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1日 星期二

古藤堡作業3 正文(C)(卷17~24)

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術
詩曰:
萬里橋邊薛校書,枇杷窗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這四句詩,乃唐人贈蜀中妓女薛濤之作。這個薛濤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
度使時,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故人多稱為薛校書。所往來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
班兒名流。又將浣花溪水造成小箋,名曰「薛濤箋」。詞人墨客得了此箋,猶如拱璧。真正
名重一時,芳流百世。
國朝洪武年間,有廣東廣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隨父田百祿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
生得風流標緻,又兼才學過人,書面琴棋之類,無不通曉。學中諸生日與嬉游,愛同骨肉。
過了一年,百祿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親心裡捨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署,盤費難處。百祿
與學中幾個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尋一個館與兒子坐坐,一來可以早晚讀書,二來得些館
資,可為歸計。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眾人遂將盂沂
力薦於張氏。張氏送了館約,約定明年正月元宵後到館。至期,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
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連百祿也自送去。張家主人曾為運使,家道饒裕,見是老廣文帶了許
多時髦到家,甚為喜歡。開筵相待,酒罷各散,孟沂就在館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歸省父母。主人送他節儀二兩,孟沂袋在袖子裡了,步行回
去。偶然一個去處,望見桃花盛開,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裡喜歡,佇立少頃,觀
玩景致。忽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曉得是良人家,不敢顧盼,逕自走過。未免
帶些賣俏身子,拖下袖來,袖中之銀,不覺落地。美人看見,便叫隨侍的丫鬟拾將起來,送
還孟沂。孟沂笑受,致謝而別。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邊經過,只見美人與丫鬟仍立在門首。孟沂望著門前走去,丫鬟指
道:「昨日遺金的郎君來了。」美人略略斂身避入門內。孟沂見了丫鬟敘述道:「昨日多蒙
娘子美情,拾還遺金,今日特來造謝。」美人聽得,叫丫鬟請入內廳相見。孟沂喜出望處,
急整衣冠,望門內而進。美人早已迎著至廳上,相見禮畢,美人先開口道:「郎君莫非是張
運使宅上西賓麼?」孟沂道:「然也。昨日因館中回家,道經於此,偶遺少物,得遇夫人盛
情,命尊姬拾還,實為感激。」美人道:「張氏一家親威,彼西賓即我西賓。還金小事,何
足為謝?」孟沂道:「欲問夫人高門姓氏,與敝東何親?」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舊族
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與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獨孀居於此。與郎君賢東乃鄉鄰姻
姬,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見說是孀居,不敢久留。兩杯茶罷,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過了晚
去。若賢東曉得郎君在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覺得沒趣了。」即分付快辦酒饌。不多時,設
著兩席,與孟沂相對而坐。坐中慇勤勸酬,笑語之間,美人多帶些謔浪話頭。孟沂認道是張
氏至戚,雖然心裡技癢難熬,還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聞得郎君倜儻俊才,
何乃作儒生酸態?妾雖不敏,頗解吟詠。今遇知音,不敢愛丑,當與郎君賞鑒文墨,唱和詞
章。郎君不以為鄙,妾之幸也。」遂教丫鬟那出唐賢遺墨與孟沂看。孟沂從頭細閱,多是庸
人真跡手翰詩詞,惟元稹、杜牧、高駢的最多,墨跡如新。孟沂愛玩,不忍釋手,道:「此
希世之寶也。夫人情鐘此類,真是千古韻人了。」美人謙謝。兩個談話有味,不覺夜已二
鼓。孟沂辭酒不飲,美人延入寢室,自薦枕席道:「妾獨處已久,今見郎君高雅,不能無
情,願得奉陪。」孟沂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兩個解衣就枕,魚水歡情,極其繾
綣。枕邊切切叮嚀道:「慎勿輕言,若賢東知道,彼此名節喪盡了。」
次日,將一個臥獅玉鎮紙贈與孟沂,送至門外道:「無事就來走走,勿學薄倖人!」孟
沂道:「這個何勞分付?」孟沂到館,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歸家宿歇,小生不
敢違命留此,從今早來館中,晚歸家裡便了。」主人信了說話,道:「任從尊便。」自此,
孟沂在張家,只推家裡去宿,家裡又說在館中宿,竟夜夜到美人處宿了。整有半年,並沒一
個人知道。
孟沂與美人賞花玩月,酌酒吟詩,曲盡人間之樂。兩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聯句,如
《落花二十四韻》,《月夜五十韻》,斗巧爭妍,真成敵手。詩句太多,恐看官每厭聽,不
能盡述。只將他兩人《四時迴文詩》表白一遍。美人詩道:
花朵兒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
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松。
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裊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孤幃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
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
這個詩怎麼叫得回文?因是順讀完了,倒讀轉去,皆可通得。最難得這樣渾成,菲提高
手不能,美人一揮而就。盂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
黃添曉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
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
殘石絢紅霜葉出,薄煙寒樹晚林蒼。
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
風捲雪蓬寒罷釣,月輝霜析冷敲城。
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
孟沂和罷,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樂不可言。卻是好物不堅牢,自有散
場時節。
一日,張運使偶過學中,對老廣文田百祿說道:「令郎每夜歸家,不勝奔走之勞。何不
仍留寒舍住宿,豈不為便?」百祿道:「自開館後,一向只在公家。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
留得數日,這幾時並不曾來家宿歇,怎麼如此說?」張運使曉得內中必有蹺蹊,恐礙著孟
沂,不敢盡言而別。是晚,孟沂告歸,張運使不說破他,只叫館僕尾著他去。到得半路,忽
然不見。館僕趕去追尋,竟無下落。回來對家主說了,運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
家去了。」館僕道:「這條路上,何曾有什麼伎館?」運使道:「你還到他衙中問問看。」
館僕道:「天色晚了,怕關了城門,出來不得。」運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來回
我不妨。」
到了天明,館僕回話,說是不曾回衙。運使道:「這等,那裡去了?」正疑怪間,孟沂
恰到。運使問道:「先生昨宵宿於何處?」孟沂道:「家間。」運使道:「豈有此理!學生
昨日叫人跟隨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見了先生,小僕直到學中去問,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
說?」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個朋友處講話,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僕來時間不著。」館
僕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來的。田老爹見說了,甚是驚慌,要自來尋問。相
公如何還說著在家的話?」孟沂支吾不來,顏色盡變。運使道:「先生若有別故,當以實
說。」孟沂曉得遮掩不過,只得把遇著平家薛氏的話說了一遍,道:「此乃令親相留,非小
生敢作此無行之事。」運使道:「我家何嘗有親威在此地方?況親威中也無平姓者,必是鬼
祟。今後先生自愛,不可去了。」孟沂一里應承,心裡那裡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裡去,備
對美人說形跡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數盡了。」遂與
孟沂痛飲,極盡歡情。到了天明,哭對孟沂道:「從此永別矣!」將出灑墨玉筆管一枝,送
與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為記念。」揮淚而別。
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叫人看著,果不在館。運使道:「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
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干係,不可不對他父親說知。」遂步至學中,把孟沂之事備細說與百祿知
道。百祿大怒,遂叫了學中一個門子,同著張家館僕,到館中喚孟沂回來。孟沂方別了美
人,回到張家,想念道:「他說永別之言,只是怕風聲敗露,我便耐守幾時再去走動,或者
還可相會。」正躊躇間,父命已至,只得跟著回去。百祿一見,喝道:「你書到不讀,夜夜
在那裡遊蕩?」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了,便無言可對。百祿見他不說,就拿起一條柱杖
