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1日 星期二

古藤堡作業3 正文(A)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Ell Keh Pai Ann Jing Chyi, Written by Meng
Chu Ling.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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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Ell Keh Pai Ann Jing Chyi
Author: Meng Chu Ling
Release Date: June, 1980 [EBook #]
Language: Chinese
Character set encoding: UNICODE(UTF-8)
***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Ell Keh Pai Ann Jing Chyi***
Produced by Yi Chen Chaung


二刻拍案驚奇
凌濛初

卷之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
詩曰: 世間字紙藏經同,見者須當付火中。
或置長流清淨處,自然福祿永無窮。

話說上古蒼頡制字,有鬼夜哭,蓋因造化秘密,從此發洩盡了。只這一哭,有好些個來因。假如孔子作《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間亂臣賊子心事闡發,凜如斧鉞,遂為萬古綱常之鑒,那些好邪的鬼豈能不哭!又如子產鑄刑書,只是禁人犯法,流到後來,好胥舞文,酷吏鍛罪,只這筆尖上邊幾個字斷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陷的鬼,豈能不哭!至於後世以詩文取士,憑著暗中朱衣神,不論好歹,只看點頭。他肯點點頭的,便差池些,也會發高科,做高昏不肯點頭的,遮莫你怎樣高才,沒處叫撞天的屈。那些嘔心抽腸的鬼,更不知哭到幾時,才是住手。可見這字的關係,非同小可。況且聖賢傳經講道,齊家治國平天下,多用著他不消說;即是道家青牛騎出去,佛家白馬馱將來,也只是靠這幾個字,致得三教流傳,同於三光。那字是何等之物,豈可不貴重他!每見世間人,不以字紙為意,見有那殘書廢葉,便將來包長包短,以致因而揩台抹桌,棄擲在地,掃置灰塵污穢中,如此作踐,真是罪業深重,假如偶然見了,便輕輕拾將起來,付之水火,有何重難的事,人不肯做?這不是人不肯做,一來只為人不曉得關著禍福,二來不在心上的事,匆匆忽略過了。只要能存心的人,但見字紙,便加愛惜,遇有遺棄,即行收拾,那個陰德可也不少哩! 宋時,王沂公之父愛惜字紙,見地上有遺棄的,就拾起焚燒,便是落在糞穢中的,他畢竟設法取將起來,用水洗淨,或投之長流水中,或候烘曬乾了,用火焚過。如此行之多年,不知收拾淨了萬萬千千的字紙。一日,妻有娠將產,忽夢孔聖人來分付道:「汝家愛惜字紙,陰功甚大。我已奏過上帝,遣弟子曾參來生汝家,使汝家富貴非常。」夢後果生一兒,因感夢中之語,就取名為王曾。後來連中三元,官封沂國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止得三人:是宋庠、馮京與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誰知內中這一個,不過是惜字紙積來的福,豈非人人做得的事?如今世上人見了享受科名的,那個不稱羨道是難得?及至愛惜字紙這樣容易事,卻錯過了不做,不知為何。且聽小子說幾句: 倉頡制字,爰有妙理。三教聖人,無不用此。 眼觀穢棄,顙當有。三元科名,恰字而已。 一唾手事,何不拾取? 小子因為奉勸世人惜字紙,偶然記起一件事來。一個只因惜字紙拾得一張故紙,合成一大段佛門中因緣,有好些的靈異在裡頭。有詩為證: 撿墨因緣法寶流,山門珍秘永傳留。 從來神物多可護,堪笑愚人欲強謀! 卻說唐朝侍郎白樂天,號香山居士,他是個佛門中再來人。專一精心內典,勤修上乘。雖然頂冠束帶,是個宰官身,卻自念佛看經,做成居士相。當時因母病,發願手寫《金剛般若經》百卷,以祈真佑,散施在各處寺宇中。後來五代、宋、元兵戈擾亂,數百年間,古今名跡海內亡失已盡。何況白香山一家遺墨,不知多怎地消滅了。唯有吳中太湖內洞庭山一個寺中,流傳得一卷,直至國朝嘉靖年間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凡吳中賢士大夫。騷人墨客曾紛賞鑒過者,皆有題跋在上,不消說得:就是四方名公遊客,也多曾有讚歎頂禮、請求拜觀。留題姓名日月的,不計其數。算是千年來希奇古跡,極為難得的物事。山僧相傳至寶收藏,不在話下。
月說嘉靖四十三年,吳中大水,田禾淹盡,寸草不生。米價踴貴,各處禁糶閉糴,官府嚴示平價,越發米不入境了。元來大凡年荒米貴,官府只合靜聽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夥有本錢趨利的商人,貪那貴價,從外方賤處販將米來;有一夥有家當囤米的財主,貪那貴價,從家裡廒中發出米去。米既漸漸輻輳,價自漸浙平減,這個道理也是極容易明白的。最是那不識時務執拗的腐儒做了官府,專一遇荒就行禁糶。閉糴、平價等事。他認道是不使外方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詐害,遇見本地交易,便自聲揚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責。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閉倉高坐,又且官有定價,不許貴賣,無大利息,何苦出糶?那些販米的客人,見官價不高,也無想頭。就是小民私下願增價暗糴,俱怕敗露受貴受罰。有本錢的人,不肯擔這樣干係,幹這樣沒要緊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無米,米價轉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諳,只埋怨道:「如此禁閉,米只不多;如此仰價,米只不賤。」沒得解說,只囫圇說一句救荒無奇策罷了。誰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閒話且不說。只因是年米貴,那寺中僧侶頗多,坐食煩難。平日檀越也為年荒米少,不來佈施。又兼民窮財盡,餓殍盈途,盜賊充斥,募化無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間,非舟楫不能往來。寺僧平時吃著十方,此際料沒得有凌波出險。載米上門的了。真個是:香積廚中無宿食,淨明缽裡少餘糧。寺僧無討奈何。內中有一僧,法名辨悟,開言對大眾道:「寺中僧徒不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無此大施主,難道抄了手坐看餓死不成?我想白侍郎《金剛經》真跡,是累朝相傳至寶,何不將此件到城中尋個識古董人家,當他些米糧且度一歲?到來年有收,再圖取贖,未為遲也。」住持道:「相傳此經值價不少,徒然守著他,救不得飢餓,真是戤米囤餓殺了,把他去當米,誠是算計。但如此年時,那裡撞得個人肯出這樣閒錢,當這樣冷貨?只怕空費著說話罷了。」辨悟道:「此時要遇個識寶太師,委是不能勾。想起來只有山塘上王相國府當內嚴都管,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中與我獨厚。該卷白侍郎的經,他雖未必識得,卻也多曾聽得。憑著我一半面皮,挨當他幾十挑米,敢是有的。」眾僧齊聲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索就過湖去走走。」 住持走去房中,廂內捧出經來,外邊是宋錦包袱包著,揭開裡頭看時,卻是冊頁一般裝的,多年不經裱褙,糨氣已無,周圍鑲紙,多泛浮了。住持道:「此是傳名的古物,如此零落了,知他有甚好處?今將去與人家藏放得好些,不要失脫了些便好。」眾人道:「且未知當得來當不來,不必先自耽憂。」辨悟道:「依著我說,當便或者當得來。只是救一時之急,贖取時這項錢糧還不知出在那裡?」眾人道:「且到贖時再做計較,眼下只是米要緊,不必多疑了。」當下雇了船隻,辨悟叫個道人隨了,帶了經包,一面過湖到山塘上來。 行至相府門前,遠遠望去,只見嚴都管正在當中坐地,辨悟上前稽首,相見已畢,嚴都管便問道:「師父何事下顧?」辨悟道:「有一件事特來與都管商量,務要都管玉成則個。」都管道:「且說看何事。可以從命,無不應承。「辨悟道:「敝寺人眾缺欠齋糧,目今年荒米貴,無計可施。寺中祖傳《金剛經》,是唐朝白侍郎真筆,相傳價值千金,想都管平日也曉得這話的。意欲將此卷當在府上鋪中,得應付米百來石,度過荒年,救取合寺人人生命,實是無量動德。」嚴都管道:「是甚希罕東西,金銀寶貝做的,值此價錢?我雖曾聽見老爺與賓客們常說,真是千聞不如一見。師父且與我看看再商量。」辨悟在道人手裡接過包來,打開看時,多是零零落落的舊紙。嚴都管道:「我只說是怎麼樣金碧輝煌的,元來是這等悔氣色臉,到不如外邊這包還花碌碌好看,如何說得值多少東西?」都管強不知以為知的逐葉翻翻,直翻到後面去,看見本府有許多大鄉宦名字及圖書在上面,連主人也有題跋手書印章,方喜動顏色道 「這等看起來,大略也值些東西,我家老爺才肯寫名字在上面。除非為我家老爺這名字多值了百來兩銀子,也不見得。我與師父相處中,又是救濟好事,雖是百石不能勾,我與師父五十石去罷。」辨悟道:「多當多贖,少當少贖。就是五十石也罷,省得擔子重了,他日回贖難措處。」當下嚴都管將經包袱得好了,捧了進去。終久是相府門中手段,做事不小,當真出來寫了一張當票,當米五十石,付與辨悟道:「人情當的,不要看容易了。」說罷。便叫開倉斛發。辨悟同道人雇了腳夫,將來一斛一斛的盤明下船,謝別了都管,千歡萬喜,載回寺中不題。 且說這相國夫人,平時極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經卷。那年冬底,都管當中送進一年簿藉到夫人處查算,一向因過歲新正,忙忙未及簡勘。此時已值二月中旬,偶然閒手揭開一葉看去,內一行寫著「姜字五十九號,當洞庭山某寺《金剛經》一卷,本米五十石」。夫人道:「奇怪!是何經卷當了許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見相公說道洞庭山寺內有卷《金剛經》,是山門之寶,莫非即是此件?」隨叫養娘們傳出去,取進來看。不逾時取到。夫人盥手淨了,解開包揭起看時,是古老紙色,雖不甚曉得好處與來歷出處,也知是舊人經卷。便念聲佛道:「此必是寺中祖傳之經,只為年荒將來當米吃了。這些窮寺裡如何贖得去?留在此處褻瀆,心中也不安穩。譬如我齋了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經還了他罷,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分付當中都管說:「把此項五十石作做夫人齋僧之費,速喚寺中僧人,還他原經供養去。」 都管領了夫人的命,正要尋便捎信與那辨悟,教他來領此經。恰值十九日呈觀世音生日,辨悟過湖來觀音山上進香,事畢到當中來拜都管。都管見了道 「來得正好!我正要尋山上燒香的人捎信與你。」辨悟道:「都管有何分付?」都管道:「我無別事,便為你舊年所當之經,我家夫人知道了,就發心佈施這五十石本米與你寺中,不要你取贖了,白還你原經,去替夫人供養著,故此要尋你來還你。」辨悟見說,喜之不勝,合掌道:「阿彌陀佛!難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經重還本寺,真是佛緣廣大,不但你夫人千載流傳,連老都管也種福不淺了。」都管道:「好說,好說!」隨去稟知夫人,請了此經出來,奉還辨悟。夫人又分付都管:「可留來僧一齋。」都管遵依,設齋請了辨悟。 辨悟笑嘻嘻捧著經包,千恩萬謝而行。到得下船埠頭,正直山上燒香多人,坐滿船上,卻待開了。辨悟叫住也搭將上去,坐好了開船。船中人你說張家長,我說李家短。不一時,行至湖中央。辨悟對眾人道:「列位說來說去,總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個善心喜捨量大福大的了。」眾人道:「是那一家?」辨悟道:「是王相國夫人。」眾人內中有的道:「這是久聞好善的,今日卻如何佈施與師父?」辨悟指著經包道:「即此便是大佈施。」眾人道:「想是你募緣簿上開寫得多了。」辨悟道:「若是有心施捨,多些也不為奇。專為是出於意外的,所以難得。」眾人道:「怎生出於意外?」辨悟就把去年如何當米,今日如何白還的事說了一遍,道:「一個荒年,合寺僧眾多是這夫人救了的。況且寺中傳世之寶正苦沒本利贖取,今得奉回,實出僥倖。」眾人見說一本經當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的道:「出家人慣說天話,那有這事?」有的道:「他又不化我們東西,何故掉謊?敢是真的。」又有的道:「既是值錢的佛經,我們也該看看,一緣一會,也是難得見的。」要與辨悟取出來看。辨悟見一夥多是些鄉村父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筆,列位未必識認,褻褻瀆瀆,看他則甚?」內中有一個教鄉學假斯文的,姓黃號丹山,混名黃撮空,聽得辨悟說話,便接口道:「師父出言太欺人!甚麼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們不認得?那個白侍郎,名字叫得白樂天,《干家詩》上多有他的詩,怎欺負我不曉得?我們今日難得同船過湖,也是個緣分,便大家請出來看看古跡。」眾人聽得,盡拍手道:「黃先生說得有理。」一齊就去辨悟身邊,討取來看。辨悟四不拗六,抵當眾人不住,只得解開包袱,攤在艙板上。揭開經來,那經葉葉不粘連的了,正揭到頭一板,怎當得湖中風大?忽然一陣旋風,攪到經邊一掀,急得辨悟忙將兩手摁住,早把一葉吹到船頭上。那時,辨悟只好接著,不能脫手去取,忙叫眾人快快收著。眾人也大家忙了手腳,你挨我擠,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裡撈得著?說時遲,那時快,被風一卷,早捲起在空中。元來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風是從地下起的,所以小兒們放紙鳶風箏,只在此時。那時是二月天氣,正好隨風上去,那有下來的,風恰恰吹來還你船中?況且太湖中間廣廣漾漾的所在,沒弄手腳處,只好共睜著眼,望空仰看。但見: 天際飛沖,似炊煙一道直上:雲中蕩漾,如游絲幾個翻身。紙鳶到處好為鄰,俊鶻飛來疑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只在湖中一葉舟;上邊往一往,來一來,直通海外三千國。不勝得補青天的大手抓將住,沒外惜系白日的長繩縛轉來。 辨悟手接著經卷,仰望著天際,無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見才住。眼見得這一紙在爪睦國裡去了,只叫得苦,眾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個道:「才在我手邊,差一些兒不拿得住。」一個道:「在我身邊飛過,只道你來拿,我住了手。」大家唧噥,一個老成的道:「師父再看看,敢是吹了沒字的素紙還好。」辨悟道:「那裡是素紙!剛是揭開頭一張,看得明明白白的。」眾人疑惑,辨悟放開雙手看時,果然失了頭一板。辨悟道:「千年古物,誰知今日卻弄得不完全了!」忙把來疊好,將包包了,紫漲了面皮,只是怨悵。眾人也多懊悔,不敢則聲,黃撮空沒做道理處,文謅謅強通句把不中款解勸的話,看見辨悟不喜歡,也再沒人敢討看了。船到山邊,眾人各自上岸散訖。辨悟自到寺裡來,說了相府白還經卷緣故,合寺無不歡喜讚歎:卻把湖中失去一葉的話,瞞住不說。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沒有人翻來看看,交與住持收拾過罷了。 話分兩頭。卻說河南衛輝府,有一個姓柳的官人,補了常州府太守,擇日上任。家中親眷設酒送行,內中有一個人,乃是個傅學好古的山人,曾到蘇、杭四處遊玩訪友過來,席間對柳太守說道:「常州府與蘇州府接壤,那蘇州府所屬太湖洞庭山某寺中,有一件希奇的物事。乃是白香山手書《金剛經》。這個古跡價值千金,今老親丈就在鄰邦,若是有個便處,不可不設法看一看。」那個人是柳太守平時極尊信的,他雖不好古董,卻是個極貪的性子,見說了值千金,便也動了火,牢牢記在心上。到任之後,也曾問起常州鄉士大夫,多有曉得的,只是蘇、松隔屬,無因得看。他也不是本心要看,只因千金之說上心,希圖頻對人講,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購求來送他未可知。誰知這些聽說的人道是隔府的東西,他不過無心問及,不以為意。以後在任年餘,漸漸放手長了。有幾個富翁為事打通關節,他傳出密示,要蘇州這卷《金剛經》。詎知富翁要銀子反易,要這經卻難,雖曾打發人尋著寺僧求買,寺僧道是家傳之物,並無賣意。及至問價,說了千金。買的多不在行,伸伸舌,搖搖頭,恐怕做錯了生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寧可苦著百來兩銀子送進衙去,回說「《金剛經》乃本寺鎮庫之物,不肯賣的,情願納價」罷了。太守見了白物,收了頑涎,也不問起了。如此不止一次。 這《金剛經》到是那太守發科分起發人的丹頭了,因此明知這經好些難取,一發上心。有一日,江陰縣中解到一起劫盜,內中有一行腳頭陀僧,太守暗喜道:「取《金剛經》之計,只在此僧身上了。」一面把盜犯下在死囚牢裡,一面叫個禁子到衙來,悄悄分咐他道:「你到監中,可與我密密叮囑這行腳僧,我當堂再審時,叫他口裡板著蘇州洞庭山某寺,是他窩贓之所,我便不加刑罰了,你卻不可洩漏討死吃!」禁子道:「太爺分咐,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錢?多在小的身上罷了。」禁子自去依言行事。果然次日昇堂,研問這起盜犯,用了刑具,這些強盜各自招出贓仗窩家,獨有這個行腳僧不上刑具,就一口招道贓在洞庭山某寺窩著,寺中住持叫甚名字。元來行腳僧人做歹事的,一應荒廟野寺投齋投宿,無處不到,打聽做眼,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曉得的,正投太守心上機會。太守大喜,取了供狀,疊成文卷,一面行文到蘇州府埔盜廳來,要提這寺中住持。差人繼文坐守,捕廳僉了牌,另差了兩個應捕,駕了快船,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來。真個: 人似饑鷹,船同蜚虎。鷹在空中息攫倉,虎逢到處立吞生。靜悄村墟,地神號鬼哭:安閒捨字,登時犬走雞飛。即此便是活無常,陰間不數真羅剎。 應捕到了寺門前,雄赳赳的走將入來,問道:「那一個是住持?」住持上前稽首道:「小僧就是。」應捕取出麻繩來便套,住持慌了手腳道:「有何事犯,便宜得如此?」應捕道:「盜情事發,還問甚麼事犯!」眾僧見住持被縛,大家走將攏來,說道:「上下不必粗魯!本寺是山搪王相府門徒,等閒也不受人欺侮!況且寺中並無歹人,又不曾招接甚麼遊客住宿,有何盜情干涉?」應捕見說是相府門徒,又略略軟了些,說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我們捕廳因常州府盜情事,扳出與你寺干連,行關守提。有干無干,當官折辨,不關我等心上,只要打發我等起身!」一個應捕,假做好人道:「且寬了縛,等他去周置,這裡不怕他走了去,」住持脫了身,討牌票看了,不知頭由。一面商量收拾盤纏,去常州分辨,一面將差使錢送與應捕,應捕嫌多嫌少,詐得滿足了才住手。應捕帶了住持下船,辨悟叫個道人跟著,一同隨了住持,緩急救應。到了捕廳,點了名,辦了文書,解將過去。免不得書房與來差多有了使費。住持與辨悟、道人,共是三人,雇了一個船,一路盤纏了來差,到常州來。 說話的,你差了。隔府關提,盡好使用支吾,如何去得這樣容易?看官有所不知,這是盜情事,不比別樣閒訟,須得出身辨白,不然怎得許多使用?所以只得來了。未見官時,辨悟先去府中細細打聽劫盜與行腳僧名字、來蹤去跡,與本寺沒一毫影響,也沒個仇人在內,正不知禍根是那裡起的,真摸頭路不著。說話間,太守升堂。來差投批,帶住持到。太守不開言問甚事由,即寫監票發下監中去。住持不曾分說得一句話,竟自黑碌碌地吃監了。太守監罷了住持,喚原差到案前來,低問道:「這和尚可有人同來麼?」原差道:「有一個徒弟,一個道人。」太守道:「那徒弟可是了事的?」原差道:「也曉得事體的。」太守道:「你悄地對那徒弟說,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剛經》來,救你師父,便得無事;若稍遲幾日,就討絕單了。」原差道:「小的去說。」 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腳道:「我只道真是盜情,元來又是甚麼《金剛經》!」蓋只為先前借此為題詐過了好幾家,衙門人多是曉得的了,走去一十一五對辨悟說了。辨悟道:「這是我上世之物,怪道日前有好幾起常州人來寺中求買,說是府裡要,我們不賣與他。直到今日,卻生下這個計較,陷我師父,強來索取,如今怎麼處?」原差道:「方纔明明分咐稍遲幾日就討絕單。我老爺只為要此經,我這裡好幾家受了累。何況是你本寺有的,不送得他。他怎肯住手,卻不在送了性命?快去與你住持師父商量去!」辨悟就央原差領了到監裡,把這些話,一一說了。住持道:「既是如此,快去取來送他,救我出去罷了。終不成為了大家門面的東西,斷送了我一個人性命罷?」辨悟道:「不必二三,取了來就是。」對原差道:「有煩上下代稟一聲,略求寬客幾日,以便往回。師父在監,再求看覷。」原差道:「既去取了,這個不難,多在我身上,放心前去。」 辨悟留下盤纏與道人送飯,自己單身,不辭辛苦,星夜趕到寺中,取了經卷,復到常州。不上五日,來會原差道:「經已取來了,如何送進去?」原差道:「此是經卷,又不是甚麼財物!待我在轉桶邊擊梆,稟一聲,遞進去不妨。」果然原差遞了進去。太守在私衙,見說取得《金剛經》到,道是寶物到了,合衙人眷多來爭看。打開包時,太守是個粗人,本不在行,只道千金之物,必是怎地莊嚴:看見零零落落,紙色晦黑,先不像意。揭開細看字跡,見無個起首,沒頭沒腦。看了一會,認有細字號數,仔細再看,卻元來是第二葉起的。太守大笑道:「凡事不可虛慕名,雖是古跡,也須得完全才好。今是不全之書,頭一板就無了,成得甚用?說甚麼千金百金,多被這些酸子傳聞誤了,空費了許多心機。難為這個和尚坐了這幾日監,豈不冤枉!」內眷們見這經卷既沒甚麼好看,又聽得說和尚坐監,一齊攛掇,叫還了經卷,放了和尚。太守也想道沒甚緊要,仍舊發與原差,給還本主。衙中傳出去說:「少了頭一張,用不著,故此發了出來。」辨悟只認還要補頭張,懷著鬼胎道:「這卻是死了!「正在心慌,只見連監的住持多放了出來。原差來討賞,道:「已此沒事了。「住持不知緣故,原差道:「老爺起心要你這經,故生這風波,今見經不完全,沒有甚麼頭一張,不中他意,有些懊悔了。他原無怪你之心,經也還了,事也罷了。恭喜!恭喜!」 住持謝了原差,回到下處。與辨悟道:「那裡說起,遭此一場橫禍!今幸得無事,還算好了。只是適才聽見說經上沒了了頭張,不完全,故此肯還。我想此經怎的不完全?」辨悟才把前日太湖中眾人索看,風捲去頭張之事,說了一遍,住持道:「此天意也!若是風不吹去首張,此經今日必然被留,非復我山門所有了。如今雖是缺了一張,後邊名跡還在,仍舊歸吾寺寶藏,此皆佛天之力。」喜喜歡歡,算還了房錢飯錢,師徒與道人三眾雇了一個船,同回蘇州 過了滸墅關數里,將到楓橋,天已昏黑,忽然風雨大作,不辨路徑。遠遠望去,一道火光燭天,叫船家對著亮處只管搖去。其時風雨也息了,看看至近,卻是草舍內一盞燈火明亮,聽得有木魚聲。船到岸邊,叫船家纜好了。辨悟踱上去,叩門討火。門還未關,推將進去,卻是一個老者靠著桌子誦經,見是個僧家,忙起身敘了禮。辨悟求點燈,老者打個紙捻兒,蘸蘸油點著了,遞與辨悟。辨悟接了紙捻,照得滿屋明亮,偶然抬頭帶眼見壁間一幅字紙粘著,無心一看,吃了一驚,大叫道:「怪哉!聖哉!」老者問道:「師父見此紙,為何大驚小怪?」辨悟道:「此話甚長!小舟中還有師父在內,待小僧拿火去照了,然後再來奉告,還有話講。」老者道:「老漢是奉佛弟子,何不連尊師接了起來?」老者就叫小廝祖壽出來,同了辨悟到舟中,來接那一位師父。 辨悟來到船上,先叫住持道:「師父快起來!不但沒著主人,且有奇事了!」住持道:「有何奇事?」辨悟道:「師父且到裡面見了主人,請看一件物事。」住待同了辨悟走進門來,與主人相見了。辨悟拿了燈,拽了住持的手,走到壁間,指著那一幅字紙道:「師父可認認看。」住持抬眼一看,只見首一行是「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第二行是「法會由由分第一」,正是白香山所書,乃經中之首葉,在湖中飄失的。拍手道:「好像是吾家經上的,何緣得在此處?」老者道:「賢師徒驚怪此紙,必有緣故。」辨悟道:「老丈肯把得此紙的根由,一說,愚師徒也剖心相告。」老者擺著椅子道:「請坐了獻茶,容老漢慢講。」 師徒領命,分次坐了。奉茶已畢,老者道:「老漢姓姚,是此間漁人。幼年不曾讀書,從不識字,只靠著魚蝦為生。後來中年,家事盡可度日了,聽得長者們說因果,自悔作業大多,有心修行。只為不識一字,難以唸經,因此自恨。凡見字紙,必加愛惜,不敢作踐,如此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間,忽然風飄甚麼物件下來,到於門首。老漢望去,只看見一道火光落地,拾將起來,卻是一張字紙。老漢驚異,料道多年寶惜字紙,今日見此光怪,必有奇處,不敢褻瀆,將來粘在壁間,時常頂禮。後來有個道人到此見了,對老漢道:『此《金剛經》首葉,若是要念全經,我當教汝。』遂手出一卷,教老漢念誦一遍,老漢隨口念過,心中豁然,就把經中字一一認得。以後日漸增加,今頗能遍歷諸經了。記得道人臨別時,指著此紙道:『善守此幅,必有後果。』老漢一發不敢怠慢,每念誦時,必先頂禮。今兩位一見,共相驚異,必是曉得此紙的來歷了。」主持與辨悟同聲道:「適間迷路,忽見火光沖天,隨亮到此,卻只是燈火微明,正在怪異。方才見老丈見教,得此紙時,也見火光,乃知是此紙顯靈,數當會合。老丈若肯見還,功德更大了。」老者道:「非師等之物,何雲見還?」辨悟道:「好教老丈得知:此紙非凡筆,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跡也,全經一卷,在吾寺中,海內知名。吾師為此近日被一個狠官人拿去,強逼要獻,幾喪性命,沒奈何只得獻出。還虧得前年某月某日胡中遇風,飄去首葉,那官人嫌他不全,方得重還。今日正奉歸寺中供養,豈知卻遇著所失首葉在老丈處,重得贍禮!前日若非此紙失去,此經已落他人之手;今日若非此紙重逢,此經遂成不全之文。一失一得,不先不後,兩番火光,豈非韋馱尊天有靈,顯此護法手段出來麼?」 老者似信不信的答應。辨悟走到船內,急取經包上來,解與老者看,乃是第二葉起的,將來對著壁間字法紙色,果然一樣無差。老者歎異,念佛不已,將手去壁間揭下來,合在上面,長短闊狹無不相同。一卷經完完全全了,三人盡皆歡喜。老者分付治齋相款,就留師徒兩人同榻過夜。住持私對辨悟道:「起初我們恨柳太守,如今想起來,也是天意。你失去首葉,寺中無一人知道,珍藏到今。若非此一番跋涉,也無從遇著原紙來完全了。」辨悟道:「上天曉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奪了全捲去,故先吹掉了一紙,今全卷重歸,仍舊還了此一紙,實是天公之巧,此卷之靈!想此老亦是會中人,所云道人,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來的!」住持道:「有理,有理!」是夜,姚老者夢見韋馱尊天來對他道:「汝幼年作業深重,虧得中年回首,愛惜字紙。已命香山居士啟汝天聰,又加守護經文,完成全卷,陰功更大,罪業盡消。來生在文字中受報,福祿非凡,今生且賜延壽一紀,正果而終。」老者醒來,明明記得。次日,對師徒二人道:「老漢愛護此紙經年,今見全經,無量歡喜。雖將此紙奉還,老漢不能忘情。願隨老師父同行,出錢請個裱匠,到寺中重新裝好,使老漢展誦幾遍,方為稱懷。」師徒二人道:「難得檀越如此信心,實是美事,便請同船同往敝寺隨喜一番。」 老者分咐了家裡,帶了盤纏,喚小廝祖壽跟著,又在城裡接了一個高手的裱匠,買了作料,一同到寺裡來。盤桓了幾日,等待匠完工,果然裱得煥然一新。便出襯錢請了數眾,展念《金剛經》一晝夜,與師徒珍重而別。後來,每年逢誕日或佛生日,便到寺中瞻禮白香山手跡一遍,即行持念一日,歲以為常。年過八十,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終。寺中寶藏此卷,聞說至今猶存。有詩為證 一紙飛空大有緣,反因失去得周全。 拾來寶惜生多福,故紙何當浪棄捐! 小子不敢明說寺名,只怕有第二個像柳太守的尋蹤問跡,又生出事頭來。再有一詩笑那太守道: 傖父何知風雅緣?貪看古跡只因錢。 若教一卷都將去,寧不冤他白樂天!

