得,所以毫不避忌。盡著性子喜歡
做事,難得這樣真心,一發快活。惟恐奉承不周,把個身子不放在心上,拚著性命做,就一
下走了陽,死了也罷了。弄了多時,也覺有些倦怠,面顏看看憔悴起來。正是: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且說蔣生同伴的朋友,見蔣生時常日裡閉門昏睡,少見出外。有時略略走得出來,呵欠
連天,像夜間不曾得睡一般。又不曾見他搭伴夜飲,或者中了宿醒,又不曾見他妓館留連,
或者害了色病,不知為何如此。及來牽他去那裡吃酒宿娼,未到晚必定要回店中,並不肯少
留在外邊一更二更的。眾人多各疑心道:「這個行徑,必然心下有事的光景,想是背著人做
了些甚麼不明的勾當了。我們相約了,晚間侯他動靜,是必要捉破他。」當夜天色剛晚,小
姐已來。蔣生將他藏好,恐怕同伴疑心,反走出來談笑一會,同吃些酒。直等大家散了,然
後關上房門,進來與小姐上床。上得床時,那交歡高興,弄得你死我活,哼哼卿卿的聲響,
也顧不得旁人聽見。又且無休無歇,外邊同伴竊聽的道:「蔣駙馬不知那裡私弄個婦女在房
裡受用。」這等久戰,站得不耐煩,一個個那話兒直豎起來,多是出外久了的人,怎生禁
得?各自歸房,有的硬忍住了,有的放了手銃自去睡了。
次日起來,大家道:「我們到蔣附馬房前守他,看甚麼人出來。」走在房外,房門虛
掩,推將進去。蔣生自睡在床上,並不曾有人。眾同伴疑道:「那裡去了?」蔣生故意道:
「甚麼那裡去了?」同伴道:「昨夜與你弄那話兒的。」蔣生道:「何曾有人?」同伴道:
「我們眾人多聽得的,怎麼混賴得?」蔣生道:「你們見鬼了。」同伴道:「我們不見鬼,
只怕你著鬼了。」蔣生道:「我如何著鬼?」同伴道:「晚間與人幹那話,聲響外聞,早來
不見有人,豈非是鬼?」蔣生曉得他眾人夜來竊聽了,虧得小姐起身得早,去得無跡,不被
他們看見,實為萬幸。一時把說話支吾道:「不瞞眾兄,小生少年出外,鰥曠日久,晚來上
床,忍制不過,學作交歡之聲,以解慾火。其實只是自家喉急的光景,不是真有個在裡面交
合。說著甚是惶恐,眾兄不必疑心。」同伴道:「我們也多是喉急的人,若果是如此,有甚
惶恐?只不要著了甚麼邪妖,便不是耍事。」蔣生道:「並無此事,眾兄放心。」同伴似信
不信的,也不說了。
只見蔣生漸漸支持不過,一日疲倦似一日,自家也有些覺得了。同伴中有一個姓夏的,
名良策,與蔣生最是相愛。見蔣生如此,心裡替他耽憂,特來對他說道:「我與你出外的
人,但得平安,便為大幸。今仁兄面黃肌瘦,精神恍惚,語言錯亂。及聽兄晚間房中,每每
與人切切私語,此必有作怪蹺蹊的事。仁兄不肯與我每明言,他日定要做出事來,性命干
系,非同小可,可惜這般少年,葬送在他鄉外府,我輩何忍?況小弟蒙兄至愛,有甚麼勾當
便對小弟說說,斟酌而行也好,何必相瞞?小弟賭個咒,不與人說就是了!」蔣生見夏良策
說得痛切,只得與他實說道:「兄意思真懇,小弟實有一件事不敢瞞兄。此間主人馬少卿的
小姐,與小弟有些緣分,夜夜自來歡會。兩下少年,未免情慾過度,小弟不能堅忍,以致生
出疾病來。然小弟性命還是小事,若此風聲一露,那小姐性命也不可保了。再三叮囑小弟慎
口,所以小弟只不敢露。今雖對仁兄說了,仁兄萬勿漏洩,使小弟有負小姐。」夏良策大笑
道:「仁兄差矣!馬家是鄉宦人家,重垣峻壁,高門邃宇,豈有女子夜夜出得來?況且旅館
之中,眾人雜沓,女子來來去去,雖是深夜,難道不提防人撞見?此必非他家小姐可知
了。」蔣生道:「馬家小姐我曾認得的,今分明是他,再有何疑?」夏良策道:「聞得此地
慣有狐妖,善能變化惑人,仁兄所遇必是此物。仁兄今當謹慎自愛。」蔣生那裡肯信?夏良
策見他迷而不悟,躊躇了一夜,心生一計道:「我直教他識出蹤跡來,方才肯住手。」只因
此一計,有分交:深妖怪,難藏丑穢之形;幽室香軀,陡變溫柔之質。用著那神仙洞裡千年
草,成就了卿相門中百歲緣。
且說蔣生心神惑亂,那聽好言?夏良策勸他不轉,來對他道:「小弟有一句話,不礙兄
事的,兄是必依小弟而行。」蔣生道:「有何事教小弟做?」夏良策道:「小弟有件物事,
甚能分別邪正。仁兄等那人今夜來時,把來贈他拿去。若真是馬家小姐,也自無妨;若不是
時,須有認得他處,這卻不礙仁兄事的。仁兄當以性命為重,自家留心便了。」蔣生道:
「這個卻使得。」夏良策就把一個粗麻布袋袋著一包東西,遞與蔣生,蔣生收在袖中。夏良
策再三叮囑道:「切不可忘了!」蔣生不知何意,但自家心裡也有些疑心,便打點依他所
言,試一試看,料也無礙。是夜小姐到來,歡會了一夜,將到天明去時,蔣生記得夏良策所
囑,便將此袋出來贈他道:「我有些少物事送與小姐拿去,且到閨閣中慢慢自看。」那小姐
也不問是甚麼物件,見說送他的,欣然拿了就走,自出店門去了。蔣生睡到日高,披衣起
來。只見床面前多是些碎芝麻粒兒,一路出去,灑到外邊。蔣生恍然大悟道:「夏兄對我
說,此囊中物,能別邪正,元來是一袋芝麻。芝麻那裡是辨別得邪正的?他以粗麻布為袋,
明是要他撒將出來,就此可以認他來蹤去跡,這個就是教我辨別邪正了。我而今跟著這芝麻
蹤跡尋去,好歹有個住處,便見下落。」
蔣生不說與人知,只自心裡明白,逐步暗暗看地上有芝麻處便走。眼見得不到馬家門
上,明知不是他家出來的人了。纖纖曲曲,穿林過野,芝麻不斷。一直跟尋到大別山下,見
山中有個洞口,芝麻從此進去。蔣生曉得有些詫異,擔著一把汗,望洞口走進。果見一個牝
狐,身邊放著一個芝麻布袋兒,放倒頭在那裡鼾睡。
幾轉雌雄坎與離,皮囊改換使人迷。
此時正作陽台夢,還是為雲為雨時。
蔣生一見大驚,不覺喊道:「來魅吾的,是這個妖物呵!」那狐性極靈,雖然睡臥,甚
是警醒。一聞人聲,侯把身子變過,仍然是個人形。蔣生道:「吾已識破,變來何干?」那
狐走向前來,執著蔣生手道:「郎君勿怪!我為你看破了行藏,也是緣分盡了。」蔣生見他
仍復舊形,心裡老大不捨。那狐道:「好教郎君得知,我在此山中修道,將有千年。專一與
人配合雌雄,煉成內丹。向見郎君韶麗,正思借取元陽,無門可入。卻得郎君鍾情馬家女
子,思慕真切,故爾效仿其形,特來配合。一來助君之歡,二來成我之事。今形跡已露,不
可再來相陪,從此永別了。但往來已久,與君不能無情。君身為我得病,我當為君治療。那
馬家女子,君既心愛,我又假托其貌,邀君恩寵多時,我也不能恝然。當為君謀取,使為君
妻,以了心願,是我所以報君也。」說罷,就在洞中手擷一般希奇的草來,束做三束,對蔣
生道:「將這頭一束,煎水自洗,當使你精完氣足,壯健如故。這第二束,將去悄地撒在馬
家門口暗處,馬家女子即時害起癩病來。然後將這第三束去煎水與他洗濯,這癩病自好,女
子也歸你了。新人相好時節,莫忘我做媒的舊情也。」遂把三束草一一交付蔣生,蔣生收
好。那狐又分付道:「慎之!慎之!莫對人言,我亦從此逝矣。」言畢,依然化為狐形,跳
躍而去,不知所往。
蔣生又驚又喜,謹藏了三束草,走歸店中來,叫店家燒了一鍋水,悄地放下一束草,煎
成藥湯。是夜將來自洗一番,果然神氣開爽,精力陡健,沉睡一宵。次日,將鏡一照,那些
萎黃之色,一毫也無了。方知仙草靈驗,謹其言,不向人說。夏良策來問昨日蹤跡,蔣生推
道:「靈至水邊已住,不可根究,想來是個怪物,我而今看破,不與他往來便了。」夏良策
見他容顏復舊,便道:「兄心一正,病色便退,可見是個妖魅。今不被他迷了,便是好了,
連我們也得放心。」蔣生口裡稱謝,卻不把真心說出來。只是一依狐精之言,密去幹著自己
的事。將著第二束草守到黃昏人靜後,走去馬少卿門前,向戶檻底下牆角暗處,各各撒放停
當。目回店中,等待消息。不多兩日,紛紛傳說馬家雲容小姐生起癩瘡來。初起時不過二三
處,雖然嫌憎,還不十分在心上。漸漸渾身癩發,但見:腥臊遍體,臭味難當。玉樹亭亭,
改做魚鱗皴皴;花枝裊裊,變為蠹蝕累堆。癢動處不住爬搔,滿指甲霜飛雪落;痛來時豈勝
啾唧,鎮朝昏抹淚揉眵。誰家女子恁般撐?聞道先儒以為癩。
馬家小姐忽患癩瘡,皮癢膿腥,痛不可忍。一個艷色女子弄成人間厭物,父母無計可
施,小姐求死不得。請個外科先生來醫,說得甚不值事,敷上藥去就好。依言敷治,過了一
會,渾身針刺卻像剝他皮下來一般疼痛,頃刻也熬不得,只得仍舊洗掉了。又有內科醫家前
來處方,說是內裡服藥,調得血脈停當,風氣開散,自然痊可。只是外用敷藥,這叫得治
標,決不能除根的。聽了他把煎藥日服兩三劑,落得把脾胃燙壞了,全無功效。外科又爭說
是他專門,必竟要用擦洗之藥。內科又說是肺經受風,必竟要吃消風散毒之劑。落得做病人
不著,挨著疼痛,熬著苦水,今日換方,明日改藥。醫生相罵了幾番,你說我無功,我說你
沒用,總歸沒帳。馬少卿大張告示在外:「有人能醫得痊癒者,贈銀百兩。」這些醫生看了
告示,只好嚥唾。真是孝順郎中,也算做竭盡平生之力,查盡秘藏之書,再不曾見有些小效
處。小姐已是十死九生,只多得一口氣了。
馬少卿束手無策,對夫人道:「女兒害著不治之症,已成廢人。今出了重賞,再無人能
醫得好。莫若捨了此女,待有善醫此症者,即將女兒與他為妻,倒賠壯奩,招贅入室。我女
兒頗有美名,或者有人慕此,獻出奇方來救他,也未可知。就未必門當戶對,譬如女兒害病
死了。就是不死,這樣一個癩人,也難嫁著人家。還是如此,庶幾有望。」遂大書於門道:
「小女雲容染患癩疾,一應人等能以奇方奏效者,不論高下門戶,遠近地方,即以此女嫁
之,贅入為婿。立此為照!」
蔣生在店中,已知小姐病癩出榜招醫之事,心下暗暗稱快。然未見他說到婚姻上邊,不
敢輕易兜攬。只恐遠地客商,他日便醫好了,只有金帛酬謝,未必肯把女兒與他。故此藏著
機關,靜看他家事體。果然病不得痊,換過榜文,有醫好招贅之說。蔣生撫掌道:「這番老
婆到手了!」即去揭了門前榜文,自稱能醫。門公見說,不敢遲滯,立時奔進通報。馬少卿
出來相見,見了蔣生一表非俗,先自喜歡。問道:「有何妙方,可以醫治?」蔣生道:「小
生原不業醫,曾遇異人傳有仙草,專治癩疾,手到可以病除。但小生不慕金帛,惟求不爽榜
上之言,小生自當效力。」馬少卿道:「下官止此愛女,德容俱備。不幸忽犯此疾,已成廢
人。若得君子施展妙手,起死回生,榜上之言,豈可自食?自當以小女餘生奉侍箕帚。」蔣
生道:「小生原藉浙江,遠隔異地,又是經商之人,不習儒業,只恐有玷門風。今日小姐病
顏消減,所以捨得輕許。他日醫好復舊,萬一悔卻前言,小生所望,豈不付之東流?先須說
得明白。」馬少卿道:「江浙名邦,原非異地。經商亦是善業,不是賊流。看足下器體,亦