劈頭打去,道:「還不實告!」孟沂無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錄成聯句一本與所送鎮紙、
筆管兩物,多將出來,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動心,不必罪兒了。」百祿取來逐件一看,
看那玉色是幾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個字。又揭開詩來,從頭細
閱,不覺心服。對張運使道:「物既稀奇,詩又俊逸,豈尋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親
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跡看。」
遂三人同出城來,將近桃林,孟沂道:「此間是了。」進前一看,孟沂驚道:「怎生屋
宇俱無了?」百祿與運使齊抬頭一看,只見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荊棘之中,有塚累然。張
運使點頭道:「是了,是了。此地相傳是唐妓薛濤之墓。後人因鄭谷詩有『小桃花繞薛濤
墳』之句,所以種桃百株,為春時游賞之所。賢郎所遇,必是薛濤也。」百祿道:「怎見
得?」張運使道:「他說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說文孝坊,城中並無此坊,
『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時妓女所居,今雲薛氏,不是薛
濤是誰?且筆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節度使高駢,駢在蜀時,濤最蒙寵待,二物是其所賜無
疑。濤死已久,其精靈猶如此。此事不必窮究了。」百祿曉得運使之言甚確,恐怕兒子還要
著迷,打發他回歸廣東。後來盂沂中了進士,常對人說,便將二玉物為證。雖然想念,再不
相遇了,至今傳有「田洙遇薛濤」故事。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鬼話?只因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
皆有文才。所以薛濤一個妓女,生前詩名不減當時詞客,死後猶且詩興勃然,這也是山川的
秀氣。唐人詩有云:
錦江膩滑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誠為千古佳話。至於黃崇嘏女扮為男,做了相府椽屬,今世傳有《女狀元》本,也是蜀
中故事。可見蜀女多才,自古為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
還有考試進癢做青衿弟子。若在別處,豈非大段奇事?而今說著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吒,最
是好聽。
從來女子守閨房,兒見裙釵入學堂?
文武習成男子業,婚姻也只自商量。
話說四川成都府綿竹縣,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確,乃是衛中世襲指揮。因中過武舉兩
榜,累官至參將,就鎮守彼處地方。家中富厚,賦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
會吹彈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滿三周。有一個女兒,年十六歲,名曰蜚娥,丰姿絕
世,卻是將門將種,自小習得一身武藝,最善騎射,直能百步穿楊。模樣雖是娉婷,志氣賽
過男子。他起初因見父親是個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說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子弟在
黌門中出入,方能結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爭奈兄弟尚小,等他長大不得,所以一向
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外邊走動,只是個少年學生。到了家中內房,方還女扮。如此數
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遇著提學到來,他就報了名,改
為勝傑,說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一考就進了學,做了
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認他做聞參將的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府縣迎送到家,參
將也只是將錯就錯,一面歡喜開宴。蓋是武官人家,秀才乃極難得的,從此參將與官府往
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色。為此,內外大小卻像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凡事儘是他支持
過去。
他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中。兩人多是出群才學,英
銳少年,與聞俊卿意氣相投,學業相長。況且年紀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歲,長聞俊卿兩
歲;杜子中與聞俊卿同年,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極是過得好,相
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裡讀書。兩個無心,只認做一伴的好朋友。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裡
頭揀一個嫁他。兩個人比起來,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彷彿些,模樣也是他標緻些,
更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說的投機。杜子中見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對他道:「我與
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我必當娶兄。」魏撰之聽得,便
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聞俊卿正色道:
「我輩俱是孔門子弟,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若想著浮呢,便把面目放在何
處?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魏撰之道:「適才聽得子
中愛幕俊卿,恨不得身為女子,故爾取笑。若俊卿不愛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杜
子中道:「我原是兩下的說話,今只說得一半,把我說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
中,誰叫你獨小些,自然該吃虧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歸家來,脫了男服,還是個女人。自家想道:「我久與男人做伴,已是不宜,豈可
他日捨此同學之人,另尋配偶不成?畢竟止在二人之內了。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也自不
凡,不知後來還是那個結果好,姻緣還在那個身上?」心中委決不下。他家中一個小樓,可
以四望。一個高興,趁步登樓。見一隻烏鴉在樓窗前飛過,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
對著樓窗呀呀的叫。俊卿認得這株樹,乃是學中齋前之樹,心裡道:「叵耐這業畜叫得不好
聽,我結果他去。」跑下來自己臥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樓來。那烏鴉還在那裡狠叫,俊卿
道:「我借這業畜卜我一件心事則個。」扯開弓,搭上箭,一里輕輕道:「不要誤我!」颼
的一聲,箭到處,那邊烏鴉墜地。這邊望去看見,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樓來,仍舊改了男
妝,要到學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說杜子中在齋前閒步,聽得鴉鳴正急,忽然撲的一響,掉下地來。走去看時,鴉頭上
中了一箭,貫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來道:「誰有此神手?恰恰貫著他頭腦。」仔細看那箭
幹上,有兩行細字道:「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子中念罷,笑道:「那人好誇口!」魏撰
之聽得跳出來,急叫道:「拿與我看!」在杜子中手裡接了過去。正同著看時,忽然子中家
裡有人來尋,子中掉著箭自去了,魏撰之細看之時,八個字下邊,還有「蜚娥記」三小字,
想著:「蜚娥乃女人之號,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這也奼異。適才子中不看見這三個字,若
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
沉吟間,早有聞俊卿走將來,看見魏撰之捻了這枝箭立在那裡,忙問道:「這枝箭是兄
拾了麼?」撰之道:「箭自何來,兄卻如此盤問?」俊卿道:「箭上有字的麼?撰之道:
「因為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麼?」撰之道:「有『蜚娥記』三字。蜚娥必
是女人,故此想著,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搗個鬼道:「不敢欺兄,蜚娥即是
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藝,曾許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許人。」撰之道:
「模樣如何?」俊卿道:「與小弟有些廝象。」撰之道:「這等,必是極美的了。俗語道:
『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與小弟做個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
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說,無有不依。只未知家姐心下如何。」撰之
道:「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料無推拒。」俊卿道:「小弟謹記在心。」撰
之喜道:「得兄應承,便十有八九了。誰想姻緣卻在此枝箭上,小弟謹當寶此以為後驗。」
便把來收拾在拜匣內了。取出羊脂玉鬧妝一個遞與俊卿,道:「以此奉令秭,權答此箭,作
個信物。」俊卿收來束在腰間。撰之道:「小弟作詩一首,道意於令秭何如?」俊卿道:
「願聞。」撰之吟道:
聞得羅敷未有失,支機肯許問律無?