卷之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注終身 百年伉儷是前緣,天意巧周全。試看人世,禽魚草術,吝有蟬聯。從來材藝稱奇絕,必自種女連。文君琴思,仲姬畫手,匹美雙傳。一詞寄《眼兒媚》 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話。看官且聽小子說:山東兗州府巨野縣有個穠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時,祭賽田祖先農。公舉社會聚飲的去處。向來亭上有一扁額,大書三字在上,相傳是唐顏魯公之筆,失去已久,眾人無敢再寫。一日正值社會之期,鄉里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只因向是木扁,所以損壞。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別請當今名筆寫此三字在內,可垂永久。」此時只有一個秀才,姓王名維翰,是晉時王羲之一派子孫,慣寫顏字,書名大盛。父老具禮相求,道其本意,維翰欣然相從,約定社會之日,就來赴會,即當舉筆,父老礱石端正。 到了是日,合鄉村男婦兒童,無不畢赴,同觀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應吹簫打鼓。踢球放彈。勾攔傀儡。五花囗弄諸般戲具,盡皆施呈,卻像獻來與神道觀玩的意思,其實只是人扶人興,大家笑耍取樂而已。所以王孫公子,盡有攜酒挾伎特來觀看的。直待諸戲盡完,賽神禮畢,大眾齊散,止留下主會幾個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實余,盡醉方休。此是歷年故事。此日只為邀請王維翰秀才書石,特接著上廳行首謝天香在會上相陪飲酒。不想王秀才別被朋友留住,一時未至。父老雖是設著酒席,未敢自飲,呆呆等待。謝天香便問道:「禮事已畢,為何遲留不飲?」眾父老道:「專等王秀才來。」謝天香道:「那個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會寫字的王維翰秀才。」謝天香道:「我也久聞其名,可惜不曾會面。今日社酒卻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許下在石碑上寫農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當在此,只等他來動筆罷然後飲酒。「謝天香道:「既是他還未來,等我學寫個兒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寫染?」謝天香道:「不敢說能,粗學塗抹而已。請過大筆一用,取一回笑話,等王秀才來時,抹去了再寫不妨。」父老道:「俺們那裡有大筆?憑著王秀才帶來用的。」謝天香看見瓦盒裡墨濃,不覺動了揮灑之興,卻恨沒有大筆應手。心生一計,伸手在袖中模出一條軟紗汗巾來,將角兒團簇得如法,拿到瓦盒邊蘸了濃墨,向石上一揮,早寫就了「穠芳」二字,正待寫「亭」字起,聽得鸞鈴響,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來也!」 謝天香就住手不寫,抬眼看時,果然王秀才騎了高頭駿馬,瞬息來到亭前,從容下馬到亭中來。眾父老迎著,以次相見。謝天香末後見禮,王秀才看了謝天香容貌,謝天香看了王秀才儀表,兩相企羨,自不必說。王秀才看見碑上已有「穠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稱讚道:「此二字筆勢非凡,有恁樣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筆?卻為何不寫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間謝大姐先試寫一番看看。剛寫到兩字,恰好秀才來了,所以住手。」謝天香道:「妾身不揣,閒在此間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王秀才道:「此書顏骨柳筋,無一筆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請寫完罷了。」父老不肯道:「專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煩妙筆一番!」謝天香也謙遜道:「賤妾偶爾戲耍,豈可當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寫來,未必有如此妙絕,悔之何及?恐怕難為父老每盛心推許,客小生續成罷了。只問適間大姐所用何筆?就請借用一用,若另換一管,鋒端不同了。」謝天香道:「適間無筆,乃賤妾用汗巾角蘸墨寫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來試一試。」謝天香把汗巾遞與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盒中一蘸,寫個「亭」字續上去。看來筆法儼如一手寫成,毫無二樣。父老內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讚賞道:「怎的兩人寫來恰似出於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稱雙絕!」王秀才與謝天香俱各心裡喜歡,兩下留意。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將起來,一面就請王秀才坐了首席,謝天香陪坐,大家盡歡吃酒。席間,王秀才與謝天香講論字法,兩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機。父老每多是有年紀,歷過多少事體過的,有甚麼不解意處?見兩人情投意合,就攛掇兩下成其夫婦,後來竟偕老終身。這是兩個會寫字的成了一對的話。
看來,天下有一種絕技,必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在那裡湊得,在夫妻裡而更為希罕。自古書畫琴棋,謂之文房四藝。只這王、謝兩人,便是書家一對夫妻了。若論畫家,只有元時魏國公趙子昂與夫人管氏仲姬兩個多會畫。至今湖州天聖禪寺東西兩壁,每人各畫一壁,一邊山水,一邊竹石,並垂不朽。若論琴家,是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只為琴心相通,臨邛夜奔,這是人人曉得的,小子不必再來敷演。如今說一個棋家在棋盤上贏了一個妻子,千里姻緣,天生一對,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說與看官每聽一聽。有詩為證: 世上輸贏一局棋,誰知局內有夫妻? 坡翁當日曾遺語,勝固欣然敗亦宜! 話說圍棋一種,乃是先天河圖之數:三百六十一著,合著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陰陽以像兩儀,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變萬化,神鬼莫測之機。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質爛柯之說。相傳是帝堯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談,難道唐虞以前連神仙也不下棋?況且這家技藝不是尋常教得會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曉得走道兒便有非常仙著,著出來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絕頂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兩子地步,再上進不得了。至於本質下劣,就是奢遮的國手師父指教他秘密幾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兒。真所謂棋力酒量恰像個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也。 宋時,蔡州大呂村有個村童,姓周名國能,從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學堂讀書,得空就與同伴每畫個盤兒,拾取兩色磚瓦塊做子賭勝。出學堂來,見村中老人家每動手下棋,即袖著手兒站在旁邊,呆呆地廝看。或時看到鬧處,不覺心癢,口裡漏出著把來指手畫腳教人,定是尋常想不到的妙著,自此日著日高,是村中有名會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饒過國能幾子的,後來多反受國能饒了,還下不得兩平。遍村走將來,並無一個對手。此時年才十五六歲,棋名已著一鄉。鄉人見國能小小年紀手段高得突兀,盡傳他在田畔拾棗,遇著兩個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對坐安枰下棋,他在旁邊用著觀看,道土覷著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間常勢。」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緣所到,說來就解,領略不忘。道士說:「自此可無敵於天下矣!」笑別而去,此後果然下出來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長,得了仙訣過來的。有的說是這小伙子調喉,無過是他天性近這一家,又且耽在裡頭,所以轉造轉高,極窮了秘妙,卻又撰出見神見鬼的天話哄著愚人。這也是強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態,總來不必辨其有無,卻是棋高無敵是個實的了。 因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員士夫。王孫公子與他往來。又有那不伏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十兩五兩輸與他的。國能漸漸手頭饒裕,禮度熟鬧,性格高傲,變盡了村童氣質,弄做個斯文模樣。父母見他年長,要替他娶妻。國能就心裡望頭大了,對父母說道:「我家門戶低微,目下取得妻來不過是農家之女,村妝陋質不是我的對頭。兒既有此絕藝,便當挾此出遊江湖間,料不須帶著盤費走。或者不拘那裡天有緣在,等待依心象意尋個對得我來的好女兒為妻,方了平生之願!」父母見他說得話大,便就住了手。 過不多幾日,只見國能另換了一身衣服,來別了父母出遊。父母一眼看去,險些不認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戴包巾,腳蹬方履。身上穿淺地深緣的藍服,腰間繫一墜兩股的黃絛。若非葛稚川侍煉藥的丹童,便是董雙成同思凡的道侶。說該國能葛中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樣,父母吃了一驚,問道:「兒如此打扮,意欲何為?」國能笑道:「兒欲從此雲遊四方,遍尋一個好妻子,來做一對耳!」父母道:「這是你的志氣,也難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貪了別處歡樂,忘了故鄉!」國能道:「這個怎敢!」是日是個黃道吉日,拜別了父母,即使登程,從此自稱小道人。 一路行去,曉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進發。到得京中,但是對局,無有不輸與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來多是朝中貴人,東家也來接,西家也來迎,或是行教,或是賭勝,好不熱鬧過日。卻並不見一個對手,也無可意的女佳人撞著眼裡的。混過了多時,自想姻緣未必在此,遂離了京師,又到太原、真定等處遊蕩。一路行棋,眼見得無出其右,奮然道:「吾聞燕山乃遼國郎主在彼稱帝,雄麗過於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國手天下無敵的在內,今我在中國既稱絕技,料然到那裡不到得輸與人了,何不往彼一遊,尋個出頭的國手較一較高低,也與中國吐一吐氣,傅他一個遠鄉異域的高名,傳之不朽?況且自古道燕、趙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藝,在王公貴人家裡出入,圖得一個好配頭,也不見得。」遂決意往北路進發,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多幾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說燕山形勝,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向稱天府之國,暫為夷主所都。此時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稱尊之所,宋時呼之為北朝,相與為兄弟之國。蓋自石晉以來,以燕。雲一十六州讓與彼國了,從此漸染中原教化,百有餘年。所以夷狄名號向來只是單于、可汗、贊普、郎主等類,到得遼人,一般稱帝稱宗,以至官員職名大半與中國相參,衣冠文物,百工技藝,竟與中華無二。遼國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稱為國手,便要遣進到南朝請人比試。曾有一個王子最高,進到南朝,這邊棋院待詔顧思讓也是第一手,假稱第三手,與他對局,以一著解兩征,至今棋譜中傳下鎮神頭勢。王子贏不得顧待詔,問通事說是第三手。王子願見第一,這邊回他道:「贏得第三,方見第二,贏得第二,方見第一。今既贏不得第三,尚不得見第二,怎能勾見得第一?」王子只道是真,歎口氣道:「我北朝第一手贏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伏輸而去。卻不知被中國人瞞過了,此是已往的話。 只說那時遼國圍棋第一稱國手的乃是一個女子,名為妙觀,有親王保舉,受過朝廷冊封為女棋童,設個棋肆,教授門徒。你道如何教授?蓋圍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沖」、有「干」,有「綽」、有「約」,有「飛」、有」關」,有「札」、有「粘」,有「頂」、有「尖」,有「覷」、有「門」,有「打」、有「斷」,有「行」、有「立」,有「捺」、有「點」,有「聚」、有「蹺」,有「挾」、有「拶」,有「薛」、有「刺」,有「勒」、有「撲」,有「征」、有「劫」,有「持」、有「殺」、有「松」、有「盤」。妙觀以此等法傳授於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將男女來學棋,以及大家小戶少年好戲欲學此道的,盡來拜他門下,不記其數,多呼妙觀為師。妙觀亦以師道自尊,妝模做樣,盡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對手,等閒未肯嫁人。卻是棋聲傳播,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勝他,也沒人敢啟齒求配。空傳下個美名,受下許多門徒,晚間師父娘只是獨宿而已。有一首詞單道著妙觀好處: 麗質本來無偶,神機早已通玄。枰中舉國莫爭先,女將馳名善戰。玉手無慚國手,秋波合喚秋仙。高居師席把棋傳,石作門生也眩。—右詞寄《西江月 話說國能自稱小道人,游到燕山,在飯店中歇下,已知妙觀是國手的話,留心探訪。只見來到肆前,果然一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裡點指劃腳教人下11棋。小道人見了,先已飛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雙手抱住了他做一點兩點的事。心裡道:「且未可露機,看他著法如何。」呆呆地袖著手,在旁冷眼廝覷。見他著法還有不到之處,小道人也不說破。一連幾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覺口中囁嚅,逗露出一兩著來。妙觀出於不意,見指點出來的多是神著,抬眼看時,卻是一個小伙兒,又是道家妝扮的,情知有些詫異,心裡疑道:「那裡來此異樣的人?」忍著只做不睬,只是大刺刺教徒弟們對局。妙觀偶然指點一著,小道人忽攘臂爭道:「此一著未是勝著,至第幾路必然受虧。」果然下到其間,一如小道人所說。妙觀心驚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處而來。若再使他在此觀看,形出我的短處,在為人師,卻不受人笑話?」大聲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閒人亂入廝混?」便叫兩個徒弟,把小道人趕了出來,不容觀看。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過我麼?」反了手踱了出來,私下想道:「好個美貌女子!棋雖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只在這幾個黑白子上定要賺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還鄉!」走到對門,問個老者道:「此間店房可賃與人否?」老者道:「賃來何用?」小道人莊「因來看棋,意欲賃個房兒住著,早晚偷學他兩著。」老者道:「好好!對門女棋師是我國中第一手,說道天下無敵的。小師父小小年紀,要在江湖上雲遊,正該學他些著法。老漢無兒女,止有個老娘縫紉度日,也與女棋師往來得好。此門面房空著,專一與遠來看棋的人閒坐,趁幾文茶錢的。小師父要賃,就打長賃了也好。」 小道人就在袖裡模出包來,揀一塊大些的銀子,與他做了定錢,抽身到飯店中,搬取行囊,到這對門店中安下。鋪設已定,見店中有見成堊就的木牌在那裡,他就與店主人說,要借來寫個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莊「不當人子,那裡還討個對手麼!」小道人道:「你不要管,只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著,但憑取用,只不要惹出事來,做了話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寶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揮出一張牌來,豎在店面門口。只因此牌一出,有分工絕技佳人,望枰而納款;遠來遊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寫的是甚話來?他寫道:汝南小道人手談,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老者看見了,道:「天下最高手你還要饒他先哩!好大話,好大話!只怕見我女棋師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饒得你女棋師,才為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進裡面去,把這些話告訴老嬤。老嬤道:「遠方來的人敢開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見得。」老者道:「點點年紀,那裡便有什麼手段?」老嬤道 「有智不在年高,我們女棋師又是今年紀的麼?」老者道:「我們下著這樣一個人與對門作敵,也是一場笑話。且看他做出便見。」 不說他老口兒兩下唧噥,且說這邊立出牌來,早已有人報與妙觀得知。妙觀見說寫的是「饒天下最高手」,明是與他放對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裡來這個小冤家來尋我們的錯處?」發個狠,要就與他決個勝負,又轉一個念頭道:「他昨日看棋時,偶然指點的著數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與他決一局,幸而我勝,劈破他招牌,趕他走路不難;萬一輸與他了,此名一出,那裡還顯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須著一個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計較。」妙觀有個弟子張生,是他門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師父再無敵手的。妙觀喚他來,說道:「對門汝南小道人口說大話,未卜手段虛實。我欲與決輸贏,未可造次。據汝力量,已與我爭不多些兒了,汝可先往一試,看汝與彼優劣,便可以定彼棋品。」 張生領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張生讓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卜有言在前,遮末是同子也要饒他一先,決不自家下起。若輸與足下時,受讓未遲。」張生只得佔先下了。張生窮思極想方才下得一著,小道人只隨手應去,不到得完局,張生已敗。張生拱手伏輸道:「客藝果高,非某敵手,增饒一子,方可再請教。」果然擺下二子,然後請小道人對下。張生又輸了一盤。張生心服,道:「還饒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後張生覺得鬆些,恰恰下個兩平。看官聽說:凡棋有敵手,有饒先,有先兩。受饒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稱用智。受得國手三子饒的,也算是高強了。只為張生也是妙觀門下出色弟子,故此還掙得來,若是別一個,須動手不得,看來只是小道人高得緊了。小道人三局後對張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強,可見上國一斑矣。不知可有堪與小道對敵的請出一個來,小道情願領教。」張生曉得此言是搦他師父出馬,不敢應答,作別而去。來到妙觀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藝甚高,怕吾師也要讓他一步。」妙觀搖手,戒他不可說破,惹人恥笑。自此之後,妙觀不敢公然開肆教棋。 旁人見了標牌,已自驚駭,又見妙觀收斂起來,那張生受饒三子之說,漸漸有人傳將開去,正不知這小道人與妙觀果是高下如何。自有這些好事的人三三兩兩議論,有的道:「我們棋師不與較勝負,想是不放他在眼裡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說饒天下最高手一先,我們棋師難道忍得這話起,不與爭雄?必是個有些本領的,棋師不敢造次出頭。」有的道:「我們棋師現是本國第一手,並無一個男人贏得他的,難道別處來這個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強不成?是必等他兩個對一對局,定個輸贏來我們看一看,也是著實有趣的事。」又一個道:「妙是妙,他們豈肯輕放對?是必眾人出些利物與他們賭勝,才弄得成。」內中有個胡大郎道:「妙!妙!我情願助錢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難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餘的也有認出十千、五千的,一時湊來,有了二百千之數。眾人就推胡大郎做個收掌之人,斂出錢來多支付與他,就等他約期對局,臨時看輸贏對付發利物,名為「保局」,此也是賭勝的舊規。其時眾人議論已定,胡大郎等利物齊了,便去兩邊約日比試手段。果然兩邊多應允了,約在第三日午時在大相國寺方丈內對局。眾人散去,到期再會。 女棋童妙觀得了此信,雖然應允,心下有些虛怯,道:「利物是小事,不爭與他賭勝,一下子輸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遠來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買囑他,求他讓我些兒,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與他,他料無不肯的。怎得個人來與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們見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對門店主老嬤常來此縫衣補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來做個引頭說合這話也好?算計定了,魆地著個女使招他來說話。 老嬤聽得,便三腳兩步走過對門來,見了妙觀,道:「棋師娘子,有何分付?」妙觀直引他到自己臥房裡頭坐下了。妙觀開口道:「有件事要與嬤嬤商量則個。」老嬤道:「何事?」妙觀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嬤嬤家裡下著,奴有句話要嬤嬤說與他。嬤嬤,好說得麼?」老嬤道:「他自恃棋高,正好來與娘子放對。我見老兒說道:『眾人出了利物,約看後日對局』。娘子卻又要與他說甚麼話?」妙觀道:「正為對局的事要與嬤嬤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個王侯府中不喚奴是棋師?尋遍一國沒有奴的對手,眼見得手下收著許多徒弟哩。今遠來的小道人卻說饒盡天下的大話,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張生去試他兩局,回來說他手段頗高。眾人要看我每兩下本事,約定後日放對,萬一輸與他了,一則喪了本朝體面,二則失了日前名聲,不是耍處。意欲央嬤嬤私下與他說說,做個人情,讓我些個。」嬤嬤道:「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來贏他方好,怎麼折了志氣反去求他?況且見賭看利物哩,他如何肯讓?」妙觀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讓奴贏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舊還他。」嬤嬤道:「他贏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討個大家喝聲采不好?卻明輸與你了,私下受這些說不響的錢,他也不肯。」妙觀道「奴再於利物之外私下贈他五十千。他與奴無仇,且又不是本國人,聲名不關什麼干係。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奴這些私贈,也勾了他了。只要嬤嬤替奴致意於他,說奴已甘伏,不必在人前贏奴,出奴之丑便是。」嬤嬤道:「說便去說,肯不肯只憑得他。」妙觀道:「全仗嬤嬤說得好些,肯時奴自另謝嬤嬤。」老嬤道:「對門對戶,日前相處面上,甚麼大事說起謝來!」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裡,見了小道人,把妙觀邀去的說話一十一五對他說了。小道人見說罷,便滿肚子癢起來,道:「好!好!天送個老婆來與我了。」回言道:「小子雖然年幼遠遊,靠著些小技藝,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錢財頗不希罕,只是旅邸孤單。小娘子若要我相讓時,須依得我一件事,無不從命。」老嬤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著臉道:「媽媽是會事的,定要說出來?」老媽道:「說得明白,咱好去說。」小道人道:「日裡人面前對局,我便讓讓他;晚間要他來被窩裡對局,他須讓讓我。」老嬤道:「不當人子!後生家討便宜的話莫說!」小道人道:「不是討便宜。小子原非貪財帛而來,所以住此許久,專慕女棋師之顏色耳!嬤嬤為我多多致意,若肯客我半響之歡,小子甘心詐輸,一文不取;若不見許,便當盡著本事對局,不敢客情。」老嬤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婦道家,對女人講話有甚害羞?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說了,料不怪你。」說罷,便深深一諾道:「事成另謝媒人。」老嬤笑道:「小小年紀,倒好老臉皮。說便去說,萬一討得罵時,須要你賠禮。」小道人道:「包你不罵的。」老嬤只得又走將過對門去。 妙觀正在心下虛怯,專望回音。見了老嬤,臉上堆下笑央道:「有煩嬤嬤尊步,所說的事可聽依麼?」老嬤道:「老身磨了半截舌頭,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觀道:「遮莫是甚麼事?且說將來。奴依他使了。」老嬤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費本錢。」妙觀道:「果是甚麼事?」老嬤直「這件事,易時至易,難時至難。娘子恕老身不知進退的罪,方好開口。」妙觀道:「奴有事相央,嬤嬤盡著有話便說,豈敢有嫌?」老嬤又假意推讓了一回,方才帶笑說道:「小道人隻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陰溝洞裡想天鵝肉吃哩!」妙觀通紅了臉,半響不語。老嬤道:「娘子不必見怪,這個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來的話。娘子怎生算計,回他便了。」妙觀道 「我起初原說利物之外再贈五十千,也不為輕鮮,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讓不肯讓,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說到這個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嬤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話一一說了。他說道,原不希罕錢財,只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讓,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沒法回他了,所以只得來與娘子直說。老身也曉得不該說的,卻是既要他相讓,他有話,不敢隱瞞。」妙觀道:「嬤嬤,他分明把此話挾制著我,我也不好回得。」嬤嬤道:「若不回他,他對局之時決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計。」妙觀見說到對局,肚子裡又怯將起來,想著說到這話,又有些氣不忿,思量道:「叵耐這沒廉恥的小弟子孩兒!我且將計就計,哄他則個。」對老娘道:「此話羞人,不好直說。嬤嬤見他,只含糊說道若肯相讓,自然感德非淺,必當重報就是了。」嬤嬤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說話,便已是應承的了。我且在裡頭撮合了他兩口,必有好處到我。」千歡萬喜,就轉身到店中來,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見說有些口風兒,便一團高興,皮風騷癢起來,道:「雖然如此,傳言送語不足為憑,直待當面相見親口許下了,方無番悔。」老嬤只得又去與妙觀說了。妙觀有心求他,無言可辭,只得約他黃昏時候燈前一揖為定。 是晚,老嬤領了小道人徑到觀肆中客座裡坐了。妙觀出來相見,拜罷,小道人開口道:「小子雲遊到此,見得小娘子芳客,十分僥倖。」妙觀道:「奴家偶以小藝擅名國中,不想遇著高手下臨。奴家本不敢相敵,爭奈眾心欲較勝負,不得不在班門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嬤嬤說過,萬望包容則個。」小道人道:「小娘子分付,小子豈敢有違!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對寓棲遲,不忍捨去。今客館孤單,若蒙小娘子有見憐之心,對局之時,小子豈敢不揣自逞?定當周全娘子美名。」妙觀道:「若得周全,自當報德,決不有負足下。」小道人笑容滿面,作揖而謝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謹記不忘。」妙觀道:「多蒙相許,一言已定。夜晚之間,不敢親送,有煩店主嬤嬤伴送過去罷。」叫丫環另點個燈,轉進房裡來了。小道人自同老嬤到了店裡,自想:適間親口應承,這是探囊取物,不在話下的了,只等對局後圖成好事不題。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來兩邊邀請對局,兩人多應允了。各自打扮停當,到相國寺方丈裡來。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擺在上面張桌兒上,中間張桌兒放著一個白銅鑲邊的湘妃竹棋枰,兩個紫檀筒兒,貯看黑白兩般雲南窯棋子。兩張椅東西對面放著,請兩位棋師坐著交手,看的人只在兩橫長凳上坐。妙觀讓小道人是客,坐了東首,用著白棋。妙觀請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這一著先要饒天下最高手,決不先下的。直待贏得過這局,小子才占起。」妙觀只得拱一拱道:「恕有罪,應該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觀手起一子,小道人隨手而應。正是: 花下手閒敲,出楸枰,兩下文。爭先布擺壯圈套,單敲這著,雙關那著,聲遲思入風雲巧。笑山樵,從交柯爛,誰識這根苗。—右調《黃鶯兒》。 小道人雖然與妙觀下棋,一眼偷覷著他容貌,心內十分動火,想著他有言相許,有意讓他一分,不盡情攻殺,只下得個兩平。