非以下之人。何況有言在先,遠近高下,皆所不論。只要醫得好,下官忝在縉紳,豈為一病
女就做爽信之事?足下但請用藥,萬勿他疑!」蔣生見說得的確,就把那一束草叫煎起湯
來,與小姐洗澡。小姐聞得藥草之香,已自心中爽快。到得傾下浴盒,通身操洗,可煞作
怪,但是湯到之處,疼的不疼,癢的不癢,透骨清涼,不可名狀。小姐把膿污抹盡,出了浴
盒,身子輕鬆了一半。眠在床中一夜,但覺瘡痂漸落,粗皮層層脫下來。過了三日,完全好
了。再復清湯浴過一番,身體瑩然如玉,比前日更加嫩相。
馬少卿大喜,去問蔣生下處,元來就住在本家店中。即著人請得蔣生過家中來,打掃書
房與他安下,只要揀個好日,就將小姐贅他。蔣生不勝之喜,已在店中把行李搬將過來,住
在書房,等候佳期。馬家小姐心中感激蔣生救好他病,見說就要嫁他,雖然情願,未知生得
人物如何,叫梅香探聽。元來即是曾到家裡賣過綾絹的客人,多曾認得他面龐標緻的。心裡
就放得下。吉日已到,馬少卿不負前言,主張成婚。兩下少年,多是美麗人物,你貪我愛,
自不必說。但蔣生未成婚之先,先有狐女假扮,相處過多時,偏是他熟認得的了。
一日,馬小姐說道:「你是別處人,甚氣力到得我家裡?天教我生出這個病來,成就這
段姻緣。那個仙方,是我與你的媒人,誰傳與你的,不可忘了。」蔣生笑道:「是有一個媒
人,而今也沒謝他處了。」小姐道:「你且說是那個?今在何處?」蔣生不好說是狐精,捏
個謊道:「只為小生曾瞥見小姐芳容,眠思夢想,寢食俱廢。心意志誠了,感動一位仙女,
假托小姐容貌,來與小生往來了多時。後被小生識破,他方才說,果然不是真小姐,小姐應
該目下有災,就把一束草教小生來救小姐,說當有姻緣之分。今果應其言,可不是個媒
人?」小姐道「怪道你見我像舊識一般,元來曾有人假過我的名來。而今在那裡去了?」蔣
生道:「他是仙家,一被識破,就不再來了。知他在那裡?」小姐道:「幾乎被他壞了我名
聲,卻也虧他救我一命,成就我兩人姻緣,還算做個恩人了。」蔣生道:
「他是個仙女,恩與怨總不掛在心上。只是我和你合該做夫妻,遇得此等仙緣,稱心滿
意。但愧小生不才,有屈了小姐耳。」小姐道:「夫妻之間,不要如此說。況我是垂死之
人,你起死回生的大恩,正該終身奉侍君子,妾無所恨矣!」自此如魚似水,蔣生也不思量
回鄉,就住在馬家終身,夫妻諧老,這是後話。
那蔣生一班兒同伴,見說他贅在馬少卿家了,多各不知其由。惟有夏良策見蔣生說著馬
小姐的話,後來道是妖魅的假托,而今見真個做了女婿,也不明白他備細。多來與蔣生慶
喜,夏良策私下細問根由。蔣生瞞起用草生癩一段話,只說:
「前日假托馬小姐的,是大別山狐精。後被夏兄精布芝麻之計,追尋蹤跡,認出真形。
他贈此藥草,教小弟去醫好馬小姐,就有姻緣之分。小弟今日之事,皆狐精之力也。」眾人
見說,多稱奇道:「一向稱兄為蔣駙馬,今仁兄在馬口地方作客,住在馬月溪店,竟為馬少
卿家之婿,不脫一個「馬」字,可知也是天意,生出這狐精來,成就此一段姻緣。駙馬之
稱,便是前讖了。」人家相傳以為佳話。有等癡心的,就恨怎生我偏不撞著狐精,得有此奇
遇,妄想得一個不耐煩。有詩為證:
人生自是有姻緣,得遇靈狐亦偶然。
妄意洞中三束草,豈知月下赤繩牽?
野史氏曰:生始窺女而極慕思,女不知也。狐實陰見,故假女來。生以色自惑,而狐惑
之也。思慮不起,天君泰然,即狐何為?然以禍始而以福終,亦生厚幸。雖然,狐媒猶狐媚
也,終死色刃矣!


卷三十 瘞遺骸王玉英配夫 償聘金韓秀才贖子
晉世曾聞有鬼子,今知鬼子乃其常。
既能成得雌雄配,也會生兒在冥壤。
話說國朝隆慶年間,陝西西安府有一個易萬戶,以衛兵入屯京師,同鄉有個朱工部相與
得最好。兩家婦人各有好孕,萬戶與工部偶在朋友家裡同席,一時說起,就兩下指腹為婚。
依俗禮各割衫襟,彼此互藏,寫下合同文字為定。後來工部建言,觸忤了聖旨,欽降為四川
滬州州判。萬戶升了邊上參將,各奔前程去了。萬戶這邊生了一男,傳聞朱家生了一女,相
隔既遠,不能勾圖完前盟。過了幾時,工部在謫所水土不服,全家不保,剩得一兩個家人,
投托著在川中做官的親眷,經紀得喪事回鄉,殯葬在郊外。其時萬戶也為事革任回衛,身故
在家了。
萬戶之子易大郎,年已長大,精熟武藝,日夜與同伴馳馬較射。一日正在角逐之際,忽
見草間一兔騰起,大郎捨了同伴,挽弓趕去。趕到一個人家門口,不見了兔兒,望內一看,
元來是一所大宅院。宅內一個長者走出來,衣冠偉然,是個士大夫模樣,將大郎相了一相,
道:「此非易郎麼?」大郎見是認得他的,即下馬相揖。長者拽了大郎之手,步進堂內來,
重見過禮,即分付裡面治酒相款。酒過數巡,易大郎請問長者姓名。長者道:「老夫與易郎
葭莩不薄,老夫教易郎看一件信物。」隨叫書僮在裡頭取出一個匣子來,送與大郎開看。大
郎看時,內有羅衫一角,文書一紙,合縫押字半邊,上寫道:「朱、易兩姓,情既斷金,家
皆種玉。得雄者為婿,必諧百年。背盟得天厭之,天厭之!隆慶某年月日朱某、易某書,坐
客某某為證。」大郎仔細一看,認得是父親萬戶親筆,不覺淚下交頤。只聽得後堂傳說:
「襦人同小姐出堂。」大郎抬眼看時,見一個年老婦人,珠冠緋袍,擁一女子,裊裊婷婷,
走出廳來。那女子真色淡容,蘊秀包麗,世上所未曾見。長者指了女子對大郎道:「此即弱
息,尊翁所訂以配君子者也。」大郎拜見孺入已過,對長者道:「極知此段良緣,出於先人
成命,但媒妁未通,禮儀未備,奈何?」長者道:「親口交盟,何須執伐!至於儀文未節,
更不必計較。郎君倘若不棄,今日即可就甥館,萬勿推辭!」大郎此時意亂心迷,身不自
由。女子已進去妝梳,須臾出來行禮,花燭合音,悉依家禮儀節。是夜送歸洞房,兩情歡
悅,自不必說。
正是歡娛夜短,大郎匆匆一住數月,竟不記得家裡了。一日忽然念著道:「前日驟馬到
此,路去家不遠,何不回去看看就來?」把此意對女子說了。女子稟知父母,那長者與孺人
堅意不許。大郎問女子道:「岳父母為何不肯?」女子垂淚道:「只怕你去了不來。」大郎
道:「那有此話!我家裡不知我在這裡,我回家說聲就來。一日內的事,有何不可?」女子
只不應允。大郎見他作難,就不開口。又過了一日,大郎道:「我馬閒著,久不騎坐,只怕
失調了。我須騎出去盤旋一回。」其家聽信。大郎走出門,一上了馬,加上數鞭,那馬四腳
騰空,一跑數里。馬上回頭看那舊處,何曾有甚麼莊院?急盤馬轉來一認,連人家影跡也沒
有。但見群塚纍纍,荒籐野蔓而已。歸家昏昏了幾日,才與朋友們說著這話。有老成人曉得
的道:「這兩家割襟之盟,果是有之,但工部舉家已絕,郎君所遇,乃其幽宮,想是夙緣未
了,故有此異。幽明各路,不宜相侵,郎君勿可再往!」大郎聽了這話,又眼見奇怪,果然
不敢再去。
自到京師襲了父職回來,奉上司檄文,管署衛印事務。夜出巡堡,偶至一處,忽見前日
女子懷抱一小兒迎上前來,道:「易郎認得妾否?郎雖忘妾,褓中之兒,誰人所生?此子有
貴征,必能大君門戶,今以還郎,撫養他成人,妾亦藉手不負於郎矣。」大郎念著前情,不
復顧忌,抱那兒子一看,只見眉清目秀,甚是可喜。大郎未曾娶妻有子的,見了好個孩兒,
豈不快活。走近前去,要與那女子重敘離情,再說端的。那女子忽然不見,竟把懷中之子掉
下,去了。大郎帶了回來。後來大郎另娶了妻,又斷弦,再續了兩番,立意要求美色。娶來
的皆不能如此女之貌,又絕無生息。惟有得此子長成,勇力過人,兼有雄略。大郎因前日女
子有「大君門戶」之說,見他不凡,深有大望。一十八歲了,大郎倦於戎務,就讓他裘了
職,以累建奇功,累官至都督,果如女子之言。
這件事全似晉時范陽盧充與崔少府女金碗幽婚之事,然有地有人,不是將舊說附會出來
的。可見姻緣未完,幽明配合,鬼能生子之事往往有之。這還是目前的鬼魂氣未散,更有幾
百年鬼也會與人生子,做出許多話柄來,更為奇絕。要知此段話文,先聽幾首七言絕句為
證:
洞裡仙人路不遙,洞庭煙雨晝瀟瀟。
莫教吹笛城頭閣,尚有銷魂鳥鵲橋。
(其一)。
莫訝鴛鸞會有緣,桃花結子已千年。
塵心不識藍橋路,信是蓬萊有謫仙。
(其二)。
朝暮雲驂閩楚關,青鸞信不斷塵寰。
乍逢仙侶拋桃打,笑我清波照霧鬟。
(其三)。
這三首乃女鬼王玉英憶夫韓慶雲之詩。那韓慶雲是福建福州府福清縣的秀才,他在本府
長樂縣藍田石龍嶺地方開館授徒。一日散步嶺下,見路捨有枯骨在草叢中,心裡惻然道:
「不知是誰人遺骸,暴露在此!吾聞收掩遺骸,仁人之事。今此骸無主,吾在此間開館,既
為吾所見,即是吾責了。」就歸向鄰家借了鋤鏟畚鍤之類,又沒個幫助,親自動手,瘞埋停
當。撮土為香,滴水為酒,以安他魂靈,致敬而去。
是夜獨宿書館,忽見籬外畢畢剝剝,敲得籬門響。韓生起來,開門出看,乃是一個美麗
女子,韓生慌忙迎揖。女子道:「且到尊館,有話奉告。」韓生在前引導,同至館中。女子
道:「妾姓王,名玉英,本是楚中湘潭人氏。宋德佑年間,父為閩州守,將兵御元人,力戰
而死。妾不肯受胡虜之辱,死此嶺下。當時人憐其貞義,培土掩覆。經今兩百餘年,骸骨偶
出。蒙君埋藏,恩最深重。深夜來此,欲圖相報。」韓生道:「掩骸小事,不足掛齒。人鬼
道殊,何勞見顧?」玉英道:「妾雖非人,然不可謂無人道。君是讀書之人,幽婚冥合之
事,世所常有。妾蒙君葬埋,便有夫妻之情。況夙緣甚重,願奉君枕席,幸勿為疑。」韓生
孤館寂寥,見此美婦,雖然明說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縫,濟濟楚楚,絕無鬼息。又且
說話明白可聽,能不動心?遂欣然留與同宿,交感之際,一如人道,毫無所異。
韓生與之相處一年有餘,情同伉儷。忽一日,對韓生道:「妾於去年七月七日與君交
接,腹已受妊,今當產了。」是夜即在館中產下一兒。初時韓生與玉英往來,俱在夜中,生
徒俱散,無人知覺。今已有子,雖是玉英自己乳抱,卻是嬰兒啼聲,瞞不得人許多,漸漸有
人知覺,但亦不知女子是誰,嬰兒是誰,沒個人家主名,也沒人來查他細帳。只好胡猜亂
講,總無實據。傳將開去,韓生的母親也知道了。對韓生道:「你山間處館,恐防妖魅。外
邊傳說你有私遇的事,果是怎麼樣的?可實對我說。」韓生把掩骸相報及玉英姓名說話,備
細述一遍。韓母驚道:「依你說來,是個多年之鬼了,一發可慮!」韓生道:「說也奇怪,
雖是鬼類,實不異人,已與兒生下一子了。」韓母道:「不信有這話!」韓生道:「兒豈敢
造言欺母親?」韓母道:「果有此事,我未有孫,正巴不得要個孫兒。你可抱歸來與我看一
看,方信你言是真。」韓生道:「待兒與他說著。」果將母親之言說知。玉英道:「孫子該