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僕姑。
俊卿笑道:「詩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謙了些。」撰之笑道:「小弟雖不便似賈
大夫之丑,卻與令妹相並,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從此撰之胸中癡癡裡想著聞俊卿有個秭妹,美貌巧藝,要得為妻。有了這個念頭,並不
與杜子中知道。因為箭是他拾著的,今自己把做寶貝藏著,恐怕他知因,來要了去。誰想這
個箭,元有來歷,俊卿學射時,便懷有擇配之心。竹幹上刻那二句,固是誇著發矢必中,也
暗敦個應弦的啞謎。他射那烏鴉之時,明知在書齋樹上,射去這枝箭,心裡暗卜一卦,看他
兩人那個先抬得者,即為夫妻。為此急急來尋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著,後來掉在魏撰之
手裡。俊卿只見在魏撰之處,以為姻緣有定,故假意說是姐姐,其實多暗隱著自己的意思。
魏撰之不知其故,憑他搗鬼,只道真有個姐姐罷了。俊卿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心裡卻為
杜子中十分相愛,好些撇打不下。歎口氣道:「一馬跨不得雙鞍,我又違不得天意。他日別
尋件事端,補還他美情罷。」明日來對魏撰之道:「老父與家秭面前,小弟十分竄攛,已有
允意,玉鬧妝也留在家姊處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試過,待兄高捷了方議此事。」魏撰之
道:「這個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無翻變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誰翻變得?」魏
撰之不勝之喜。
時植秋闈,魏撰之與杜子中,聞俊卿多考在優等,起送鄉試。兩人來拉了俊卿同去。俊
卿與父參將計較道:「女孩兒家只好瞞著人,暫時做秀才耍子,若當真去鄉試,一下子中了
舉人,後邊露出真情來,就要關著奏請干係。事體弄大了,不好收場,決使不得。」推了有
病不行,魏、杜兩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試。揭曉之日,兩生多得中了。聞俊卿見兩家報了捷,
也自歡喜。打點等魏撰之迎到家時,方把求親之話與父親說知,圖成此親事。
不想安綿兵備道與聞參將不合,時植軍政考察,在按院處開了款數,遞了一個揭帖,誣
他冒用國課,妄報功績,侵克軍糧,累贓臣萬。按院參上一本,奉聖旨,著本處撫院提問。
此報一到,聞家合門慌做了一團。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還虧得聞俊卿是個出
有的秀才,眾人不敢十分囉唆。過不多時,兵道行個牌到府來,說是奉旨犯人,把聞參將收
拾在府獄中去了。聞俊卿自把生員出名去遞投訴,就求保侯父親。府間准了訴詞,不肯召
保。俊卿就央了同窗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府尊說:「礙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
袖手無計
此時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難之際,料說不得求親的閒話,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會
試再處。」兩人臨行之時,又與俊卿作別。撰之道:「我們三人同心之友,我兩人喜得僥
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難。而今我們匆匆進京去了,心下如割,
卻是事出無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聽問,我們若少得進步,必當出力相助,來自此
冤!」子中道:「此間官官相護,做定了圈套陷入。聞兄只在家營救,未必有益。我兩人進
去,倘得好處,聞兄不若徑到京來商量,與尊翁尋個出場。還是那邊上流頭好辨白冤枉,我
輩也好相機助力。切記!切記!」撰之又私自叮矚道:「令姑之事,萬萬留心。不論得意不
得意,此番回來必求事諧了。」俊卿道:「鬧妝現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灑淚而
別。
聞俊卿自兩人去後,一發沒有商量可救父親。虧得官無三日急,到有六日寬。無非湊些
銀子,上下分派分派,使用得停當,獄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來急急要問,丟在半邊,做
一件未結公案了。參將與女兒計較道:「這邊的官司既未問理,我們正好做手腳。我意要修
上一個辨本,做成一個備細揭帖,到京中訴冤。只沒個能幹的人去得,心下躊躇未定。」聞
俊卿道:「這件事須得孩兒自去,前日魏、杜兩兄臨別時,也教孩兒進京去,可以相機行
事。但得兩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參將道:「雖然你是個女中丈失,是你去畢
竟停當。只是萬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稱提索救父,以為美談。他也
是個女子,況且孩兒男妝已久,游庠已過,一向算在丈失之列,有甚去不得?雖是路途遙
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麼人盤問,憑著胸中見識也支持得過,不足為慮。只是須得
個男人隨去,這卻不便。孩兒想得有個道理,家丁聞龍夫妻多是苗種,多善弓馬,孩兒把他
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帶著他兩個,連孩兒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婦女伏侍,又有男僕跟隨,
可切放心一直到京了。」參將道:「既然算計得停當,事不宜遲,快打點動身便是。」俊卿
依命,一面去收拾。聽得街上報進士,說魏,杜兩人多中了。俊卿不勝之喜,來對父卒說
道:「有他兩人在京做主,此去一發不難做事。」
就揀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學中動了一個遊學呈子,批個文書執照,帶在身邊了。路經
省下來,再察聽一察聽上司的聲口消息。你道聞小姐怎生打扮?飄飄中幘,覆著兩鬃青絲;
窄窄靴鞋,套著一雙玉筍。上馬衣裁成短後,變獅帶妝就偏垂。囊一張玉靶弓,想開時,舒
臂扭腰多體態;插幾枝雁翎箭,看放處,猿啼彫落逞高強。爭羨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
是女扮男妝的喬秀士?一路來到了成都府中,聞龍先去尋下了一所幽靜飯店。聞俊卿後到,
歇下了行李,叫聞龍妻子取出帶來的山萊幾件,放在碟內,向店中取了一壺酒,斟著慢吃。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那坐的所在,與隔壁人家窗口相對,只隔得一個小天井。正吃之
間,只見那邊窗裡一個女子掩著半窗,對著聞俊卿不轉眼的看。及到聞俊卿抬起眼來,那邊
又閃了進去。遮遮掩掩,只不定開。忽地打個照面,乃是個絕色佳人。聞俊卿想道:「原來
世間有這樣標緻的?」看官,你道此時若是個男人,必然動了心,就想妝出些風流家數,兩
下做起光景來。怎當得聞俊卿自己也是個女身,那裡放在心上?一面取飯來吃了,且自衙門
前幹事去。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轉來,俊卿剛得坐下,隔壁聽見這裡有人聲,那個女子又
在窗邊來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豈知我與你是一般樣的!」正嗟歎間,只見
門外一個老姥走將進來,手中拿著一個小榼兒。見了俊卿,放下椅子,道了萬福,對俊卿
道:「間壁景家小娘子見舍人獨酌,送兩件果子,與舍人當茶,」俊卿開看,乃是南充黃
柑,順慶紫梨,各十來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經過,與娘子非親非威,如何承此美意?」
老姥道:「小娘子說來,此間來萬去千的人,不曾見有似舍人這等丰標的,必定是富貴家的
出身。及至問人來,說是參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說這俗店無物可一,叫老媳婦送此二物來歷