算來白子一百八十著,小道人認輸了半子。這一番卻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時完局。他兩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觀輸了。旁邊看的嚷道:「果然是兩個敵手,你先我輸,我先你輸,大家各得一局。而今只看這一局以定輸贏。」妙觀見第二番這局覺得力量朋拽,心裡有些著忙。下第三局時,頻頻以目送情,小道人會意,仍舊東支西吾,讓他過去。臨了收拾了官著,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齊聲喝采道:「還是本國棋師高強,贏了兩局也!」小道人只不則聲,呆呆看看妙觀。胡大郎便對小道人道:「只差半子,卻算是小師父輸了。小師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眾人哄了女棋師妙觀到肆中,將利物支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個相識尾著眾人閒話而歸。有的問他道:「那裡不爭出了這半子?卻算做輸了一局,失了這些利物。」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眾人恐怕小道人沒趣,多把話來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為意。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嬤便出來問道:「今日賭勝的事卻怎麼了?」小道人道:「應承過了說話,還捨得放本事贏他?讓他一局過去,幫襯他在眾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這樣湊趣了。」老嬤笑道:「這等卻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處到你,帶挈老身也興頭則個。」小道人口裡與老嬤說話,一心想著佳音,一眼對著對門盼望動靜。 此時天色將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時黑下來。直到點燈時侯,只見對面肆裡撲地把門關上了。小道人著了急,對老嬤道:「莫不這小妮子負了心?有煩嬤嬤往彼處探一探消息。」老嬤道:「不必心慌,他要瞞生人眼哩!再等一會,待人靜後沒消息,老身去敲開門來問他就是。」小道人道:「全仗嬤嬤作成好事。」正說之間,只聽得對過門環當的一晌,走出一個丫鬟來,逕望店裡走進。小道人猶如接著一紙九重恩赦,心裡好不僥倖,只聽他說甚麼好話出來。丫鬟向嬤嬤道了萬福,說道:「侍長棋師小娘子多多致意嬤嬤,請嬤嬤過來說話則個。」老嬤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人趕著附耳道:「嬤嬤精細著。」老嬤道:「不勞分付。」帶著笑臉,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熱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過,禁架不定。正是: 眼盼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著得遂心懷,願彼觀音力。 卻說老嬤隨了丫鬟走過對門,進了肆中,只見妙觀早已在燈下笑臉相迎,直請至臥房中坐地,開口謝道:「多承嬤嬤周全之力,日間對局,僥倖不失體面。今要酬謝小道人相讓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請嬤嬤過來,支付利物並謝禮與他。」老嬤道:「娘子花朵兒般後生,恁地會忘事?小道人原說不希罕財物的,如何又說利物謝禮的話?」妙觀假意失驚道:「除了利物謝禮,還有什麼?」老嬤道:「前日說過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諸物不愛,只求圓成好事,娘子當面許下了他。方才叮囑了又叮囑,在家盼望,真似渴龍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話說遠了?」妙觀變起臉來道:「休得如此胡說!奴是清清白白之人,從來沒半點邪處,所以受得朝廷冊封,王親貴戚供養,偌多門生弟子尊奉。那裡來的野種,敢說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謝禮過去,便宜他多了。」說罷,就指點丫鬟將日間收來的二百貫文利物一盤托出,又是小匣一個放著五十貫的謝禮,支付與老嬤道:「有煩嬤嬤將去,支付明白。」分外又是三兩一小封,送與老嬤做辛苦錢。說道:「有勞嬤嬤兩下周全,些小微物,勿嫌輕鮮則個。」那老嬤是個經紀人家眼孔小的人,見了偌多東西,心裡先自軟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許多利物,又添上謝禮,真個不為少了。那個小伙兒也該心滿意足,難道只癡心要那話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對妙觀道:「多蒙娘子賞賜,老身只得且把東西與他再處。只怕他要說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觀道:「奴家何曾失甚麼信?原只說自當重報,而今也好道不輕了。」隨喚兩個丫鬟捧著這些錢物,跟了老嬤送在對門去。分付:「放下便來,不要停留!」兩個丫鬟領命,同老嬤三人共拿了禮物,逕往對門來。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轉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際,只見老嬤在前,丫鬟在後,一齊進門,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中東西,登時去了,正不知是甚麼意思,忙問老嬤道:「怎的說了?」老嬤指著桌上物件道:「謝禮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問!」小道人道:「那個希罕謝禮?原說的話要緊!」老嬤道:「要緊!要緊!你要緊,他不要緊?叫老娘怎處?」小道人道:「說過的話怎好賴得?」老嬤道:「他說道原只說自當重報,並不曾應承甚的來。叫我也不好替你討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賴,是白白哄我讓他了。」老嬤道:「見放著許多東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話,且消停消停,抹乾了嘴邊這些頑涎,再做計較。」小道人道:「嬤嬤休如此說!前日是與小子覷面講的話,今日他要賴將起來。嬤嬤再去說一說,只等小子今夜見他一見,看他當面前怎生悔得!」老嬤道「方纔為你磨了好一會牙,他只推著謝禮,並無些子口風。而今去說也沒幹,他怎肯再見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說,就肯相見?」老嬤道:「須知前日是求你的時節,作不得難。今事體已過,自然不同了。」小道人歎口氣道:「可見人情如此!我枉為男子,反被這小妮子所賺。畢竟在此守他個破綻出來,出這口氣!」老嬤道:「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機會商量。」當下小道人把錢物並疊過了,悶悶過了一夜。有詩為證: 親口應承總是風,兩家黑白未和同。 當時未見一著錯,今日滿盤還是空。 一連幾日,沒些動靜。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閒坐,只見街上一個番漢牽著一匹高頭駿馬,一個虞侯騎著,到了門前。虞侯跳下馬來,對小道人聲喏莊「罕察王府中請師父下棋,備馬到門,快請騎坐了就去。」小道人應允,上了馬,虞侯步行隨著。瞬息之間,已到王府門首,小道人下了馬,隨著虞侯進去,只見諸王貴人正在堂上飲宴。見了小道人,盡皆起身道:「我輩酒酣,正思手談幾局,特來奉請,今得到來,恰好!」即命當直的掇過棋桌來。諸王之中先有兩個下了兩局,賭了幾大觥酒,就推過高手與小道人對局,以後輪換請教。也有饒六七子的,也有饒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饒三子兩子,並無一個對下的。諸王你爭我嚷,各出意見,要逞手段,怎當得小道人隨手應去,儘是神機莫測。諸王盡皆歎服,把酒稱慶,因問道:「小師父棋品與吾國棋師妙觀果是那個為高?」小道人想著妙觀失信之事,心裡有些懷限,不肯替他隱瞞,便莊「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為道!」諸王道:「前日聞得你兩人比試,是妙觀贏了,今日何反如此說?」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子是外來的人,不敢不讓本國的體面,所以故意輸與他,豈是棋力不敵?著放出手段來,管取他輸便了!」諸王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去喚妙觀來,當面試看。」罕察立命從人控馬去,即時取將女棋童妙觀到來。 妙觀向諸王行禮畢,見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撐眼看他,勉強也見了一禮。諸王俱賜坐了,說道:「你每兩人多是國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們面前比試一比試,咱們出一百千利物為賭,何如?」妙觀未及答應,小道人站起來道:「小子不願各殿下破鈔,小子自有利物與小姐子決賭。」說罷,袖中取出一包黃金來,道:「此金重五兩,就請賭了這些。」妙觀回言道:「奴家卻不曾帶些甚麼來,無可相對。」小道人向諸王拱手道:「小娘子無物相賭,小子有一句話說來請問各殿下看,可行則行。」諸王道:「有何話說?」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無金,何不即以身軀出注?如小娘子得勝,就拿了小子的黃金去,著小子勝了,贏小娘子做個妻房。可中也不中?」諸王見說,具各拍手跌足,大笑起來道:「妙,妙,妙!咱們做個保親,正是風流佳話!「妙觀此時欲待應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輸了難處:欲待推卻,明明是怯怕賭勝,下交手算輸了,真是在左右兩難。怎當得許多貴人在前力贊,不由得你躲閃。亦且小道人興高氣傲,催請對局。妙觀沒個是處,羞慚窘迫,心裡先自慌亂了,勉強就局,沒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覺是觸著便礙。正所謂「棋高一著,縛手縛腳」,況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發減了,連敗了兩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對著諸王叫一頭道:「小子告贏了,多謝各殿下賜婚。」諸王撫掌稱快道:「兩個國手,原是天生一對。妙觀雖然輸了局,嫁得此大秀,可謂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們各助花燭之費就是了。」急得個妙觀羞慚滿面,通紅了臉皮,無言可答,只低著頭不做聲。罕察每人與了賞賜。分付從人,備送了回家。 小道人揚揚自得,來對店主人與老嬤道:「一個老婆,被小子棋盤上贏了來,今番須沒處躲了。」店主、老嬤問真緣故,小道人將王府中與妙觀對局賭勝的事說了一遍。老嬤笑道:「這番卻賴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須使個媒行個禮才穩。」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親。」店主人道:「雖然如此,也要個人通話。」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嬤嬤求小子,往來了兩番,如今這個媒自然是嬤嬤做了。」嬤嬤道:「這是帶挈老身吃喜酒的事,當得效勞。」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將昨日賭勝的黃金五兩,再加白銀五十兩為聘儀,擇一吉日煩嬤嬤替我送去,訂約成親則個。」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擇日的星書來,翻一翻道:「明日正是黃道日,師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無詞。 次日,小道人整頓了禮物,托老嬤送過對門去。連這老嬤也裝扮得齊整起 白皙皙臉楂胡粉,紅霏霏頭戴絨花。姻脂濃抹露黃牙,上髟下猶髻渾如斗大。沿把臂一雙窄袖,忒狼亢一對對寬鞋。世間何處去尋他?除是金剛腳下。 說這店家老嬤裝得花簇簇地,將個盒盤盛了禮物,雙手捧著,一徑到妙觀肆中來。妙觀接著,看見老嬤這般打扮,手中又拿著東西,也有些瞧科,忙問其來意。老嬤嘻著臉道:「小店裡小師父多多拜上棋師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間娘子親口許下了親事,今日是個黃道吉日,特著老身來作伐行禮。這個盒兒裡的,就是他下的聘財,請娘子收下則個。」妙觀呆了一晌,才回言道:「這話雖有個來因,卻怎麼成得這事?」老嬤道:「既有來因,為何又成不得?」妙觀道:「那日王府中對局,果然是奴家輸與他了。這話雖然有的,止不過一時戲言,難道奴家終身之事,只在兩局棋上結果了不成?」老嬤道:「別樣話戲得,這個話他怎肯認做戲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時節,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這一番賭賽事體,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說,看這小道人人物聰俊,年紀不多,你兩家同道中又是對手,正好做一對兒夫妻。娘子不如許下這段姻緣,又完了終身好事,又不失一時口信,帶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見如何?」妙觀歎口氣道:「奴家自幼失了父母,寄養在妙果庵中。虧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這一家技藝,自來沒一個對手,得受了朝廷冊封,出入王宮內府,誰不欽敬?今日身子雖是自家做得主的,卻是上無奠長之命,下無媒約之言,一時間憑著兩局賭賽,偶爾虧輸,便要認起真來,草草送了終身大事,豈不可羞?這事斷然不可!」老嬤道:「只是他說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觀道:「他原只把黃金五兩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帶得東西在身畔,以後輸了。今日拼得賠還他這五兩,天大事也完了。」老嬤道:「只怕說他不過!雖然如此,常言道事無三不成,這遭卻是兩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憑他怎麼處!」妙觀果然到房中箱裡面秤了五兩金子,把個封套封了,拿出來放在盒兒面上,道:「有煩嬤嬤還了他。重勞尊步,改日再謝。」老嬤道:「謝是不必說起。只怕回不倒時,還要老身聒絮哩!」 老嬤一頭說,一頭拿了原禮並這一封金子,別了妙觀,轉到店中來,對小道人笑道:「原禮不曾收,回敬到有了。」小道人問其緣故,老嬤將妙觀所言一一說了。小道人大怒道:「這小妮子昧了心,說這等說話!既是自家做得主,還要甚奠長之命。媒約之言?難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長的麼?就是嬤嬤,將禮物過去,便也是個媒約了,怎說沒有?總來他不甘伏,又生出這些話來混賴,卻將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將他的做個告狀本,告下他來,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嬤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說的話比前番不同也,是軟軟的了。還等老身去再三勸他。」小道人道:「私下去說,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還要拿班,不如當官告了他,須賴不去!」當下寫就了一紙告詞,竟到幽州路總管府來。 那幽州路總管泰不華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隨牌進府,遞將狀子上去。泰不華總管接著,看見上面寫道:告狀人周國能,為賴婚事:能本藉蔡州,流寓馬足。因與本國棋手女子妙觀賭賽,將金五兩聘定,諸王殿下盡為證見。詎料事過心變,悔悼前盟。夫妻一世倫常被賴,死不甘伏!懇究原情,追斷完聚,異鄉沾化。上告。總管看了狀詞,說道:「元來為婚姻事的。凡戶、婚、田、土之事,須到析津、宛平兩縣去,如何到這裡來告?」周國能道:「這女子是冊封棋童的,況干連著諸王殿下,非天台這裡不能主婚。」總管准了狀詞。一面差人行拘妙觀對理。差人到了妙觀肆中,將官票與妙觀看了。妙觀吃了一驚道:「這個小弟子孩兒怎便如此惡取笑!」一邊叫弟子張生將酒飯陪待了公差,將賞錢出來打發了,自行打點出官。公差知是冊封的棋師,不敢羅皂,約在衙門前相會,先自去了。 妙觀叫乘轎,抬到府前,進去見了總管,總管問道:「周國能告你賴婚一事,該怎麼說?」妙觀道:「一時賭賽虧輸,實非情願。」總管道:「既已輸 「這個小弟子孩兒怎便如此惡取笑!」一邊叫弟子張生將酒飯陪待了公差,將賞錢出來打發了,自行打點出官。公差知是冊封的棋師,不敢羅皂,約在衙門前相會,先自去了。 妙觀叫乘轎,抬到府前,進去見了總管,總管問道:「周國能告你賴婚一事,這怎麼說?」妙觀道:「一時賭賽虧輸,實非情願。」總管道:「既已輸了,說不得情願不情願。」妙觀道:「偶爾戲言,並無甚麼文書約契,怎算得真?」周國能道:「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證大家認做保親,還要甚文書約契?」總管道:「這話有的麼?」妙觀一時語塞,無言可答。總管道:「豈不聞,一言既出,馳馬難追?況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離。你們兩人既是棋中國手,也不錯了配頭。我做主與你成其好事罷!」妙觀道:「天台張主,豈敢不從?只是此人不是本國之人,萍蹤浪跡,嫁了他,須隨著他走。小婦人是個官身,有許多不便處。」周國能道:「小人雖在湖海飄零,自信有此絕藝,不甘輕配凡女。就是妙觀,女中國手也,豈容輕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願超藉在此,兩下裡相幫行教,不回故鄉去了。」總管道:「這個卻好。」妙觀無可推辭,只得憑總管斷合。 周國能與妙觀魯回下處。周國能就再央店家老嬤重下聘禮,約定日期成親,又到魯王府說知,魯王府具備助花紅燈燭之費。胡大郎。支公子一幹好事的,才曉得前日暗地相囑許下佳期之說,大家笑耍,魯來幫興。成親之日,好不熱鬧。過了幾時,兩情和洽,自不必說。周國能又指點妙觀神妙之著,兩個都造到絕頂,竟成對手。諸王貴人以為佳話,又替周國能握請官職,封為棋學博士。御前供奉。後來周國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榮華。周老夫妻見了媳婦一表人物,兩心快樂。方信國能起初不肯娶妻,畢竟尋出好姻緣來,所謂有志著事竟成也!有詩為證: 國手惟爭一著先,個中藏著好煙緣。 綠窗相對無餘事,演譜推敲思入玄。

卷之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 世間奇物緣多巧,不怕風波顛倒。遮莫一時開了,到底還完好。豐城劍氣沖天表,雷煥張華分寶。他日偶然齊到,津底雙龍裊。 此詞名《桃源憶故人》,說著世間物事有些好處的,雖然一時拆開,後來必定遇巧得合。那「豐城劍氣」是怎麼說?晉時大臣張華,字茂先,善識天文,能瓣古物。一日,看見天上鬥牛分野之間,寶氣燭天,曉得豫章豐城縣中當有奇物出世。有個朋友雷煥也是博物的人,遂選他做了豐城縣令,托他到彼,專一為訪尋發光動天的寶物,分付他道:「光中帶有殺氣,此必寶劍無疑。」那雷煥領命,到了縣間,看那寶氣卻在縣間獄中。雷煥領了從人,到獄中盡頭去處,果然掘出一對寶劍來,雄曰「純鉤」,雌曰「湛盧」。雷煥自佩其一,將其一獻與張華,各自寶藏,自不必說。後來,張華帶了此劍行到延平津日,那劍忽在匣中躍出,到了水邊,化成一龍。津水之中也鑽出一條龍來,湊成一雙,飛舞升天而去。張華一時驚異,分明曉得寶劍通神,只水中這個出來湊成雙的不知何物,因遣人到雷煥處問前劍所在。雷煥回言道:「先曾渡延平津口,失手落於水中了。」方知兩劍分而復合,以此變化而去也。至今人說因緣湊巧,多用「延津劍合」故事。所以這詞中說的正是這話。而今說一段因緣,隔著萬千里路,也只為一件物事湊合成了,深為奇巧。有詩為證: 溫嶠曾輸玉鏡台,圓成鈿合更奇哉! 可中宿世紅絲系,自有媒人月下來。 話說國朝有一位官人,姓權,名次卿,表字文長,乃是南直隸寧國府人氏。少年登第,官拜翰林編修之職。那翰林生得儀容俊雅,性格風流,所事在行,諸般得趣,真乃是天上謫仙,人中玉樹。他自登甲第,在京師為官一載有餘。京師有個風俗,每遇初一、十五、二十五日,謂之廟市,凡百般貨物俱趕在城隍廟前,直擺到刑部街上來賣,挨擠不開,人山人海的做生意。那官員每清閒好事的,換了便中便衣,帶了一兩個管家長班出來,步走游看,收買好東西舊物事。朝中惟有翰林衙門最是清閒,不過讀書下棋,飲酒拜客,別無他事相干。權翰林況且少年心性,下處閒坐不過,每遇做市熱鬧時,就便出來行走。 一日,在市上看見一個老人家,一張桌兒上擺著許多零碎物件,多是人家動用傢伙,無非是些燈台銅杓、壺瓶碗碟之類,看不得在文墨眼裡的。權翰林偶然一眼瞟去,見就中有一個色樣奇異些的盒兒,用手去取來一看,乃是個舊紫金鈿盒兒,卻只是盒蓋。翰林認得是件古物,可惜不全,問那老兒道:「這件東西須還有個底兒,在那裡?」老兒道:「只有這個蓋,沒有見甚麼底。」翰林道:「豈有沒底的理?你且說這蓋是那裡來的,便好再尋著那底了。」老兒道:「老漢有幾間空房在東直門,賃與人住。有個賃房的,一家四五日害了天行症侯,先死了一兩個後生,那家子慌了,帶病搬去,還欠下些房錢,遺下這些東西作退帳。老漢收拾得,所以將來貨賣度日。這盒兒也是那人家的,外邊還有一個紙簏兒藏著,有幾張故字紙包著。咱也不曉得那半扇盒兒要做甚用,所以擺在桌兒上,或者遇個主兒買去也不見得。」翰林道:「我到要買你的,可惜是個不全之物。你且將你那紙簏兒來看!」老兒用手去桌底下摸將出來,卻是一個破碎零落的紙糊頭簏兒。翰林道:「多是無用之物,不多幾個錢賣與我罷。」老兒道:「些小之物,憑爺賞賜罷。」翰林叫隨從管家權忠與他一百個錢,當下成交。老兒又在簏中取出舊包的紙兒來包了,放在簏中,雙手遞與翰林。 翰林叫權忠拿了,又在市上去買了好幾件文房古物,回到下處來,放在一張水磨天然幾上,逐件細看,多覺買得得意。落後看到那紙簏兒,扯開蓋,取出紙包來,開了紙包,又細看那鈿盒,金色燦爛,果是件好東西。顛倒相來,到底只是一個蓋。想道:「這半扇落在那裡?且把來藏著,或者湊巧有遇著的時節也未可知。」隨取原包的紙兒包他,只見紙破處,裡頭露出一些些紅的出來。翰林把外邊紙兒揭開來看,裡頭卻襯著一張紅字紙。翰林取出定睛一看,道:「元來如此!」你道寫的甚麼?上寫道:「大時雍坊住人徐門白氏,有女徐丹桂,年方二歲。有兄白大,子曰留哥,亦系同年生。緣氏夫徐方,原藉蘇州,恐他年隔別無憑,有紫金鈿盒各分一半,執此相尋為照。」後寫著年月,下面著個押字。翰林看了道:「元來是人家婚姻照驗之物,是個要緊的,如何卻將來遺下又被人賣了?也是個沒搭煞的人了。」又想道:「這寫文書的婦人既有大秀,如何卻不是大秀出名?」又把年用迭起指頭算,一算看,笑道:「立議之時到今一十八年,此女已是一十九歲,正當妙齡,不知成親與未成親。」又笑道,「妄想他則甚!且收起著。」因而把幾件東西一同收拾過了。
到了下市,又踱出街上來行走。看見那老兒仍舊在那裡賣東西,問他道:「你前日賣的盒兒,說是那一家掉下的,這家人搬在那裡去了?你可曉得?」老兒道:「誰曉得他?他一家人先從小的死起,死得來慌了,連夜逃去,而今敢是死絕了,也不見得。」翰林道:「他你家則有甚麼親戚往來?」老兒道:「他有個妹子,嫁與下路人,住在前門。以後不知那裡去了,多年不見往來了。」權翰林自想道:「問得著時,還了他那件東西,也是一樁方便的好事,而今不知頭緒,也只索由他罷了。」 回還寓所,只見家間有書信來,夫人在家中亡過了。翰林痛哭了一場,沒情沒緒,打點回家,就上個告病的本。奉聖旨:「權某准回籍調理,病痊赴京聽用。欽此。」權翰林從此就離了京師,回到家中來了。 話分兩頭,且說鈿盒的來歷。蘇州有個舊家子榮,姓徐名方,別號西泉,是太學中監生。為干辦前程,留寓京師多年。在下處岑寂,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為妻,生下一個女兒,是八月中得的,取名丹桂。同時,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喚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只護著自家人,況且京師中人不知外方頭路,不喜歡攀扯外方親戚,一心要把這丹桂許與侄兒去。徐太學自是寄居的人,早晚思量回家,要留著結下路親眷,十分不肯。一日,太學得選了閩中二尹,打點回家赴任,就帶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遂願,戀戀骨肉之情,瞞著徐二尹私下寫個文書,不敢就說許他為婚,只把一個鈿盒兒分做兩處,留與侄兒做執照,指望他年重到京師,或是天涯海角,做個表證。 白氏隨了二尹到了吳門。元來二尹久無正室,白氏就填了孺人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子,是九月生的,名喚糕兒。二尹做了兩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許下同府陳家了。白孺人心下之事,地遠時乖,只得丟在腦後,雖然如此,中懷歉然,時常在佛菩薩面前默禱,思想還鄉,尋鈿盒的下落。已後二尹亡逝,守了兒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師念頭息了。想那出京時節,好歹已是十五六個年頭,丹桂長得美麗非凡。所許陳家兒子年紀長大,正要納禮成婚,不想害了色癆,一病而亡。眼見得丹桂命硬,做了望門寡婦,一時未好許人,且隨著母親。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著過日。正是:孤辰寡宿無緣分,空向天邊盼女 不說徐丹桂淒涼,且說權翰林自從斷了弦,告病回家,一年有餘,尚未續娶,心緒無聊,且到吳門閒耍,意圖尋訪美妾。因怕上司府縣知道,車馬迎送,酒禮往來,拘束得不耐煩,揣料自己年紀不多,面龐嬌嫩,身材瑣小,旁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說是個遊學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靜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個老尼喚做妙通師父,年有六十已上,專在各大家往來,禮度熟閑,世情透徹。看見權翰林一表人物,雖然不曉得是埋名貴人,只認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後的人,不敢怠慢。時常叫香公送茶來,或者請過庵中清話。權翰林也略把訪妾之意問乃妙誦,妙誦說是出家之人不管閒事,權翰林也就住口,不好說得。 是時正是七月七日,權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弔影,想著「牛女銀河」之事,好生無聊。乃詠宋人汪彥章《秋闈》詞,改其未句一字,云: 高柳蟬嘶,採菱歌斷秋風起。晚雲如髻,湖上山橫翠。簾卷西樓,過雨涼生袂。天如水,畫樓十二,少個人同倚。一詞寄《點絳唇》。權翰林高聲歌詠,趁步走出靜室外來。新月之下,只見一個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在背後,在黑影中閃著身子看那女子。只見妙通師父出來接著,女子未敘寒溫,且把一注香在佛前燒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間道雙銜鳳帶,不妨單著鮫綃。夜香知與阿誰燒?悵望水沉煙裊。雲鬢風前絲卷,玉顏醉裡紅潮。莫教空度可憐宵,月與佳人共僚。一詞寄《西江月》那女子拈著香,脆在佛前,對著上面,口裡喃喃吶吶,低低微微,不知說著許多說話,沒聽得一個字。那妙通老尼便來收科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說不能盡,不如我替你說一句簡便的罷。」那女子立起身來道:「師父,怎的簡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個得意的大秀。可好麼?」女子道:「休得取笑!奴家只為生來命苦,父亡母老,一身無靠,所以拜禱佛天,專求福庇。」妙通笑道:「大意相去不遠。」女子也笑將起來。妙通擺上茶食,女子吃了兩盞茶,起身作別而行。 權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險些兒眼裡放出火來,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住,見他去了,心癢難熬。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轉來,見了道:「相公還不曾睡?幾時來在此間?」翰林道:「小生見白衣大士出現,特來瞻禮!」妙通道:「此鄰人徐氏之女丹桂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傾城,目中罕見。」翰林道:「曾嫁人未?」妙誦道:「說不得,他父親在時,曾許下在城陳家小官人。比及將次成親,那小官人沒福死了。擔閣了這小娘子做了個望門寡,一時未有人家來求他的。」翰林道:「怪道穿著淡素!如何夜晚間到此?」妙通道:「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著如此不偶之事,心願不足,故此對母親說了來燒注夜香。」翰林道:「他母親是甚麼樣人?」妙通道:「他母親姓白,是個京師人,當初徐家老爺在京中選官娶了來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與。對我說,還有個親兄在京,他出京時節,有個侄兒方兩歲,與他女兒同庚的,自出京之後,杳不相聞,差不多將二十年來了,不知生死存亡。時常托我在佛前保佑。」翰林聽著,呆了一會,想道:「我前日買了半扇鈿盒,那包的紙上分明寫是徐門白氏,女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這個女子姓徐名丹桂,母親姓白,眼見得就是這家了。那賣盒兒的老兒說那家死了兩個後生,老人家連忙逃去,把信物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後生就是他侄兒留哥,不消說得。誰想此女如此妙麗,在此另許了人家,可又斷了。那信物卻落在我手中,卻又在此相遇,有如此湊巧之事!或者到是我的姻緣也未可知。」以心問心,跌足道:「一二十年的事,三四千里的路,有甚查帳處?只須如此如此。」算計已定,對妙通道:「迢才所言白老孺人,多少年紀了?」妙通道:「有四十多歲了。「翰林道:「他京中親兄可是白大?侄兒子可叫做留哥?」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何曉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姑,小生就是白留哥,是孺人的侄兒。」妙通道:「相公好取笑。相公自姓權,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離了京師,在江湖上遊學。一來慕南方風景,二來專為尋取這頭親眷,所以移名改姓,游到此地。今偶然見師父說著端的,也是一緣一會,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曉得他家姓名?」妙通道:「元來有這等巧事!相公,你明日去認了令姑,小尼再來奉賀便了。」翰林當下別了老尼,到靜室中游思妄想,過了一夜。 天明起來,叫管家權忠,叮囑停當了說話。結束整齊,一直問到徐家來。到了門首,看見門上一個老兒在那裡閒坐,翰林叫權忠對他說:「可進去通報一聲,有個白大官打從京中出來的。」老兒說道:「我家老主人沒了,小官兒又小。你要見那個的?」翰林道,「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姓白麼?」老兒道 「正是姓白。」權忠道:「我主人是白大官,正是孺人的侄兒。」老兒道:「這等,你隨我進去通報便是。」老兒領了權忠,竟到孺人面前。權忠是慣事的人,磕了一頭,道:「主人白大官在京中出來,已在門首了。」白孺人道:「可是留哥?」權忠道:「這是主人乳名。」孺人喜動顏色,道:「如此喜事。」即忙喚自家兒子道:「糕兒,你哥哥到了,快去接了進來。」那小孩子嬉嬉顛顛、搖搖擺擺出來接了翰林進去。 翰林靦靦腆腆,冒冒失失進去,見那孺人起來,翰林叫了「姑娘」一聲,唱了一喏,待拜下去。孺人一把扯住道:「行路辛苦,不必大禮。」孺人含著眼淚看那翰林,只見眉清目秀,一表非凡,不勝之喜。說道:「想老身出京之時,你只有兩歲,如今長成得這般好了。你父親如今還健麼?」翰林假意掩淚道:「棄世久矣!侄只為眼底沒個親人,見父親在時曾說有個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南方來遊學,專欲尋訪。