去見婆婆,只是兒受陽氣尚淺,未可便與生人看見,待過幾時再處。」韓生回復母親。韓母
不信,定要捉破他蹤跡,不與兒子說知。
忽一日,自己魆地到館中來。玉英正在館中樓上,將了果子餵著兒子。韓母一直聞將上
樓去。玉英望見有人,即抱著兒子,從窗外逃走。喂兒的果子,多遺棄在地。看來像是蓮
肉,抬起仔細一看,元來是峰房中白子。韓母大驚道:「此必是怪物。」教兒子切不可再近
他。韓生口中唯唯,心下實捨不得。等得韓母去了,玉英就來對韓生道:「我因有此兒在
身,去來不便。今婆婆以怪物疑我,我在此也無顏。我今抱了他回故鄉湘潭去,寄養在人
間,他日相會罷。」韓生道:「相與許久,如何捨得離別?相念時節,教小生怎生過得?」
玉英道:「我把此兒寄養了,自身去來由我。今有二竹英留在君所,倘若相念及有甚麼急事
要相見,只把兩英相擊,我當自至。」說罷,即飄然而去。
玉英抱此兒到了湘潭,寫七字在兒衣帶上道:「十八年後當來歸。」又寫他生年月日在
後邊了,棄在河旁。湘潭有個黃公,富而無子,到河邊遇見,拾了回去養在家裡。玉英已
知,來對韓生道:「兒已在湘潭黃家,吾有書在衣帶上,以十八年為約,彼時當得相會,一
同歸家。今我身無累,可以任從去來了。」此後韓生要與玉英相會,便擊竹英。玉英既來,
凡有疾病禍患,與玉英言之,無不立解。甚至他人禍福,玉英每先對韓生說過,韓生與人
說,立有應驗。外邊傳出去,盡道韓秀才遇了妖邪,以妖言惑眾。恰好其時主人有女淫奔於
外,又有疑韓生所遇之女,即是主人家的。弄得人言肆起,韓生聲名頗不好聽。玉英知道,
說與韓生道:「本欲相報,今反相累。」漸漸來得希疏,相期一年只來一番,來必以七夕為
度。韓生感其厚意,竟不再娶。如此一十八年,玉英來對韓生道:「衣帶之期已至,豈可不
去一訪之?」韓生依言,告知韓母,遂往湘潭。正是:
阮修倡論無鬼,豈知鬼又生人?
昔有尋親之子,今為尋子之親。
月說湘潭黃翁一向無子,偶至水濱,見有棄兒在地,抱取回家。看見眉清目秀,聰慧可
愛,養以為子。看那衣帶上面有「十八年後當來歸」七字,心裡疑道:
「還是人家嫡妾相忌,沒奈何拋下的?還是人家生得兒女多了,怕受累棄著的?既已拋
棄,如何又有十八年之約?此必是他父母既不欲留,又不忍捨,明白記著,寄養在人家,他
日必來相訪。我今現在無子,且收來養著,到十八年後再看如何。」黃翁自拾得此兒之後,
忽然自己連生二子,因將所拾之兒取名鶴齡,自己二子分開他二字,一名鶴算,一名延齡,
一同送入學堂讀書。鶴齡敏惠異常,過目成誦。二子雖然也好,總不及他。總卯之時,三人
一同游庠。黃翁歡喜無盡,也與二子一樣相待,毫無差別。二子是老來之子,黃翁急欲他早
成家室,目前生孫,十六七歲多與他畢過了姻。只有鶴齡因有衣帶之語,怕父母如期來訪,
未必不要歸宗,是以獨他遲遲未娶。卻是黃翁心裡過意不去道:「為我長子,怎生反未有室
家?」先將四十金與他定了裡中易氏之女。那鶴齡也曉得衣帶之事,對黃翁道:「兒自幼蒙
撫養深恩,已為翁子;但本生父母既約得有期,豈可娶而不告?雖蒙聘下妻室,且待此期已
過,父母不來,然後成婚,未為遲也。」黃翁見他講得有理,只得憑他。既到了十八年,多
懸懸望著,看有甚麼動靜。
一日,有個福建人在街上與人談星命,訪得黃翁之家,求見黃翁。黃翁心裡指望三子立
刻科名,見是星相家無不延接。聞得遠方來的,疑有異術,遂一面請坐,將著三子年甲央請
推算。談星的假意推算了一回,指著鶴齡的八字,對黃翁道:「此不是翁家之子,他生來不
該在父母身邊的,必得寄養出外,方可長成。及至長成之後,即要歸宗,目下已是其期
了。」黃公見他說出真底實話,面色通紅道:「先生好胡說!此三子皆我親子,怎生有寄養
的話說!何況說的更是我長子,承我宗桃,那裡還有宗可歸處?」談星的大笑道:「老翁豈
忘衣帶之語乎?」黃翁不覺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談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
八年前棄兒之韓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認,故此假扮做談星之人,來探蹤跡。今既在翁家,
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黃翁道:「衣帶之約,果然是真,老漢豈可昧得!況我自有
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溝壑,何必賴取人家之子?但此子為何見棄?乞道其詳。」韓生
道:「說來事涉怪異,不好告訴。」黃翁道:「既有令郎這段緣契,便是自家骨肉,說與老
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韓生道:「此子之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貞女之魂也。
此女在宋時,父為閩官禦敵失守,全家死節,其魂不漏,與小生配合生兒。因被外人所疑,
他說家世湘潭,將來貴處寄養,衣帶之字,皆其親書。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
果然遇著,敢請一見。」黃翁道:「有如此非怪異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當不凡。今令郎
與小兒共是三兄弟,同到長沙應試去了。」韓生道:「小生既遠尋到此,就在長沙,也要到
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歸宗,便為萬幸。」黃翁道:「父子至親,誼當使君
還珠。況是足下冥緣,豈可間隔?但老夫十八年撫養,已不必說,只近日下聘之資,也有四
十金。子既已歸足下,此聘金須得相還。」韓生道:「老翁恩德難報,至於聘金,自宜奉
還。容小生見過小兒之後,歸與其母計之,必不敢負義也。」
韓生就別了黃翁,逕到長沙訪問黃翁三子應試的下處。已問著了,就寫一帖傳與黃翁大
兒子鶴齡。帖上寫道:「十八年前與聞衣帶事人韓某。」鶴齡一見衣帶說話,感動於心,驚
出請見道:「足下何處人氏?何以知得衣帶事體?」韓生看那鶴齡日個年方弱冠,體不勝
衣。清標固稟父形,嫣質猶同母貌。恂恂儒雅,盡道是十八歲書生;邈邈源流,豈知乃二百
年鬼子!韓生看那鶴齡模樣,儼然與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兒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見
寫衣帶的人否?」鶴齡道:
「寫衣帶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約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見
教。」韓生道:「寫衣帶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見,先須認得我。」鶴齡見說,知
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捨得棄了兒子一十八年?」韓生道:「汝母非凡
女,乃二百年鬼仙,與我配合生兒,因乳養不便,要寄托人間。汝母原藉湘潭,故將至此
地。我實福建秀才,與汝母姻緣也在福建。今汝若不忘本生父母,須別了此間義父,還歸福
建為是。」鶴齡道:「吾母如今在那裡?兒也要相會。」韓生道:「汝母修去修來,本無定
所,若要相會,也須到我閩中。」鶴齡至性所在,不勝感動。兩弟鶴算、延齡在旁邊聽見說
著要他歸福建說話,少年心性,不覺大怒起來,道:「那裡來的這野漢,造此不根之談,來
誘哄人家子弟,說著不達道理的說話!好耽耽一個哥哥,卻教他到福建去,有這樣胡說
的!」那家人每見說,也多嗔怪起米,對鶴齡道:「大官人不要聽這個遊方人,他每專打聽
著人家事體,來撰造是非哄誘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揉他出去,韓
生道:「不必羅皂!我已在湘潭見過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四十兩,便可贖回,還只
是我的兒子。你們如何胡說!」眾人那裡聽他?只是推他出去為淨。鶴齡心下不安,再三戀
戀,眾人也不顧他。兩弟狠狠道:「我兄無主意,如何與這些閒棍講話!饒他一頓打,便是
人情了。」鶴齡道:「衣帶之語,必非虛語,此實吾父來尋盟。他說道曾在湘潭見過爹爹
來,回去到家裡必知端的。」鶴算、延齡兩人與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處門首,再不放進
去鶴齡相見了。
韓生自思兒子雖得見過,黃家婚聘之物,理所當還。今沒個處法還得他,空手在此,一
年也無益,莫要想得兒子歸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計較。心裡主意未定,到了晚間,把竹英
擊將起來。王玉英即至,韓生因說著已見兒子,黃家要償取聘金方得贖回的話。玉英道:
「聘金該還,此間未有處法,不如且回閩中,別圖機會。易家親事,亦是前緣,待取了聘
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為晚也。」韓生因此決意回閩,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險阻,
玉英便到舟中護衛。至於盤纏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資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裡鄰驚駭,
道是韓生向來遇妖,許久不見,是被妖魅拐到那裡去,必然喪身在外,不得歸來了。今見好
好還家,以為大奇。平日往來的多來探望。韓生因為眾人疑心壞了他,見來問的,索性一一
把實話從頭至尾備述與人,一些不瞞。眾人見他不死,又果有兒子在湘潭,方信他說話是