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卻居此間壁?」老姥道:」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
姐。只因父母雙亡,他依著外婆家住。他家裡自有萬金家事,只為尋不出中意的丈失,所以
還沒嫁人。外公是此間富員外,這城中極興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來處,進益
甚廣。只有這裡幽靜些,卻同家小每住在間壁。他也不敢主張把外甥許人,恐怕做了對頭,
後來怨悵。常對景小姐子道:『憑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實對我說,我就主婚。』這個小娘子
也古怪,自來會揀相人物,再不曾說那一個好。方才見了舍人,便十分稱讚,敢是與舍人有
些姻緣動了?俊卿不好答應,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姥道:「好說,好說。老媳婦
且去著。」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無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
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覺失笑道:「這小娘子看上了我,卻不枉費春心?」吟詩一首,聊寄
其意。詩云:
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
卻慚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綠綺琴。
此日早起,老姥又來,手中將著四枚剝淨的熟雞子,做一碗盛著,同了一小壺好茶,送
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點心。「俊卿道:「多謝媽媽盛情。」老姥道:「這是景小娘子昨
夜分付了,老身支持來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詩奉謝,煩
媽媽與我帶去。」俊卿即把昨夜之詩寫在箋紙上,封好了付媽媽。諸中分明是推卻之意,媽
媽將去與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著俊卿,見他以相如自比,反認做有意於文君,後邊兩
句,不過是謙讓些說話。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未韻詩云:
宋玉牆東思不禁,願為比翼止同林。
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吟罷,也寫在烏線繭紙上,教老姥送將來。俊卿看罷,笑道:「元來小姐如此高才!難
得,難得!」俊卿見他來纏得緊,生一個計較,對老姥道:「多謝小姐美意,小生不是無
情,爭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復小姐,這段姻緣種在來世罷。」老姥道:
「既然舍人已有了親事,老身去回復了小娘子,省得他牽腸掛肚,空想壞了。」老姥去得,
俊卿自出門去打點衙門事休,央求寬緩日期,諸色停當,到了天晚才回得下處。是夜無詞。
來日天早,這老姥又走將來,笑道:「舍人小小年紀,倒會掉謊,老婆滾到身邊,推著
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問一問兩位管家,多說道舍人並不曾聘娘子過。小娘子
喜歡不勝,已對員外說過,少刻員外自來奉拜說親,好歹要成事了。」俊卿聽罷呆了半響,
道:「這冤家帳,那裡說起?只索收拾行李起來,趁早去了罷。」分付聞龍與店家會了鈔,
急待起身。只見店家走進來報道:「主人富員外相拜聞相公。」說罷,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
家笑嘻嘻進來,堂中望見了聞俊卿,先自歡喜,問道:「這位小相公,想是聞舍人了麼?」
老姥還在店內,也跟將來,說道:「正是這位。」富員外把手一拱道:「請過來相見。」聞
俊卿見過了禮,整了客座坐了。富員外道:「老漢無事不敢冒叫新客。老漢有一外甥,乃是
景少卿之女,未曾許著人家。捨甥立願不肯輕配凡流,老漢不敢擅做主張,憑他意中自擇。
昨日對老漢說,有個聞舍人,下在本店,丰標不凡,願執箕帚。所以要老漢自來奉拜,說此
親事。老漢今見足下,果然俊雅非常,捨甥也有幾分姿容,況且粗通文墨。實是一對佳耦,
足下不可錯過。」聞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過蒙令甥謬愛,豈敢自外?一來令甥是公
卿閥閱,小生是武弁門風,恐怕攀高不著;二來老父在難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
曾告過,又不好為此擔閣,所以應承不得。」員外道:「舍人是簪纓世胄,況又是黌富有
士,指日飛騰,豈分甚麼文武門楣?若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親事議定了,待歸時
稟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捨甥之心,又不誤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聞俊卿無計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曉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卻又不好十分過卻,
打破機關。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緣,不必說了。還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閃下了他。
一向有個生意,要在骨肉女伴裡邊別尋一段姻緣,發付他去。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權且應
承,定下在這裡,他日作成了杜子中,豈不為妙?那時曉得我是女身,須怪不得我說謊。萬
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時也好開交了,不像而今礙手。」算計已定,就對員外說:「既承老丈
與令甥如此高情,小豈敢不入提摯!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為定,待小生京中回來,上門求
娶就是了!」說罷,就在身邊解下那個羊脂玉鬧妝,雙手遞與員外道:「奉此與令甥表
信。」富員外千歡萬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復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員外就叫
店中辦起灑來,與聞舍人餞行。俊卿推卻不得,吃得盡歡而罷相別了。
起身上路,少不得風飧水宿,夜住曉得。不一日,到了京城。叫聞龍先去打聽魏、杜兩
家新進士的下處。問著了杜子中一家,元來到魏撰之已在部給假回去了。杜子中見說聞俊卿
來到,不勝之喜,忙差長班來接到下處,兩人相見,寒溫已畢。俊卿道:「小弟專為老父之
事,前日別時,承兄每分付入京圖便,切切在心。後聞兩兄高發,為此不辭跋涉,特來相
托。不想魏撰之已歸,今幸吾兄尚在京師,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將老伯
被誣事款做一個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來,在朝門外逢人就送。等公論明白了,然後小弟
央個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條陳別事,帶上一段,就好在本籍去生發出脫了。」俊卿道:
「老父有個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輕武,老伯是按院題的,若武職官出
各自辨,他們不容起來,反致激怒,弄壞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說的為妙,仁兄不要輕率。」
俊卿道:「感謝指教。小弟是書生之見,還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異姓兄弟,原是