昨日偶見月波庵妙通師父說起端的,方知姑娘在此,特來拜見。」孺人道:「如何聲口不像北邊?」翰林道:「小侄在江湖上已久,愛學南言,所以變卻鄉音也。」翰林叫權忠送上禮物。孺人歡喜收了,謝道:「至親骨肉,只來相會便是,何必多禮?」翰林道:「客途乏物孝敬姑娘,不必說起,且喜姑娘康健。昨日見妙通說過,已知姑夫不在了。適間該位是表弟,還有一儀表妹與小侄同庚的,在麼?」儒人道:「你姑夫在時已許了人家,姻緣不偶,未過門就斷了,而今還是個沒喫茶的女兒。」翰林道 「也要請相見。」孺人道:「昨日去燒香,感了些風寒,今日還沒起來梳洗。總是你在此還要久住,兄妹之間時常可以相見。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處。「一邊分付排飯,一手拽著翰林到西堂來。打從一個小院門邊經過,孺人用手指道:「這裡頭就是你妹子的臥房。」翰林員邊悄聞得一陣蘭麝之香,心中好生逢幸。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飯,著落他行李在書房中,是件安頓停當了,方才進去。權翰林到了書房中,想道:「特地冒認了侄兒,要來見這女子,誰想尚未得見。幸喜已認做是真,留在此居住,早晚必然生出機會來,不必性急,且待明日相見過了,再作道理。」 且說徐氏丹桂,年正當時,誤了佳期,心中常懷不足。自那七夕燒香,想著牛女之事,未免感傷情緒,兼冒了些風寒,一時懶起。見說有個表兄自京中遠來,他曾見母親說小時有許他為婚之意,又聞得他容貌魁梧,心用也有些暗動,思量會他一面。雖然身子懶怯,只得強起梳妝,對鏡長歎道:「如此好客顏,到底付之何人也?」有《綿搭絮》一首為證: 瘦來難任,寶鏡怕初臨。鬼病侵尋,悶對秋光冷透襟,最傷心靜夜間砧。慵拈繡紐,懶撫瑤琴。終宵裡有夢難成,待曉起翻嫌曉思沉。梳妝完了,正待出來見表兄。只見兄弟糕兒急急忙忙走將來道:「母親害起急心疼來,一時暈去。我要到街上去取藥,姐姐可快去看母親去!」桂姐聽得,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減妝也不及收,房門也不及鎖,竟到孺人那裡去了。 權翰林在書房中梳洗已畢,正要打點精神,今日求見表妹。只聽得人傳出來道:「老孺人一時急心疼,暈倒了。」他想道:「此病惟有前門棋盤街定神丹一服立效,恰好拜匣中帶得在此。我且以子侄之禮入堂問病,就把這藥送他一丸。醫好了他,也是一個討好的機會。」就去開出來,袖在袖裡,一徑望內裡來問病。路經東邊小院,他昨日見儒人說,已曉得是桂娘的臥房,卻見門開在那裡,想道:「桂娘一定在裡頭,只作三不知闖將進去,見他時再作道理。「翰林捏著一把汗走進臥房。只見:香奩尚啟,寶鏡未收。剩粉殘脂,還在盆中蕩漾;花鈿翠黛,依然幾上鋪張。想他纖手理妝時,少個畫眉人湊巧。翰林如癡似醉,把桌上東西這件聞聞,那件嗅嗅,好不伎癢。又聞得撲鼻馨香。回首看時,那繡帳牙床、錦衾角枕且是整開精潔。想道:「我且在他床裡眠他一眼,也沾他些香氣,只當親挨著他皮肉,一般。」一躺躺下去,眠在枕頭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幾時,不見動靜,沒些意智,慢慢走了出來。將到孺人房前,摸摸袖裡,早不見了那丸藥,正不知失落在那裡了。定性想一想,只得打原來路上一路尋到書房裡去了。 桂娘在母親跟前守得疼痛少定,思量房門未鎖,妝台未收,跑到自房裡來。收拾已完,身子睏倦,揭開羅帳,待要歇息一歇息。忽見席間一個紙包,拾起來打開看時,卻是一丸藥。紙包上有字,乃是「定神丹,專治心疼,神效」幾個字。桂娘道:「此自何來?著是兄弟取至,怎不送到母親那裡去,卻放在我的席上?除了兄弟,此處何人來到?卻又恰恰是治心疼的藥,果是蹺蹊!且拿到母親那裡去問個端的。」取了藥,掩了房門,走到孺人處來問道:「母親,兄弟取藥回來未曾?」孺人道:「望得眼穿,這孩子不知在那裡頑耍,再不來了。」桂娘道:「好教母親得知,適間轉到房中,只見床上一顆丸藥,紙上寫著『定神丹,專治心疼,神效』。我疑心是兄弟取來的,怎不送到母親這裡,卻放在我的房中?今兄弟兀自未回,正不知這藥在那裡來的。」孺人道:「我兒,這『定神丹』只有京中前門街上有得賣,此處那討?這分明是你孝心所感,神仙所賜。快拿來我吃!」桂娘取湯來遞與孺人,咽了下去。一會,果然心疼立止,母子歡喜不盡。孺人疼痛既止,精神疲倦,朦朦的睡了去。桂娘守在帳前,不敢移動。恰好權翰林尋藥不見,空手走來問安。正撞著桂娘在那裡,不及回僻。桂娘認做是白家表兄,少不得要相見的,也不躲閃。該裡權翰林正要親傍,堆下笑來,買將上去,唱個肥喏道:「妹子,拜握了。」桂娘連忙還禮道:「哥哥萬福」翰林道:「姑娘病體著何?」桂娘道:「覺道好些,方才睡去。」翰林道:「昨日到宅,渴想妹子芳容一見,見說玉體欠安,不敢驚動。」桂娘道:「小妹聽說哥哥到來,心下急欲迎侍,梳洗不及,不敢草率。今日正要請哥哥廝見,怕遇母親病急,脫身不得。不想哥哥又進來問病,幸瞻豐范。」翰林道:「小兄不遠千里而來,得見妹子玉貌,真個是不在奔波走這遭了。」桂娘道:「哥哥與母親姑侄至親,自然割不斷的。小妹薄命之人,何足掛齒!」翰林道:「妹子芳年美質,後祿正長,佳期可待,何出此言?」此時兩人對話,一遞一來。桂娘年大知昧,看見翰林丰姿俊雅,早已動火了八九分,亦且認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脈,甜言軟語,更不羞縮,對翰林道:「哥哥初來舍下,書房中有甚不周到處,可對你妹子說,你妹子好來照料一二。」翰林道:「有甚麼不周到?」桂娘道:「難道不缺長少短?」翰林道:「雖有缺少,不好對妹子說得。」桂娘道:「但說何妨?」翰林道:「所少的,只怕妹子不好照管,然不是妹子,也不能照管。」桂娘道:「少甚東西?」翰林笑莊「晚間少個人作伴耳。」桂娘通紅了面皮,也不回答,轉身就走。翰林趕上去一把扯住道:「攜帶小兄到繡房中,拜望妹子一拜望,何如?」桂娘見他動手動腳,正難分解。只聽得帳裡老孺人開聲道:「那個在此說話響?」翰林只得放了手,回首轉來道:「是小侄問安。」其時桂娘已脫了身,跑進房裡去了。 孺人揭開帳來,看見了翰林,道:「元來是侄兒到此。小兄弟街上未回,妹子怎不來接待?你方才卻和那個說話?」翰林心懷鬼胎,假說道:「只是小侄,並沒有那個。」孺人道:「這等,是老人家聽差了。」翰林心不在焉,一兩句話,連忙告退。孺人看見他有些慌速失張失志的光景,心裡疑惑道:「起初我服的定神丹出於京中,想必是侄兒帶來的,如何卻在女兒房內?適才睡夢之中分明聽得與我女兒說話,卻又說道沒有。他兩人不要曉得前因,輒便私自往來,日後做出勾當。他男長女大,況我原有心配合他的,只是侄兒初到,未見怎的,又不知他曾有妻未,不好就啟齒。且再過幾時,看相機會圓成罷了。「躊躕之間,只見糕兒拿了一貼藥走將來,道:「醫生入娘賦出去了!等了多時才取這藥來。」孺人嗔他來遲,說道:「等你藥到,娘死多時了。今天幸不疼,不吃這藥了。你自陪你哥哥去。」糕兒道:「那哥哥也不是老實人。方才走進來撞著他,卻在姐姐臥房門首東張西張,見了我,方出去了。」孺人道:「不要多嘴!」糕兒道:「我看這哥哥也標緻,我姐姐又沒了姐夫,何不配與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許多饞勞喉急出相。」孺人道:「孩子家恁地輕出口!我自有主意。」孺人雖喝住了兒子,卻也道是有理的事,放在心中打點,只是不便說出來。 那權翰林自遇桂娘兩下交口之後,時常相遇,便眉來眼去,彼此有情。翰林終日如癡似狂,拿著一管筆寫來寫去,茶飯懶吃。桂娘也日日無情無緒,懨懨欲睡,針線慵拈。多被孺人看在眼裡。然兩個只是各自專心,礙人耳目,不曾做甚手腳。一日,翰林到孺人處去,卻好遇著桂娘梳妝已畢,正待出房。翰林闌門迎著,相喚了一禮。翰林道:「久聞妹子房闥精致,未曾得造一觀,今日幸得在此相遇,必要進去一看。」不由分說,望門裡一鑽,桂娘只得也走了進來。翰林看見無人,一把抱住道:「妹子慈悲,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則個!」桂娘不敢聲張,低低道:「哥哥尊重。哥哥不棄小妹,何不央人向母親處求親?必然見允,如何做那輕薄模樣!」翰林道:「多蒙妹子指教,足見厚情。只是遠水救不得近火,小兄其實等不得那從容的事了。」桂娘正色道:「著要苟合,妹子斷然不從!他日得做夫妻,豈不為兄所敗!」脫了身子,望門外便走,早把個雲髻扭歪,兩鬢都亂了。急急走到孺人處,喘氣尚是未息。孺人見了,覺得有些異樣,問道:「為何如吐模樣?」桂娘道:「正出房來,撞見哥哥後邊走來,連忙先跑,走得急了些個。」孺人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躲避?」孺人也只道侄兒就在後邊來,卻又不見到。元來沒些意思,反走出去了。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性急要配合他兩個了,只是少個中間撮合的人。猛然想道:「侄兒初到時,說道見妙通師父說了才尋到我家來的,何不就叫妙通來與他說知其事,豈不為妙?」當下就分付兒子糕兒,叫他去庵中接那妙通,不在話下。 卻說權翰林走到書房中,想起適才之事,心中怏怏。又思量「桂娘有心於我,雖是未肯相從,其言有理。卻不知我是假批子,教我央誰的是?」自又忖道:「他母子俱認我是白大,自然是鈿盒上的根瓣了。我只將鈿盒為證,怕這事不成!」又轉想一想道:「不好,不好!萬一名姓偶然相同,鈿盒不是他家的,卻不弄真成假?且不要打破網兒,只是做些工夫,偎得親熱,自然到手。」正胡思亂想,走出堂前閒步。忽然妙通師父走進門來,見了翰林,打個問訊道:「相公,你投親眷好處安身許久了,再不到小庵走走?」權翰林還了一禮,笑道:「不敢瞞師父說,一來家姑相留,二來小生的形孤影只,岑寂不過,貪著骨肉相傍,懶向外邊去了。」妙通道:「相公既苦孤單,老身替你做個媒罷!」翰林道:「小生久欲買妾,師父前日說不管閒事,所以下敢相央。著得替我做個媒人,十分好了。」妙通道:「親事到有一頭在我心裡。適才白老孺人相請說話,待我見過了他,再來和相公細講。」翰林道:「我也有個人在肚裡,正少個說合的,師父來得正好。見過了家姑,是必到書房中來走走,有話相商則個。」妙通道:「曉得了。」說罷話,望內裡就走進去。 見了儒人,儒人道:「多時不來走走。」妙誦道:「見說儒人有些貴恙,正要來看,恰好小哥來喚我,故此就來了。」孺人道:「前日我侄初到,心中一喜一悲,又兼辛苦了些兒,生出病來。而今小恙已好,不勞費心,只有一句話兒要與師父說說。」妙通道:「甚麼話?」孺人道:「我只為女兒未有人家,日夜憂愁。」妙通道:「一時也難得像意的。」孺人道:「有到有一個在這裡,正要與師父商量。」妙通道:「是那個?到要與我出家人商量。」孺人道 「且莫說出那個,只問師父一句話,我京中來的侄兒說道先認得你的,可曉得麼?」妙通道:「在我那裡作寓好些時,見我說起孺人,才來認親的,怎不曉得?且是好一個俊雅人物!」孺人道:「我這侄兒,與我女兒同年所生,先前也曾告訴師父過的。當時在京就要把女兒許他為妻,是我家當先老爹不肯。我出京之時,私下把一個鈿盒分開兩扇,各藏一扇以為後驗,寫下文書一紙。當時侄兒還小,經今年遠,這鈿盒。文書雖不知還在不在,人卻是了。眼見得女兒別家無緣,也似有個天意在那裡。我意欲完前日之約,不好自家啟齒,抑且不知他京中曾娶過妻否,要煩你到西堂與我侄兒說此事,如著未娶,待與他圓成了可好麼?」妙通道:「這個當得,管取一說就成,且拿了這半扇鈿盒去,好做個話柄。」孺人道:「說得是。」走進房裡去,取出來交與妙通,妙通袋在袖裡了,一徑到西堂書房中來。 翰林接著道:「師父見過家姑了?」妙通道:「是見過了。」翰林道:「有甚說話?」妙通道:「多時不見,閒敘而已。」翰林道:「可見我妹子麼?「妙通道:「方纔不曾見,再過會到他房裡去。」翰林道:「好個精緻房,只可惜獨自孤守!」妙通道:「目下也要說一個人與他了。」翰杯道:「起先師父說有頭親事要與小生為媒,是那一家?」妙通道:「是有一家,是老身的檀越。小姐子模樣盡好,正與相公廝稱。只是相公要娶妾。必定有個正夫人了,他家卻是不肯做妾的。」翰林道:「小生曾有正妻,亡過一年多了。恐怕一時難得門當戶對的佳配,所以且說個取妾。若果有好人家象得吾意,自然聘為正室了。」妙通道:「你要怎麼樣的才像得你意?」翰林把手指著裡面道:「不瞞老師父說,得像這裡表妹方妙。」妙通笑道:「容貌到也差不多兒。」翰林道:「要多少聘財?」妙通袖裡摸出鈿盒來,道:「不須別樣聘財,卻倒是個難題目。他家有半扇金盒兒,配得上的就嫁他。」翰林接上手一看,明知是那半扇的底兒,不勝歡喜。故意問道:「他家要配此盒,必有緣故。師父可曉得備細?」妙通道:「當初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有個中表曾結姻盟,各分鈿盒一扇為證。若有那扇,便是前緣了。」翰林道:「若論鈿盒,我也有半扇,只不知可配得著否?」急在拜匣中取出來,一配,卻好是一個盒兒。妙通道:「果然是一個,虧你還留得在。」翰林道:「你且說那半扇,是那一家的?」妙通道:「再有那家?怎佯不知,到來哄我!是你的親親表妹桂娘子的,難道你到不曉得?」翰林道:「我見師父藏頭露尾不肯直說出來,所以也做啞妝呆,取笑一回。卻又一件,這是家姑從幼許我的,何必今日又要師父多這些宛轉?「妙通道:「令姑也曾道來,年深月久,只怕相公已曾別娶,就不好意思,所以要老身探問個明白。今相公弦斷未續,鈿盒現配成雙,待老身回復孺人,只須成親罷了。」翰林道:「多謝撮合大恩!只不知幾時可以成親?早得一日也好。」妙通道:「你這饞樣的新郎!明日是中秋佳節,我攛掇孺人就完成了罷,等甚麼日子?」翰林道:「多感!多感!」 妙通袖裡懷了這兩扇完全的鈿盒,欣然而去,回復孺人。孺人道是骨肉重完,舊物再見,喜歡無盡,只待明日成親吃喜酒了。此時胸中十萬分,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兒?正是: 只認盒為真,豈知人是假? 奇事顛倒顛,一似塞翁馬。 權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絕早起來,叫權忠到當鋪裡去賃了一頂儒巾,一套儒衣,整備拜堂。孺人也絕早起來,料理酒席,催促女兒梳妝,少不得一對參拜行禮。權翰林穿著儒衣,正似白龍魚服,掩著口只是笑,連權忠也笑。旁人看的無非道是他喜歡之故,那知其情?但見花燭輝煌,恍作遊仙一夢。有詞為證: 銀燭燦芙渠,瑞鴨微噴麝煙浮。喜紅絲初綰,寶合曾輸。何郎俊才調凌雲,謝女艷容華濯露。月輪正值團圓暮,雅稱錦堂歡聚。一右調《畫眉序》。 酒罷,送入洞房,就是東邊小院桂娘的臥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強進挨光的所在,今日停眠整宿,你道怏活不快活!權翰林真如入蓬萊仙島了。 入得羅幃,男貪女愛,兩情歡暢,自不必說。雲雨既闌,翰林撫著桂娘道: 「我和你千里姻緣,今朝美滿,可謂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許,今日完聚,不足為奇。所喜者,隔著多年,又如此遠路,到底園圓,乃像是天意周全耳。只有一件,你須不是這裡人,今人贅我家,不知到底萍蹤浪跡,歸於何處?抑且不知你為儒為商,作何生業。我嫁雞逐雞,也要商量個終身之策。一時歡愛不足戀也。」翰林道:「你不須多慮。只怕你不嫁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處。」桂娘道:「有甚好處?料沒有五花宜浩夫人之分!」翰林笑道:「別件或者煩難,著只要五花官浩,包管箱籠裡就取得出。」桂娘啐了一啐道:「虧你不羞!」桂娘只道是一句誇大的說話,不以為意。翰林卻也含笑,不就明言。且只軟款溫柔,輕憐痛惜,如魚似水,過了一夜。 明晨起來,各各梳洗已畢,一對兒穿著大衣,來拜見尊姑,並謝妙通為媒之功。正行禮之時,忽聽得堂前一片價篩鑼,像有十來個人喧嚷將起來,慌得小舅糕兒沒鑽處。翰林走出堂前來,問道:「誰人在此羅皂?」說聲未了,只見老家人權孝,同了一班京報人,一見了就磕頭道:「京中報人特來報爺高昇的!小人們那裡不尋得到?方才街上遇見權忠,才知爺寄跡在此。卻如何這般打扮?快請換了衣服!」柳翰林連忙搖手,叫他不要說破,禁得那一個住?你也「權爺」。我也「權爺」不住的叫,拿出一張報單來,已升了學士之職,只管嚷著求賞。翰林著實叫他們:「不要說我姓權!」京報人那管甚麼頭由,早把一張報喜的紅紙高高貼起在中間,上寫:飛報:貴府老爺權,高昇翰林學士,命下。這裡跟隨管家權忠拿出冠帶,對學士道:「料想瞞不過了,不如老實行事罷!」學士帶笑脫了儒巾儒衣,換了冠帶,討香案來,謝了聖恩。分付京報人出去門外侯賞。 轉身進來,重請岳母拜見。那孺人出於不意,心慌撩亂,沒個是處,好像青天裡一個霹靂,不知是那裡起的。只見學士拜下去,孺人連聲道:「折殺老身也!老身不知賢婿姓權,乃是朝廷貴臣,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望高抬貴手,恕家下簡慢之罪!」學士道:「而今總是家人,不必如此說了。」孺人道:「不敢動問賢婿,賢婿既非姓白,為何假稱舍侄光降寒門?其間必有因由。」學士道:「小婿寄跡禪林,晚間閒步月下,看見令愛芳姿,心中仰慕無已。問起妙通師父,說著姓名居址,家中長短備細,故此托名前來,假意認親。不想岳母不疑,欣然招納,也是三生有緣。」妙通道:「學士初到庵中,原說姓權,後來說著孺人家事,就轉口說了姓白。小尼也曾問來,學士回說道:『因為訪親,所以改換名姓。』豈知貴人遊戲,我們多被瞞得不通風,也是一場天大笑話。」孺人道:「卻又一件,那半扇鈿盒卻自何來?難道賢婿是通神的?」學士笑道:「侄兒是假,鈿盒卻真。說起來實有天緣,非可強也。」孺人與妙通多驚異道:「願聞其詳。」學士道:「小婿在長安市上偶然買得此盒一扇,那包盒的卻是文字一紙,正是岳母寫與令侄留哥的,上有令愛名字。今此紙見在小婿處,所以小婿一發有膽冒認了,求岳母饒恕欺班之罪!」孺人道:「此話不必題起了。只是舍侄家為何把此盒出賣?賣的是甚麼樣人?賢婿必然明白。」學士道:「賣的是一個老兒,說是令兄舊房主。他說令兄台家遭疫,少者先亡,止遺老口,一時逃去,所以把物件遺下拿出來賣的。」孺人道:「這等說起來,我兄與侄皆不可保,真個是物在人亡了!」不覺掉下淚來。妙通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緣分定,而今還管甚侄兒不侄兒,是姓權是姓白?招得個翰林學士做女婿,須不辱莫了你的女兒!」孺人道:「老師父說得有理。」大家稱喜不盡。 此時桂娘子在旁,逐句逐句聽著,口雖不說出來,才曉得昨夜許他五花官浩做夫人,是有來歷的,不是過頭說話,亦且鈿盒天緣,實為湊巧,心下得意,不言可知。權學士既喜著桂娘美貌,又見鈿盒之遇,以為奇異,兩下恩愛非常。重謝了妙通師父,連岳母、小舅都帶了赴任。後來秩滿,桂娘封為宜人,夫妻偕老。 世間百物總憑緣,大海浮萍有偶然。 不向長安買鈿盒,何從千里配蟬娟?

卷之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 昔宋時三衢守宋彥瞻以書答狀元留夢炎,其略云: 嘗聞前輩之言:吾鄉昔有第奉常而歸,旗者、鼓者、饋者、近者,往來而觀看,闐路駢陌如堵牆。既而閨門賀焉,宗族賀焉,姻者、友者、客者交賀焉。至於仇者亦蒙恥含羞而賀且謝焉。獨鄰居一室,扃鐳遠引若避寇然。子因怪而問之,愀然曰:「所貴乎衣錦之榮者,謂其得時行道也,將有以庇吾鄉里也。今也,或竊一名,得一官,即起朝貴摹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謬。武斷老有之,庇奸慝,持州縣者有之。是一身之榮,一鄉之害也。其居日以廣,鄰居日以蹙。吾將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賀為?」 此一段話,載在《齊東野語》中。皆因世上官宦,起初未經髮際變泰,身居貧賬時節,親戚、朋友、宗族、鄉鄰,那一個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家增光?及至後邊風雲際會,超出泥塗,終日在仕宦途中,冠裳裡面馳逐富貴,奔趨利名,將自家困窮光景盡多抹過,把當時貧交看不在眼裡,放不在心上,全無一毫照顧周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著他一分氣力。真叫得官情紙薄。不知向時盼望他這些意思,竟歸何用!雖然如此,這樣人雖是惡薄,也只是沒用罷了。撞著有志氣肩巴硬的,挨得個不奉承他,不求告他,也無奈我何,不為大害。更有一等狠心腸的人,偏要從家門首打牆腳起,詐害親戚,侵佔鄉里,受投獻,窩盜賊,無風起浪,沒屋架樑。把一個地方攪得齏菜不生,雞犬不寧,人人懼憚,個個收斂,怕生出釁端撞在他網裡了。他還要疑心別人仗他勢力得了甚麼便宜,心下下放鬆的晝夜算計。似此之人,鄉里有了他怎如沒有的安靜。所以宋彥瞻見留夢炎中狀元之後,把此書規諷他,要他做好人的意思。其間說話雖是憤激,卻句句透切著今時病痛。 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單表一個作惡的官宦,做著沒天理的勾當,後來遇著清正嚴明的憲司做對頭,方得明正其罪。說來與世上人勸戒一番。有詩為證: 惡人心性自天生,漫道多因習染成。 用盡凶謀如翅虎,豈知有日貫為盈! 這段話文,乃是四川新都縣有一鄉宦,姓楊,是本朝甲科。後來沒收煞,不好說得他名諱。其人家富心貪,凶暴殘忍。居家為一鄉之害,自不必說。曾在雲南做兵備僉事,其時屬下有個學霸廩生,姓張名寅,父親是個巨萬財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張廩生,妾所生一子,名喚張賓,年紀尚幼。張廩生母親先年已死,父親就把家事盡托長子經營。那廩生學業盡通,考試每列高等,一時稱為名士,頗與郡縣官長往來。只是賦性陰險,存心不善。父親見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勸他道:「我家道盡裕,勾你幾世受用不了,況你學業日進,發達有時,何苦錙銖較量,討人便宜怎的?」張廩生不以為好言,反疑道:「父親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財物輕易,嫌道我苛刻。況我母已死,見前父親有愛妾幼子,到底他們得便宜。我只有得眼面前東西,還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為此日夕算計,結交官府,只要父親一倒頭,便思量擺佈這庶母幼弟,佔他家業。已後父親死了,張廩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說沒有。張廩生罄將房中箱籠搜過,並無蹤跡,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亂嚷,沒個休息。及至父親要他分家與弟,卻又分毫不吐,只推道:「你也不拿出來,我也沒得與你兒子。」族人各有公私厚薄:也有為著哥子的,也有為著兄弟的,沒個定論。未免兩下搬鬥,構出訟事。那張廩生有兩子,具已入泮,有財有勢,官府情熟。眼見得庶弟孤兒寡婦下邊沒申訴處,只得在楊巡道手裡告下一紙狀來。 張廩生見楊巡道准了狀,也老大吃驚。你道為何吃驚?蓋因這巡道又貪又酷,又不讓休面,惱著他性子,眼裡不認得人,不拘甚麼事由,匾打側卓,一味倒邊。還虧一件好處,是要銀子,除了銀子再無藥醫的。有名叫做楊瘋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張廩生忖道:「家財官司,只憑府、縣主張。府縣自然為我斯文一脈,料不有虧。只是是這瘋子手裡的狀,不先停當得他,萬一拗別起來,依著理斷個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這是老大的干係!」張廩生世事熟透,便尋個巡道梯已過龍之人,與他暗地打個關節,許下他五百兩買心紅的公價。巡道依允,只要現過采,包管停當。若有不要,不動分文。張廩生只得將出三百兩現銀,嵌寶金壺一把,縷絲金首飾一副,精工巧麗,價值頗多,權當二百兩,他日備銀取贖。要過龍的寫了議單,又討個許贖的執照。只要府縣申文上來,批個像意批語,永杜斷與兄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訴詞為信,若不應驗,原物盡還。要廩生又換了小服,隨著過龍的到私衙門首,當面支割。四目相視,各自心照。張廩生日道算無遺策,只費得五百金,巨萬家事一人獨享,豈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下勝。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加張廩生是個克己之人,不要說平分家事,就是把這一宗五百兩東西讓與小兄弟了,也是與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貪私,思量獨吃自痾,反把家裡東西送與沒些相干之人?不知驢心狗肺怎樣生的!有詩曰: 私心只欲蔑天親,反把家財送別人。 何不家庭略相讓,自然忿怒變歡欣? 張廩生如此算計,若是後來依心象意,真是天沒眼睛了。豈知世事浮雲,侯易不定?楊巡道受了財物,准了訴狀下去,問官未及審詳。時值萬壽聖節將近,兩司裡頭例該一人繼表進京朝賀,恰好輪著該是楊巡道去,沒得推故,楊巡道只得收拾起身。張廩生著急,又尋那過龍的去討口氣。楊巡道回說:「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縣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張廩生只得使用衙門,停閣了詞狀,呆呆守這楊僉憲回道。爭奈天下從人願,楊僉憲賀表進京,拜過萬壽,赴部考察。他貪聲大著,已注了「不謹」項頭,冠帶閒住。楊僉憲悶悶出了京城,一而打發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藉去了。家眷動身時,張廩生又尋了過龍的去要倒出這一宗東西。衙裡回言道:「此是老爺自做的事。若是該遼,須到我家裡來自與老爺那討,我們不知就裡。」張廩生沒計奈何,只得住手,眼見得這一項銀子拋在東洋大海裡了。 這是張廩生心勞術拙,也不為青,若只便是這樣沒討處罷了,也還算做便宜。張廩生是個貪私的人,怎捨得五百兩東西平白丟去了?自思:「身有執照,不幹得事,理該還我。他如今是個鄉宦,須管我不著,我到他家裡討去。說我不過,好歹還我些:就不還得銀子,還我那兩件金東西也好。況且四川是進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遠,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貢,須赴京廷試,待過成都時,恰好到彼討此一項做路上盤纏,有何不可?」算計得停當,怕人曉得了暗笑,把此話藏在心中,連妻子多不曾與他說破。 此時家中官事未決,恰值宗師考貢。張廩生已自貢出了學門,一時興匆匆地回家受賀,飲酒作樂了幾時。一面打點長行,把爭家官事且放在一邊了。帶了四個家人,免不得是張龍、張虎、張興、張富,早晚上道,水宿風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飯店裡宿了一晚,張貢生想道:「我在此間還要迂道往新都那討前件,長行行李留在飯店裡不便。我路上幾日心緒鬱悶,何不往此間妓館一遊,揀個得意的宿他兩晚,遣遣客興?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債回來帶去,有何不可?」就喚四個家人說了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見說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個不願隨鞭鐙?簇擁著這個老貢生竟往青樓市上去了。 老生何意入青樓,豈是風情未肯休? 只為業冤當顯露,埋根此處做關頭。 卻說張貢生走到青樓市上,走來走去,但見: 艷抹濃妝,倚市門而獻笑;穿紅著綠,寒簾箔以迎歡。或聯袖,或憑肩,多是些湊將來的秭妹:或用嘲,或共語,總不過造作出的風情。心中無事自驚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裡有人難撮合,時時任換((生來。 張貢生見了這些油頭粉面行徑,雖然眼花撩亂,沒一個同來的人,一時間不知走那一家的是,未便入馬。只見前面一個人搖擺將來,見張貢生帶了一夥家人東張西覷,料他是個要嫖的勤兒,沒個幫的人,所以遲疑。便上前問道:「老先生定是貴足,如何踹此賤地?」張貢生拱手道:「學生客邸無聊,閒步適興。」那人笑道:「只是眼嫖,怕適不得甚麼興。」張貢生也笑道:「怎便曉得學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興,小子當為引路。」張貢生正投著機,問道:「老兄高姓貴表?」那人道:「小子姓游,名守,號好閒,此間路數最熟。敢問老先生仙鄉上姓?」張貢生道:「學生是滇中。」游好閒道:「是雲南了。」後邊張興攛出來道:「我相公是今年貢元,上京廷試的。」游好閒道:「失敬,失敬!小子幸會,奉陪樂地一遊,吃個盡興,作做主人之禮何如?」張貢生道:「最好。不知此間那個妓者為最?」游好閒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劉金、張賽、郭師師,王丟兒,都是少年行時的姊姊。」張貢生道:「誰在行些?」游好閒道:「若是在行,論這些雛兒多不及一個湯興哥,最是幫襯軟款,有情親熱,也是行時過來的人,只是年紀多了兩年,將及三十歲邊了,卻是著實有趣的。」張貢生道:「我每自家年紀不小,倒不喜歡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游好閒道:「這等不消說,竟到那裡去就是。」於是陪著張貢生一直望湯家進來。 興哥出來接見,果然老成丰韻,是個作家體段,張貢生一見心歡。告茶畢,敘過姓名,游好閒——代答明白,曉得張貢生中意了,便指點張家人將出銀子來,送他辦樂道。是夜遊好閒就陪著飲酒,張貢生原是洪飲的,況且客中高興,放懷取樂。那游好閒去了頭便是個酒壇。興哥老在行,一發是行令不犯,連觥不醉的。三人你強我賽,吃過三更方住。游好閒自在寓中去了,張貢生遂與興哥同宿,興哥放出手段,溫存了一夜,張貢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盡情搬了來,頓放在興哥家裡了。一連住了幾日,破費了好幾兩銀子,貪慕著興哥才色,甚覺戀戀不捨。想道:「我身畔盤費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暫往新都討取此項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來與這四個家人商議,裝束了鞍馬往新都去。他心裡道指日可以回來的,對興哥道:「我有一宗銀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日路程。我去討了來,再到你這裡頑耍幾時。」興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只教管家們去那討了來?」張貢生道:「此項東西必要親身往那的,叫人去,他那邊不肯發。」興哥道:「有多少東西?」張貢生道:「有五百多兩。」興哥道:「這關係重大,不好阻礙你。只是你去了,萬一下到我這裡來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張貢生道:「我一應行囊都不帶去,留在你家,只帶了隨身鋪蓋並幾件禮物去,好歹一兩日隨即回來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討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興哥笑道:「只要你早去早來,那在乎此?」兩下珍重而別。 看官,你道此時若有一個見機的人對那張貢生道:「這項銀子,是你自己欺心不是處,黑暗裡葬送了,還怨悵兀誰?那官員每手裡東西,有進無出,老虎喉中討脆骨,大象口裡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況且取得來送與行院人家,又是個填不滿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機,走這道路?不如認個悔氣,歇了帳罷!」若是張貢生聞得此言轉了念頭,還是老大的造化。可惜當時沒人說破,就有人說,料沒入聽。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書生,狼籍作紅花之鬼;窮凶鄉宦,拘攣為黑獄之囚。正是: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這裡不題。 且說楊僉憲自從考察斷根回家,自道日暮窮途,所為愈橫。家事已饒,貪心未足,終身在家設謀運局,為非作歹。他只有一個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富,並不干預外事,到是個守本分的,見哥子作惡,每每會間微詞勸諫。僉憲道:「你仗我勢做二爺,掙傢俬勾了,還要管我?」話不投機。楊二曉得他存心克毒,後來未必不火並自家屋裡。家中也養幾個了得的家人,時時防備他。近新一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幾歲,臨終之時,喚過妻子在面前,分付眾家人道:「我一生只存此骨血。那邊大房做官的虎視耽耽,須要小心抵對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內,我死不瞑目!」淚如雨下,長歎而逝。死後妻子與同家人輩牢守門戶,自過日子,再不去叨忝僉憲家一分勢利。僉憲無隙可入,心裡思量:「二房好一分家當,不過留得這個黃毛小脈,若斷送了他,這家當怕不是我一個的?」欲待暗地下手,後當得這家母子關門閉戶,輕易不來他家裡走動。想道:「我若用毒藥之類暗算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須瞞不過,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糾合強盜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還好瞞生人眼,說假公道話,只把失盜做推頭,誰人好說得是我?總是個害得他性命,劫得傢俬一空,也只當是了。」他一向私下養著劇盜三十餘人,在外莊聽用。但是擄掠得來的,與他平分。