實。反共說他遇了仙緣,多來慕羨他。不認得的,盡想一識其面。有問韓生為何不領了兒子
歸來,他把聘金未曾還得,湘潭養父之家不肯的話說了。有好事的多願相助,不多幾時,湊
上了二十餘金,尚少一半。夜間擊英,與王玉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
前去,途中有湊那一半之處。
韓生隨即動身,到了半路,在江邊一所古廟邊經過,玉英忽來對韓生道:「此廟中神廚
裡坐著,可得二十金,足還聘金了。」韓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廟裡看時,只見:廟門頹
敗,神路荒涼。執撾的小鬼無頭,拿簿的判官落帽。庭中多獸跡,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
蹤,魍魎投來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樣,何曾一陌紙錢飄!韓生到神廚邊揭開帳幔來看,灰塵
堆來有寸多厚,心裡道:「此處那裡來的銀子?」然想著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說話,
爬上去蹲在廚裡。喘息未定,只見一個人慌慌忙忙走將進來,將手在案前香爐裡亂塞。塞
罷,對著神道聲諾道:「望菩薩遮蓋遮蓋,所罰之咒,不要作準。」又見一個人在外邊嚷進
來道:「你欺心偷過了二十兩銀子,打點混賴,我與你此間神道面前罰個咒。罰得咒出,便
不是你。」先來那個人便對著神道,口裡念誦道我若偷了銀子,如何如何。後來這個人見他
賭得咒出,遂放下臉子道:「果是與你無干,不知在那裡錯去了?」先來那個人,把身子抖
一抖,兩袖灑一灑道:「你看我身邊須沒藏處。「兩個卿卿噥噥,一路說著,外邊去了。
韓生不見人來了,在神廚裡走將出來。摸一摸香爐,看適間藏的是甚麼東西,摸出一個
大紙包來。打開看時,是一包成錠的銀子,約有二十餘兩。韓生道:「慚愧,眼見得這先人
來的,瞞起同伴的銀子藏在這裡,等賭過咒搜不出時,慢慢來取用。豈知已先為鬼神所知,
歸我手也!欲待不取,總來是不義之財;欲待還那失主,又明顯出這個人的偷竊來了。不如
依著玉英之言,且將去做贖子之本,有何不可?」當下取了。出廟下船,船裡從容一秤,果
有二十兩重,分毫不少,韓生大喜。
到了湘潭,逕將四十金來送還黃翁聘禮,求贖鶴齡。黃翁道:「婚盟已定,男女俱已及
時,老夫欲將此項與令郎完了姻親,此後再議歸閩。唯足下喬梓自做主張,則老夫事體也完
了。」韓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聽命?」黃翁著媒人與易家說知此事。易家不肯
起來道:「我家初時只許嫁黃公之子,門當戶對,又同裡為婚,彼此俱便。今聞此子原藉福
建,一時配合了,他日要離了歸鄉。相隔著四五千里,這怎使得?必須講過,只在黃家不去
的,其事方諧。」媒人來對黃翁說了。黃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將此語一一告訴韓生道:「非
關老夫要留此子,乃親家之急如此。況令郎名在楚藉,婚在楚地,還閩之說,必是不要,為
之奈何?」韓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擊竹英與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說易家親事是前
緣,既已根絆在此,怎肯放去?況妾本藉湘中,就等兒子做了此間女婿,成立在此也好。郎
君只要父子相認,何必歸閩?」韓生道:「閩是吾鄉,我母還在,若不歸閩,要此兒子何
用?」玉英道:「事數到此,不由君算。若執意歸閩,兒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將此兒歸閩
中,又在何處另結良緣?不如且從黃、易兩家之言,成了親事,他日兒子自有分曉也。」韓
生只得把此意回復了黃翁,一憑黃翁主張。黃翁先叫鶴齡認了父親,就收拾書房與韓生歇下
了。然後將此四十兩銀子,支分作花燭之費。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見說不回福建了,無不
依從。
成親之後,鶴齡對父韓生說要見母親一面。韓生說與玉英,玉英道:「是我自家兒子,
正要見他。但此間生人多,非我所宜。可對兒子說人靜後房中悄悄擊英,我當見他夫婦兩人
一面。」韓生對鶴齡說知,就把竹英密付與他,鶴齡領著去了。等到黃昏,鶴齡擊英,只見
一個淡妝女子在空中下來,鶴齡夫妻知是尊嫜,雙雙跪下。玉英撫摹一番,道:「好一對兒
子媳婦,我為你一點骨血,精緣所牽,二百年貞靜之性,不得安閒。今幸已成房立戶,我願
已完矣!」鶴齡道:「兒子頗讀詩書,曾見古今事跡。如我母數百年精魂,猶然遊戲人間,
生子成立,誠為希有之事。不知母親何術致此,望乞見教。」玉英道:「我以貞烈而死,後
土錄為鬼仙,許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脈。汝父有掩骸之仁,陰德可紀,故我就與配合生汝,
以報其恩。此皆生前之注定也。」鶴齡道:「母親既然靈通如此,何不即留跡人間,使兒媳
輩得以朝夕奉養?」玉英道:「我與汝父有緣,故得數見於世,然非陰道所宜。今日特為要
見吾兒與媳婦一面,故此暫來,此後也不再來了。直待歸閩之時,石尤嶺下再當一見。吾兒
前程遠大,勉之!勉之!」說罷,騰空而去。
鶴齡夫妻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雖怪異,想著母親之言,句句有頭有尾。鶴齡
自歎道:「讀盡稗官野史,今日若非身為之子,隨你傳聞,豈肯即信也!」次日與黃翁及兩
弟說了,俱各驚駭。鶴齡隨將竹英交還韓生,備說母親夜來之言。韓生道:「今汝托義父恩
庇,成家立業,俱在於此,歸閩之期,知在何時?只好再過幾時,我自回去看婆婆罷了。」
鶴齡道:「父親不必心焦!秋試在即,且待兒子應試過了,再商量就是。」從此韓生且只在
黃家住下。
鶴齡與兩弟,俱應過秋試。鶴齡與鶴算一同報捷,黃翁與韓生盡皆歡喜。鶴齡要與鶴算
同去會試,韓生住湘潭無益,思量暫回閩中。黃翁贈與盤費,鶴齡與易氏各出所有送行。韓
生乃到家來,把上項事一一對母親說知。韓母見說孫兒娶婦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
得到眼前,此時連媳婦是個鬼也不說了。次年鶴齡、鶴算春榜連捷,鶴齡給假省親,鶴算選
授福州府閩縣知縣,一同回到湘潭。鶴算接了黃翁,全家赴任,鶴齡也乘此便帶了妻易氏附
舟到閩訪親,登堂拜見祖母,喜慶非常。韓生對兒子道:「我館在長樂石尤嶺,乃與汝母相
遇之所,連汝母骨骸也在那邊。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來相見。前日所約,原自如此。」
遂閤家同到嶺下,方得駐足館中,不須擊英,玉英已來拜韓母,道:「今孫兒媳婦多在
婆婆面前,況孫兒已得成名,妾所以報郎君者已盡。妻幽陰之質,不宜久在陽世周旋,只因
夙緣,故得如此。今合門完聚,妾事已了,從此當靜修玄理,不復再人生寰矣。」韓生道:
「往還多年,情非朝夕,即為兒子一事,費過多少精神!今甫得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
如何又說要別的話來?」鶴齡夫婦涕泣請留。玉英道:「冥數如此,非人力所強。若非數
定,幾曾見二百年之精魂還能同人道生子,又在世間往還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當以數目自
遣,不必作人間離別之態也。」言畢,翩然而逝。鶴齡痛哭失聲,韓母與易氏各各垂淚,惟
有韓生不十分在心上,他是慣了的,道夜靜擊英,原自可會。豈知此後隨你擊英,也不來
了。守到七夕常期,竟自杳然。韓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斷弦喪偶之情。思他平時相與時
節,長篇短詠,落筆數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絕句之類,傳出與人,頗為眾口所誦。
韓生取其所作成集,計有十卷。因曾賦「萬鳥鳴春」四律,韓生即名其集為《萬鳥鳴春》,
流佈於世。
韓生後來去世,鶴齡即合葬之石尤嶺下。鶴齡改復韓姓,別號黃石,以示不忘黃家及石
尤嶺之意。三年喪畢,仍與易氏同歸湘潭,至今閩中盛傳其事。
二百年前一鬼魂,猶能生子在乾坤。
遺骸掩處陰功重,始信骷髏解報恩。



       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簡屍 殉節婦留待雙出柩
削骨蒸肌豈忍言?世人借口欲伸冤。
典刑未正先殘酷,法吏當知善用權。
話說戮屍棄骨,古之極刑。今法被人毆死者,必要簡屍。簡得致命傷痕,方准抵償,問
入死罪,可無冤枉,本為良法。自古道法立弊生,只因有此一簡,便有許多奸巧做出來。那
把人命圖賴人的,不到得就要這個人償命。只此一簡,已彀奈何著他了。你道為何?官府一
准簡屍,地方上搭廠的就要搭廠錢。跟官門皂、轎夫吹手多要酒飯錢。仵作人要開手錢、洗
手錢。至於官面前桌上要燒香錢、朱墨錢、筆硯錢;氈條坐褥俱被告人所備。還有不肖佐貳
要擺案酒,要折盤盞,各項名色甚多,不可盡述。就簡得雪白無傷,這人家已去了七八了。
就問得原告招誣,何益於事?所以奸徒與人有仇,便思將人命為奇貨。官府動筆判個「簡」
字,何等容易!道人命事應得的,豈知有此等害人不小的事?除非真正人命,果有重傷簡得
出來,正人罪名,方是正條。然刮骨蒸屍,千零萬碎,與死的人計較,也是不忍見的。律上
所以有「不願者聽」及「許屍親告遞免簡」之例,正是聖主曲體人情處。豈知世上慘刻的
官,要見自己風力,或是私心嗔恨被告,不肯聽屍親免簡,定要劣撅做去。以致開久殮之
棺,掘久埋之骨。隨你傷人子之心,墮旁觀之淚,他只是硬著肚腸不管。原告不執命,就坐
他受賄;親友勸息,就誣他私和。一味蠻刑,打成獄案。自道是與死者伸冤,不知死者慘酷
已極了。這多是絕子絕孫的勾當!