自家身上的事,何勞叮嚀?」俊卿道:「撰之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與小弟同寓
了多時,他說有件心事,要歸來與仁兄商量。問其何事,又不肯說。小弟說仁兄見吾二人中
了,未必不進京來。他說這是不可期的,況且事休要來家裡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
了。正不知仁兄卻又到此,可不兩相左了?敢問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為
婚姻之事,卻只做不知,推說道:「連小弟也不曉得他為甚麼,想來無非為家裡的事。」子
中道:「小弟也想他沒甚麼,為何怎地等不得?」
兩個說了一回,子中分付治酒接風,就叫聞家家人安頓了行李,不必另尋寓所,只在此
間同寓。蓋是子中先前與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盡有,可以下得聞家主僕三人。子中
又分付打掃聞舍人的臥房,就移出自己的榻來,相對鋪著,說晚間可以聯床清話。俊卿看
見,心裡有些突兀起來。想道:「平日與他們同學,不過是日間相與,會文會酒,並不看見
我的臥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弄在一間房內了,須閃避不得。露出馬腳來怎麼處?」卻又
沒個說話中以推掉得兩處宿,只是自己放著精細,遮掩過去便了。
雖是如此說,卻是天下的事是真難假,是假難真。亦且終日相處,這些細微舉動,水火
不便的所在,那裡妝飾得許多來?聞俊卿日間雖是長安街上去送揭帖,做著男人的勾當;晚
間宿歇之處,有好些破綻現出在杜子中的眼裡了。杜子中是個聰明人,有甚不省得的事?曉
得有些吒異,越加留心閒覷,越看越是了。這日,俊卿出去,忘鎖了拜匣,子中偷揭開來一
看,多是些文翰束帖,內有一幅草稿,寫著道:「成都綿竹縣信女聞氏,焚香拜告關真君神
前。願保父聞確冤情早白,自身安穩還鄉,竹箭之期,鬧妝之約,各得如竟。謹疏。」子中
見了拍手道:「眼見得公案在此了。我在為男子,被他瞞過了許多時。今不怕他飛上天去,
只是後邊兩句解他不出,莫不許過了人家?怎麼處?」心裡狂蕩不禁。
忽見俊卿回來,子中接在房裡坐了,看著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將自己身子上下前後
看了又看,問道:「小弟今日有何舉動差錯了,仁兄見曬之甚?」子中道:「笑你瞞得我
好。」俊卿道:「小弟到此做的事,不曾瞞仁兄一些。」子中道:「瞞得多哩!俊卿自想
麼?」俊卿道:「委實沒有。」子中道:「俊卿記得當初同齋時言語麼?原說弟若為女,必
當嫁兄,兄若為女,必當娶兄。可惜弟不能為女,誰知兄果然是女,卻瞞了小弟,不然娶兄
多時了。怎麼還說不瞞?」俊卿見說著心中病,臉上通紅起來道:「誰是這般說?」子中袖
中摸出這紙疏頭來道:「這須是俊卿的親筆。」俊卿一時低頭無語。
子中就挨過來坐在一處了,笑道:「一向只恨兩雄不能相配,今卻遂了人願也。」俊卿
站了起來道:「行蹤為兄識破,抵賴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過愛,幕兄之心非不有
之。爭奈有件緣事,已屬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見諒。」子中愕然道:「小弟與撰
之同為俊卿窗友,論起相與意氣,還覺小弟勝他一分。俊卿何得厚於撰之,薄於小弟乎?況
且撰之又不在此間,現鐘不打,反去煉銅,這是何說?」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
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說話麼?」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為與兩兄同學,心
中願卜所從。那日向天暗禱,箭到處,先拾得者即為夫婦。後來這箭卻在撰之處,小弟詭說
是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幕,把一個玉鬧妝為定。此時小弟雖不明言,心已許下了。此天
意有屬,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說,俊卿宜為我有無疑了。」俊卿道:
「怎麼說?」子中道:「前日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見幹上有兩行細字,以為奇異,
正在念誦,撰之聽得走出來,在小弟手裡接去看。此時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
處,不曾取得。何曾是撰之拾取的?若論俊卿所卜天意,一發正是小弟應佔了。撰之他日可
向,須混賴不得。」停卿道:「既是曾見箭上字來,可記是否?」子中道:「雖然看時節倉
卒無心,也還記是『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八個字,小弟須是造不出。」
俊卿見說得是真,心裡已自軟了。說道:「果是如此,乃是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望
空想了許多時,而今又趕將回去,日後知道,甚麼意思?」子中道:「這個說不得。從來說
先下手為強,況且元該是我的。」就擁了俊卿求歡,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貪枕,天上
人間,無此樂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帷帳之內,一任子中所為。有一首曲調
《山坡羊》,單道其事:
這小秀才有些兒怪樣,走到羅帷,忽現了本相。本來是個黌宮裡折桂的郎君,改換了章
台內司花的主將。金蘭契,只覺得肉床馨香;筆硯交,果然是有筆如槍。皺眉頭,忍者疼,
受的是良朋針砭:趁胸懷,揉著竅,顯出那知心酣暢。用一番切切偲偲來也,哎呀,分明是
遠方來,樂意洋洋。思量,一祟一汆,是聯句的篇章;慌忙,為雲為雨,還錯認了太陽。
事畢,聞小姐整容而起,歎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願遂矣。只是哄了魏撰
之,如何回他?」忽然轉了一想,將手床上一拍道:「有處法子。」杜子中倒吃了一驚,
道:「這事有甚處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妻身前日行到成都,在店內安歇,主人
有個甥女窺見了妾身,對他外公說了,逼要相許。是妾身想個計較,將信物權定,推說歸時
完娶。當時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約,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見那個女子才貌雙全,
可為君配,故此留下這個姻緣。今妾既歸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間起所許之言,就把這家的
說合與他成了,豈不為妙?況且當時只說是姊姊,他心裡並不曾曉得是妻身自己,也不是哄
他了。」子中道:「這個最妙。足見小姐為朋友的美情,有了這個出場,就與小姐配合,與
撰之也無嫌了。誰曉得途中又有這件奇事?還有一件要問:途中認不出是女容個必說了,但
小姐雖然男扮,同兩個男僕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誰說同來的多是男人?他兩個
元是一對夫婦,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樣的。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動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
道:「有其主必有其僕,有才思的人做來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詩,拿
出來與子中看。子中道:「世間也還有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此也好意足了。」
小姐再與子中商量著父親之事。子中道:「而今說是我丈人,一發好措詞出力。我吏部
有個相知,先央他把做對頭的兵道調了地方,就好營為了。」小姐道:「這個最是要著,郎