若有一二處做將出來,他就出身包攬遮護。官府曉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勢,沒個敢正眼覷他。但有心上不像意或是眼裡動了火的人家,公然叫這些人去搬了來莊裡分了,弄得久慣,不在心上。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兒子家裡,趁便害了他性命。爭奈他家家人晝夜巡邏,還養著狼也似的守門犬數只,提防甚緊。也是天有眼睛,到別處去撈了就來,到楊二房去幾番,但去便有阻礙,下不得手。 僉憲正在時刻掛心,算計必克。忽然門上傳進一個手本來,乃是「舊治下雲南貢生張寅稟見」,心中吃了一驚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兩賄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壞官回家了。我心裡也道此一宗銀兩必有後慮,不想他果然直尋到此。這事元不曾做得,說他不過,理該還他,終不成嚥了下去又吐出來?若不還他時,他須是個貢生,酸子智量必不干休。倘然當官告理,且不顧他聲名不妙,誰奈煩與他調唇弄舌?我且把個體面見見他,說話之間,或者識時務不提起也不見得。若是這等,好好送他盤纏,打發他去罷了;若是提起要還,又作道理。」僉憲以口問心,計較已定,踱將出廳來,叫請貢生相見。 張貢生整肅衣冠,照著舊上司休統行十大禮,送了些土物為侯敬。僉憲收了,設坐告茶。僉憲道:「老夫承乏貴鄉,罪過多端。後來罷職家居,不得重到貴地。今見了貴鄉朋友,還覺無顏。」張貢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時,敝鄉士民迄今廑想明德。」僉憲道:「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賢契歲薦了!」張貢生道:「挨次幸及,殊為叨冒。」僉憲道:「今將何往,得停玉趾?」張貢生道:「赴京廷試,假途貴省,將來一覷台光。」僉憲道:「此去成都五十里之遙,特煩枉駕,足見不忘老朽。」張貢生見他說話不招攬,只得自說出來道:「前日貢生家下有些瑣事,曾處一付禮物面奉公祖大人處收貯,以求周全。後來未經結局,公祖已行,此後就回貴鄉。今本不敢造次,只因貢生赴京缺費,意欲求公祖大人發還此一項,以助貢生利往。故此特此叩拜。」僉憲作色道:「老夫在貴處只吃得貴鄉一口水,何曾有此贓污之事?出日誣蔑,敢是賢契被別個光棍哄了?」張貢生見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認帳,若是個知機的,就該罷了,怎當得張貢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裡著了急,就狠狠的道:「是貢生親手在私衙門前支付的,議單執照具在,豈可昧得?」僉憲見有議單執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個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饋送。老夫宦囊蕭然,不得已故此借宅上這一項打發了他。不匡日後多阻,不曾與宅上出得力。此項該還,只是妻弟已將此一項用去了,須要老夫賠償。且從容兩日,必當處補。」張貢生見說肯還,心下放了兩分松,又見說用去,心中不捨得那兩件金物,又對僉憲道:「內中兩件金器是家下傳世之物,還求保全原件則個。」僉憲冷笑了一聲道:「既是傳世之物,誰教輕易拿出來?且放心,請過了洗塵的薄款再處。」就起身請張貢生書房中慢坐,一面分付整治酒席。張貢生自到書房中去了。 僉憲獨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口賴之時,只說張貢生會意,是必湊他的趣,他卻重重送他個回敬做盤纏,也倒兩全了。豈知張貢生算小,不還他體面,搜根剔齒一直說出來。然也還思量還他一半現物,解了他饞涎。只有那金壺與金首飾是他心上得意的東西,時刻把玩的,已曾幾度將出來誇耀親戚過了,你道他捨得也不捨得?張貢生恰恰把這兩件口內要緊。僉憲左思右思,便一時不懷好意了。哏地一聲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個雲南人,家裡出來中途到此間的,斷送了他,誰人曉得!須不到得屍親知道。」就叫幾個干僕約會了莊上一夥強人,到晚間酒散聽侯使用。分付停當,請出張貢生來赴席。席間說些閒話,評論些朝事,且是慇勤,又叫俊悄的安童頻頻奉酒。張貢生見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辭;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難。放下心懷,只顧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問:「張家管家們可曾吃酒了未?」卻也被幾個干僕輪番更換陪伴飲酒。那些奴才們見好酒好飯,道是投著好處,那裡管三七二十一,只顧貪婪無厭,四個人一個個吃得瞪眉瞠眼,連人多不認得了。稟知了僉憲,僉憲分付道:「多送在紅花場結果去!」 元來這楊僉憲有所紅花場莊子,滿地種著紅花,廣衍有一千餘畝,每年賣那紅花有八九百兩出息。這莊上造著許多房子,專一歇著客人,兼亦藏著強盜。當時只說送張貢生主僕到那裡歇宿,到得莊上,五個人多是醉的,看著被臥,倒頭便睡,鼾聲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闊之處一聲鑼晌,幾個飛狠的莊客走將攏來,多是有手段的強盜頭,一刀一個。遮莫有三頭六臂的,也只多費得半刻工夫;何況這一個酸子與幾個呆奴,每人只生得一顆頭,消得幾時,早已罄淨。當時就在紅花稀疏之處,掘個坎兒,做一堆兒埋下了。可憐張貢生癡心指望討債,還要成都去見心上人,後知遇著狠主,弄得如此死於非命!正是: 不道這巡命,還貪頃刻花。 黃泉無妓館,今夜宿誰家? 過了一年有餘,張貢生兩個秀才兒子在家,自從父親入京以後,並不曾見一紙家書,一個便信回來。問著個把京中歸來的人,多道不曾會面,並不曉得。心中疑惑,商量道:「滇中處在天末,怎能勾京中信至?還往川中省下打聽,彼處不時有在北京還往的。」於是兩個湊些盤纏在身邊了,一徑到成都,尋個下處宿了。在街市上行來走去閒撞,並無遇巧熟人。兩兄弟住過十來日,心內無聊,商量道:「此處盡多名妓,我每各尋一個消遣則個。」兩個小伙子也不用幫閒,我陪你,你陪我,各尋一個雛兒,一個童小五,一個顧阿都,接在下處,大家那樂。混了幾日,鬧烘烘熱騰騰的,早把探父親信息的事撇在腦後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兩個雛兒曉得他是雲南人,戲他道:「聞得你雲南人,只要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幾日,只要跳槽。」兩個秀才道:「怎見得我雲南人只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見游伯伯說,去年有個雲南朋友到這裡來,要他尋表子,不要興頭的,只要老成的。後來引他到湯家興哥那裡去了。這興哥是我們母親輩中人,他且是與他過得火熱,也費了好些銀子,約他再來,還要使一主大錢,以後不知怎的了。這不是雲南人要老的樣子?」兩個秀才道:「那雲南人姓個甚麼?怎生模樣?」童小五,顧阿都大家拍手笑道:「又來赸了!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張姓李!那曾見他模樣來?只是游伯伯如此說,故把來取笑。」兩個秀才道:「游伯伯是甚麼人?在那裡?這卻是你每曉得的。」童小五、顧阿都又拍手道:「游伯伯也不認得,還要嫖!」兩個秀才必竟要問個來歷,童小五道:「游伯伯千頭萬腦的人,撞來就見,要尋他卻一世也難。你要問你們貴鄉裡,竟到湯興哥家問不是?」兩個秀才道:「說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窩伴著兩個雛兒,大的秀才獨自個問到湯家來。 那個湯興哥自從張貢生一去,只說五十里的遠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絕無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見有人來取。門戶人家不把來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腸了。那日無客,在家閉門晝寢,忽然得一夢,夢見張貢生到來,說道取銀回來,至要敘寒溫,卻被扣門聲急,一時驚醒。醒來想道:」又不曾念著他,如何會有此夢?敢是有人遞信息取衣裝,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間,聽得又扣門晌。興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開門出來。丫鬟叫一聲道:「客來了。」張大秀才才挪得腳進,興哥抬眼看時,吃了一驚道:「分明象張貢生一般模樣,如何後生了許多?」請在客座裡坐了。問起地方姓名,卻正是雲南姓張,興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說破。張大秀才先問道:「請問大姐,小生聞得這裡去年有個雲南朋友往來,可是甚麼樣人?姓甚名誰?」興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張,說是個貢生,要往京廷試,在此經過的。盤桓了數日,前往新都取債去了。說半日路程,去了就來,不知為何一去不來了。」張大秀才道:「隨行有幾人?」興哥道:「有四位管家。」張大秀才心裡曉得是了,問道:「此去不來,敢是竟自長行了?」興哥道:「那裡是!衣囊行李還留在我家裡,轉來取了才起身的。」張大秀才道:「這等,為何不來?難道不想進京還留在彼處?」興哥道:「多分是取債不來,擔閣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該有個信,或是叫位管家來。影響無蹤,竟不知甚麼緣故。」張大秀才道:「見說新都取什麼債?」興哥道:「只聽得說有一宗五百兩東西,不知是甚麼債。」張大秀才跌腳道:「是了,是了。這等,我每須在新都尋去了。」興哥道:「他是客官甚麼瓜葛,要去尋他?」張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興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樣恁地廝象,這等,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飯來,留張大官人坐一坐。張大秀才回說道:「這到不消,小生還有個兄弟在那廂等候,只是適間的話,可是確的麼?」興哥道:「後的不確?見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認一認,看是不是?」隨引張大秀才到裡邊房裡,把留下物件與他看了。張大秀才認得是實,忙別了興哥道:「這等,事不宜遲,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尋去。尋著了,再來相會。」興哥假親熱的留了一會,順水推船送出了門。 張丈秀才急急走到下處,對兄弟道:「問到問著了,果然去年在湯家嫖的正是。只是依他家說起來,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這等,在那裡?」丈秀才道:「還在這裡新都。我們須到那裡問去。」小秀才道:「為何住在新都許久?」丈秀才道:「他家說是聽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債,定是到楊瘋子家去了。」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麼還在那裡?」丈秀才道:「行囊還在湯家,方才見過的。豈有不帶了去逕自跑路的理?畢竟是擔閣在新都不來,不消說了。此去那裡若不多遠,我每收拾起來一同去走遭,訪問下落則個。」兩人計議停當,將出些銀兩,謝了兩個妓者,送了家去。 一徑到新都來,下在飯店裡。店主人見是遠來的,問道:「兩位客官員處?」兩個秀才道:「是雲南,到此尋人的。」店主人道:「雲南來是尋人的,不是倒贓的麼?」兩個秀才吃驚道:「怎說此話?」店主人道:「偶然這般說笑。」兩個秀才坐定,問店主人道:「此間有個楊僉事,住在何處?」店主人伸伸舌頭:「這人不是好惹的。你遠來的人,有甚要緊,沒事問他怎麼?」兩個秀才道:「問聲何妨?怎便這樣怕他?」店主人道:「他輕則官司害你,重則強盜劫你。若是遠來的人衝撞了他,好歹就結果了性命!」兩個秀才道:「清平世界,難道殺了人不要償命的?」店主人道:「他償誰的命?去年也是一個雲南人,一主四僕投奔他家。聞得是替他討什麼任上過手贓的,一夜裡多殺了,至今冤屈無伸,那見得要償命來?方才見兩位說是雲南,所以取笑。」兩個秀才見說了,嚇得魂不附體,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做不得聲。呆了一會,戰抖抖的問道:「那個人姓甚名誰,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人道:「我那裡明白?他家有一個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這個人還有些天理的,時常飲酒中間,把家主做的歹事——告訴我,心中不服。去年雲南這五個被害,忒煞乖張了。外人紛紛揚揚,也多曉得。小可每還疑心,不敢輕信。老三說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這五個人死得苦惱,沒個親人得知。小可見客官方才問及楊家,偶然如此閒講。客官,各人自掃門前雪,不要閒管罷了!」兩個秀才情知是他父親被害了,不敢聲張,暗暗地叫苦,一夜無眼。次日到街上往來察聽,三三兩兩幾處說來,一般無二。 兩人背地裡痛哭了一場,思量要在彼發覺,恐怕反遭網羅。亦且鄉宦勢頭,小可衙門奈何不得他。含酸忍苦,原還到成都來,見了湯興哥,說了所聞詳細,興哥也賠了幾點眼淚。興哥道:「兩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討命?」兩個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時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兩個秀才問湯興哥取了行囊,簡出貢生赴京文書放在身邊了,寫了一狀,抱牌進告。狀上寫道:告狀生員張珍,張瓊,為冤殺五命事:有父貢生張寅,前往新都惡宦楊某家取債,一去無蹤。珍等親投彼處尋訪,探得當被惡宦謀財取命,並僕四人,同時殺死。道路驚傳,人人可證。屍骨無蹤。滔天大變,萬古奇冤!親剿告。告狀生員張珍,系雲南人。 石察院看罷狀詞,他一向原曉得新都楊僉事的惡跡著聞,休訪已久,要為地方除害,只因是個甲科,又無人敢來告他,沒有把柄,未好動手。今見了兩生告詞,雖然明知其事必實,卻是詞中沒個實證實據,亂行不得。石察院趕開左右,直喚兩生到案前來,輕輕地分付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惡貫盈,但彼奸謀叵測。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為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訪得實,當有移文至彼知會,關取爾等到此明冤,萬萬不可洩漏!」隨將狀詞折了,收在袖中。兩生叫頭謝教而出,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靜聽消息去了。 這邊石察院待兩司作揖之日,獨留憲長謝公敘話。袖出此狀與他看著道:「天地間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來告此事,貴司刑法衙門可為一訪。」謝廉使道:」此人梟獍為心,豺狼成性,誠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舊聞此家有家僮數千,陰養死士數十。若不得其實跡,輕易舉動,吾輩反為所乘,不可不慎!」謝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狀詞,一揖而出。 這謝廉使是極有才能的人,況兼按台矚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兩個承差,一個叫做史應,一個叫做魏能,乃是點頭會意的人,謝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兩個進私衙來分付道:「我有件機密事要你每兩個做去。」兩個承差叩頭道:「憑爺分付那廂使用,水火不辭!」廉使袖中取出狀詞來與他兩個看,把手指著楊某名字道:「按院老爺要根究他家這事。不得那五個人屍首實跡,拿不倒他。必要體訪的實,曉得了他埋藏去處,才好行事。卻是這人凶狡非常,只怕容易打聽不出。若是洩漏了事機,不惟無益,反致有害,是這些難處。」兩承差道:「此宦之惡,播滿一鄉。若是曉得上司尋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休訪,若認得是衙門人役,惹起疑心,禍不可測。今蒙差委,除非改換打扮,只做無意游到彼地,乘機緝探,方得真實備細。」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們快怎麼計較了去。」兩承差自相商議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隨稟廉使道:「小的們有一計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說來。」承差道:「新都專產紅花,小的們曉得楊宦家中有個紅花場,利息千金。小的們兩個打扮做買紅花客人,到彼市買,必竟與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來,等走得路數多,人眼熟了,他每沒些疑心,然後看機會空便留心體訪,必知端的,須拘不得時日。」廉使道:「此計頗好。你們小心在意,訪著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緊,還要對按院老爺說了,分別抬幸你。」兩承差道:「蒙老爺提掣,敢不用心!」叩頭而出。 元來這史應,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門裡圖出身的。受了這個差委,日夜在心。各自收拾了百來兩銀子,放在身邊了,打扮做客人模樣,一同到新都來。只說買紅花,問了街上人,曉得紅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紀的掌管。此人生性鯁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來多投他,買賣做得去。每年與家主掙下千來金利息,全虧他一個,若論家主這樣貪暴,鬼也不敢來上門了。當下史應,魏能一往來到他家拜望了,各述來買紅花之意,送過了土宜。紀老三滿面春風,一團和氣,就置酒相待。這兩個承差是衙門老溜,好不乖覺。曉得這人有用他處,便有心結識了他,放出虜婆手段,甜言美語,說得入港。魏能便開口道:「史丈哥,我們新來這裡做買賣,人面上不熟。自古道人來投主,鳥來投林,難得這樣賢主人,我們序了年庚,結為兄弟何如?」史應道:「此意最好。只是我們初相會,況未經交易,只道是我們先討好了,不便論量。待成了交易,再議未遲。」紀老三道:「多承兩位不棄,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貨,完了正事,另治個薄設,從容請教,就此結義何如?」兩個同聲應道:「妙,妙。」 當夜紀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紅花場莊上房。次日起來,看了紅花,講倒了價錢,兩人各取銀子出來兌足了。兩下各各相讓有餘,彼此情投意合。是日紀老三果然宰雞買肉,辦起東道來。史,魏兩人市上去買了些紙馬香燭之類,回到莊上擺設了,先獻了神,各寫出年月日時來。史應最長,紀老三小六歲,魏能又小一歲,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結拜之意,道:「自此之後,彼此無欺,有無相濟,思難相救,久遠不忘;若有違盟,神明殛之!」設誓已畢,從此兩人稱紀老三為二哥,紀老三稱兩人為大哥,三哥,彼此喜樂,當晚吃個盡歡而散。元來蜀中傳下劉、關,張三人之風,最重的是結義,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以結其心。卻是未敢說什麼正經心腸話,只收了紅花停當,且還成都。發在鋪中兌客,也原有兩分利息,收起銀子,又走此路。數月之中,如此往來了五六次。去便與紀老三綢繆,我請你,你請我,日日歡歡,真個如兄若弟,形跡俱忘。 一日酒酣,史應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們遇得好兄弟,到此一番,盡興一番。」魏能接口道:「紀二哥待我們弟兄只好這等了。我心上還嫌他一件未到處。」紀老三道:」我們晚間貪得一覺好睡。相好弟兄,只該著落我們在安靜去處便好。今在此間,每夜聽得鬼叫,夢寐多是不安的,有這件不像意。這是二哥欠檢點處,小弟心性怕鬼的,只得直說了。」紀老三道:「果然鬼叫麼?」史應道:「是有些詫異,小弟也聽得的,不只是魏三哥。」魏能道:「不叫,難道小弟掉謊?」紀老三點點頭道:「這也怪他叫不得。」對著斟酒的一個夥計道:「你道叫的是兀誰?畢竟是雲南那人了。」史應,魏能見說出真話來,只做原曉得的一般,不加驚異,趁日道:「雲南那人之死,我們也聞得久了。只是既死之後,二哥也該積些陰騭,與你家老爺說個方便,與他一堆土埋藏了屍骸也好。為何拋棄他在那裡了,使他每夜這等叫苦連天?」紀老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屍骸原是埋藏的。不要聽外邊人胡猜亂說!」兩人道:「外人多說是當時拋棄了,二哥又說是埋藏了。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紀老三道:「兩個兄弟不信,我領你去看。煞也古怪,但是埋他這一塊地上,一些紅花也不生哩!」史應道:「我每趁著酒興,斟杯熱酒兒,到他那堆裡澆他一澆,叫他晚間不要這等怪叫。就在空曠去處,再吃兩大杯盡盡興。」兩個一齊起身,走出紅花場上來。紀老三隻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帶了酒盒,隨了他們同步,引他們到一個所在來看。但見: 瀰漫怨氣結成堆,凜冽淒風團作陣。 若還不遇有心人,沉埋數載誰相問? 紀老三把手指道:「那一塊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個的屍骸,怎說得不曾埋藏?」史應就斟下十大杯,向空裡作個揖道:「雲南的老兄,請一杯兒酒,晚間不要來驚嚇我們。」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湊成雙杯。」紀老三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大哥,三哥來,這兩滴酒,幾時能勾到他泉下?」史應道:「也是他的緣分。」大家笑了一場,又將盒來擺在紅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幾拳,各各連飲幾十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才住手。 兩人早已把埋屍的所在周圍暗記認定了,仍到莊房裡宿歇。次日對紀老三道:「昨夜果然安靜些,想是這兩杯酒吃得快活了。」大家笑了一回。是日別了紀老三要回,就問道:「二哥幾時也到省下來走走,我們也好做個東道,盡個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們只是叨擾,再無回答,也覺面皮忒厚了。」紀老三道:「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沒事不到省下,除非各底要買過年物事,是必要到你們那裡走走,專意來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應,魏能此番踹知了實地,是長是短,來稟明瞭謝廉使。廉使道:「你們果是能幹。既是這等了,外邊不可走漏一毫風信。但等那姓紀的來到省城,即忙密報我知道,自有道理。」兩人稟了出來,自在外邊等候紀老三來省。看看殘年將盡,紀老三果然來買年貨,特到史家,魏家拜望。兩人住處差不多遠,接著紀老三,歡天喜地道:「好風吹得貴客到此。」史應叫魏能偎伴了他,道:「魏三哥且陪著紀二哥坐一坐,小弟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東西,尋些來家請二哥。」魏能道:「是,是。快來則個。」史應就叫了一個小廝,拿了個籃兒,帶著幾百錢往市上去了。一面買了些魚肉果品之類,先打發小廝歸家整治;一面走進按察司衙門裡頭去,密稟與廉使知道。廉使分付史應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隨即差兩個公人,寫個硃筆票與他道:「立拘新都楊宦家人紀三面審,毋遲時刻!」公人繼了小票,一徑到史應家裡來。 史應先到家裡整治酒餚,正與紀老三接風。吃到興頭上,聽得外邊敲門晌。史應叫小廝開了門,只見兩個公人跑將進來。對史、魏兩人唱了喏,卻不認得紀老三,問道:「這位可是楊管家麼?」史、魏兩人會了意,說道:「正是楊家紀大叔。」公人也拱一拱手說道:「敝司主要請管家相見。」紀老三吃一驚道:「有何事要見我,莫非錯了?」公人造:「不錯,見有小票在此。」便拿出硃筆的小票來看。史應、魏能假意吃驚道:「古怪!這是怎麼起的?」公人道:「老爺要問楊鄉宦家中事體,一向分付道:『但有管家到省,即忙緝報。』方才見史官人市上買東西,說道請楊家的紀管家。不知那個多嘴的稟知了老爺,故此特著我每到來相請。」紀老三呆了一晌道:」沒事喚我怎的?我須不曾犯事!」公人道:「誰知犯不犯,見了老爺便知端的。」史、魏兩人道:「二哥自身沒甚事,便去見見不妨。」紀老三道:「決然為我們家裡的老頭兒,再無別事。」史、魏兩人道:「倘若問著家中事體,只是從直說了,料不吃虧的。既然兩位牌頭到此,且請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謝厚情。只是老爺立等回話的公事,從容不得。」史,應不由他分說,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幾觥,吃了些案酒。公人又催起身,史應道:「我便賠著二哥到衙門裡去去,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了東西,燙熱了酒,等見見官來盡興。」紀老三道:「小弟衙門裡不熟,史大哥肯同走走,足見幫襯。」 紀老三沒處躲閃,只得跟了兩個公人到按察司裡來。傳梆察知謝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進私衙裡來。廉使問道:「你是新都楊僉事的家人麼?」紀老三道:「小的是。」廉使道:「你家主做的歹事,你可知道詳細麼?」紀老三道:「小的家主果然有一兩件不守本分勾當。只是小的主僕之分,不敢明言。」廉使道:「你從直說了,我饒你打。若有一毫隱蔽,我就用夾棍了!」紀老三道:「老爺要問那一件?小的好說。家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處說起?」廉使冷笑道:「這也說的是。」案上翻那狀詞,再看一看,便問道:「你只說那雲南張貢生主僕五命,今在何處?」紀老三道:「這個不該是小的說的,家主這件事,其實有些虧天理。」廉使道:「你且慢慢說來。」紀老三便把從頭如何來討銀,如何留他吃酒,如何殺死了埋在紅花地裡,說了個備細。謝廉使寫了口詞道:「你這人到老實,我不難為你。權發監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當下把紀老三發下監中。史應、魏能到也為日前相處分上,照管他一應事體,叫監中不要難為他,不在話下。 謝廉使審得真情,即發憲牌一張,就差史應。魏能兩人繼到新都縣,著落知縣身上,要僉事楊某正身,系連殺五命公事,如不擒獲,即以知縣代解,又發牌捕衙在紅花場起屍。兩人領命到得縣裡,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縣接了來文,又見兩承差口稟緊急,嚇得兩手無措。忖道:「今日是年晚,此老必定在家,須乘此時調兵圍住,出其不意,方無走失。」即忙喚兵房僉牌出去,調取一衛兵來,有三百餘人,知縣自領了,把楊家圍得鐵桶也似。 其時楊僉事正在家飲團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門重重關閉了,自與群妾內宴,歌的歌,舞的舞。內中一妾唱一隻《黃鶯兒》道: 秋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泥塗滿眼登臨倦,江流幾灣,雲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 楊僉事見唱出「滇南」兩字,一個撞心拳,變了臉色道:「要你們提起甚麼滇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來。不想知縣已在外邊,看見大門關上,兩個承差是認得他家路徑的,從側邊梯牆而入。先把大門開了,請知縣到正廳上坐下。叫人到裡邊傳報道:「邑主在外有請!」楊僉事正因「滇南」二字觸著隱衷,有些動心。忽聽得知縣來到正廳上,想道:「這時侯到此何干?必有蹺蹊,莫非前事有人告發了?」心下驚惶,一時無計,道且躲過了他再處,急往廚下灶前去躲。知縣見報了許久不出,恐防有失,忙入中堂,自求搜尋。家中妻妾一時藏避不及,知縣分付:「喚一個上前來說話!」此時無奈,只得走一個婦女出來答應。知縣問道:「你家爺那裡去了?」這個婦人回道:「出外去了,不在家裡。」知縣道:「胡說!今日是年晚,難道不在家過年的?」叫從人將拶子拶將起來。這婦人著了忙,喊道:「在!在!」就把手指著廚下。知縣率領從人竟往廚下來搜。僉事無計可施,只得走出來道:「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內寶?」知縣道:「非干晚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人,憲長老大人相請,問甚麼連殺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對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得不如此唐突。」僉事道:「隨你甚麼事,也須讓過年節。」知縣道:「上司緊急,兩個承差坐提,等不得過年。只得要煩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縣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寬展。僉事無奈,只得隨了知縣出門。知縣登時僉瞭解批,連夜解赴會城。兩個承差又指點捕官一面到莊上掘了屍首,一同趕來。那些在莊上的強盜,見主人被拿,風聲不好,一哄的走了。 謝廉使特為這事歲朝升堂,知縣已將僉事解進。僉事換了小服,跪在廳下,口裡還強道:「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鈞牌拘提,如捕反寇。」廉使將按院所准狀詞,讀與他聽。僉事道:「有何憑據?」廉使道:「還你個憑據。」即將紀老三放將出來道:「這可是你家人麼?他所供口詞的確,還有何言?」僉事道:「這是家人懷挾私恨誣首的,怎麼聽得?」廉使道:」誣與不誣,少頃便見。」說話未完,只見新都巡捕、縣丞已將紅花場五個屍首,在衙門外著落地方收貯,進司稟知。廉使道:「你說無憑據,這五個屍首,如何在你地上?」廉使又問捕官:「相得屍首怎麼的?」捕官道:「縣丞當時相來,俱是生前被人殺死,身首各離的。」廉使道:「如何?可正與紀三所供不異,再推得麼?」僉事俯首無辭,只得認了道:「一時酒醉觸怒,做了這事。乞看縉紳體面,遮蓋些則個。」廉使道:「縉紳中有此,不但衣寇中禽獸,乃禽獸中豺狼也!石按台早知此事,密訪已久,如何輕貸得?」即將楊僉事收下監侯,待行關取到原告再問。重賞了兩個承差,紀三釋放寧家去了。 關文行到雲南,兩個秀才知道楊僉事已在獄中,星夜赴成都來執命,曉得事在按察司,竟來投到。廉使叫押到屍場上認領父親屍首,取出僉事對質一番,兩子將僉事拳打腳踢。廉使喝住道:「既在官了,自有應得罪名,不必如此!」將僉事依一人殺死三命者律,今更多二命,擬凌遲處死,決不待時。下手諸盜以為從定罪,侯擒獲發落。僉事系是職官,申院奏請定奪。不等得旨意轉來,楊僉事是受用的人,在獄中受苦不過,又見張貢生率領四僕日日來打他,不多幾時,斃於獄底。 僉事原不曾有子,家中竟無主持,諸妾各自散去。只有楊二房八歲的兒子楊清是他親侄,應得承受,潑天家業多歸於他。楊僉事枉自生前要算計並侄兒子的,豈知身後連自己的倒與他了!這便是天理不泯處。 那張貢生只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弄得身子冤死他鄉,幸得官府清正有風力,才報得仇。卻是行關本處,又經題請,把這件行賄上司圖占家產之事各處播揚開了。張賓此時同了母親稟告縣官道:「若是家事不該平分,哥子為何行賄?眼見得欺心,所以喪身。今兩姓執命,既已明白,家事就好公斷了。此系成都成案,奏疏分明,須不是撰造得出的。」縣官理上說他不過,只得把張家一應產業兩下平分。張賓得了一半,兩個侄兒得了一半,兩個侄兒也無可爭論。 張貢生早知道到底如此,何苦將錢去買憔悴,白折了五百兩銀子,又送了五條性命?真所謂「無梁不成,反輸一帖」也!奉勸世人,還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 錢財有分苦爭多,反自將身入網羅。 看取兩家歸束處,心機用盡竟如何?