閩中有一人名曰陳福生,與富人洪大壽家傭工。偶因一語不遜,被洪大壽痛打一頓。那
福生才吃得飯過,氣鬱在胸,得了中懣之症,看看待死。臨死對妻子道:「我被洪家長痛
打,致恨而死。但彼是富人,料搬他不倒,莫要聽了人教唆賴他人命,致將我屍首簡驗,粉
骨碎身。只略與他說說,他怕人命纏累,必然周給後事,供養得你每終身,便是便益了。」
妻子聽言,死後果去見那家長,但道:「因被責罰之後,得病不痊,今已身死。惟家長可憐
孤寡,做個主張。」洪大壽見因打致死,心裡虛怯的,見他說得揣己,巴不得他沒有說話,
給與銀兩,厚加殯殮,又許了時常周濟他母子,已此無說了。
陳福生有個族人陳三,混名陳喇虎,是個不本分好有事的。見洪人壽是有想頭的人家,
況福生被打而死,不為無因,就來攛掇陳福生的妻子,教他告狀執命。妻子道:「福生的
死,固然受了財主些氣,也是年該命限。況且死後,他一味好意殯殮有禮,我們番臉子不
轉,只自家認了悔氣罷。」喇虎道:「你每不知事體,這出銀殯殮,正好做告狀張本。這樣
富家,一條人命,好歹也起發他幾百兩生意,如何便是這樣住了?」妻子道:「貧莫與富
鬥,打起官司來,我們先要銀子下本錢,那裡去討?不如做個好人住手,他財主每或者還有
不虧我處。」陳喇虎見說他不動,自到洪家去嚇詐道:「我是陳福生族長,福生被你家打死
了,你傢俬買下了他妻子,便打點把一場人命糊塗了。你們須要我口淨,也得大家吃塊肉
兒。不然,明有王法,不到得被你躲過了!」洪家自恃福生妻子已無說話,天大事已定,旁
邊人閒言閒語,不必怕他。不教人來兜攬,任他放屁喇撤一出,沒興自去。喇虎見無動靜,
老大沒趣,放他不下,思量道:「若要告他人命,須得是他親人。他妻子是扶不起的了,若
是自己出名,告他不得。我而今只把私和人命首他一狀,連屍親也告在裡頭,須教他開不得
口!」登時寫下一狀往府裡首了。
府裡見是人命,發下理刑館。那理刑推館,最是心性慘刻的,喜的是簡屍,好的是入
罪,是個拆人家的祖師。見人命狀到手,訪得洪家巨富,就想在這樁事上顯出自己風力來。
連忙出牌拘人,吊屍簡明。陳家妻子實是怕事,與人商量道:

「遞了免簡,就好住得。」急寫狀去遞。推官道:「分明是私下買和的情了。」不肯准
狀。洪家央了分上去說:「屍親不願,可以免簡。」推官一發怒將起來道:「有了銀子,王
法多行不去了?」反將陳家妻子撥出,定要簡屍。沒奈何只得拾出棺木,解到屍場,聚齊了
一干人眾,如法蒸簡。仵作人曉得官府心裡要報重的,敢不奉承?把紅的說紫,青的說黑,
報了致命傷兩三處。推官大喜道:「是拿得倒一個富人,不肯假借,我聲名就重了,立要問
他抵命!」怎當得將律例一查,家長毆死雇工人,只斷得埋葬,問得徒贖,井無抵償之條。
只落得洪家費掉了些銀子,陳家也不得安寧。陳福生殮好入棺了,又狼狼藉藉這一番。大家
多事,陳喇虎也不見沾了甚麼實滋味,推官也不見增了甚麼好名頭,枉做了難人。
一場人命結過了,洪家道陳氏母子到底不做對頭,心裡感激,每每看管他二人,不致貧
乏。陳喇虎指望個小富貴,竟落了空,心裡常懷快快。
一日在外酒醉,晚了回家,忽然路上與陳福生相遇。福生埋怨道:「我好好的安置在棺
內,為你妄想嚇詐別人,致得我屍骸零落,魂魄不安,我怎肯干休?你還我債去!」將陳喇
虎按倒在地,滿身把泥來搓擦。陳喇虎掙扎不得,直等後邊人走來,陳福生放手而去。喇虎
悶倒在地,後邊人認得他的,扶了回家。家裡道是酒醉,不以為意。不想自此之後,喇虎渾
身生起癩來,起床不得。要出門來槓幫教唆做些憊懶的事,再不能勾了。淹纏半載,不能支
持。到臨死才對家人說道:「路上遇陳福生,嫌我出首簡了他屍,以此報我。我不得活
了。」說罷就死。死後家人信了人言,道癩疾要纏染親人,急忙抬出,埋於淺土。被狗子乘
熱拖將出來,吃了一半。此乃陳喇虎作惡之報。
卻是陳福生不與打他的洪大壽為仇,反來報替他執命的族人,可見簡屍一事,原非死的
所願,做官的人要曉得,若非萬不得已,何苦做那極慘的勾當!倘若屍親苦求免簡,也該依
他為是。至於假人命,一發不必說,必待審得人命逼真,然後行簡定罪。只一先後之著,也
保全得人家多了。而今說一個情願自死不肯簡父屍的孝子,與看官每聽一聽。
父仇不報忍模糊,自有雄心托湛盧。
梟獍一誅身已絕,法官還用簡屍無?
話說國朝萬曆年間,浙江金華府武義縣有一個人姓王名良,是個儒家出身。有個族侄王
俊,家道富厚,氣岸凌人,專一放債取利,行兇剝民。就是族中文派,不論親疏,但與他財
利交關,錙銖必較,一些面情也沒有的。王良不合曾借了他本銀二兩,每年將束修上利,積
了四五年,還過他有兩倍了。王良意思,道自家屋裡還到此地,可以相讓,此後利錢便不上
緊了些。王俊是放債人心性,那管你是叔父?道:「逐年還煞只是利銀,本錢原根不動,利
錢還須照常,豈算還過多寡?」一日,在一族長處會席,兩下各持一說,爭論起來。王悛有
了酒意,做出財主的樣式,支手舞腳的發揮。王良氣不平,又自恃尊輩,喝道:「你如此氣
質,敢待打我麼?」王俊道:「便打了,只是財主打了欠債的!」趁著酒性,那管尊卑?撲
的一拿打過去。王良不提防的,一交跌倒。王俊索性趕上,拳頭腳尖一齊來。族長道:「使
不得!使不得!」忙來勸時,已打得不亦樂乎了。大凡酒德不好的人,酒性發了,也不認得
甚麼人,也不記得甚麼事;但只是使他酒風,狠戾暴怒罷了,不管別人當不起的。當下一個
族侄把個叔子打得七損八傷,族長勸不住,猛力解開,教人負了王良家去。王俊沒個頭主,
沒些意思,耀武揚威,一路吆吆喝喝也走去了。
詎知王良打得傷重,次日身危。王良之子王世名,也是個讀書人。父親將死之時,喚過
分付道:「我為族子王俊毆死,此仇不可忘!」王世名痛哭道:「此不共戴天之仇,兒誓不
與俱生人世!」王良點頭而絕。王世名拊膺號慟,即具狀到縣間,告為立殺父命事,將族長
告做見人。縣間准行,隨行牌吊屍到官,伺候相簡。王俊自知此事決裂,到不得官,苦央族
長處息,任憑要銀多少,總不計論。處得停妥,族長分外酬謝,自不必說。族長見有些油
水,來勸王世名罷訟道:「父親既死,不可復生。他家有的是財物,怎與他爭得過?要他償
命,必要簡屍。他使用了仵作,將傷報輕了,命未必得償,屍骸先吃這番狼藉,大不是算。
依我說,乘他俱怕成訟之時,多要了他些,落得做了人家,大家保全得無事,未為非策。」
王世名自想了一回道:「若是執命,無有不簡屍之理。不論世情敵他不過,縱是償得命來,
傷殘父骨,我心何忍?只存著報仇在心,拼得性命,那處不著了手?何必當官拘著理法,先
將父屍經這番慘酷,又三推六問,幾年月日,才正得典刑?不如目今權依了他們處法,詐癡
佯呆,住了官司。且保全了父骨,別圖再報。」回復族長道:「父親委是冤死,但我貧家,
不能與做頭敵,只憑尊長所命罷了。」族長大喜,去對王俊說了,主張將王俊膏腴田三十畝
與王世名,為殯葬父親養膳老母之費。王世名同母當官遞個免簡,族長隨遞個息詞,永無翻
悔。王世名一一依聽了,來對母親說道:「兒非見利忘仇,若非如此,父骨不保。兒所以權
聽其處分,使彼絕無疑心也。」世名之母,婦女見識,是做人家念頭重的,見得了這些肥
田,可以享受,也自甘心罷了。
世名把這三十畝田所收花利,每歲藏貯封識,分毫不動。外邊人不曉得備細,也有議論
他得了田業息了父命的,世名也不與人辨明。王俊懷著鬼胎,倒時常以禮來問候叔母。世名
雖不受他禮物,卻也像毫無嫌隙的,照常往來。有時撞著杯酒相會,笑語酬酢,略無介意。
眾人又多有笑他忘了父仇的。事已漸冷,逕沒人提起了。怎知世名日夜提心吊膽,時刻不
忘!消地鑄一利劍,鏤下兩個篆字,名曰「報仇」,出入必佩。請一個傳真的繪畫父像,掛
在齋中,就把自己之形,也圖在上面,寫他持劍侍立父側。有人問道:「為何畫作此形?」
世名答道:「古人出必佩劍,故慕其風,別無他意。」有詩為證:
戴天不共敢忘仇?畫筆常將心事留。
說與旁人渾不解,腰間寶劍自颼颼。
且說王世名日間對人嘻笑如常,每到歸家,夜深人靜,便撫心號慟。世名妻俞氏曉得丈
夫心不忘仇,每對他道:「君家心事,妾所洞知。一日仇死君手,君豈能獨生?」世名道:
「為了死孝,吾之職分,只恐仇不得報耳!若得報,吾豈願偷生耶?」俞氏道:「君能為孝
子,妾亦能為節婦。」世名道:「你身是女子,出口大易,有好些難哩!」俞氏道:「君能
為男子之事,安見妾身就學那男子不來?他日做出便見。」世名道:「此身不幸,遭罹仇
難,娘子不以兒女之見相阻,卻以男子之事相勉,足見相成了。」夫妻各相愛重。
五載之內,世名已得游泮,做了秀才,妻俞氏又生下一兒。世名對俞氏道:「有此狐
狐,王氏之脈不絕了。一向懷仇在心,隱忍不報者,正恐此身一死,斬絕先耙,所以不敢輕