君在心則個。」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數日之間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廣西地方。子中
來回復小姐道:「對頭改去,我今作速討個差與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間辨白已透,撫
按輕擬上來,無不停當了。」小姐愈加感激。轉增恩愛。
子中討下差來,解餉到山東地方,就便回藉。小姐仍舊扮做男人,一同聞龍夫妻,擎弓
帶箭,照前妝束,騎了馬,傍著子中的官轎,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兒日,將過朝州,曠
野之中,一枝響箭擦官轎射來。小姐曉得有歹人來了,分付轎上:「你們只管前走,我在此
對付。」真是忙家不會,會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見百步之外,一騎馬飛
也似的跑來。小姐掣開弓,喝聲道:「著!」那邊人不防備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馬,在
地下掙扎。小姐疾鞭著坐馬趕上前轎,高聲道:「賊人已了當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
稱讚小舍人好箭,個個忌憚。子中轎裡得意,自不必說。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穩穩到了家中。父親聞參將已因兵道升去,保侯在外了。小姐進
見,備說了京中事休及杜子中營為,調去了兵道之事。參將感激不勝,說道:「如此大恩,
何以為報?」小姐又把被他識破,已將身子嫁他,共他同歸的事也說了,參將也自喜歡道:
「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在了。你快改了妝,趁他今日榮歸吉日,我送你過門去罷!」小
姐道:「妝還不好改得,且等會過了魏撰之著。參將道:「正要對你說,魏撰之自京中回
來,不知為何只管叫人來打聽,說我有個女兒,他要求聘。我只說他曉得些風聲,是來說你
了,及到問時,又說是同窗舍人許他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說等你回
家。你而今要會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許多委曲,一時說不及,父親日後自明。」
正說話間,魏撰之來相拜。元來魏撰之正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
想問著聞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聽舍人有個姐姐的說話,一發言三語四,不得明白。有的
說:「參將只有兩個舍人,一大一小,並無女兒。」又有的說:「參將有個女兒,就是那個
舍人。」弄得魏撰之滿肚疑心,胡猜亂想。見說聞舍人回來了,所以亟亟來拜,要問明白。
聞小姐照舊時家數接了進來。寒溫已畢,撰之急問道:「仁兄,令秭之說如何?小弟特為此
趕回來的。」小姐說:「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聽,其言
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鬧妝已在一個人處,待小弟再略調停,準備迎娶便
了。」撰之道:「依兄這等說,不像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盡知端的,兄去問他就
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說了,又要小弟去問?」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說
得,非子中不能詳言。」說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來到杜子中家裡,不及說別樣說話,忙問聞俊卿所言之
事。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識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婦的始末根由說了一遍。魏撰之驚得木呆
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說,我卻不信,誰曉得聞俊卿果是女身!這分明是我的姻緣,平日錯
過了。」子中道:「怎見得是兄的?」撰之述當初拾箭時節,就把玉鬧妝為定的說話。子中
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當時不知其故,不曾與兄取得此箭在
手,今仍歸小弟,原是天意。兄前日只認是他令姐,原未嘗屬意他自身。這個不必追侮,兄
只管鬧妝之約不脫空罷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麼還說不脫空?難道當真還有個令
姐?」子中又把聞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說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時難推,
就把兄的鬧妝權定在彼。而今想起來,這就有個定數在裡邊了,豈不是兄的姻緣麼?」撰之
道:「怪不得聞俊卿道自己不好說,元來有許多委曲。只是一件:雖是聞俊卿已定下在彼,
他家又不曾曉得明白,小弟難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與聞氏雖已成夫婦,還
未曾見過岳翁。打點就是今日迎娶,上不得還借重一個媒約,而今就煩兄與小弟做一做。小
弟成禮之後,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當得,當得。只可
笑小弟一向在睡夢中,又被兄佔了頭籌,而今不便小弟脫空,也還算是好了。既是這等,小
弟先到聞宅去道意,兄可隨後就來。」
魏撰之討大衣服來換了,竟抬到聞家。此時聞小姐已改了女妝,不出來了,聞參將自己
出來接著。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聞參將道:「小女嬌癡慕學,得承高賢不棄,今幸結此
良緣蒹暇倚玉,惶恐,惶恐。」聞參將已見女兒說過,是件整備。門上報說:「杜爺來迎親
了。」鼓樂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紅衣服,抬將進門。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稱羨。走到堂中,
站了位次,拜見了聞參將,請出小姐來,又一同行禮,謝了魏撰之,啟轎而行。迎至家裡,
拜告天地,見了祠堂。杜子中與聞小姐正是新親舊朋友,喜喜歡歡,一樞事完了。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熱,心裡道:「一樣的同窗朋友,偏是他兩個成雙。平時杜子中分外
相愛,常恨不將男作女,好做夫妻。誰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話。只所許我的事,未
知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裡賀喜,隨問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婦就和小弟計較,
今日專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婦誓欲以此報兄,全其口信,心得佳音方回來。」撰之道:
「多感,多感。一樣的同窗,也該記念著我的冷靜。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進去,
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韻之詩與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
道:「弟婦贊之不容口,大略不負所舉。」撰之道:「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
家聊望。」俱大笑而別。杜子中把這些說話與聞小姐說了,聞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