卷之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 詞云: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歌市,芙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有爛。卷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釵金釧。堪羨。綺羅叢裡,蘭麝香中,正宜遊玩。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鬧娥兒滿路,成團打塊,簇者冠兒斗轉。喜皇都舊日風光,太平再見。——詞青《瑞鶴仙》 這一首詞乃是宋紹興年間詞人康伯可所作。伯可元是北人,隨駕南渡,有名是個會做樂府的才子,奏申王薦於高宗皇帝。這詞單道著上元佳景,高宗皇帝極其稱賞,御賜金帛甚多。詞中為何說「舊日風光,太平再見」?蓋因靖康之亂,徽、欽被虜,中原盡屬金夷,僥幸康主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閒取樂,還要模擬盛時光景,故詞人歌詠如此,也是自解自樂而已。怎如得當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詞云: 禁漏花深,繡工日永,熏風布暖。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連雲復道凌飛觀。聳皇居麗,佳氣瑞煙蔥。翠華宵幸,是處層戰閬苑。尤鳳燭、交光星漢。對咫尺鰲山開雉扇。會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絃管。向曉色,都人未散。盈萬井,山呼鰲忭。願歲歲,天長裡常瞻鳳輦。——詞寄《頃杯樂》。 這首詞,多說著盛時宮禁說話。只因宋時極作興是個元宵,大張燈火,御駕親臨,君民同樂。所以說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然因是傾城士女通宵出遊,沒些禁忌,其間就有私期密約,鼠竊狗偷,弄出許多話柄來。 當時李漢老又有一首詞云: 帝城三五,燈光花市盈路。天街游處,此時方信,鳳闕都民,奢華豪富。紗籠才過處,喝道轉身,一壁小來且住。見許多才子艷質,攜手並肩低語。東來西往誰家女?買玉梅爭戴,緩步香風度。北觀南顧,見畫燭影裡,神仙無數。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歸去。這一雙情眼,後生禁得許多胡覷?—詞寄《女冠子》。 細看此一詞,可見元宵之夜,趁著喧鬧叢中幹那不三不四勾當的,不一而足,不消說起。而今在下說一件元宵的事體,直教: 鬧動公侯府,分開帝主顏。 猾徒入地去,稚子見天還。 話說宋神宗朝,有十丈臣王襄敏公,單諱著一個韶字,全家住在京師。真是潭潭相府,富貴奢華,自不必說。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其時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無侵,萬民樂業,正是太平時侯。家家戶戶,點放花燈。自從十三日為始,十街九市,歡呼達旦。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規矩,官家親自出來,賞玩通宵。傾城士女,專待天顏一看。且是此日難得一輪明月當空,照耀如同白晝,映著各色青巧花燈,從來叫做燈月交輝,極為美景。襄敏公家內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沒一個不打扮齊整了,只候人牽著帷幕,出來街上看燈游耍。看官,你道如何用著帷幕?蓋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體面,所以或用絹段或用布匹等類,扯作長圈圍著,只要隔絕外邊人,他在裡頭走的人,原自四邊看得見的。晉時叫他做步障,故有紫絲步障,錦步障之稱。這是大人家規範如此。
閒話且過,卻說襄敏公有個小衙內,是他末堂最小的兒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歲,聰明乖覺,容貌不凡,閤家內外大小都是喜歡他的,公與夫人自不必說,其時也要到街上看燈。大宅門中衙內,穿著齊整還是等閒,只頭上一頂帽子,多是黃豆來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雙鳳穿牡丹花樣,當面前一粒貓幾眼寶石,睛光閃爍,四圍又是五色寶石鑲著,乃是鴉青、祖母綠之類,只這頂帽,也值千來貫錢。襄敏公分付一個家人王吉,馱在背上,隨著內眷一起看燈。 那王吉是個曉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相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門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門樓,聖旨許令萬目仰觀,金吾衛不得攔阻。樓上設著鰲山,燈光燦爛,香煙馥郁;奏動御樂,簫鼓喧闐。樓下施呈百戲,供奉御覽。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擠得縫地都沒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應制詩》為證: 雪消華月滿仙台,萬燭當樓寶扇開。 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 鎬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風陋漢才。 一曲昇平人盡樂,君王又進紫霞杯。 此時王吉擁在人叢之中,因為肩上負了小衙內,好生不便,觀看得不甚像意。忽然覺得背上輕鬆了些,一時看得渾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頭,且是自在,呆呆裡向上看著。猛然想道:「小衙內呢?」急回頭看時,眼見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見了小衙內蹤影。欲要找尋,又被擠住了腳,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亂,將身子盡力挨出,挨得骨軟筋麻,才到得稀鬆之處。遇見府中一夥人,問道:「你們見小衙內麼?」府中人道:「小衙內是你負著,怎到來問我們?」王吉道:「正是鬧嚷之際,不知那個伸手來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們見我費力,替我抱了,放鬆我些,也不見得。我一時貪個松快,人鬧裡不看得仔細,及至尋時已不見了,你們難道不曾撞見?」府中人見說,大家慌張起來,道:「你來作怪了,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萬處失去了,卻在此問張問李,豈不誤事!還是分頭再到鬧頭裡尋。 一夥十來個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當得人多得緊了,茫茫裡向那個問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嚨也叫啞了,並無一些影響。尋了一回,走將攏來,我問你,你問我,多一般不見,慌做了一團。有的道:「或者那個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個抱去!」王吉道:「且到家問問看又處。」一個老家人道:「決不在家裡,頭上東西耀人眼目,被歹人連人盜拐去了。我們且不要驚動夫人,先到家稟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緝捕為是。」王吉見說要稟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話?且從容計較打聽,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著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張,一齊奔了家來。私下問問,那得個小衙內在裡頭?只得來見襄敏公。卻也囁囁孺孺,未敢一直說失去小衙內的事。襄敏公見眾人急急之狀,到問道:「你等去未多時,如何一齊跑了回來?且多有些慌張失智光景,必有緣故。」眾家人才把王吉在人叢中失去小衙內之事說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頭請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來,何必如此著急?」眾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回來?相公還是著落開封府及早追捕,方得無失。」襄敏公搖頭道:「也不必。」眾人道是一番天樣大、火樣急的事,後知襄敏公看得等閒,聲色不動,化做一杯雪水。眾人瞭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稟知夫人。 夫人驚慌抽身急回,噙著一把眼淚來與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別個兒子失去,便當急急尋訪。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會歸來,不必憂慮。」夫人道:「此子雖然憐俐,點點年紀,奢遮煞也只是四五歲的孩子。萬眾之中擠掉了,怎能勾自會歸來?」養娘每道:「聞得歹人拐人家小廝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腳的,千方百計擺佈壞了,裝做叫化的化錢。若不急急追尋,必然衙內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著落府裡緝捕,招帖也寫幾張,或是大張告示,有人貪圖賞錢,便有訪得下落的來報了。」一時間你出一說,我出一見,紛紜亂講。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為意,道:「隨你議論百出,總是多的,過幾日自然來家。」夫人道:「魔合羅般一個孩子,怎生捨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說這樣懈話!」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還你個舊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裡放心?就是家人每、養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話。夫人自分付家人各處找尋去了不題。 卻說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擠喧嚷之際,忽然有個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輕輕伸手過來接去,仍舊一般馱著。南陔貪著觀看,正在眼花撩亂,一時不覺。只見那一個人負得在背,便在人叢裡亂擠將過去,南陔才喝聲道:「王吉!如何如此亂走!」定睛一看,那裡是個王吉?衣帽裝束多另是一樣了。南陔年紀雖小,心裡煞是聰明,便曉得是個歹人,被他鬧裡來拐了,欲待聲張,左右一看,並無一個認得的熟人。他心裡思量道:「此必貪我頭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須難尋討,我且藏過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將手去頭上除下帽子來,揣在袖中,也不言語,也不慌張,任他馱著前走,卻像不曉得什麼的。將近東華門,看見轎子四五乘疊聯而來,南陔覷轎子來得較近,伸手去攀著轎幌,大呼道:「有賊!有賊!救人!救人!」那負南陔的賊出於不意,驟聽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驚,恐怕被人拿住,連忙把南陔撩下背來,脫身便走,在人叢裡混過了。轎中人在轎內聞得孩子聲喚,推開簾子一看,見是個青頭白臉魔合羅般一個小孩子,心裡喜歡,叫住了轎,抱將過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南陔道:「是賊拐了來的。」轎中人道:「賊在何處?」南陔道:「方纔叫喊起來,在人叢中走了。」轎中人見他說話明白,摩他頭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隨我去再處。」便雙手抱來,放在膝上。一直進了東華門,竟入大內去了。你道轎中是何等人?元來是穿宮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聖駕御樓觀燈已畢,先同著一般的中貴四五人前去宮中排宴。不想遇著南陔叫喊,抱在轎中,進了大內。中大人分付從人,領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內,與他果品吃著,被臥溫著。恐防驚嚇了他,叮矚又叮矚。內監心性喜歡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頭跪稟道:「好教萬歲爺爺得知,奴婢等昨晚隨侍賞燈回來,在東華門外拾得一個失落的孩子,領進宮來,此乃萬歲爺爺得子之兆,奴婢等不勝喜歡。未知是誰家之子,未請聖旨,不敢檀便,特此啟奏。」神宗此時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見說拾得一個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動天顏,叫快宣來見。中大人領旨,急到人直房內抱了南陔,先對他說:「聖旨宣召,如今要見駕哩,你不要驚怕!」南陔見說見駕,曉得是見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來,一似昨日帶了,隨了中大人竟來見神宗皇帝。娃子家雖不曾習著什麼嵩呼拜舞之禮,卻也擎拳曲腿,一拜兩拜的叩頭稽首,喜得個神宗跌腳歡忭,御口問道:「小孩子,你是誰人之子?可曉得姓什麼?」南陔竦然起答道:「兒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見他說出話來,聲音清朗,且語言有體,大加驚異,又問道:「你緣何得到此處?」南陔道:「只因昨夜元宵舉家觀燈,瞻仰聖容,嚷亂之中,被賊人偷馱背上前走。偶見內家車乘,只得叫呼求救。賊人走脫,臣隨中貴大人一同到此。得見天顏,實出萬幸!」神宗道:「你今年幾歲了?」南陔道:「臣五歲了。」神宗道:「小小年紀,便能如此應對,王韶可謂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舉家何等驚惶。朕今即要送還汝父,只可惜沒查處那個賊人。」南陔對道:「陛下要查此賊,一發不難。」神宗驚喜道:「你有何見,可以得賊?」南陔道:「臣被賊人馱走,已曉得不是家裡人了,便把頭帶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頂,有臣母將繡針彩線插戴其上,以厭不祥。臣比時在他背上,想賊人無可記認,就於除帽之時將針線取下,密把他中領縫線一道,插針在衣內,以為暗號。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領有此針線看,即是昨夜之賊,有何難見?」神宗丈驚道:「廳哉此兒!一點年紀,有如此大見識!朕若不得賊,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賊,方送汝回去。」又對近侍誇稱道:「如此奇異兒子,不可令宮闈中人不見一見。」傳旨急宣欽聖皇后見駕。 穿宮人傳將旨意進宮,宣得欽聖皇后到來。山呼行禮已畢,神宗對欽聖道:「外廂有個好兒子,卿可暫留宮中,替朕看養他幾日,做個得子的讖兆。」欽聖雖然遵旨謝思,不知甚麼事由,心中有些猶豫不決。神宗道:「要知詳細,領此兒到宮中問他,他自會說明白。」欽聖得旨,領了南陔自往宮中去了 神宗一面寫下密旨,差個中大人賈到開封府,是長是短的,從頭分付了大尹,立限捕賊以聞。開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尋常訪賊的事,怎敢時刻怠緩?即喚過當日緝捕使臣何觀察分付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內要拿元宵夜做不是的一夥人。」觀察稟道:「無贓無證,從何緝捕?」大尹叫何觀察上來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傳衣領針線為號之說說了一遍,何觀察道:「恁地時,三日之內管取完這頭公事,只是不可聲揚。」大尹道:「你好干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別項盜賊,小心在意!」觀察聲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齊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來商量道:「元宵夜趁著熱鬧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這一家的小兒不曾撈得去,別家得手處必多。日子不遠,此輩不過在花街柳陌酒樓飯店中,慶松取樂,料必未散。雖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記,還怕什麼?遮莫沒蹤影的也要尋出來。我每幾十個做公的分頭體訪,自然有個下落。」當下派定張二往東,李四往西。各人認路,茶坊酒肆,凡有眾人團聚面生可疑之處,即便留心挨身體看,各自去訖。 元來那晚這個賊人,有名的叫做雕兒手,一起有十來個,專一趁著鬧熱時節人叢裡做那不本分的勾當。有詩為證: 昏夜貪他唾手財,全憑手快眼兒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那一個賊人當時在王家門首,窺探蹤跡,見個小衙內齊整打扮背將出來,便自上了心,一路尾著走,不高左右。到了宣德門樓下,正在挨擠喧哄之處,覷個空,便雙手溜將過來,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縱有知覺,不過驚怕啼哭之料無妨礙,不在心上。不提防到官轎旁邊,卻會叫喊「有賊」起來。一時著了忙,想道:「利害!」卸著便走。更不知背上頭,暗地裡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記認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後來脫去,見了同夥,團聚擾來,各出所獲之物,如簪釵、金寶,珠玉,貂鼠暖耳,狐尾護頸之類,無所不有。只有此人卻是空手,述其緣故,眾賊道:「何不單雕了珠帽來?」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寶珠鈕扣,手足上各有釧鐲。就是四五歲一個小孩子好歹也值兩貫錢,怎捨得輕放了他?」眾賊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貪多嚼不爛了。」此人道:「正在內家轎邊叫喊起來,隨從的虞侯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裡,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僥倖,還望財物哩!」眾賊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無事,弟兄們且打平伙,吃酒壓驚去。」於是一日輪一個做主人,只揀隱僻酒務,便去暢飲。 是日,正在玉津園旁邊一個酒務裡頭歡呼暢飲。一個做公的,叫做李雲,偶然在外經過,聽得猜拳豁指呼紅喝六之聲。他是有心的,便踅進門來一看,見這些人舉止氣象,心下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個獨副座頭,叫聲:「買酒飯吃!」店小二先將盞箸安頓去了。他便站將起來,背著手踱來踱去,側眼把那些人逐個個覷將去,內中一個果然衣領上掛著一寸來長短彩線頭。李雲曉得著手了,叫店家:「且慢燙酒,我去街上邀著個客人一同來吃。」忙走出門,口中打個胡哨,便有七八個做公的走將攏來,問道:「李大,有影響麼?」李雲把手指著店內道:「正在這裡頭,已看的實了。我們幾個守著這裡,把一個走去,再叫集十來個弟兄一同下手。」內中一個會走的飛也似去,又叫了十來個做公的來了。發聲喊,望酒務裡打進去,叫道:「奉聖旨拿元宵夜賊人一夥!店家協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聽得「聖旨」二字,曉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後生人等,執了器械出來幫助。十來個賊,不曾走了一個,多被捆倒。正是:日間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大凡做賊的見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貓兒,見形便伏;做公的見了做賊的,就是仙鶴遇了蛇洞,聞氣即知。所以這兩項人每每私自相通,時常要些孝順,叫做「打業錢」。若是捉破了賊,不是什麼要緊公事,得些利市,便放鬆了。而今是欽限要人的事,衣領上針線斗著海底眼,如何容得寬展!當下捆住,先剝了這一個的衣服。眾賊雖是口裡還強,卻個個肉顫身搖,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贓。一直裡押到開封府來,報知大尹。大尹升堂,驗著衣領針線是實,明知無枉,喝教:「用起刑來!」令招實情。朋扒吊拷,備受苦楚,這些頑皮賴肉只不肯招。大尹即將衣領針線問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賊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劇賊,卻被小孩子算破了,豈非天理昭彰!你可記得元宵夜內家轎邊叫救人的孩子麼?你身上已有了暗記,還要抵賴到那裡去?」賊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對口無言,只得招出實話來。乃是積年累歲遇著節令盛時,即使四出剽竊,以及平時略販子女,傷害性命,罪狀山積,難以枚舉,從不敗露。豈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後,卒然被擒?卻被小子暗算,驚動天聽,以致有此。莫非天數該敗,一死難逃!大尹責了口詞,疊成文卷。大尹卻記口詞,疊成文卷。大尹卻記起舊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現捕未獲的那一件事來。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這頭,聽小子說那一頭。 也只因宣德門張燈,王侯貴戚女眷多設帳幕在門外兩廡,日間先在那裡等候觀看。其時有一個宗王家在東首,有個女兒名喚真珠,因趙姓天潢之族,人都稱他真珠族姬。年十六歲,未曾許嫁人家,顏色明艷,服飾鮮麗,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卻在西首。姨娘曉得外甥真珠姬在帳中觀燈,叫個丫鬟走來相邀一會,上復道:「若肯來,當差兜轎來迎。」真珠姬聽罷,不勝之喜,便對母親道:「兒正要見見姨娘,恰好他來相請,是必要去。」夫人亦欣然許允。打發丫鬟先去回話,專侯轎來相迎。過不多時,只見一乘兜轎打從西邊來到帳前。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邊頑耍,叫養娘們問得是來接的,分付從人隨後來,自己不耐煩等待,慌忙先自上轎去了。才去得一會,先前來的丫鬟又領了一乘兜轎來到,說到:「立等真珠姬相會,快請上轎。」王府裡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隨轎去了,如何又來迎接?」丫鬟道:「只是我同這乘轎來,那裡又有什麼轎先到?」家人們曉得有些蹺蹊了,大家忙亂起來。聞之宗王,著人到西邊去看,眼見得決不在那裡的了。急急分付虞候祗從人等四下找尋,並無影響。急具事狀,告到開封府。府中曉得是王府裡事,不敢怠慢,散遣緝捕使臣挨查蹤跡。王府裡自出賞揭,報信者二千貫,竟無下落。不題。 且說真珠姬自上了轎後,但見轎夫四足齊舉,其行如飛。真珠姬心裡道:「是頃刻就到的路,何須得如此慌走?」卻也道是轎夫腳步慣了的,不以為意。及至抬眼看時,修忽轉灣,不是正路,漸漸走到狹巷裡來,轎夫們腳高步低,越走越黑。心裡正有些疑惑,忽然轎住了,轎夫多走了去。不見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簾走出轎來,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元來是一所古廟。旁邊鬼卒十餘個各持兵杖夾立,中間坐著一位神道,面闊尺餘,鬚髯滿頦,目光如炬,肩臂擺動,像個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開大言道:「你休得驚怕!我與汝有夙緣,故使神力攝你至此。」真珠姬見神道說出話來,愈加驚怕,放聲啼哭起來。旁邊兩個鬼卒走來扶著,神道說:「快取壓驚酒來。」旁邊又一鬼卒斟著一杯熱酒,向真珠姬一邊奉來。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懷懼怕,勉強將口接著,被他一灌而盡。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轉,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來,笑道:「著了手也!」旁邊鬼卒多攢將攏來,同神道各卸了裝束,除下面具。元來個個多是活人,乃一夥劇賊裝成的。將蒙汗藥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後面去。後面定將一個婆子出來,扶去放在床上眠著。眾賊漢乘他昏迷,次第姦淫。可憐金枝玉葉之人,零落在狗黨狐群之手。姦淫已畢,分付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別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甦醒;睜眼看時,不知是那裡,但見一個婆子在旁邊坐著。真珠姬自覺陰戶疼痛,把手摸時,周圍虛腫,明知著了人手,問婆子道:「此是何處?將我送在這裡!」婆子道:「夜間眾好漢每送將小娘子來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處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閨女,你每歹人後如此胡行亂做!」婆子道:「而今說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見你是金枝玉葉,須不把你作賤。」真珠姬也不曉得他的說話因由,侮著眼只是啼哭。元來這婆子是個牙婆,專一走大人家雇賣人口的。這伙劇賊掠得人口,便來投他家下,留下幾晚,就有頭主來成了去的。那時留了真珠姬,好言溫慰得熟分。剛兩三日,只見一日一乘轎來抬了去,已將他賣與城外一個富家為妾了。 主翁成婚後,雲雨之時,心裡曉得不是處子,卻見他美色,甚是喜歡,不以為意,更不曾提起問他來歷。真珠姬也深懷羞憤,不敢輕易自言,怎當得那家姬妾頗多,見一人專寵,盡生嫉妒之心,說他來歷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來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邊激聒。主翁聽得不耐煩,偶然問其來處。真珠姬挨著心中事,大聲啼位,訴出事由來,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賣至此。主翁多曾看見榜文賞帖的,老大吃驚,恐怕事發連累。急忙叫人尋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尋思道:「此等奸徒,此處不敗,別處必露。到得根究起來,現贓在我家,須藏不過,可不是天大利害?況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尋著根底的日子。別人做了歹事,把個愁布袋丟在這裡,替他頂死不成?」心生一計,叫兩個家人家裡抬出一頂破竹轎來裝好了,請出真珠姬來。主翁納頭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識貴人,多有唐突,卻是辱莫了貴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並不知道。今情願折了身價,白送貴人還府,只望高抬貴手,凡事遮蓋,不要牽累小可則個。」真珠姬見說送他還家,就如聽得一封九重恩赦到來。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見他小心賠禮,好生過意下去,回言道:「只要見了我父母,決不題起你姓名罷了。」 主翁請真珠姬上了轎,兩個家人抬了飛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別一聲。慌忙走了五六里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轎的放下竹轎,抽身便走,一道煙去了。真珠姬在轎中探頭出看,只見靜悄無人。走出轎來,前後一看,連兩個抬轎的影蹤不見,慌張起來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拋我在此?萬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沒做理會處,只得仍舊進轎坐了,放聲大哭起來,亂喊亂叫。將身子在轎內擲顛不已,頭髮多顛得蓬鬆。 此時正是春三月天道,時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見空曠之中,一乘竹轎內有人大哭,不勝駭異,漸漸走將攏來。起初止是一兩個人,後來簸箕般圍將轉來,你詰我問,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張張,沒口得分訴,一發說不出一句明白話來。內中有老成人,搖手叫四旁人莫嚷,朗聲問: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獨自歇轎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淚,說得話出來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來在此的。有人報知府中,定當重賞。」當時王府中賞帖,開封府榜文,誰不知道?真珠姬話才出口,早已有請功的飛也似去報了。須臾之間,王府中干辦虞候走了偌多人來認看,果然破轎之內坐著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轎來換了,抬歸府中。父母與閤家人等看見頭蓬鬢亂,滿面淚痕,抱著大哭。真珠姬一發亂顛亂擲,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盡情了,方才把前時失去今日歸來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訴了一遍。宗王道:「可曉得那討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裡還護著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認得,卻是不曉得姓名,也不曉得地方,又來得路遠了,不記起在那一邊。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為。」宗王心裡道是家醜不可外揚,恐女兒許不得人家。只得含忍過了,下去聲張,老實報究。只暗地矚付開封府,留心訪賊罷了。 隔了一年,又是元宵之夜,弄出王家這件案來。其時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賊,記得王府中的事,也把來問問看,果然即是這夥人。大尹咬牙切齒,拍案大罵道:「這些賊男女,死有餘辜!」喝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訊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請明斷髮落。奏內大略云:群盜元夕所為,止於胠筐;居恆所犯,盡屬推埋。似此梟獍之徒,豈容輦轂之下!合行駢戮,以靖邦畿。神宗皇帝見奏,曉得開封府盡獲盜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龍顏大喜,批准奏章,著會官即時處決,又命開封府再錄獄詞一通來看。開封府欽此欽遵,處斬眾盜已畢,一面回奏,復將前後犯由獄詞詳細錄上。神宗得奏,即將獄詞籠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宮。 且說正宮欽聖皇后,那日親奉聖諭,賜與外廂小兒鞠養,以為得子之兆,當下謝恩領回宮中來。試問他來歷備細,那小孩子應答如流,語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經過,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自家屋裡一般,嘻笑自若。喜得個欽聖心花也開了,將來抱在膝上,寶器心肝的不住的叫。命宮娥取過梳妝匣來,替他掠發整容,調脂畫額,一發打扮得齊整。合宮妃嬪聞得欽全宮中御賜一個小兒,盡皆來到宮中,一來稱賀娘娘,二來觀看小兒。蓋因小兒是宮中所不曾有的,實覺稀罕。及至見了,又是一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魔合羅般一個能言能語,百問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麼?妃嬪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歡孩子,爭先將出寶玩金珠釧鐲等類來做見面錢,多塞在他小袖子裡,袖子裡盛滿了著不得。欽聖命一個老內人逐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領了他到各宮朝見頑耍。各自以為盛事,你強我賽,又多各有賞賜,宮中好不喜歡熱鬧。 如是十來日,正在喧哄之際,忽然駕幸欽聖宮,宣召前日孩子。欽聖當下率領南陔朝見已畢,神宗問欽聖道:「小孩子莫驚怕否?」欽聖道:「蒙聖思敕令暫鞠此兒,此兒聰慧非凡,雖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過如此。實乃陛下洪福齊天,國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勝欣幸!」神宗道:「好教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盡被開封府所獲,則為衣領上針線暗記,不到得走了一個。此兒可謂有智極矣!今賊人盡行斬訖,怕他家裡不知道,在家忙亂,今日好好送還他去。」欽聖與南陔各叩首謝恩。當下傳旨:敕令前日抱進宮的那個中大人護送歸第,御賜金犀一簏,與他壓驚。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辭了欽聖,一路出宮。欽聖尚兀自好些不割捨他,梯己自有賞賜,與同前日各宮所贈之物總貯一筐,令人一同交付與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宮門,傳命起輛犢車,繼了聖旨,就抱南陔坐在懷裡了,逕望王家而來。 去時驀地偷將去,來日從天降下來。 孩抱何緣親見帝?恍疑鬼使與神差。 話說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內,閤家裡外大小沒一個不憂愁思慮,哭哭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尋。雖然夫人與同管家的分付眾家人各處探訪,卻也並無一些影響。人人懊惱,沒個是處。忽然此日朝門上飛報將來,有中大人親繼聖旨到第開讀。襄敏不知事端,分付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紳袍笏,俯伏聽旨。只見中大人抱了個小孩子下犢車來,家人上前來爭看,認得是小衙內,到吃了一驚。不覺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歡。中大人喝道:「且聽宣聖旨!」高聲宣道:卿元宵失子,乃朕獲之,今卻還卿。特賜壓驚物一簏,獎其幼志。欽哉! 中大人宣畢,襄敏拜舞謝恩已了,請過聖旨,與中大人敘禮,分賓主坐定。中大人笑道:「老先兒,好個乖令郎!」襄敏正要問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書出來,說道:「老先兒要知令郎去來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過手來一看,乃開封府獲盜獄詞也。襄敏從頭看去,見是密詔開封捕獲,便道:「乳臭小兒,如此驚動天聽,又煩聖慮獲賊,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難報聖恩萬一!」中大人笑道:」這賊多是令郎自家拿倒的,不煩一毫聖慮,所以為妙。」南陔當時就口裡說那夜後的長怎的短,後的見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訴個不住口。先前閤家人聽見聖旨到時,已攢在中門口觀看,及見南陔出車來,大家驚喜,只是不知頭腦。直待聽見南陔備細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盡多贊歎他乖巧之極。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究會歸來的,真有先見之明也。襄敏分付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將聖上欽賞壓驚金犀,及欽聖與各宮所賜之物,陳設起來。真是珠寶盈庭,光采奪目,所直不啻巨萬。中大人摩著南陔的頭道:「哥,勾你買果兒吃了。」襄敏又叩首對闕謝恩。方命館客寫下謝表,先附中大人陳奏。等來日早朝面聖,再行率領小子謝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兒是咱家遇著攜見聖人的,咱家也有個薄禮兒,做個紀念。」將出元寶二個,彩段八表裡來。襄敏再三推辭不得,只得收了。另各厚禮答謝過中大人,中大人上車回復聖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來,閤家歡慶。襄敏公道:「我說你們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歸。今非但歸來,且得了許多恩賜,又已拿了賊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張來。可見我不著急的是麼?」合家各各稱服。後來南陔取名王采,政和年間,大有文聲,功名顯達。只看他小時舉動如此,已佔大就矣。 小時了了大時佳,五歲孩童已足誇。 計縛劇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還家。


卷之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 詩云: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長恨歌》中之語。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之夜,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願:願生生世世得為夫婦。後來馬嵬之難,楊貴妃自縊,明皇心中不捨,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氣,見之玉真仙宮,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願,還要復降人間,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所以白樂天述其事,做一篇《長恨歌》,有此四句。蓋謂世間惟有願得成雙的,隨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願成雙的古怪事,做個得勝頭回。宋時唐州比陽,有個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與一個猖伎往來得密。相與日久,勝似夫妻。每要取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歸家見了舊妻時,一發覺得厭憎,只管尋是尋非,要趕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個乖巧的,見不是頭,也就懷著二心,無心戀著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趲得些私房,未好便輕易走動。其時身畔有一女兒,年止數歲,把他做了由頭,婉辭哄那大秀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兒又小,你趕我出去,叫我那裡去好?我決不走路的。」口裡如此說,卻日日打點出去的計較。 後來王生竟到淮上,帶了娼婦回來。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賃一所房子,與他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發堅意要去了,把家中細軟盡情藏過,狼亢傢伙什物多將來賣掉。等得王生歸來,家裡椅桌多不完全。箸長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樣。訪知儘是妻子敗壞了,一時發怒道:「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決絕!」妻子也奮然攘臂道:「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要去得明白。我與你當官休去!」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一直嚷到縣堂上來。知縣問著備細,乃是夫妻兩人彼此願離,各無系戀。取了詞,畫了手模,依他斷離了。家事對半分開,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產還夫。所生一女,兩下爭要。妻子訴道:「大秀薄倖,寵娼棄妻,若留女兒與他,日後也要流落為娼了。」知縣道他說得是,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各無詞說。出了縣門,自此兩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到家同住。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買些瓶罐之類,擺在門前,做些小經紀。他手裡本自有錢,恐怕大秀他日還有別是非,故意妝這個模樣。一日,王生偶從那裡經過,恰好妻子在那裡搬運這些瓶罐,王生還有些舊情不忍,好言對他道:「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何不別做些什麼生意?」其妻大怒,趕著罵道:「我與你決絕過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後的!來調甚麼喉嗓?」王生老大沒趣,走了回來,自此再不相問了。 過了幾時,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將出來,盡數與了女婿,約有十來萬貫,皆在王家時瞞了大秀所藏下之物。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倖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後來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殯殮,將要埋葬,女兒道:「生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處,也是我女兒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喪柩歸來,重復開棺,一同母屍,各加洗滌,換了衣服,兩屍同臥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時刻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頓好了,過了一會,女兒走來看看,吃了一驚。兩屍先前同是仰臥的,今卻東西相背,各向了一邊。叫聚閤家人多來看著,盡都駭異。有的道:「眼見得生前不合,死後還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個移動了,那裡有死屍會掉轉來的?」女兒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舊把來仰臥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時,動手起屍,兩個屍骸仍舊多是側眼著,兩背相向的,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女兒不忍,畢竟將來同葬了,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婦不願成雙的榜樣,比似那生生世世願為夫婦的差了多少!