生做事,如今我死可瞑目!上有老母,下有嬰兒,此汝之責,我托付已過,我不能再顧
了。」遂仗劍而出。也是王俊冤債相尋,合該有事。他新相處得一個婦女在鄉間,每飯後不
帶僕從,獨往相敘。世名打聽在肚裡,曉得在蝴蝶山下經過,先伏在那邊僻處了。王俊果然
搖搖擺擺獨自一人踱過嶺來。世名正是恩人相見,分外眼明。仇人相見,分外眼睜。看得明
白,颼的鑽將過來,喝道:「還我父親的命來!」王俊不提防的吃了一驚,不及措手,已被
世名劈頭一剁。說時遲,那時快,王俊倒在地下掙扎。世名按倒,梟下首級,脫件衣服下來
包裹停當,帶回家中。見了母親,大哭拜道:「兒已報仇,頭在囊中。今當為父死,不得侍
母膝下了。」拜罷,解出首級到父靈位前拜告道:「仇人王俊之頭,今在案前,望父明靈不
遠,兒今赴官投死去也。」隨即取了歷年所收田租帳目,左手持刀,右手提頭,竟到武義縣
中出首。
此日縣中傳開,說王秀才報父仇殺了人,拿頭首告,是個孝子。一傳兩,兩傳三,哄動
了一個縣城。但見:人人豎發,個個伸眉。豎發的恨那數載含冤,伸眉的喜得今朝吐氣。挨
肩疊背,老人家擠壞了腰脊厲聲呼;裸袖舒拳,小孩子踏傷了腳指號陶哭。任俠豪人齊拍
拿,小心怯漢獨驚魂。王世名到了縣堂,縣門外喊發連天,何止萬人擠塞!武義縣陳大尹不
知何事,慌忙出堂坐了,問其緣故。王世名把頭與劍放下,在階前跪稟道:「生員特來投
死。」陳大尹道:「為何?」世名指著頭道:「此世名族人王俊之頭,世名父親彼此人打
死,昔年告得有狀。世名法該執命,要他抵償。但不忍把父屍簡驗,所以只得隱忍。今世名
不煩官法,手刃其人,以報父仇,特來投到請死,乞正世名擅殺之罪。」大尹道:「汝父之
事,聞和解已久,如何忽有此舉?」世名道:「只為要保全父屍,先憑族長議處,將田三十
畝養膳老母。世名一時含糊應承,所收花息,年年封貯,分毫不動。今既已殺卻仇人,此項
義不宜取,理當入官。寫得有簿藉在此,伏乞驗明。」大尹聽罷,知是忠義之土,說道:
「君行孝子之事,不可以義法相拘。但事於人命,須請詳上司為主,縣間未可擅便,且召保
侯詳。王俊之頭,先著其家領回侯驗。」看的人恐怕縣官難為王秀才,個個伸拳裸臂,侯他
處分。見說申詳上司不拘禁他,方才散去。
陳大尹曉得眾情如此,心裡大加矜念,把申文多寫得懇切。說:「先經王俊毆死王良是
的。今王良之子世名報仇殺了王俊,論來也是一命抵一命,但王世名不由官斷,擅自殺人,
也該有罪。本人系是生員,特為申詳斷決。」申文之外,又加上票揭,替他周全,說:「孝
義可敬,宜從輕典」。上司見了,也多歎羨,遂批與金華縣汪大尹,會同武義審決這事。汪
大尹訪問端的,備知其情,一心要保全他性命。商量道:「須把王良之屍一簡,若果然致命
傷重,王俊原該抵償,王世名殺人之罪就輕了。」會審之時,汪大尹如此倡言。王世名哭
道:「當初專為不忍暴殘父屍,故隱忍數年,情願殺仇人而自死,豈有今日仇已死了,反為
要脫自身重簡父屍之理?前日殺仇之日,即宜自殺。所以來造邑庭,正來受朝庭之法,非求
免罪也!大人何不見諒如此?」汪大尹道:「若不簡父屍,殺人之罪,難以自解。」王世名
道:「原不求解,望大人放歸別母,即來就死。」汪大尹道:「君是孝子烈士,自來投到
者,放歸何妨?但事須斷決,可歸家與母妻再一商量。倘肯把父屍一簡,我就好周全你了。
此本縣好意,不可錯過。」
王世名主意已定,只不應承。回來對母親說汪大尹之意。母親道:「你待如何?」王世
名道:「豈有事到今日,反失了初心?兒久已拚著一死,今特來別母而去耳!」說罷,抱頭
大哭。妻俞氏在旁也哭做了一團。俞氏道:「前日與君說過,君若死孝,妾亦當為夫而
死。」王世名道:「我前日已把老母與嬰兒相托於你,我今不得已而死,你與我事母養子,
才是本等,我在九泉亦可瞑目。從死之說,萬萬不可,切莫輕言!」俞氏道:「君向來留心
報仇,誓必身死,別人不曉,獨妾知之。所以再不阻君者,知君立志如此。君能捐生,妾亦
不難相從,故爾聽君行事。今事已至此,若欲到底完翁屍首,非死不可。妾豈可獨生以負君
乎!」世名道:「古人言:『死易立孤難。』你若輕一死,孩子必絕乳哺,是絕我王家一
脈,連我的死也死得不正當了。你只與我保全孩子,便是你的大恩。」俞氏哭道:「既如
此,為君姑忍三歲。三歲之後,孩子不須乳哺了,此時當從君地下,君亦不能禁我也!」正
哀慘間,外邊有二三十人喧嚷,是金華、武義兩學中的秀才與王世名曾往來相好的,乃汪、
陳兩令央他們來勸王秀才,還把前言來講道:「兩父母意見相同,只要輕兄之罪,必須得一
簡驗,使仇罪應死,兄可得生。特使小弟輩來達知此息,與兄商量。依小弟輩愚見,尊翁之
死,實出含冤,仇人本所宜抵。今若不從簡驗,兄須脫不得死罪,是以兩命抵得他一命,尊
翁之命,原為徒死。況子者親之遺體,不忍傷既死之骨,卻枉殘現在之體,亦非正道。何如
勉從兩父母之言一簡,以白親冤,以全遺體,未必非尊翁在天之靈所喜,惟兄熟思之。」王
世名道:「諸兄皆是謬愛小弟肝隔之言。兩令君之意,弟非不感激。但小弟提著簡屍二字,
便心酸欲裂,容到縣堂再面計之。」眾秀才道:「兩令之意,不過如此。兄今往一決,但得
相從,事體便易了。弟輩同伴兄去相講一遭。」王世名即進去拜了母親四拜,道:「從此不
得再侍膝下了。」又拜妻俞氏兩拜,托以老母幼子。大哭一場,噙淚而出,隨同眾友到縣間
來。
兩個大尹正會在一處,專等諸生勸他的回話。只見王世名一同諸生到來,兩大尹心裡暗
喜道:「想是肯從所議,故此同來也。」王世名身穿囚服,一見兩大尹即稱謝道:「多蒙兩
位大人曲欲全世名一命。世名心非木石,豈不知感恩?但世名所以隱忍數年,甘負不孝之罪
於天地間顏嘻笑者,正為不忍簡屍一事。今欲全世名之命,復致殘久安之骨,是世名不是報
仇,明是自殺其父了。總是看得世名一死太重,故多此議論。世名已別過母妻,將來就死,
惟求速賜正罪。」兩大尹相顧恃疑,諸生輩雜沓亂講,世名只不改口。汪大尹假意作色道:
「殺人者死。王俊既以毆死致為人殺,論法自宜簡所毆之屍有傷無傷,何必問屍親願簡與不
願簡!吾們只是依法行事罷了。」王世名見大尹執意不回,憤然道:「所以必欲簡視,止為
要見傷痕,便做道世名之父毫無傷,王俊實不宜殺,也不過世名一死當之,何必再簡?今日
之事要動父親屍骸,必不能勾。若要世名性命,只在頃刻可了,決不偷生以負初心!」言
畢,望縣堂階上一頭撞去,眼見得世名被眾人激得焦燥,用得力猛,早把顱骨撞碎,腦漿進
出而死。
囹圄自可從容入,何必須臾赴九泉?
只為書生拘律法,反令孝子不迴旋。
兩大尹見王秀才如此決烈,又驚又慘,一時做聲不得。兩縣學生一齊來看王秀才,見已
無救,情義激發,哭聲震天。對兩大尹道:「王生如此死孝,真為難得。今其家惟老母寡妻
幼子,身後之事,兩位父母主張從厚,以維風化。」兩大尹不覺垂淚道:「本欲相全,豈知
其性烈如此!前日王生曾將當時處和之產,封識花息,當官交明,以示義不苟受。今當立一
公案,以此項給其母妻為終老之資,庶幾兩命相抵。獨多著王良一死無著落,即以買和產業
周其眷屬,亦為得平。」諸生眾口稱是。兩大尹隨各捐俸金十兩,諸生共認捐三十兩,共成
五十兩,召王家親人來將屍首領回,從厚治喪。兩學生員為文以祭之云:「嗚呼王生,父死
不鳴。刃如仇頸,身即赴冥。欲全其父,寧棄其生。一時之死,千秋之名。哀哉尚饗!」諸
生讀罷祭文,放聲大哭。哭得山搖地動,聞之者無不淚流。哭罷,隨請王家母妻拜見,面送
賻儀,說道:「伯母尊嫂,宜趁此資物,出喪殯殮。」王母道:「謹領尊命。即當與兒媳商
之。」俞氏哭道:「多承列位盛情。吾夫初死,未忍遽殯,尚欲停喪三年,盡妾身事生之
禮。三年既滿,然後議葬,列位伯叔不必性急。」諸生不知他甚麼意思,各自散去了。
此後但是親戚來往問及出柩者,俞氏俱以言阻說,必待三年。親戚多道:「從來說入土
為安,為何要拘定三年?」俞氏只不肯聽。停喪在家,直到服滿除靈,俞氏痛哭一場,自此
絕食,旁人多不知道。不上十日,肚腸饑斷,嗚呼哀哉了!學中諸生聞之,愈加希奇,齊來
吊視。王母訴出媳婦堅貞之性,矢志從夫,三年之中,如同一日,使人不及提防,竟以身
殉。「今止剩三歲孤兒與老身,可憐可憐。」諸生聞言慟哭不已,齊去稟知陳大尹。大尹驚
道:「孝子節婦,出於一家,真可敬也!」即報各上司,先行獎恤,侯撫按具題旌表。諸生
及親戚又義助含殮,告知王母擇日一同出柩。方知俞氏初時必欲守至三年,不肯先葬其夫
者,專為等待自己。雙雙同出也。遠近聞之,人人稱歎。巡按馬御史奏聞於朝,下詔旌表其
門曰「孝烈」。建坊褒榮。有《孝烈傳志》行於世。
父死不忍簡,自是人子心。
懷仇數年餘,始得伏斧砧。
豈肯自吝死,復將父骨侵?
法吏拘文墨,枉效書生忱。
寧知俠烈士,一死無沉吟!