怪他不得。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這事。
小姐仍舊帶了聞龍夫妻跟隨,同杜子中到成都來。認著前日飯店,歇在裡頭了。杜子中
叫聞龍拿了帖徑去拜富員外,員外見說是新進士來拜,不知是甚麼緣故,吃了一驚,慌忙迎
接進去。坐下了,道:「不知為何大人貴足賜踹賤地?」子中道:「學生在此經過,聞知有
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眾。有一敝友也叨過甲第了,欲求為夫人,故此特來奉
訪。」員外道:「老漢有個甥女,他自要擇配,前日看上了一個進京的聞舍人,已納下聘
物,大人見教遲了。」子中道:「那聞舍人也是敝友,學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來娶令甥
了,所以敢來作優。」員外道:「聞舍人也是讀書君子,既已留下信物,兩心相許,怎誤得
人家兒女?捨甥女也畢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將出前日景小姐的詩箋來道:「老丈試看此
紙,不是令甥寫與聞舍人的麼?因為聞舍人無意來娶了,故把與學生做執照,來為敝友求令
甥。即此是聞舍人的回信了。」員外接過來看,認得是甥女之筆,沉吟道:「前日聞舍人也
曾說道聘過了,不信其言,逼他應承的。元來當真有這話,老漢且與甥女商量一商量,來回
復大人。」員外別了,進去了一會,出來道:「適間甥女見說,甚是不快。他也說得是:就
是聞舍人負了心,是必等他親身見一面,還了他玉鬧妝,以為訣別,方可別議姻親。」子中
笑道:「不敢欺老丈說,那玉鬧妝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聞舍人的。聞舍人因為自
己已有姻親,不好回得,乃為敝友轉定下了。是當日埋伏機關,非今日無因至前也。」員外
道:「大人雖如此說,甥女豈肯心伏?必是聞舍人自來說明,方好處分。」子中道:「聞捨
人不能復來,有拙荊在此,可以進去一會令甥,等他與令甥說這些備細,令甥必當見信。
「員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與捨甥面會一會,有言可以盡吐,省得傳遞消息。最妙,
最妙!」
就叫前日老姥來接取杜夫人,老姥一見聞小姐舉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妝過了,一時
想不出。一路相著,只管遲疑。接到間壁,裡邊景小姐出來相接,各叫了萬福。聞小姐對景
小姐道:「認得聞舍人否?」景小姐見模樣廝象,還只道或是舍人的妹妹,答道:「夫人與
聞舍人何親?」聞小姐道:「小姐恁等識人,難道這樣眼鈍?前日到此,過蒙見愛的舍人,
即妾身是也。」景小姐吃了一驚,仔細一認,果然一毫不差。連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
呀,是呀。我方才道面龐熟得緊,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景小姐道:「請問夫人前日為何
這般打扮?」聞小姐道:「老父有難,進京辨冤,故喬妝作男,以便行路。所以前日過蒙見
愛。再三不肯應承者,正為此也。後來見難推卻,又不敢實說真情,所以代友人納聘,以待
後來說明。今納聘之人已登黃甲,年紀也與小姐相當,故此愚夫婦特來奉求,與小姐了此一
段姻親,報答前日厚情耳。」景小姐見說,半晌做聲不得。老姥在旁道:「多謝夫人美意。
只是那位老爺姓甚名誰,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聞小姐道:「幼年時節曾共學堂,後來
同在庠中,與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異姓骨肉。知他未有親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
結下了。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沒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
人了。」景小姐聽了這一篇說話,曉得是少年進士,有甚麼不喜歡?叫老姥陪住了聞小姐,
背地去把這些說話備細告訴員外。員外見說許個進士,豈有不攛掇之理?真個是一讓一個
肯,回復了聞小姐,轉說與杜子中,一言已定。富員外設起酒來謝媒,外邊款待杜子中,內
裡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兩個小姐,說得甚是投機,盡歡而散。
約定了回來,先教魏撰之納幣,揀個吉日迎娶回家。花燭之夕,見了模樣,如獲天人。
因說起聞小姐鬧妝納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元是我的。」景小姐問:「如何卻在他手
裡?」魏撰之又把先時竹箭題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裡,認做另有個姐姐,故把玉鬧妝為
聘的根由說了遍。齊笑道:「彼此夙緣,顛顛倒倒,皆非偶然也。」
明日,魏撰之取出竹箭來與景小姐看,景小姐道:「如今只該還他了。」撰之就提筆寫
一柬與子中夫妻道:「既歸玉環,返卿竹箭。兩段姻緣,各從其便。一笑,一笑。」寫罷,
將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與聞小姐拆開來看,方見八字之下,又有「蜚娥記」
三字。問道:「『蜚娥』怎麼解?「聞小姐道:「此妾閨中之名也。」子中道:「魏撰之錯
認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若小生當時曾見此二字,這箭如何肯便與他!」聞小姐道:「他
若沒有這箭起這些因頭,那裡又絆得景家這頭親事來?」兩人又笑了一回,也題了一柬戲他
道:」壞為舊物,箭亦歸宗。兩俱錯認,各不落空。一笑,一笑。」從此兩家往來,如同親
兄弟妹妹一般。
兩個甲科合力與聞參將辨白前事,世間情面那裡有不讓縉紳的?逐件贓罪得以開釋,只
處得他革任回衛。聞參將也不以為意了。後邊魏、杜兩人俱為顯官。聞、景二小姐各生子
女,又結了婚姻,世交不絕。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話。卓文君成都當壚,黃
崇嘏相府享記,又平平了。詩曰:
世上誇稱女丈失,不聞巾幗竟為懦。
朝廷若也開科取,未必無人待賈沽。




卷十八 甄監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洩風情
詩云:
自古成仙必有緣,仙緣不到總徒然。
世間多少癡心者,日對丹爐取藥煎。
話說昔日有一個老翁極好奉道,見有方外人經過,必厚加禮待,不敢怠慢。一日,有個
雙髹髻的道人特來訪他,身上甚是藍褸不像,卻神色豐滿和暢。老翁疑是異人,迎在家中,
好生管待。那道人飲酒食肉,且是好量。老翁只是支持與他,並無厭倦。道人來去了兒番,
老翁相待到底是一樣的。道人一日對老翁道:「貧道叨擾吾丈久矣,多蒙老丈再無棄嫌。貧
道也要老丈到我山居中,尋幾味野蔬,少少酬答厚意一番,未知可否。」老翁道:「一向不
曾問得仙莊在何處,有多少遠近,老漢可去得否?」道人道:「敝居只在山深處,原無多
遠。若隨著貧道走去,頃刻就到。」老翁道:「這等,必定要奉拜則個。」當下道人在前,
老翁在後,走離了鄉村鬧市去處,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徑中,轉入山路裡來。境界清幽,林術
茂盛。迤邐過了幾個山蛉,山凹之中露出幾間茅舍來。道人用手指道:「此間已是山居
了。」不數步,走到面前,道人開了門,拉了老翁一同進去。老翁看那裡面光景時:
雖無華屋朱門氣,卻有琪花瑤草香。
道人請老翁在中間堂屋裡坐下,道人自走進裡面去了一回,走出來道:「小蔬已具,老
丈且消停坐一會。等貧道去請幾個道伴,相陪閉話則個。」老翁喜的是道友,一發歡喜道:
「師父自尊便,老漢自當坐等。」道人一徑望外去了。
老翁呆呆坐著,等候多時,不見道人回來,老翁有些不耐煩,起來前後走看。此時肚裡
有些饑了,想尋些甚麼東西吃吃,料道廚房中必有,打從旁門走到廚房中來。誰想廚房中鍋
灶俱無,止有些椰瓢棘匕之類。又有兩個陶器的水缸,用笠篷蓋著。老翁走去揭開一個來
看,吃了一驚。原來是一盆清水,內浸著一隻雪白小狗子,毛多尋乾淨了的。老翁心裡道:
「怪道他酒肉不戒,還吃狗肉哩!」再揭開這一缸來看,這一驚更不小。水裡浸著一個小小
孩童,手足多完全的,只是沒氣。老翁心裡才疑道:「此道人未必是好人了,吃酒吃肉,又
在此荒山居住,沒個人影的所在,卻家裡放下這兩件東西。狗也罷了,如何又有此死孩子?