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拆散了,死後精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滅的話本。可見世間的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有詩為證: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後圖他共穴藏。 信是世間情不泯,韓憑塚上有鴛鴦。 這個話本,在元順帝至元年間,淮南有個民家姓劉,生有一女,名喚翠翠。生來聰明異常,見字便認,五六歲時便能誦讀詩書。父母見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學堂去,等他多讀些在肚裡,做個不帶冠的秀才。鄰近有個義學,請著個老學究,有好些生童在裡頭從他讀書,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叫名金定,生來俊雅,又兼賦性聰明。與翠翠一男一女,真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況又是同年生的,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又是一般的年紀,後來畢竟是一對夫妻。」金定與翠翠雖然口裡不說,心裡也暗地有些自任,兩下相愛。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以見相慕之意,詩云: 十二欄杆七寶台,春風到處艷陽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詩云: 平生有恨祝英台,懷抱何為不肯開? 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在學堂一年有幸,翠翠過目成誦,讀過了好些書,已後年已漸長,不到學堂中來了。十六歲時,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便關了房門,只是啼哭,連粥飯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時不在心上,後來見每次如此,心中曉得有些尷尬。仔細問他,只不肯說。再三委曲盤問,許他說了出來,必定依他。翠翠然後說道:「西家金定,與我同年,前日同學堂讀書時,心裡已許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父母聽罷,想道:「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卻是家道貧窮,豈是我家當門對戶?」然見女兒說話堅決,動不動哭個不住,又不肯飲食,恐怕違逆了他,萬一做出事來,只得許他道:「你心裡既然如此,卻也不難。我著媒人替你說去。」劉老尋將一個媒媽來,對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媒媽道:「金家貧窮,怎對得宅上起?」劉媽道:「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學,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許他。」媒媽道:「只怕宅上嫌貧不肯,既然肯許,卻有何難?老媳婦一說便成。」 媒媽領命,竟到金家來說親。金家父母見說了,慚愧不敢當,回復媒媽道:「我家甚麼家當,敢去扳他?」媒媽道:「不是這等說!劉家翠翠小娘子心裡一定要嫁小官人,幾番啼哭不食,別家來說的,多回絕了。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已許下他,肯與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金老夫妻道:「據著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姐過,只是家下委實貧難,那裡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應承不得。」媒媽道:「應承由不得不應承,只好把說話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媽道:「而今我替你傳去,只說道寒家有子,頗知詩書,貴宅見諭,萬分盛情,敢不從命?但寒家起自蓬篳,一向貧薄自甘,若要取必聘問婚娶諸儀,力不能辦,是必見亮,毫不責備,方好應承。如此說去,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將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勞周全則個。」 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覆命,劉家父母愛女過甚,心下只要成事。見媒媽說了金家自揣家貧,不能下禮,便道:「自古道,婚姻論財,夷虜之道,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那在財禮?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裡,只怕難過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裡做個贅婿,這才使得。」媒媽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說。這是倒在金家懷裡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歡萬喜,應允不迭。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把金定招將過去。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多是女家自備了過來。從來有這話的:入捨女婿只帶著一張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費分毫,竟成了親事。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從 當日過門交拜,夫妻相見,兩下裡各稱心懷。是夜翠翠於枕上口占一詞,贈與金生道: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殢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熏羞顰。輕憐痛惜莫辭頻。願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右調《臨江仙》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 記得書齋同筆硯,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深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後有誰親?(調同前〕 兩人相得之樂,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鴛鴦之遊碧沼,無以過也。誰料樂極悲來,快活不上一年,撞著元政失綱,四方盜起。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沿海一帶郡縣盡為所陷。部下有個李將軍,領兵為先鋒,到處民間擄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聞說劉翠翠之名,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時閤家只好自顧性命,抱頭鼠竄,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擁著去了。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欲待跟著軍兵蹤跡尋訪他去,爭奈元將官兵,北來征討,兩下爭持,干戈不息,路斷行人。恐怕沒來由走去,撞在亂兵之手死了,也沒說處。只得忍酸含苦,過了日子。 至正未年,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盡歸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議招撫。士誠原沒有統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滿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為王爵,各守封疆。民間始得安靜,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時刻不能去心。看見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尋訪,收拾了幾兩盤纏,結束了一個包裹,來別了自家父母,對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訪著妻子蹤跡,若不得見,誓不還家了。」痛哭而去。路由揚州過了長江,進了潤州,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來到平江。聽得路上人說,李將軍見在紹興守禦,急忙趕到臨安,過了錢塘江,趁著西興夜船到得紹興。去問人時,李將軍已調在安豐去屯兵了,又不辭辛苦,問到安豐。安豐人說:「早來兩日,也還在此,而今回湖州駐紮,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時,又要到別處去。」安豐人道:「湖州是駐紮地方,不到別處去了。」金生道:「這等,便遠在天邊,也趕得著。」於是一路向湖州來。 算來金生東奔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在路上也過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勾見妻子一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於路沒了盤纏,只得乞丐度日,沒有房錢,只得草眼露宿。真正心堅鐵石,萬死不辭。不則一日,到了湖州。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裡。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焰赫奕。走到他門前去看時,好不威嚴。但見:門牆新彩,綮戟森嚴。獸面銅環,並銜而宛轉;彪形鐵漢,對峙以巍峨。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著一雙不吃食的獅子,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金生到了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只是舒頭探腦,望裡邊一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 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問道:「你這秀才有甚麼事幹?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奸細麼?將軍知道了,不是耍處。」金生對他唱個喏道:「老丈拜揖。」老蒼頭回了半揖道:「有甚麼話?」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亂離時節,有一妹子失去,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下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在,意欲求見一面。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且喜得遇老丈。」蒼頭道:「你姓甚名誰?你妹子叫名甚麼?多少年紀?說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復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說著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識字通書,失去時節,年方十六歲,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老蒼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專房之寵,不比其他。你的說話,不差,不差!依說是你妹子,你是舅爺了。你且在門房裡坐一坐,我去報與將軍知道。」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題。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隨順。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閤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大秀家裡,只能勉強依從。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愛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是無刻不思念大秀,沒有快活的日子。心裡癡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爭奈日復一日,隨著李將軍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裡有個哥哥麼?」翠翠心裡想道:「我那得有甚麼哥哥來?多管是大秀尋到此間,不好說礎,故此托名。」遂轉一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他甚麼名字才曉得。」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麼劉金定。」翠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曉得是大秀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李將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將軍分付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 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金定姓劉,淮安人氏,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請起,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旁邊站著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進去傳命道:「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果然是大秀金定!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不做美,好像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裡。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裡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今日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此處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也。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麼疑心,只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我還要替舅舅計較。」分付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身上塵污的舊衣。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床帳被席,是件整備,請金生在裡頭歇宿。金生已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裡宿了。只是心裡想著妻子就在裡面,好生難過! 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道:「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將軍相見已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麼?」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過的,有甚麼不曉得的勾當?」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寵任,趨附我的盡多。日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札堆滿,沒個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裡頭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將軍見說大喜。連忙在裡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交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我看詳裡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為這些難處,而今卻好了。」金生拿到書房裡去,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回答停當,將稿來與將軍看。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就帶些解說在裡頭。聽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裡要說的話。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從此一發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至外設一個不喜歡他的。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將軍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將軍得意自不必說。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麼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誰想自廳前一見之後,再不能勾相會。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時值交秋天氣,面風夜起,白露為霜。獨處空房,感歎傷悲,終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甚不快活處?不知心裡還記著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淒,時刻難過?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 好花移入玉欄干,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團! 詩成,寫在一張箋紙上了,要寄進去與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洩漏了風聲,生出一個計較來,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將詩藏在領內了,外邊仍舊縫好。叫那書房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我身上單薄,這件布袍垢穢不堪,你替我拿到裡頭去,支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補一補,好拿來與我穿。」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與你這錢買果兒吃。」小豎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麼推托?拿了布袍一徑到裡頭去,交與翠翠道:「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付與翠娘整理的。」翠娘曉得是大秀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他放下了,過一日來拿。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大秀著身的衣服,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又想道:「大秀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有甚麼機關在裡面。」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將開來。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信紙縫在裡面,卻是一首詩。翠翠將來細讀,一頭讀,一頭哽哽咽咽,只是流淚。讀罷,哭一聲道:」我的親夫呵!你怎知我心事來?」噙著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內了。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金生拭淚讀其詩道: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其情已見。又想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日鬱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膈之疾。 將軍也著了急,屢請醫生調治。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你道金生這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麼?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裡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症。將軍看見病勢已凶,不好阻他,當下依允,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可憐金生在床上一絲兩氣,轉動不得。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著眼淚,將手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喚道:「哥哥!掙扎著,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說罷淚如泉湧。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妻子翠翠扶他,長歎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裡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邊,自家強抬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報與將軍知道,將軍也著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了翠翠,分付從厚殯殮。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面,將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殯。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然後回來。自此精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李將軍多方醫救,翠翠心裡已不得要死,並不肯服藥。展轉床席,將及兩月。一日,請將軍進房來,帶著眼淚對他說道:「妻自從十六歲上拋家相從,已得幾載。流高他鄉,眼前並無親人,止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妾痛苦畢竟不起,切記我言,可將我屍骨埋在哥哥旁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賬妾之大恩也。」言畢大哭,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閒事縈心,且自將息。說不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將軍慟哭一番,念其臨終叮矚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塚旁。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倒得做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於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翠翠家裡淮安劉氏有一舊僕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柳掩映。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並肩坐著。僕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翠翠開日問父母存亡,及鄉里光景。僕人一一回答已畢,僕人問道:「娘子與郎君離了鄉里多年,為何到在這裡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裡,後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僕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終日懸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領了這僕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明日將出一封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僕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叫齊了一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元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六之書。書上寫道:「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檀弄湟池之兵。封豸長蛇,互相吞併;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卒。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人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而放妓。蓬島踐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將謂瓶沉而簪折,豈期壁返而珠還?殆同玉蕭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卷;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叮嚀。未奉甘旨,先此申復。」讀罷,大家歡喜。劉老問僕人道:「你記得那裡住的去處否??」僕道:「好大房子!我在裡頭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後不記得?」劉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道,會一會他夫妻來。」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別了家裡,一同僕人徑奔湖州。僕人領至道場山下前日留宿之處,只叫得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裡說起高堂大廈?惟有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跡。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劉老道:「莫不錯了?」僕人道:「前日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烏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後會得錯?」 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劉老與僕人問道:「老師父,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裡邊居住,今如何不見了?」老僧道:「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什麼房子來?敢是見鬼了!」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青來,故此相尋。今家書見在,豈有是鬼之理?」急在纏帶裡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副白紙,才曉得果然是鬼。這裡正是他墳墓,因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老僧道:「李將軍是張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骨頭不知落在那裡了,後得有這樣墳上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慟,對著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封書賺我千里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隱跡,沒處追尋,叫我後生過得!我與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道:「老檀越不必傷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老僧禪捨去此不遠,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間露立不便,且到禪捨中一宿。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劉老道:「如此,極感老師父指點。」遂同僕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禪捨中。老僧將素齋與他主僕吃用,收拾房臥安頓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床,忽聽得門晌處,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細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劉老也揮著眼淚,撫摸著翠翠道:「兒,你有說話只管說來。」翠翠道:「向著不幸,遭值亂兵。忍恥偷生,離鄉背井。叫天無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棄,將來相訪,托名兄妹,暫得相見。隔絕夫婦,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兒亦繼沒。猶喜許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僕人寄此一信。兒與金郎生雖異處,死卻同歸。兒願已畢,父母勿以為念!」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只道你夫妻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歸去,遷於先壟之下,也不辜負我來這一番。」翠翠道:「向著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故本避幽真,敢與金郎同來相見。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劉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死後也該依傍祖壟。只是陰道尚靜,不宜勞擾。況且在此溪山秀麗,草木榮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因近禪寶,時聞妙理。不久就與金郎托生,重為夫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說了。」抱住劉老,放聲大哭。寺裡鐘嗚,忽然散去。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老僧走到面前道:「夜來有所見否?」劉老——述其夢中之言。老僧道:「賢女輩精靈未泯,其言可信也。幽真之事,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劉老再三謝別了老僧。一同僕人到城市中,辦了些牲醇酒饌,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掉歸淮安去。 至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為佳話。此乃生前隔別,死後成雙,猶自心願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鐘也。有詩為證: 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只願死同埋。 試看金翠當年辛,憒憒將軍更可哀!

卷之七 呂使者情媾宦家妻 吳大守義配儒門女 詞曰: 疏眉秀盼,向春風,還是宣和裝束。貴氣盈盈姿態巧,舉止況非凡俗。宋寶宗姬,秦王幼女,曾嫁欽慈族。干戈橫蕩,事隨天地翻覆。一笑邂遁相逢,勸人滿飲,旋吹橫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舊日榮華,如今憔悴,付與杯中醁。興亡休問,為伊且盡船玉。 這一首詞名喚《念奴嬌》,乃是宋朝使臣張孝純在粘罕席上有所見之作。當時靖康之變,徽、欽被擄,不知多少帝女王孫被犬羊之類群驅北去,正是「內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的時節。到得那裡,誰管你是金枝玉葉?多被磨滅得可憐。有些顏色技藝的,才有豪門大家收做奴婢,又算是有下落的了。其餘驅來逐去,如同犬彘一般。張孝純奉使到彼雲中府,在大將粘罕席上見個吹笛勸酒的女子是南方聲音,私下偷問他,乃是秦王的公主,粘罕取以為婢。說罷,嗚咽流涕。孝純不勝傷感,故賦此詞。 後來金人將欽宗遷往大都燕京,在路行至平順州地方,駐宿在館驛之中。時逢六夕佳節,金虜家規制,是日官府在驛中排設酒肆,任從人沽酒會飲。欽宗自在內室坐下,閒看外邊喧鬧,只見一個韃婆領了幾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這些飲酒的座頭邊,或歌或舞或吹笛,斟著酒勸著座客。座客吃罷,各賞些銀鈔或是灑食之類,眾女子得了,就去納在韃婆處,韃婆又嫌多道少,打那討得少的。這個撻婆想就是中華老鴇兒一般。少間,驛官叫一個皂衣典吏繼了酒食來送欽宗。其時欽宗只是軟中長衣秀才打扮,那韃婆也不曉得是前日中朝的皇帝,道是客人吃酒,差一個吹橫笛的女子到室內來伏侍。女子看見是南邊官人,心裡先自淒慘,嗚嗚咽咽,吹不成曲。欽宗對女子道:「我是你的鄉人,你東京是誰家女子?」那女子向外邊看了又看,不敢一時就說,直等那韃婆站得遠了,方說道:「我乃百王宮魏王孫女,先嫁欽慈太后侄孫。京城既破,被賊人擄到此地,賣在粘罕府中做婢。後來主母嫉妒,終日打罵,轉賣與這個胡婦。領了一同眾多女子,在此日夜求討酒錢食物,各有限數,討來不勾,就要痛打。不知何時是了!官人也是東京人,想也是被擄來的了。」欽宗聽罷,不好回言,只是暗暗淚落,目不忍視,好好打發了他出去。這個女子便是張孝純席上所遇的那一個。詞中說「秦王幼女」,秦王乃是廷美之後,徽宗時改封魏王,魏王即秦王也。真個是風子龍孫,遭著不幸,流落到這個地位,豈不可憐! 然此乃是天地反常時節,連皇帝也顧不得自家身子,這樣事體,不在話下。還有個清平世界世代為官的人家,所遭不幸,也墮落了的。若不是幾個好人相逢,怎能勾拔得個身子出來?所以說: 紅顏自古多薄命,若落娼流更可憐! 但使逢人提掇起,淤泥原會長青蓮。 說話宋時饒州德興縣有個官人董賓卿,字仲臣,夫人是同縣祝氏。紹興初年,官拜四川漢州大守,全家赴任。不想仲臣做不得幾時,死在官上了。一家老小人口又多,路程又遠,宦囊又薄,算計一時間歸來不得,只得就在那邊尋了房子,權且駐下。仲臣長子元廣,也是祝家女婿,他有祖蔭在身,未及調官,今且守孝在漢洲。三年服滿,正要別了母親兄弟,掣了家小,赴闕聽調,待補官之後,看地方如何,再來商量搬取全家。不料未行之先,其妻祝氏又死,遺有一女。元廣就在漢州娶了一個富家之女做了繼室,帶了妻女同到臨安補官,得了房州竹山縣令。地方窄小,又且路遠,也不能勾去四川接家屬,只同妻女在衙中。