彼婦激余風,三年蓄意深。
一朝及其期,地下遂相尋。
似此孝與烈,堪為簿俗箴。



        卷三十二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名
耕牛無宿草,倉鼠有餘糧。
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話說天下凡事皆由前定,如近在目前,遠不過數年,預先算得出,還不足為奇。盡有世
間未曾有這樣事,未曾生這個人,幾十年前先有前知的道破了,或是幾千里外恰相湊著的,
真令人夢想不到,可見數皆前定也。
且說宋時宣和年間,睢陽有一官人姓劉名梁,與孺人年皆四十外了,屢生子不育,惟剩
得一幼女。劉官人到京師調官去了,這幼女在家,又得病而死,將出瘞埋。孺人看他出門,
悲痛不勝,哭得發昏,倦坐椅上。只見一個高髻婦人走將進來道:「孺人何必如此悲哭?」
孺人告訴他屢喪嗣息,止存幼女,今又夭亡,官人又不在家這些苦楚。那婦人道:「孺人莫
心焦,從此便該得貴子了。官人已有差遣,這幾日內就歸。歸來時節,但往城西魏十二嫂
處,與他尋一領舊衣服留著。待生子之後,借一個大銀盒子,把衣裙鋪著,將孩子安放盒
內。略過少時,抱將出來,取他一個小名,或是合住,或是蒙住。即易長易養,再無損折
了。可牢牢記取老身之言!」孺人婦道家心性,最喜歡聽他的是這些說話。見話得有枝有
葉,就問道:「姥姥何處來的,曉得這樣事?」婦人道:「你不要管我來處去處。我憐你哭
得悲切,又見你貴子將到,故教你個法兒,使你以後生育得實了。」孺人問高姓大名,後來
好相謝。婦人道:「我慣救人苦惱,做好事不要人謝的。」說罷走出門外,不知去向。
果然過得五日,劉官人得調滁州法曹椽,歸到家裡。孺人把幼女夭亡又逢著高髻婦人的
說話,說了一遍,劉官人感傷了一回,也是死怕了兒女的心腸,見說著婦人之言,便做個不
著,也要試試看。況說他得差回來,已此准了,心裡有些信他。次日即出西門,遍訪魏家。
走了二里多路,但只有姓張、姓李、姓王、姓趙,再沒有一家姓魏。劉官人道:「眼見得說
話作不得準了。」走回轉來,到了城門邊,走得口渴,見一茶訪,進去坐下吃個泡茶。問問
主人家,恰是姓魏。店裡一個後生,是主人之侄,排行十一。劉官人見他稱呼出來,打動心
裡,問魏十一道:「你家有兄弟麼?」十一道:「有兄弟十二。」劉官人道:「令弟有嫂子
了麼?」十一道:「娶個弟婦,生過了十個兒子,並無一個損折。見今同居共食,貧家支撐
甚是煩難。」劉官人見有了十二嫂,又是個多子的,讖兆相合,不覺大喜。就把實情告訴
他,說屢損幼子及婦人教導向十二嫂假借舊衣之事。今如此多子,可見魘樣之說不為虛妄
的。十一見是個官人,圖個往來,心裡也喜歡,忙進去對兄弟說了。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
件舊絹中單衣出來,送與劉官人。劉官人身邊取出帶來紙鈔二貫答他。魏家兄弟斷不肯受,
道:「但得生下貴公子之時,吃杯喜酒,日後照顧寒家照顧勾了。」劉官人稱謝,取了舊衣
回家。
不多幾時,孺人果然有了好孕,將五個月,夫妻同赴滁州之任。一日在衙對食,劉官人
對孺人道:「依那婦人所言,魏十二嫂已有這人,舊衣已得,生子之兆,顯有的據了。卻要
個大銀盒子,吾想盛得孩子的盒子,也好大哩。料想自置不成,甚樣人家有這樣盒子好去借
得?這卻是荒唐了。」孺人道:「正是這話,人家料沒有的。就有,我們從那裡知道,好與
他借?只是那姥姥說話,句句不妄,且看應驗將來。」夫妻正在疑惑間,劉官人接得府間文
書,委他查盤滁州公庫。劉官人不敢遲慢,分付庫吏取齊了簿藉,凡公庫所有,盡皆簡出備
查。滁州荒僻,庫藏蕭索,別不見甚好物,獨內中存有大銀盒二具。劉官人觸著心裡,又疑
道:「何故有此物事?」試問庫吏,庫吏道:「近日有個欽差內相譚植,到浙西公幹,所過
州縣必要獻上土宜。那盛土宜的,俱要用銀做盒子,連盒子多收去,所以州中備得有此。後
來內相不打從滁州過,卻在別路去了。銀盒子得以不用,留在庫中收貯,作為公物。」劉官
人記在心裡,回與孺人說其緣故,共相詫異。
過了幾月,生了一子,遂到庫中借此銀盒,照依婦人所言,用魏十二家舊衣襯在底下,
把所生兒子眠在盒子中間。將有一個時辰,才抱他出來,取小名做蒙住。看那盒子底下,鐫
得有字,乃是宣和庚子年制。想起婦人在睢陽說話的時節,那盒子還未曾造起,不知為何他
先知道了。這兒子後名孝韙,字正甫,官到兵部侍郎,果然大貴。高髻婦人之言,無一不
驗,真是數已前定。並那件物事,世間還不曾有,那貴人已該在這裡頭眠一會,魘樣得長
成,說過在那裡了,可不奇麼?
而今說一個人在萬里之外,兩不相知,這邊預取下的名字,與那邊原取下的竟自相同。
這個定數,還更奇哩。要知端的,先聽小子四句口號:
有母將雛橫遣離,誰知萬里遇還時。
試看兩地名相合,始信當年天賜兒。
這回書也是說宋朝蘇州一個官人,姓朱字景先,單諱一個銓字。淳熙丙申年間,主管四
川茶馬使,有個公子名遜,年已二十歲。聘下妻室范氏,是蘇州大家,未曾娶得過門,隨父
往任。那公子青春正當強盛,衙門獨處無聊,慾念如火,按納不下。央人對父親朱景先說要
先娶一妾,以侍枕席。景先道:「男子未娶妻,先娶妾,有此禮否?」公子道:「固無此
禮,而今客居數千里之外,只得反經行權,目下圖個伴寂寥之計。他日娶了正妻,遣還了
他,亦無不可。」景先道「這個也使得。只恐他日溺於情愛,要遣就煩難了。」公子道:
「說過了話,男子漢做事,一刀兩段,有何煩難!」景先許允。公子遂托衙門中一個健捕胡
鴻出外訪尋。胡鴻訪得成都張姓家裡,有一女子名曰福娘,姿容美麗,性格溫柔。來與公子
說了,將著財禮銀五十兩,取將過來為妾。福娘與公子年紀相仿,正是少女少郎,其樂難
當。兩情歡愛,如膠似膝。
過了一年,不想蘇州范家見女兒長成,女婿遠方隨任,未有還期,恐怕擔閣了兩下青
春,一面整辦妝奩,父親范翁親自伴送到任上成親。將入四川境中,先著人傳信到朱家衙
內,已知朱公子一年之前,娶得有妾,便留住行李不行,寫書去與親家道:「先妻後妾,世
所恆有。妻未成婚,妾已入室,其義何在?今小女于歸戒途,吉禮將成,必去駢枝,始諧連
理。此白。」看官聽說這個先妾後妻果不是正理,然男子有妾亦是常事。今日既已娶在室中
了,只合講明了嫡庶之分,不得以先後至有僭越,便可相安,才是處分得妥的。爭奈人家女
子,無有不妒,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應了。必是逐得去,方拔了眼中之釘。與他商量,豈能
相容?做父親的有大見識,當以正言勸勉,說媵妾雖賤,也是良家兒女,既已以身事夫,便
亦是終身事體,如何可輕說一個去他?使他別嫁,亦非正道。到此地位,只該大度含容,和
氣相與,等人頌一個賢惠,他自然做小伏低,有何不可?若父親肯如此說,那未婚女子雖怎
生嫉妒,也不好滲滲癩癩,就放出手段要長要短的。當得人家父親護著女兒,不曉得調停為
上,正要幫他立出界牆來,那管這一家增了好些難處的事?只這一封書去,有分交:錦窩愛
妾,一朝劍析延津,遠道孤兒,萬里珠還合浦。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
無緣對面不相逢,有緣千里能相會。
朱景先接了范家之書,對公子說道:「我前日曾說過的,今日你岳父以書相責,原說他
不過。他說必先遣妾,然後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討了回話然後前進,這也不得不從他
了。」公子心裡委是不捨得張福娘,然前日娶妾時,原說過了娶妻遣還的話;今日父親又如
此說,丈人又立等回頭,若不遣妾,便成親不得。真也是左難右難,眼淚從肚子裡落下來,
只得把這些話與張福娘說了。張福娘道:「當初不要我時,憑得你家。今既娶了進門,我沒
有得罪,須趕我去不得。便做討大娘來時,我只是盡禮奉事他罷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
道:「我怎麼捨得你?只是當初娶你時節,原對爹爹說過,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還。今爹
爹把前言責我,范家丈人又帶了女兒住在境上,要等了你去然後把女兒過門。我也處在兩難
之地,沒奈何了。」張福娘道:「妾乃是賤輩,唯君家張主。君家既要遣去,豈可強住以阻
大娘之來?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張福娘
道:「妾身上已懷得有孕,此須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兒女來,到底是朱家之
人,難道又好那裡去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著,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
去,范家不肯成婚,可不擔閣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強得他肯了,進門以後必是沒有好氣,相
待得你刻薄起來,反為不美。不知權避了出去,等我成親過了,慢慢看個機會勸轉了他,接
你來同處,方得無礙。」張福娘沒奈何,正是: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卻是堂上主張發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說話,等待成親。福娘四
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強得過?只得且自回家去守著。
這朱家即把此情報與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兒進發,晝夜兼程,行到衙中,擇吉成親。朱
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葉上露水珠兒,這邊缺了,那邊又圓。且全了范氏伉儷之歡,管不得
張福娘仳離之苦。夫妻兩下,且自過得恩愛,此時便沒有這妾也罷了。
明年,朱景先茶馬差滿,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還朝。景先揀定八月離任,此
時福娘已將分娩,央人來說,要隨了同歸蘇州。景先道:「論來有了妊孕,原該帶了同去為
是。但途中生產,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產,便好帶去了。」福娘再三來說:
「已嫁從夫,當時只為避取大娘,暫回母家,原無絕理。況腹中之子,是那個的骨血,可以
棄了竟去麼?不論即產與不產,嫁雞逐雞飛,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這
女子把正理來講,也有些說他不過,說與夫人勸化范氏媳婦,要他接了福娘來衙中,一同東
歸。范氏已先見公子說過兩番,今翁姑來說,不好違命。他是詩禮之家出身的,曉得大體,
一面打點接取福娘了。怎當得: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朱公子是色上要緊的人,看
他未成婚時,便如此忍耐不得,急於取妾,以致害得個張福娘上不得,下不得,豈不是個喉
急的?今與范氏夫妻,你貪我愛。又遣了張福娘,新換了一番境界。把從前毒火多注在一
處,朝夜探討。早已染了癆怯之症,吐血絲,發夜熱,醫家只戒少近女色。景先與夫人商量
道:「兒子已得了病,一個媳婦,還要勸他分床而宿。若張氏女子再娶將來,分明是油鍋內
添上一把柴了。還只是立意回了他,不帶去罷。只可惜他已將分娩,是男是女,這裡我朱家
之後,捨不得撇他。」景先道:「兒子媳婦,多是青年,只要兒子調理得身體好了,那怕少
了孫子?趁著張家女子尚未分娩,黑白未分,還好辭得他。若不日之間產下一子,到不好撇
他了。而今只把途間不便生產去說,十分說不倒時,權約他日後相接便是。」計議已定,當
下力辭了張福娘,離了成都。歸還蘇州去了。
張福娘因朱家不肯帶去,在家中哭了幾場。他心裡一意守著腹中消息。朱家去得四十日
後,生下一子。因道少不得要歸朱家,只當權寄在四川,小名喚做寄兒。福娘既生得有兒
子,就甘貧守節,誓不嫁人。隨你父母鄉里百般說諭,井不改心。只績紡補紉,資給度日,
守那寄兒長成。寄兒生得眉目疏秀,不同凡兒,與里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戲耍,他每每做了眾
童的頭,自稱是官人,把眾童呼來喝去,儼然讓他居尊的模樣。到了七八歲,張福娘送他上
學從師,所習諸書,一覽成誦。福娘一發把做了大指望,堅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後來認不
認的事了。
且不說福娘苦守教子,那朱家自回蘇州,與川中相隔萬里,彼此杳不聞知。過了兩年是
庚子歲,公子朱遜病不得痊,嗚呼哀哉。范氏雖做了四年夫妻,到有兩年不同房,寸男尺女
皆無。朱景先又只生得這個公子,井無以下小男小女,一死只當絕代了。有詩為證:
不孝有三無後大,誰料兒亡競絕孫?