過了三年,考滿,又要進京,當時掣家東下。且喜竹山到臨安雖是路長,卻自長江下了船,乃是一水之地。有同行駐泊一船,也是一個官人在內,是四川人,姓呂,人多稱他為呂使君,也是到臨安公幹的。這個官人年少風流,模樣俊俏。雖然是個官人,還像個子弟一般。棲泊相並,兩邊彼此動問。呂使君曉得董家之船是舊日漢州大守的兒子在內,他正是往年治下舊民,過來相拜。董元廣說起親屬尚在漢州居駐,又兼繼室也是漢州人氏,正是通家之誼。大家道是在此聯舟相遇,實為有緣,彼此欣幸。大凡出路之人,長途寂寞,已不得尋些根絆,圖個往來。況且同是衣冠中體面相等,往來更便。因此兩家不是你到我船中,就是我到你船中,或是飲酒,或是閒話,真個是無日不會,就是骨肉相與,不過如此,這也是官員每出外的常事。 不想董家船上卻動火了一個人。你道是那個?正是那竹山知縣的晚孺人。元來董元廣這個繼室不是頭婚,先前曾嫁過一個武官。只因他丰姿妖艷,情性淫蕩,武官十分壁愛,盡力奉承,日夜不歇,淘虛了身子,一病而亡。青年少寡,那裡熬得?待要嫁人,那邊廂人聞得他妖淫之名,沒人敢攬頭,故此肯嫁與外方,才嫁這個董元廣。怎當得元廣稟性怯弱,一發不濟,再不能暢他的意。他欲心加火,無可煞渴之處,因見這呂使君丰容俊美,就了不得動火起來。況且同是四川人,鄉音慣熟,到比丈失不同。但是到船中來,裡頭添茶暖酒,十分親熱。又拋聲調噪,要他曉得。那呂使君乖巧之人,頗解其意,只礙著是同袍間,一時也下不得手。誰知那孺人,或是露半面,或是露全身,眉來眼去,恨不得一把抱了他進來。日間眼裡火了,沒處洩得,但是想起,只做大秀不著,不住的要幹事。弄得元廣一絲兩氣,支持不過,疾病上了身子。呂使君越來侯問慇勤,曉夜無間。趁此就與董孺人眉目送情,兩下做光,已此有好兒分了。 舟到臨安,董元廣病不能起。呂使君分付自己船上道:」董爺是我通家,既然病在船上,上去不得,連我行李也不必發上岸,只在船中下著,早晚可以照管。我所在公事,抬進城去勾當罷了。」過了兩日,董元廣畢竟死了。呂使君出身替他經紀喪事,凡有相交來吊的,只說:「通家情重,應得代勞。」來往的人盡多讚歎他高義出入,今時罕有!那曉得他自有一副肚腸藏在裡頭,不與人知道的。正是: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假若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呂使君與董孺人計議道:「饒州家鄉又遠,蜀中信息難通,令公棺柩不如就在臨安權且擇地安葬。他年親丁集會了,別作道理。」商量已定,也都是呂使君擺撥。一面將棺柩安頓停當,事體已完。孺人事領元廣前妻遺女,出來拜謝使君。孺人道:「亡失不幸,若非大人周全料理,賬妾煢煢母子,怎能勾亡夫人土?真乃是骨肉之恩也。」使君道:「下官一路感蒙令公不棄,通家往來,正要久遠相處,豈知一旦棄撇?客途無人料理,此自是下官身上之事。小小出力,何足稱謝!只是殯事已畢,而今孺人還是作何行止?」孺人道:「亡失家口盡在川中,妾身也是川中人,此間並無親戚可投,只索原回到川中去。只是路途迢遞,煢煢母子,無可倚靠,寸步難行,如何是好?」使君陪笑道:「孺人不必憂慮,下官公事勾當一完,也要即回川中,便當相陪同往。只望孺人勿嫌棄足矣!」孺人也含笑道:「果得如此提掣,還鄉百日,寸心感激,豈敢忘報!」使君帶著笑,丟個眼色道:「且看孺人報法何如?」兩人之言俱各有意,彼此心照。只是各自一隻官船,人眼又多,性急不便做手腳,只好咽干唾而已。有一隻《商調·錯葫蘆》單道這難過的光景: 兩情人,各一舟。總春心不自由,只落得雙飛蝴蝶夢莊周。活冤家猶然不聚頭,又不知幾時消受?抵多少眼穿腸斷為牽。 卻說那呂使君只為要營勾這董孺人,把自家公事趲幹起了,一面支持動身。兩隻船廝幫著一路而行,前前後後,止隔著盈盈一水。到了一個馬頭上,董孺人整各著一席酒,以謝孝為名,單請著呂使君。呂使君聞召,千歡萬喜,打扮得十分俏倬,趨過船來。孺人笑容可掬,迎進艙裡,一口稱謝。三杯茶罷,安了席,東西對坐了,小女兒在孺人肩下打橫坐著。那女兒止得十來歲,未知甚麼頭腦,見父親在時往來的,只說道可以同坐吃酒的了。船上外水的人,見他們說的多是一口鄉談,又見日逐往來甚密,無非是關著至親的勾當,那管其中就裡?誰曉得借酒為名,正好兩下做光的時節。正是: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兩人飲酒中間,言來語去,眉目送情,又不須用著馬泊六,竟是自家覷面打話,有什麼不成的事?只是耳目眾多,也要遮飾些個。看看月色已上,只得起身作別。使君道:」匆匆別去,孺人晚間寂寞,如何消遣?」孺人會意,答道:」只好獨自個推窗看月耳。」使君曉得意思許他了,也回道:」月色果好,獨睡不穩,也待要開窗玩月,不可辜負此清光也。」你看兩人之言,盡多有意,一個說開窗,一個說推窗,分明約定晚間窗內走過相會了。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叫心腹家童分付船上:「要兩船相並幫著,官艙相對,可以照管。」船上水手聽依分付,即把兩船緊緊貼著住了。人靜之後,使君悄悄起身,把自己船艙裡窗輕推開來,看那對船時節,艙裡小窗虛掩。使君在對窗咳嗽一聲,那邊把兩扇小窗一齊開了。月光之中,露出身面,正是孺人獨自個在那裡。使君忙忙跳過船來,這裡儒人也不躲閃。兩下相偎相抱,竟到房艙中床上,幹那話兒去了:一個新寡的文君,正要相如補空;一個獨居的宋玉,專待鄰女成雙。一個是不系之舟,隨人牽挽;一個如中流之揖,惟我蕩搖。沙邊鸚鵬好同眼,水底鴛鴦堪比樂。 雲雨既畢,使君道:「在下與孺人無意相逢,豈知得諧夙願?三生之幸也!」孺人道:「前日瞥見君子,已使妾不勝動念。後來亡失遭變,多感周全。女流之輩,無可別報,今日報以此身。願勿以妾自獻為嫌,他日相棄,使妻失望耳。」使君道:「承子不棄,且自歡娛,不必多慮。」自此朝隱而出,掛隱而入,日以為常,雖外邊有人知道,也不顧了。一口正歡樂間,使君忽然長歎道:「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遠,還有幾時。若一到彼地,你自有家,我自有室,豈能常有此樂哉!」孺人道:「不是這樣說,妻失既身亡,又無兒女,若到漢洲,或恐親屬拘礙。今在途中,惟妾得以自主,就此改嫁從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誰人禁得我來?」使君聞言,不勝欣幸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縣自有田宅莊房,盡可居住。那是此間去的便道,到得那裡,我接你上去住了,打發了這兩隻船。董家人願隨的,就等他隨你住了;不願的,聽他到漢州去,或各自散去。漢州又遠,料那邊多是孤寡之人,誰管得到這裡的事?倘有人說話,只說你遭喪在途,我已禮聘為外室了,卻也無奈我何!」孺人道:「這個才是長遠計較。只是我身邊還有這小妮子,是前室祝氏所生,今這個卻尤去處,也是一累。」使君道:「這個一發不打緊,目下還小,且留在身邊養著。日後有人訪著,還了他去。沒人來訪,等長大了,不拘那裡著落了便是,何足為礙?」 兩人一路商量的停停當當,到了那縣,果然兩船上東西盡情搬上去住了。可惜董家竹山一任縣令,所有宦資連妻女,多屬之他人。隨來的家人也盡有不平的,卻見主母已隨順了,呂使君又是個官宦,誰人敢與人爭銜?只有氣不伏不情願的,當下四散而去。呂使君雖然得了這一手便宜,也被這一干去的人各處把這事播揚開了。但是聞得的,與舊時稱讚他高誼的,盡多譏他沒行止,鄙薄其人。至於董家關親的見說著這話,一發切齒痛恨,自不必說了。 董家關親的,莫如祝氏最切。他兩世嫁與董家。有好些出仕的在外,盡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稱。有一個祝次騫,在朝為官,他正是董元廣的妻兄。想著董氏一家飄零四散,元廣妻女被人佔據,亦且不知去向,日夜系心。其時鄉中王恭肅公到四川做制使,托他在所屬地方訪尋。道裡遼闊,誰知下落?乾道初年,祝次騫任幕州大守,就除利路運使。那呂使君正補著嘉州之缺,該來與祝次喜交代。呂使君曉得次騫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幹了那件短行之事,怎有膽氣見他?遷延稽留,不敢前來到任。祝次安也恨著呂使君是禽獸一等人,心裡已不得不見他,趁他未來,把印緩解卸,交與僚官權時收著,竟自去了。呂使君到得任時,也就有人尋他別處是非,彈上一本,朝廷震怒,狼狽而去。 祝次騫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訪得甥女兒的消耗,心中常時抱恨。也是人有不了之願,天意必然生出巧來。直到乾道丙戌年間,次騫之子祝東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總干之職。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幹,道經綿州。綿州大守吳仲廣出來迎著,置酒相款。仲廣原是待制學士出身,極是風流文采的人。是日郡中開宴,凡是應得承直的娼優無一不集。東老坐間,看見戶椽旁邊立著一個妓女,姿態恬雅,宛然閨閣中人,絕無一點輕狂之度。東老注目不瞬,看勾多時,卻好隊中行首到面前來斟酒,東老且不接他的酒,指著那戶椽旁邊的妓女問他道:「這個人是那個?」行首笑道:「官人喜他麼?」東老道:「不是喜他,我看他有好些與你們不同處,心中疑怪,故此問你。」行首道:「他叫得薛倩。」東老正要細問,吳太守走出席來,斟著巨觥來勸,東老只得住了話頭,接著太守手中之酒,放下席間,卻推辭道:「賤量實不能飲,只可小杯適興。」太守看見行首正在旁邊,就指著巨觥分付道:「你可在此奉著總干,是必要總干飲乾,不然就要罰你。」行首笑道:「不須罰小的,若要總干多飲,只叫薛倩來奉,自然毫不推辭。」吳太守也笑道:「說得古怪,想是總干曾與他相識麼?」東老道:「震亨從來不曾到大府這裡,何由得與此輩相接?」太守反問行首道:「這等,你為何這般說?」行首道:「適間總干殷殷問及,好生垂情於他。」東老道:「適才邂遁之間,見他標格,如野鶴在雞群。據下官看起來,不像是箇中之人,心裡疑惑,所以在此詢問他為首的,豈關有甚別意來?」太守道:「既然如此,只叫薛倩侍在總干席旁勸酒罷了。」 行首領命,就喚將薛倩來侍著。東老正要問他來歷,恰中下懷,命取一個小杌子賜他坐了,低問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風塵中人,為何在此?」薛倩不敢答應,只歎口氣,把閒話支吾過去。東老越來越疑心,過會又問道:「你可實對我說?」薛倩只是不開口,要說又住了。東老道:「直說不妨。」薛倩道:「說也無干,落得羞人。」東老道:「你盡說與我知道,焉知無益?」薛倩道:「尊官盤問不過,不敢不說,其實說來可羞。我本好人家兒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業債所欠,今世償還,說他怎的!」東老惻然動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漢州知州,竹山知縣麼?」薛倩大驚,哭將起來道:「官人如何得知?」東老道:「果若是情道:「說也無干,落得羞人。」東老道:「你盡說與我知道,焉知無益?」薛倩道:「尊官盤問不過,不敢不說,其實說來可羞。我本好人家兒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業債所欠,今世償還,說他怎的!」東老惻然,汝母當姓祝了。」薛倩道:「後來的是繼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東老道:「汝母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我聞你與繼母流落於外,尋覓多年,竟無消耗,不期邂遁於此。卻為何失身妓籍?可各與我說。」薛倩道:「自從父親亡後,即有呂使君來照管喪事,與同繼母一路歸川。豈知得到川中,經過他家門首,竟自盡室佔為己有,繼母與我多隨他居住多年,那年壞官回家,鬱鬱不快,一病而亡。這繼母無所倚靠,便將我出賣,得了薛媽六十千錢,遂入妓籍,今已是一年多了。追想父親亡時,年紀雖小,猶在目前。豈知流落羞辱,到了這個地位!」言畢,失聲大哭,東老不覺也哭將起來。初時說話低微,眾人見他交頭接耳,盡見道無非是些調情肉麻之態,那裡管他就裡?直見兩人多哭做一堆,方才一座驚駭,盡來詰問。東老道:「此話甚長,不是今日立談可盡,況且還要費好些周折,改日當與守公細說罷了。」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問。酒罷各散,東老自向公館中歇宿去了。 薛倩到得家裡,把席間事體對薛媽說道:「總干官府是我親眷,今日說起,已自從帳。明日可到他寓館一見,必有出格賞賜。」薛媽千歡萬喜。到了第二日,薛媽率領了薛倩,來到總干館舍前求見。祝東老見說,即叫放他母子進來。正要與他細話,只見報說太守吳仲廣也來了。東老笑對薛倩遭:「來得正好。」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太守下得轎,薛倩走過去先叩了頭。太守笑道:「昨日哭得不勾,今日又來補麼?」東老道:「正要見守公說昨日哭的緣故,此子之父董元廣乃竹山知縣,祖父仲臣是漢州太守,兩世衣冠之後。只因祖死漢州,父又死於都下。妻女隨在舟次,所遇匪人,流落到此地位。乞求守公急為除去樂籍。」太守惻然道:「元來如此!除籍在下官所司,其為易事。但除籍之後,此女畢竟如何?若明公有意,當為效勞。」東老道:「不是這話,此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下官正與此女為嫡表兄妹。今既相遇,必須擇個良人嫁與他,以了其終身。但下官尚有公事須去,一時未得便有這樣湊巧的。愚意欲將此女暫托之尊夫人處安頓幾時,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待此行所得諸台及諸郡饋遺路贐之物,悉將來為此女的嫁資。慢慢揀選一個佳婿與他,也完我做親眷的心事。」太守笑道:「天下義事,豈可讓公一人做盡了?我也當出二十萬錢為助。」東老道:「守公如此高義,此女不幸中大幸矣!」當下分付薛倩:「隨著吳太守到衙中奶奶處住著,等我來時再處。「太守帶者自去。東老叫薛媽過來,先賞了他十千錢,說道:「薛倩身價在我身上,加利還你。」薛媽見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違?只得淒淒涼涼自去了。東老一面往成都不題。 且說吳太守帶得薛倩到衙裡來,叫他見過了夫人,說了這些緣故,叫夫人好好看待他,夫人應允了。吳太守在衙裡,仔細把薛倩舉動看了多時,見他仍是滿面憂愁,不歇的歎氣,心裡忖道:「他是好人家女兒,一向墮落,那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今既已遇著表兄相托,收在官衙,他一打點嫁人,已提挈在好處了,為何還如此不快?他心中畢竟還有掉不下的事。」教夫人緩緩盤問他各細,薛倩初時不肯說,吳太守對他說:」不拘有甚麼心事,只管明白說來,我就與你做主。」薛倩方才說道:「官人再三盤問,不敢不說,說來也是枉然的。」太守道:「你且說來,看是如何?」薛倩道:「賬妾心中實是有一個人放他不下,所以被官人看破了。」太守道:「是甚麼人?」薛倩道:」妾身雖在煙花之中,那些浮浪子弟,未嘗傾心交往。只有一個書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曾到妾家往來,彼此相愛。他也曉得妾身出於良家,深加憫恤,越覺情濃,但是入城,必來相敘。他家父母知道,拿回家去痛打一頓,鎖禁在書房中。以後雖是時或有個信來,再不能勾見他一面了。今家官人每抬舉,若脫離了此地,料此書生無緣再會,所以不覺心中悻悻,撇放不開,豈知被官人看了出來!」太守道:「那個書生姓甚麼?」薛倩道:「姓史,是個秀才,家在鄉間。」太守道:「他父親是甚麼人?」薛倩道:「是個老學究。」太守道:「他多少家事,娶得你起麼?」薛倩道:「因是寒儒之家,那書生雖往來了幾番,原自力量不能,破費不多,只為情上難捨,頻來看覷。他家幾自道破壞了傢俬,狠下禁鎖,怎有錢財娶得妾身?」太守道:「你看得他做人如何?可真心得意他否?」薛倩道:「做人是個忠誠有餘的,不是那些輕薄少年,所以妻身也十分敬愛。誰知反為妻受累,而今就得意,也沒處說了。」說罷,早又眼淚落將出來。 太守問得明白,出堂去僉了一張密票,差一個公人,撥與一匹快馬,急取綿州學史秀才到州,有官司勾當,不可遲誤!公人得了密票,狐假虎威,扯做了一場火急勢頭,忙下鄉來,敲進史家門去,將硃筆官票與看,乃是府間遣馬追取秀才,立等回話的公事。史家父子驚得呆了,各設想處。那老史埋怨兒道:「定是你終日宿娼,被他家告害了,再無他事。」史秀才道:「府奠大人取我,又遣一匹馬來,焉知不是文賦上邊有甚麼相商處?」老史道:「好來請你?柬帖不用一個,出張朱票?」史秀才道:「決是沒人告我!」父子兩個胡猜不住,公人只催起身。老史只得去收拾酒飯,待了公人,又送了些辛苦錢,打發兒子起身到州裡來。正是: 烏鴉喜鵲同聲,吉凶全然未保。 今日捉將官去,這回頭皮送了。 史生同了官差,一程來到州中。不知甚麼事由,穿了小服,進見太守。太守教換了公服相見,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換了衣服,進去行禮已畢。太守問道:「秀才家小小年紀,怎不苦志讀書,倒來非禮之地頻游,何也?」史生道:「小生誦讀詩書,頗知禮法。蓬窗自守,從不游甚非禮之地。」太守笑道:「也曾去薛家走走麼?」史生見道著真話,通紅了兩頰道:「不敢欺大人,客寓州城,誦讀余功,偶與朋友輩適興閒步,容或有之,並無越禮之事。」太守又道:「秀才家說話不必遮飾!試把與薛倩往來事情,實訴我知道。」史生見問得親切,曉得瞞不過了,只得答道:「大人問及於此,不敢相誑。此女雖落娼地,實非娼流,乃名門宦裔,不幸至此。小生偶得邂逅,見其標格有似良人,問得其詳,不勝義憤。自惜身微力薄,不能拔之風塵,所以憐而與游。雖奈兒女子之私,實亦士君子之念。然如此鄙事,不知大人何以知而問乃,殊深惶愧!只得實陳,伏乞大人容恕!」太守道:「而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足下願以之為室家否?」史生道:「淤泥青蓮,亦願加以拂拭,但貧土所不能,不敢妄想。」太守笑道:「且站在一邊,我教你看一件事。」 就掣一枝笠,喚將薛媽來,薛媽慌忙來見太守。太守叫庫吏取出一百道官券來與他道:「昨聞你買薛倩身價止得錢六十千,今加你價三十千,共一百道,你可領著。」時史生站在旁邊,太守用手指著對薛媽道:「汝女已嫁此秀才了,此官券即是我與秀才出的聘禮也。」薛媽不敢違拗,只得收了。當下認得史生的,又不好問得緣故。老媽們心性,見了一百千,真來不虧了本,隨地女兒短長也不在他心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歡歡喜喜自出去了。 此時史生看見太守加此發放,不曉其意,心中想道:「難道太守肯出己錢討來與我不成?這怎麼解?」出了神沒可想處。太守喚史生過來,笑道:「足下苦貧不能得娶,適間已為足下下聘了。今以此女與足下為室,可喜歡麼?」史生叩頭道:「不知大人何以有此天恩,出自望外,豈不踴躍!但家有嚴父,不敢不告。若知所娶娼女,事亦未必可諧,所慮在此耳。」太守道:「你還不知此女為總干祝使君表妹,前日在此相遇,已托下官脫了樂籍,俟成都歸來,替他擇婿,下官見此義舉,原許以二十萬錢助嫁。今此女見在我衙中。昨日見他心事不快,問得其故,知與足下兩意相孚,不得成就。下官為此相請,欲為你兩人成此好事。適間已將十萬錢還了薛娼,今再以十萬錢助足下婚禮,以完下官口信。待總干來時,整各成親。若尊人問及,不必再提起薛家,只說總干表妹,下官為媒,無可慮也。」史生見說,歡喜非常,謝道:「鯫生何幸,有此奇緣,得此恩遇,雖粉骨碎身,難以稱報!」太守又叫庫吏取一百道官券,付與史生,史生領下,拜謝而去,看見丹樨之下荷花正開,賦詩一首,以見感恩之意。詩云: 蓮染青泥埋暗香,東君移取一齊芳。 擎珠擬作銜壞報,已學葵心映日光。 史生到得家裡,照依太守說的話回復了父母。父母道是喜從天降,不費一錢攀了好親事,又且見有許多官券拿回家來,問其來歷,說道是太守助的花燭之費,一發支持有餘,十分快活。一面整頓酒筵各項,只等總干回信不題。 卻說吳太守雖已定下了史生,在薛倩面前只不說破。隔得一月,祝東老成都事畢,重回綿州,來見太守,一見便說表妹之事。太守道:「別後己干辦得一個佳婿在此,只等明公來,便可嫁了。」東老道:「此行所得合來有五十方,今當悉以付彼,使其成家立業。」太守道:「下官所許二十萬,已將十萬還其身價,十萬各其婚資。今又有此助,可以不憂生計。況其人可倚,明公可以安心了。」東老道:「婿是何人?」太守道:「是個書生,姓史。今即去召他來相見。」東老道:「書生最好。太守立刻命人去召將史秀才來到,教他見了東老。東老見他少年,丰姿出眾,心裡甚喜。太守即擇取來日大吉,叫他備轎,明日到州迎娶家去。 太守回衙,對薛倩道:「總干已到,佳婿已擇得有人,看定明日成婚。婚資多各,從此為良人婦了。」薛倩心裡且喜且悲。喜的是虧得遇著親眷,又得太守做主,脫了賤地,嫁個丈失,立了婦名!悲的是心上書生從此再不能勾相會了。正是: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早知燈是火,落得放心安。 明日,祝東老早到州中,與太守說了,教薛倩出來相見。東老即將五十萬錢之數交與薛倩道:「聊助於妝奩之費,少盡姑表之情。只無端累守公破費二十萬,甚為不安。」太守笑道:「如此美事,豈可不許我費一分子?」薛倩叫謝不已。東老道:「婿是守公所擇,頗為得人,終身可傍矣。」太守笑道:「婿是令表妹所自擇,與下官無干。」東老與薛倩俱愕然不解。太守道:「少頃自見。」 正話間,門上進稟史秀才迎婚轎到。太守立請史秀才進來,指著史生對薛倩道:「前日你再三不肯說,我道說明白了,好與你做主。今以此生為汝夫,汝心中沒有不足處了麼?」薛倩見說,方敢抬眼一看,正是平日心上之人。方曉得適間之言,心下暗地喜歡無盡。太守立命取香案,教他兩人拜了天地。已畢,兩人隨即拜謝了總干與太守。太守分付花紅、羊酒、鼓樂送到他家。東老又命從人抬了這五十萬嫁資,一齊送到史家家裡來。史家老兒只說是娶得總干府表妹,以此為榮,卻不知就是兒子前日為嫖了廝鬧的表子。後來漸漸明白,卻見兩處大官府做主,又平白得了許多嫁資,也心滿意足了。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吳太守,做個木主,供在家堂,奉把香火不絕。 次年,史生得預鄉薦,東老又著人去漢州,訪著了董氏兄弟,托與本處運使,周給了好些生計,來通知史生夫妻二人,教他相通往來。史生後來得第,好生照管妻家,漢州之後得以不絕。此乃是不幸中之幸,遭遇得好人,有此結果。不然,世上的人多似呂使君,那兩代為官之後到底墮落了。天網恢恢,正不知呂使君子女又如何哩! 公卿宣淫,誤人兒女。不遇手援,焉復其所? 瞻彼穹廬,涕零如雨。千載傷心,王孫帝主。

卷之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 詞云: 風月襟懷,圖取歡來,歡場中盡有安排。呼盧博賽,豈不豪哉?費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財。有等奸胎,慣弄喬才,巧妝成科諢難猜。非關此輩,忒使心乖。總自家癡,自家狠。自家呆。——詞寄《行香子》。 這首詞說著人世上諸般歡事,皆可遣興陶情,惟有賭博一途最是為害不淺。蓋因世間人總是一個貪心所使,見那守分的一日裡辛辛苦苦,巴著生理,不能勾近得多少錢:那賭場中一得了采,精金、白銀只在一兩擲骰子上收了許多來,豈不是個不費本錢的好生理?豈知有這幾擲贏,便有幾擲輸。贏時節,道是倘來之物,就有粘頭的,討賞的,幫襯的,大家來撮哄。這時節意氣揚揚,出之不吝。到得贏骰過了,輸骰齊到,不知不覺的弄個罄淨,卻多是自家肉裡錢,旁邊的人不曾幫了他一文。所以只是輸的多,贏的少。有的不伏道:「我贏了就住,不到得輸就是了。」這句話恰似有理,卻是那一個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錢要萬錢,人心不足不肯住的。有的乘著勝來,只道是常得如此,高興了不肯住的。有的怕別人譏誚他小家子相,礙上礙下不好住的。及至臨後輸來,雖悔無及,道先前不曾住得,如今難道就罷?一發住不成了,不到得弄完決不收場。況且又有一落場便輸了的,總有幾擲贏骰,不勾番本,怎好住得?到得番本到手,又望多少贏些,那裡肯住?所以一耽了這件滋昧,定是無明無夜,拋家失業,失魂落魄,忘餐廢寢的。朋友們譏評,妻子們怨悵,到此地位,一總不理。只是心心唸唸記掛此事,一似擔雪填井,再沒個滿的日子了。全不想錢財自命裡帶來,人人各有分限,豈由你空手博來,做得人家的?不要說不能勾贏,就是贏了,未必是福處。 宋熙寧年間,相國寺前有一相士,極相得著,其門如市。彼時南省開科,紛紛舉子多來扣問得失。他一一決來,名數不爽。有一舉子姓丁名湜,隨眾往訪。相士看見大驚道:「先輩氣色極高,吾在此閱人多矣,無出君右者。據某所見,便當第一人及第。」問了姓名,相士就取筆在手,大書數字於紙云:「今科狀元是丁堤。」粘在壁上。向丁生拱手道:「留為後驗。」丁生大喜自負,別了相士,走回寓中來。不覺心神暢快,思量要尋個樂處。 元來這丁生少年才俊,卻有個僻性,酷好的是賭博。在家時先曾敗掉好些家資,被父親鎖閉空室,要餓死他。其家中有嫗憐之,破壁得逃。到得京師,補試太學,幸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試。心緒閒暇,此興轉高。況兼破費了許多傢俬,學得一番奢遮手段,手到處會贏,心中技癢不過。聞得同榜中有兩個四川舉子,帶得多資,亦好賭博。丁生寫個請帖,著家童請他二人到酒樓上飲酒。二人欣然領命而來,分賓主坐定。飲到半酣,丁生家童另將一個包袱放在左邊一張桌子上面,取出一個匣子開了,拿出一對賞鐘來。二客看見匣子裡面藏著許多戲具,乃是骨牌、雙陸、圍棋、象棋及五木骰子,枚馬之類,無非賭博場上用的。曉得了生好此,又觸著兩人心下所好,相視而笑。丁生便道:「我們乘著酒興,三人共賭一回取樂何如?」兩人拍手道:「絕妙!絕妙!」一齊立起來,看樓上旁邊有一小閣,丁生指著道:「這裡頭到幽靜些。」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到閣中來。相約道:「我輩今日逢場作歡,系是彼此同袍,十分大有勝負,忒難為人了。每人只以萬錢為率,盡數贏了,止得三萬,盡數輸了,不過一萬,圖個發興消閒而已。」說定了,方才下場,相博起來。初時果然不十分大來往,到得擲到興頭上,你強我賽,各要爭雄,一二萬錢只好做一擲,怎好就歇得手?兩人又著家童到下處,再取東西,不著本錢,頻頻添入,不記其次。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贏得來,精神越旺。兩人不伏輸,狠將注頭亂推,要博轉來,一注大似一注,怎當得了生連擲勝來,兩人出注,正如眾流歸海,盡數趕在丁生處了,直贏得兩人油干火盡。兩人也怕起來,只得忍著性子住了,垂頭喪氣而別。丁生總計所贏,共有六百萬錢。命家童等負歸寓中,歡喜無盡。
隔了兩日,又到相士店裡來走走,意欲再審問他前日言語的確。才進門來,相士一見大驚道:「先輩為何氣色大變?連中榜多不能了,何況魁選!」急將前日所粘在壁上這一條紙扯下來,揉得粉碎。歎道:「壞了我名聲,此番不准了。可恨!可恨!」丁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無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許。今日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先觀天庭氣色。前日黃亮潤澤,非大魁無此等光景,所以相許。今變得枯焦且黑滯了,那裡還望功名?莫非先輩有甚設心不良,做了些謀利之事,有負神明麼?試想一想看!」丁生悚然,便把賭傅得勝之事說出來,道:「難道是為此戲事?」相士道:「你莫說是戲事,關著財物,便有神明主張。非義之得,自然減福。」丁生悔之無及,忖了一忖,問相士道:「我如今盡數還了他,敢怕仍舊不妨了?」相士道:「才一發心,暗中神明便知。果能悔過,還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舊,五人之下可望,切須留心!」 丁生亟回寓所,著人去請將二人到寓。兩人只道是又來糾賭,正要番手,三腳兩步忙忙過來。丁生相見了,道:「前日偶爾做戲,大家在客中,豈有實得所贏錢物之理?今日特請兩位過來,奉還原物。」兩人出於不意道:「既已賭輸,豈有竟還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們翻些才使得。」丁生道:「道義朋友,豈可以一時戲耍傷損客囊財物?小弟誓不敢取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即叫家童各將前物竟送還兩人下處。兩人喜出望外,道是丁生非常高誼,千恩萬謝而去。豈知丁生原為著自己功名要緊,故依著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後來廷試唱名,果中徐鐸榜第六人,相士之術不差毫釐。若非是這一番賭,這狀頭穩是丁堤,不讓別人了,今低了五名。又還虧得悔過遷善,還了他人錢物,尚得高標;倘貪了小便宜,執迷不悟,不弄得功名沒分了?所以說,錢財有分限,靠著賭博得來,便贏了也不是好事。況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謀利之術。有一夥賭中光棍,慣一結了一班黨與,局騙少年子弟,俗名謂之「相識」。用鉛沙灌成藥骰,有輕有重。將手指捻書轉來,捻得得法,拋下去多是贏色,若任意拋下,十擲九輸。又有損使手法,拳紅坐六的。又有陰陽出法,推班出色的。那不識事的小二哥,一團高興,好歹要賭,俗名喚作」酒頭」。落在套中,出身不得,誰有得與你贏了去?奉勸人家子弟,莫要癡心想別人的。看取丁堤故事,就贏了也要折了狀元之福。何況沒福的?何況必輸的?不如學好守本分的為強。有詩為證: 財是他人物,癡心何用貪? 寢興多失節,饑飽亦相參。 輸去中心苦,贏來眾口饞。 到頭終一敗,辛苦為誰甜? 小子只為苦口勸者世人休要賭博,卻想起一個人來,沒事閒遊,擺在光棍手裡,不知不覺弄去一賭,賭得精光,沒些巴鼻,說得來好笑好聽: 風流誤入綺羅叢,自訝通宵依翠紅。 誰道醉翁非在酒?卻教眨眼盡成空。 這本話文,乃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間,平江府有一個官人姓沈,承著祖上官蔭,應授將仕郎之職,赴京聽調。這個將仕家道豐厚,年紀又不多,帶了許多金銀寶貨在身邊。少年心性,好的是那歌樓舞謝,倚翠偎紅,綠水青山,閒茶浪酒,況兼身伴有的是東西。只要撞得個樂意所在,揮金如土,毫無吝色。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個撒漫使錢的勤兒,便有那幫閒助懶的陪客來了。寓所差不多遠,有兩個游手人戶:一個姓鄭,一個姓李,總是些沒頭鬼,也沒個甚麼真名號,只叫作鄭十哥,李三哥。終日來沈將仕下處,與他同坐同起,同飲同餐,沈將仕一刻也離不得他二人。他二人也有時破些錢鈔,請沈將仕到平康裡中好姊妹家裡。擺個還席。吃得高興,就在妹妹人家宿了。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頭打差,一路兒撮哄,弄出些錢鈔,大家有分,決不到得白折了本。虧得沈將仕壯年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昧就要跳槽,不迷戀著一個,也不能起發他大主錢財,只好和哄過日,常得嘴頭肥膩而已。如是盤桓將及半年,城中樂地也沒有不游到的所在了。 一日,沈將仕與兩人商議道:「我們城中各處走遍了,況且塵囂嘈雜,沒甚景趣。我要城外野曠去處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鄭十、李三道:「有興,有興,大官人一發在行得緊。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遲至明日便好。」沈將仕道:「就是明日無妨,卻不可誤期。」鄭、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懷,我輩若有個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准來相陪就是。」兩人別去了一夜,到得次日,來約沈將仕道:「城外之興何如?」沈將仕道:「專等,專等。」鄭十道:「不知大官人轎去?馬去?」李三道:「要去閒步散心,又不趕甚路程,要那轎馬何干?」沈將仕道:「三哥說得是。有這些人隨著,便要來催你東去西去,不得自由。我們只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憑得自家,豈不為妙?只帶個把家童去跟跟便了。」沈將仕身邊有物,放心不下,叫個貼身安童背著一個皮箱,隨在身後。一同鄭、李二人踱出長安門外來。但見:甫高城廓,漸遠市廛。參差古樹繞河流,蕩漾游絲飛野岸。布簾沽酒處,惟有耕農村老來嘗;小艇載魚還,多是牧豎樵夫來問。炊煙四起,黑雲影裡有人家,路徑多歧,青蘆痕中為孔道。別是一番野趣,頓教忘卻塵情。 三人信步而行,觀玩景致,一頭說話,一頭走路。迤邐有二三里之遠,來到一個塘邊。只見幾個粗腿大腳的漢子赤剝了上身,手提著皮挽,牽著五六匹好馬,在池塘裡洗浴。看見他三人走來至近,一齊跳出塘子,慌忙將衣服穿上,望著三人齊聲迎喏。沈將仕驚疑,問二人道:「此輩素非相識,為何見吾三人恭敬如此?」鄭、李兩人道:「此王朝議使君之隸卒也。使君與吾兩人最相厚善,故此輩見吾等走過,不敢怠慢。」沈將仕道:「元來這個緣故,我也道為何無因至前!」 三人又一頭說,一頭走,高池邊上前又數百步遠了。李三忽然叫沈將仕一聲道:「大官人,我有句話商量著。」沈將仕道:「甚話?」李三道:「今日之遊,頗得野興,只是信步浪走,沒個住腳的去處。若便是這樣轉去了,又無意味。何不就騎著適才主公之馬,拜一拜王公,豈不是妙?」沈將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卻不曾認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極是個妙人,他曾為一大郡守,家資絕富,姬妾極多。他最喜的是賓客往來,款接不倦。今年紀已老,又有了些疾病,諸姬妾皆有離心。卻是他防禁嚴密,除了我兩人忘形相知,得以相見,平時等閒不放出外邊來。那些姬妾無事,只是終日合伴頑耍而已。若吾輩去看他,他是極喜的。大官人雖不曾相會,有吾輩同往,只說道欽慕高雅,願一識荊,他看見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輕。吾兩人再遞一個春與他,等他曉得大官人是在京調官的,衣冠一脈,一發注意了,必有極精的飲饌相款。吾每且落得開懷快暢他一晚,也是有興的事。強如寂寂寞寞,仍舊三人走了回去。」沈將仕心裡未決,鄭十又道:「此老真是會快活的人,有了許多美妾,他卻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慇勤,尋出興趣來。更兼留心飲饌,必要精潔,惟恐朋友們不中意,吃得不盡興。只這一片高興熱腸,何處再討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該認一認這個人,不可錯過。」沈將仕也喜道:「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李三道:「我每原回到池邊,要了他的馬去。」於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邊。鄭、李大聲叫道:「帶四個馬過來!」看馬的不敢違慢,答應道:「家爺的馬,官人每要騎,盡意騎坐就是。」鄭、李與沈將仕各騎了一匹,連沈家家童棒著箱兒,也騎了一匹。看馬的帶住了馬頭,問道:「官人每要往那裡去?」鄭生將鞭梢指道:「到你爺家裡去。」看馬的道:「曉得了。」在前走著引路,三人聯盟按轡而行。 轉過兩個坊曲,見一所高門,李三道:「到了,到了。鄭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會,待我先進去報知了,好出來相迎。」沈將仕開了箱,取個名帖,與李三帶了報去。李三進門內去了,少歇出來道:「主人聽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歡。只是久病倦懶,怕著冠帶,願求便服相見。」沈將仕道:「論來初次拜謁,禮該具服。今主人百命,恐怕反勞,著許便服,最為灑脫。」李三又進去說了。只見王朝議命兩個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來迎客。沈將仕舉眼看時,但見:儀度端莊,容顏羸瘦。一前一卻,渾如野鶴步罡;半喘半吁,大似吳牛見月。深淺躬不思而得,是鷺鴛班裡習將來;長短氣不約而同,敢鶯燕窩中輸了去? 沈將仕見王朝議雖是衰老模樣,自然是土大夫體段,肅然起敬。王朝議見沈將仕少年豐采,不覺笑逐顏開,拱進堂來。沈將仕與二人俱與朝議相見了。沈將仕敘了些仰慕的說話道:「幸鄭、李兩兄為紹介,得以識荊,固快夙心,實出唐突。」王朝議道:「兩君之友,即僕友也。況兩君勝士,相與的必是高賢,老朽何幸,得以沾接!」茶罷,朝議揖客進了東軒,分付當直的設席款待。分付不多時,杯盤果饌片刻即至。沈將仕看時,雖不怎的大擺設,卻多精美雅潔,色色在行,不是等閒人家辦得出的。朝議謙道:「一時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怪輕褻。」鄭、李二人道:「沈君極是脫灑人,既貢吾輩相知,原不必認作新客。只管盡主人之興,吃酒便是,不必過謙了。」小童二人頻頻斟酒,三個客人忘懷大嚼,主人勉強支陪。 看看天晚,點上燈來。朝議又陪了一晌,忽然喉中發喘,連嗽不止,痰聲曳鋸也似晌震四座,支吾不得。叫兩個小童扶了,立起身來道:「賤體不快,上客光顧,不能盡主禮,卻怎的好?」對鄭生道:「沒奈何了,有煩鄭兄代作主人,請客隨意劇飲,不要阻興。老朽略去歇息一會,煮藥吃了,少定即來奉陪。恕罪!恕罪!」朝議一面同兩個小童扶擁而去。 剩得他三個在座,小童也不出來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尋人去。」起身走了進去。沈將仕見主人去了,酒席闌珊,心裡有些失望。欲待要辭了回去,又不曾別得主人,抑且餘興還未盡,只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聽得一陣歡呼擲銀子聲,循聲覓去,卻在軒後一小閣中,有些燈影在窗隙裡射將出來。沈將仕將窗隙弄大了些,窺看裡面。不看時萬事全體,一看看見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軟癱做一堆。你道裡頭是甚光景?但見:明燭高張,巨案中列。擲盧賽雉,纖纖玉手擎成:喝六呼麼,點點朱唇吐就。金步搖,玉條脫,盡為孤注爭雄:風流陣,肉屏風,竟自和盤托出。若非廣寒殿裡,怎能勾如許仙風?不是金各國中,何處來若干媚質?任是愚人須縮舌,怎教浪子不輸心! 元來沈將仕窗隙中看去,見裡頭是美女七八人,環立在一張八仙桌外。桌上明晃晃點著一枝高燭,中間放下酒榼一架,一個骰盆。盆邊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將來作注賭采的。眾女掀拳裸袖,各欲爭雄。燈下偷眼看去,真個個個如嫦娥出世,丰姿態度,目中所罕見。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轉睛,頑涎亂吐。正在禁架不定之際,只見這個李三不知在那裡走將進去,也竄在裡頭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擲下去。眾女賭到間深處,忽見是:李三下注,盡嚷道:「李秀才,你又來鬼廝攪,打斷我妹妹們興頭!」李三頑著臉皮道:「便等我在裡頭,與賢妹們幫興一幫興也好。」一個女子道:「總是熟人,不妨事。要來便來,不要酸子氣,快擺下注錢來!」眾女道:「看這個酸鬼那裡熬得起大注?」一遞一句譏誚著。李三擲一擲,做一個鬼臉,大家把他來做一個取笑的物事。李三隻是忍著羞,皮著臉,憑他擎面啐來,只是頑鈍無恥,挨在幫裡。一霎時,不分彼此,竟大家著他在裡面擲了。 沈將仕看見李三情狀,一發神魂搖蕩,頓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裡頭廝混得一場,死也甘心!「急得心癢難熬,好似熱地上蜒蚰,一歇兒立腳不定,急走來要與鄭十商量。鄭十正獨自個坐在前軒打盹,沈將仕急搖他醒來道:「虧你還睡得著!我們一樣到此,李三哥卻落在蜜缸裡了。」鄭十道:「怎麼的?」沈將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邊來,指著裡面道:「你看麼!」鄭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與群女在裡頭混賭。鄭十對沈將仕搭:「這個李三,好沒廉恥!」沈將仕道:「如此勝會,怎生知會他一聲,設法我也在裡頭去擲擲兒,也不在了今日來走這一番。」鄭十道:「諸女皆王公侍兒。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諸女得閒在此頑耍。吾每是熟極的,故李三插得進去。諸女素不識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好與他們接對?須比我每不得。」沈將仕情極了道:「好哥哥,帶挈我帶挈。」鄭十道:「若挨得進去,須要稍物,方才可賭。」沈將仕道:「吾隨身篋中有金寶千金,又有二三千張茶券子可以為稍。只要十哥設法得我進去,取樂得一回,就雙手送掉了這些東西,我願畢矣。」鄭十道:「這等,不要高聲,悄悄地隨著我來,看相個機會,慢慢插將下去。切勿驚散了他們,便不妙了。」 沈將仕謹依其言,不敢則一聲。鄭十拽了他手,轉灣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賭的去處。諸姬正賭得酣,各不抬頭,不見沈將仕。鄭十將他捏一把扯他到一個稀空的所在站下了。偵伺了許久,直等兩下決了輸贏,會稍之時,鄭十方才開聲道:「容我每也擲擲兒麼?」眾女抬頭看時,認得是鄭十。卻見肩下立著個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處兒郎,突然到此!」鄭十道:「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會,願一拭目,幸勿驚訝。」眾女道:「主翁與汝等通家,故彼此各無避忌,如何帶了他家少年來攙預我良人之會?」一個老成些的道:「既是兩君好友,亦是一體的。既來之,則安之,且請一杯遲到的酒。」遂取一大卮,滿斟著一杯熱酒,奉與沈將仕。沈將仕此時身體皆已麻酥,見了親手奉酒,敢有推辭?雙手接過來,一飲而盡,不剩一滴。奉酒的姬對著眾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鄭十道:「列位休得炒斷了擲興。吾友沈大官人,也願與眾位下一局。一頭擲銀,一頭飲酒助興,更為有趣。」那老成的道:「妙,妙。雖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覺來。」遂喚小鬟:「快去朝議房裡伺侯,倘若睡覺,函來報知,切勿誤事!」小鬟領命去了。 諸女就與沈將仕共博,沈將仕自喜身入仙宮,志得意滿,采色隨手得勝。諸姬頭上釵餌首飾,盡數除下來作采賭賽,盡被沈將仕贏了,須臾之間,約有千金。諸姬個個目睜一呆,面前一空。鄭十將沈將仕扯一把道:「贏勾了,歇手罷!」怎當得沈將仕魂不附體,他心裡只要多插得一會寡趣便好,不在乎財物輸贏,那裡肯住?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擲,擲了又吃,諸姬又來趁興,奉他不休。沈將仕肉麻了,風將起來,弄得諸姬皆赤手無稍可擲。 其間有一小姬年最少,貌最美,獨是他輸得最多,見沈將仕風風世世,連擲采骰,帶者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轉了一轉,提著一個羊脂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抓道:「此瓶什千緡,只此作孤注,輸贏在此一決。」眾姬問道:「此不是爾所有,何故將來作注?」小姬道:「此主人物也。此一決得勝因妙,倘若再不如意一發輸了去,明日主人尋究,定遭鞭棰。然事勢至此,我情已極,不得不然!」眾人勸他道:「不可趕興,萬一又輸,再無挽回了。」小姬怫然道:「憑我自主,何故阻我!」堅意要擲。眾人見他已怒,便道:「本圖歡樂,何故到此地位?」沈將仕看見小姬光景,又憐又愛,心裡躊躇道:「我本意豈欲贏他?爭奈骰子自勝,怎生得幫襯這一擲輸與他了,也解得他的惱怒:不然,反是我殺風景了。」 看官聽說:這骰子雖無知覺,極有靈通,最是跟著人意興走的。起初沈將仕神來氣旺,勝采便跟著他走,所以連擲連贏。歇了一會,勝頭已過,敗色將來。況且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情願認輸,一團銳氣已自餒了十分了。更見那小姬氣忿忿,雄赳赳,十分有趣,魂靈也被他吊了去。心裡忙亂,一擲大敗。小姬叫聲:「慚愧!也有這一擲該我贏的。」即把花樽底兒朝天,倒將轉來。沈將仕只道止是個花樽,就是千緡,也賠得起。豈知花樽裡頭儘是金釵珠排塞滿其中,一倒倒將出來,輝煌奪目,正不知多少價錢,盡該是輸家賠償的。沈將仕無言可對。鄭、李二人與同諸姬公估價值,所值三千緡錢。沈將仕須賴不得,盡把先前所贏盡數退還,不上千金。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帶來箱子裡面茶券子二千多張,算了價錢,盡作賭資還了。說話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當金銀?看官聽說:「茶券子「怕是「茶引」。宋時禁茶榷稅,但是茶商納了官銀,方關茶引,認引不認人。有此茶引,可以到處販賣。每張之利,一兩有餘。大戶人家盡有當著茶引生利的,所以這茶引當得銀子用。蘇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張茶引,把小卿嫁與馮魁,即是此例也。沈將仕去了二千餘張茶引,即是去了二千餘兩銀子。沈將仕自道只輸得一擲,身邊還有剩下幾百張,其餘金寶他物在外不動,還思量再下局去,博將轉來。忽聽得朝議裡頭大聲咳嗽,急索唾壺。諸姬慌張起來,忙將三客推出閣外,把火打滅,一齊奔入房去。 三人重複走到軒外元飲酒去處,剛坐下,只見兩個小童又出來勸酒道:「朝議多多致意尊客:『夜深體倦,不敢奉陪,求尊客發興多飲一杯。』」三人同聲辭道:「酒興已闌,不必再叨了,只要作別了便去。」小童走進去說了,又走出來道:「朝議說:『倉卒之間,多有簡慢。夜已深,不勞面別。」,此後三日,再求三位同會此處,更加盡興,切勿相拒。」又叫分付看馬的仍舊送三位到寓所,轉來回話。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著原來的四匹馬,離了王家。行到城門邊,天色將明,城門已自開了。馬伕送沈將仕到了寓所,沈將仕賞了馬伕酒錢,連鄭、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將仕出了,一齊打發了去。鄭、李二人別了沈將仕道:「一夜不睡,且各還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後日再去赴約。」二人別去。沈將仕自思夜來之事,雖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錢,卻是著實得趣。想來老姬讚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興。其余諸姬遞相勸酒,輪流睹賽,好不風光!多是背著主人做的。可恨鄭、李兩人先佔著這些便宜,而今我既弄入了門,少不得也熟分起來,也與他二人一般受用。或者還有括著個把上手的事在裡頭,也未可知。轉轉得意。因兩日睏倦不出門,巴到第三日清早起來,就要去再赴王朝議之約。卻不見鄭、李二人到來,急著家僮到二人下處去請。下處人回言走出去了,只得呆呆等著。等到日中,竟不見來。沈將仕急得亂跳,肚腸多爬了出來。想一想道:「莫不他二人不約我先去了?我既已拜過擾過,認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進內裡去,還須得他每領路。我如今各些禮物去酬謝前晚之酌,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說了。若是不在,料得必來,好歹在那裡等他每為是。」 叫家僮雇了馬匹,帶了禮物,出了城門。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議家裡來。到得門首,只見大門拴著。先叫家僮尋著旁邊一個小側門進去,一直到了裡頭,並無一人在內。家僮正不知甚麼緣故,走出來回復家主。沈將仕驚疑,猶恐差了,再同著家僮走進去一看,只見前堂東軒與那聚賭的小閣宛然那夜光景目,卻無一個人影。大駭道:「分明是這個裡頭,那有此等怪事!」急走到大門左側,問著個開皮鋪的人造:「這大宅裡王朝議全家那裡去了?」皮匠道:「此是內相侯公公的空房,從來沒個甚麼王朝議在此。」沈將仕道:「前夜有個王朝議,與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們來拜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分明是此處,如何說從來沒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幾個惡少年挾了幾個上廳有名粉頭,稅了此房吃酒賭錢,次日分了利錢,各自散去,那裡是甚麼王朝議請客來?這位官人莫不著了他道兒了?」沈將仕方才疑道是奸計裝成圈套,來騙他這些茶券子的,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了一空了。卻又轉一念頭,追思那日池邊喚馬,宅內留賓,後來閣中聚賭,都是無心湊著的,難道是設得來的計較?似信不信道:「只可惜不見兩人,畢竟有個緣故在內,等待幾日,尋著他兩個再問。」 豈知自此之後,屢屢叫人到鄭、李兩人下處去問,連下處的人多不曉得,說道:「自那日出後,一竟不來,虛鎖著兩間房,開進去,並無一物在內,不知去向了。」到此方知前日這些逐段逐節行徑,令人看不出一些,與馬伕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只在遲這一夜裡頭打合成的。正是拐騙得十分巧處,神鬼莫測也! 漫道良朋作勝游,誰知胠筐有陰謀? 情閨不是閒人到,只為癡心錯下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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