早知今日淒涼景,何故當時忽妾妊!
朱景先雖然仕宦榮貴,卻是上奉老母,下撫寡媳,膝下井無兒孫,光景孤單,悲苦無
聊,再無開眉歡笑之日。直到乙已年,景先母太夫人又喪,景先心事,一發只有痛傷。此時
連前日兒子帶妊還妾之事,盡多如隔了一世的,那裡還記得影響起來?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四川後任茶馬王渥少卿,聞知朱景先丁了母優,因是他交手的前任
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貴了傅儀奠帛,前來致吊,你道來的是甚麼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
他討張福娘的舊役健捕胡鴻。他隨著本處一個巡簡鄒圭到蘇州公幹的便船,來至朱家。送禮
已畢,朱景先問他川中舊事,是件備陳。朱景先是個無情無緒之人,見了手下舊使役的,偏
喜是長是短的婆兒氣消遣悶懷。那胡鴻住在朱家了幾時,講了好些閒說話,也看見朱景先家
裡事體光景在心,便問家人道:「可惜大爺青年短壽。今不曾生得有公子,還與他立個繼嗣
麼?」家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個,總是別人家的肉,那裡煨得熱?所以老爺還不曾提
起。」胡鴻道:「假如大爺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爺喜歡麼?」家人道:「可知道喜
歡,卻那裡討得出?」胡鴻道:「有是有些緣故在那裡,只不知老爺意思怎麼樣。」家人見
說得蹊蹺,便問道:「你說的話那裡起?」胡鴻道:「你每豈忘記了大爺在成都曾娶過妾
麼?」家人道:「娶是娶過,後來因娶大娘子,還了他娘家了。」胡鴻道:「而今他生得有
兒子。」家人道:「他別嫁了丈夫,就生得有兒子,與家有甚相干?」胡鴻道:「冤屈!冤
屈!他那曾嫁人?還是你家帶去的種哩!」家人道:「我每不敢信你這話,對老爺說了,你
自說去!」
家人把胡鴻之言,一一來稟朱景先。朱景先卻記起那年離任之日,張家女子將次分娩,
再三要同到蘇州之事,明知有遺腹在彼地。見說是生了兒子,且驚且喜,急喚胡鴻來問他的
信。胡鴻道:「小人不知老爺主意怎麼樣,小人不敢亂講出來。」朱景先道,「你只說前日
與大爺做妾的那個女子,而今怎麼樣了就是!」胡鴻道:「不敢瞞老爺說,當日大爺娶那女
子,即是小人在裡頭做事的,所以備知端的。大爺遣他出去之時,元是有娠。後來老爺離任
得四十多日,即產下一個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見在那裡?」胡鴻道:「這個公子,生
得好不清秀俗俐,極會讀書,而今在娘身邊,母子相守,在那裡過日。」景先道:「難道這
女子還不嫁人?」胡鴻道:「說這女子也可憐!他縫衣補裳,趁錢度日,養那兒子,供給讀
書,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勸他,鄉里也有想他的,連小人也巴不得他有這日,在裡頭再賺兩
數銀子。怎當得他心堅如鐵,再說不入。後來看見兒子會讀了書,一發把這條門路絕了。」
景先道:「若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脈可以不絕,莫大之喜了。只是你的說話可信麼?」胡鴻
道:「小人是老爺舊役,從來老實,不會說謊,況此女是小人的首尾,小人怎得有差?」景
先道:「雖然如此,我嗣續大事非同小可,今路隔萬里,未知虛實,你一介小人,豈可因你
一言造次舉動得?」胡鴻道:「老爺信不得小人一個的言語,小人附舟來的是巡簡鄒圭,他
也是老爺的舊吏。老爺問他,他備知端的。」朱景先見說話有來因,巴不得得知一個詳細,
即差家人情那鄒巡簡來。
鄒巡簡見是舊時本官相召,不敢遲慢,忙寫了稟帖,來見朱景先。朱景先問他蜀中之
事,他把張福娘守貞教子,與那兒子聰明俊秀不比尋常的話,說了一遍。與胡鴻所說,分毫
不差。景先喜得打跌,進去與夫人及媳婦范氏備言其故,閤家驚喜道:「若得如此,絕處逢
生,祖宗之大慶也!」景先分付備治酒飯,管待鄒巡簡,與鄒巡簡商量川中接他母子來蘇州
說話。鄒巡簡道:「此路迢遙,況一個女子,一個孩子,跋涉艱難,非有大力,不能周全得
直到這裡。小官如今公等已完,早晚回蜀。恩主除非乘此便致書那邊當道,支持一路舟車之
費,小官自當效犬馬之力,著落他母子起身,一徑到府上,方可無誤。」景先道:「足下所
言,實是老成之見。下官如今寫兩封書,一封寫與制置使留尚書,一封即寫與茶馬王少卿,
托他周置一應路上事體,保全途中母子無虞。至於兩人在那裡收拾起身之事,全仗足下與胡
鴻照管停當,下官感激不盡,當有後報。」鄒巡簡道:「此正小官與胡鴻報答恩主之日,敢
不隨便盡心,曲護小公子到府?恩主作速寫起書來,小官早晚即行也。」朱景先遂一面寫起
書來,書云:「銓不祿,母亡子夭,目前無孫。前發蜀時,有成都女子張氏為兒妾,懷娠留
彼。今據舊胥巡簡鄒圭及舊役胡鴻俱言業已獲雄,今計八齡矣。遺孽萬里,實系寒宗如線。
欲致其還吳,而伶仃母子,跋涉非易。敢祈鼎力覆庇,使舟車無虞非但骨肉得以會合,實令
祖宗藉以綿延,感激非可名喻也。銓白。」一樣發書二封,附與鄒巡簡將去,就便賞了胡
鴻,致謝王少卿相吊之禮。各厚贈盤費,千叮萬囑,兩人受托而去。朱景先道是既有上司主
張,又有舊役幫襯,必是停當得來的,閤家日夜只望好音不題。
且說鄒巡簡與胡鴻回去,到了川中,鄒巡簡將留尚書的書去至府中遞過。胡鴻也回復了
王少卿的差使,就遞了舊茶馬朱景先謝帖,並書一封。王少卿遂問胡鴻這書內的詳細,胡鴻
一一說了。王少卿留在心上,就分付胡鴻道:「你先去他家通此消息,教母子收拾打疊停當
了,來稟著我。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是。」胡鴻領旨,竟到張家見了福娘,備述身
被差遣直到蘇州朱家作吊大夫人的事。福娘忙問:「朱公子及閤家安否?」胡鴻道:「公子
已故了五六年了。」張福娘大哭一場,又問公子身後事體。胡鴻道:「公子無嗣,朱爺終日
煩惱,偶然說起娘子這邊有了兒子,娘子教他讀書,苦守不嫁。朱爺不信,遂問得鄒巡簡之
言相同,十分歡喜,有兩封書,托這邊留制使與王少卿,要他每設法護送著娘子與小官人到
蘇州。我方才見過少卿了,少卿叫我先來通知你母子,早晚有便,就要請你們動身也。」張
福娘前番要跟回蘇州,是他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強留在彼,又不肯嫁人,如此苦守。今
見朱家要來接他,正是葉落歸根事務,心下豈不自喜?一面謝了胡鴻報信,一面對兒子說
了,打點東歸,只看王少卿發付。王少卿因會著留制使,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遺孫之事,一齊
道:「這裡完全人家骨肉的美事,我輩當力任之。」適有蜀中進士馮震武要到臨安,有舟東
下,其路必經蘇州。且舟中寬敞,盡可附人。王少卿知得,報與留制使,各發柬與馮進士說
了,如此兩位大頭腦去說那些小附舟之事,你道敢不依從麼?馮進士分付了船戶,將好艙口
分別得內外的,收拾潔淨,專等朱家家小下船。留制使與王少卿各贈路費茶果銀兩,即著鄒
巡簡。胡鴻兩人繼發張福娘母子動身,復著胡鴻防送到蘇州。張福娘隨別了自家家裡,同了
八歲兒子寄兒,上在馮進士船上。馮進士曉得是縉紳家屬,又是制使、茶馬使所托,加意照
管,自不必說。一路進發,尚未得到。
這邊朱景先家裡,日日盼望消息,真同大旱望雨。一日,遇著朝廷南郊禮成,大貴恩
典,侍從官員當蔭一子,無子即孫。朱景先待報在子孫來,目前實是沒有,待說沒有來,已
著人四川勾當去了。雖是未到,不是無指望的。難道虛了恩典不成?心裡計較道:「寧可先
報了名字去,他日可把人來補蔭。」主意已定,只要取下一個名字就好填了。想一想道:
「還是取一個甚麼名字好?」
有恩須憑子和孫,爭奈庭前未有人!
萬里已迎遺腹孽,先將名諱報金門。
朱景先輾轉了一夜,未得佳名。次早心下猛然道:「蜀中張氏之子,果收拾回來,此乃
數年絕望之後從天降下來的,豈非天錫?《詩》云:『天錫公純嘏。』取名天錫,既含蓄天
幸得來的意思,又覺字義古雅,甚妙,甚妙!」遂把「有孫朱天錫」填在冊子上,報到儀部
去了,准了恩蔭,只等蜀中人來頂補。」
不多幾時,忽然胡鴻復來叫見,將了留尚書、王少卿兩封回書來稟道:「事已停當,兩
位爺給發盤纏,張小娘子與公子多在馮進士船上附來,已到河下了。」朱景先大喜,正要著
人出迎,只見馮進士先將帖來進拜。景先接見馮進士,訴出留。王二大人相托,順帶令孫母
子在船上來,幸得安穩,已到府前說話。朱景先稱謝不盡,答拜了馮進士,就接取張福娘母
子上來。張福娘領了兒子寄兒,見了翁姑與范氏大娘,感起了舊事,全家哭做了一團。又教
寄兒逐位拜見過,又閤家歡喜。朱景先問張福娘道:「孫兒可叫得甚麼名字?」福娘道:
「乳名叫得寄兒,兩年之前,送入學堂從師,那先生取名天錫。」朱景先大驚道:「我因儀
部索取恩蔭之名,你每未來到,想了一夜,才取這兩個字,預先填在冊子上送去。豈知你每
萬里之外,兩年之前,已取下這兩個字作名了?可見天數有定若此,真為奇怪之事!」閤家
歎異。那朱景先忽然得孫,直在四川去認將來,已此是新聞了。又兩處取名,適然相同,走
進門來,只消補蔭,更為可駭。傳將開去,遂為奇談。後來朱天錫襲了恩蔭,官位大顯,張
福娘亦受封章。這是他守貞教子之報。有詩為證:
娶妾先妻亦偶然,豈知棄妾更心堅?
歸來萬里由前定,善念陰中必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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