莫非是放火殺人之輩?我一向錯與他相處了。今日在此,也多凶少告。」欲待走了去,又不
認得來時的路,只得且耐著。正疑惑間,道人同了一夥道者走來,多是些龐眉皓髮之輩,共
有三四個。進草堂中與老翁相見,敘禮坐定。老翁心裡懷著鬼胎,看他們怎麼樣。
只見道人道:「好教列位得知,此間是貧道的主人,一向承其厚款,無U為答。今日恰
恰尋得野蔬二味在此,特請列位過來,陪著同享,聊表寸心。」道人說罷,走進裡面,將兩
個瓦盆盛出兩件東西來,擺在桌上,就每人面前放一雙棘匕。向老翁道:「勿嫌村鄙,略嘗
些少則個。」老翁看著桌上擺的二物,就是水缸內浸的那一隻小狗,一個小孩子。眾道流掀
髯拍掌道:「老兄何處得此二奇物?」盡打點動手,先向老翁推遜。老翁慌了道:「老漢自
小不曾破犬肉之戒,何況人肉!今已暮年,怎敢吃此!「道人道:「此皆素物,但吃不
妨。」老翁道:「就是餓死也不敢吃。」眾道流多道:「果然立意不吃,也不好相強。」拱
一拱手道:「恕無禮了。」四五人攢做一堆,將兩件物事吃個磬盡。盆中濺著兒點殘汁,也
把來舔乾淨了。老翁呆著臉,不敢開言,只是默看。道人道:「老丈既不吃此,枉了下顧這
一番。乏物相款,肚裡饑了怎好?」又在裡面取出些白糕來遞與老翁道:「此是家制的糕,
盡可充飢,請吃一塊。」老翁看見是糕,肚裡本等又是餓了,只得取來吞嚼,略覺有些澀
味,正是餓得荒時,也管不得好歹了。才吃下去,便覺精神陡搜起來。想道:「長安雖好,
不是久戀之家。趁肚裡不餓了,走回去罷。」來與道人作別,道人也不再留,但說道:「可
惜了此會,有慢老丈,反覺不安。貧道原自送老丈回去。」與眾道流同出了門。眾道流叫聲
多謝,各自散去。
道人送翁到了相近鬧熱之處,曉得老翁已認得路,不別而去。老翁獨自走了家來。心裡
只疑心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好相識,眼見得吃狗肉、吃人肉慣的,是一夥方外采割生
靈、做歹事的強盜,也不見得。
過了兩日,那個雙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來,對老翁拱手道:「前日有慢老丈。」老翁
道:「見了異樣食品,至今心裡害怕。」道人笑道:「此乃老丈之無緣也。貧道歷劫修來,
得遇此二物,不敢私享。念老丈相待厚意,特欲邀至山中,同眾道侶食了此味,大家得以長
生不老。豈知老丈仙緣尚薄,不得一嘗!」老翁道:「此一小犬、小兒,豈是仙味?」道人
道:「此是萬年靈藥,其形相似,非血肉之物也。如小犬者,乃萬年枸杞之根,食之可活千
歲。如小兒者,乃萬年人參成形,食之可活萬歲。皆不宜犯煙火,只可生吃。若不然,吾輩
皆是人類,豈能如虎狼吃那生犬、生人,又毫無骸骨吐棄乎?」老翁才想著前日吃的光景,
果然是大家生啖,不見骨頭吐出來,方信其言是真,懊恨道:+老漢前日直如此蒙懂,師父
何不明言?」道人道:「此乃生成的緣分。沒有此緣,豈可洩漏天機?今事已過了,方可說
破。老翁捶胸跌足道:「眼面前錯過了仙緣,悔之何及!師父而今還有時,再把一個來老漢
吃吃。」道人道:「此等靈根,尋常豈能再遇?老丈前日雖不曾嘗得二味,也曾吃過千年茯
苓。自此也可一生無疫,壽過百歲了。」老翁道:「甚麼茯苓?」道人道:「即前日所食白
糕便是。老丈的緣分只得如此,非貧道不欲相度也。道人說罷而去,已後再不來了。自此老
翁整整直活到一百餘歲,無疾而終。
可見神仙自有緣分。仙藥就在面前,又有人有心指引的,只為無緣,幾自不得到口。卻
有一等癡心的人,聽了方士之言,指望煉那長生不死之藥,死砒死汞,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
裡,一發不可復救。古人有言:「服藥求神仙,多為藥所誤。」自晉人作興那五石散、寒食
散之後,不知多少聰明的人彼此壞了性命。臣子也罷,連皇帝裡邊藥發不救的也有好幾個。
這迷而不悟,卻是為何?只因製造之藥,其方未嘗不是仙家的遺傳。卻是神仙製煉此藥,須
用身心寧靜,一毫嗜欲具無,所以服了此藥,身中水火自能勻煉,故能骨力堅強,長生不
死。今世製藥之人,先是一種貪財好色之念橫於胸中,正要借此藥力掙得壽命,可以恣其所
為,意思先錯了。又把那耗精勞形的軀殼要降伏他金石熬煉之藥。怎當得起?所以十個九個
敗了。朱文公有《感遇》詩云:
飄搖學仙侶,遺世在雲山。
盜啟元命秘,竊當生死關。
金鼎蟠龍虎,三年養神丹。
刀圭一入口,白日生羽翰。
我欲往從之,脫屣諒非難。
但恐逆天理,偷生詎能安?
看了文公此詩,也道仙藥是有的,只是就做得來,也犯造化所忌,所以不願學他。豈知
這些不明道理之人,只要蠻做蠻吃,豈有天上如此沒清頭,把神仙與你這夥人做了去?落得
活活弄殺了。而今說一個人,信著方上人,好那丹方鼎器,弄掉了自己性命,又幾乎連累出
幾條人命來。
欲作神仙,先去嗜欲。
愚者貧淫,惟日不足。
借力藥餌,取歡枕褥。
一朝藥敗,金石皆毒。
誇言鼎器,鼎覆其餗。
話說圓朝山東曹州,有一個甄廷詔,乃是國子監監生。家業富厚,有一妻二妾。生來有
一件癖性,篤好神仙黃白之術。何謂黃白之術?方士丹客哄人煉丹,說養成黃芽,再生白
雪,用藥點化為丹,便鉛汞之類皆變黃金白銀。故此煉丹的叫做黃白之術。有的只貪圖銀
子,指望丹成;有的說丹藥服了就可成仙度也,又想長生起來。有的又說內丹成,外丹亦
成,卻用女子為鼎器,與
他交合,採陰補陽,捉坎填離,煉成嬰兒奼女,以為內丹,名為采戰工夫。乃黃帝、客
成公、彭祖御女之術,又可取樂,又可長生。其中有本事不濟、等不得女人精至,先自戰敗
了的,只得借助藥力,自然堅強耐久,又有許多話頭做作。哄動這些血氣未定的少年,其實
有枝有葉,有滋有味。那甄監生心裡也要煉銀子,也要做神仙,也要女色取樂,無所不好。
但是方士所言之事,無所不依,被這些人弄了幾番喧頭,提了幾番罐子,只是不知懊悔,死
心塌地在裡頭,把一個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田產多賣盡,用度漸漸不足了。
同鄉有個舉人朱大經苦口勸諫了幾遭,只是不悟,乃作一首口號嘲他道:
曹州有個甄廷詔,養著一夥真強盜。
養砂干汞立投詞,採陰補陽去禱告。
一股青煙不見蹤,十頃好地隨人要。
家間妻子低頭惱,街上親朋拍手獎。
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
聞君多智兮,何邪正之混施?
聞君好道兮,何妻子之嗟咨?
予知君不孝兮,棄祖業而無遺。
又知君不壽兮,耗元氣而難醫。
甄監生得知了,心裡惱怒,發個冷笑道:「朱舉人肉眼凡夫,那裡曉得就裡!說我棄了
祖業,這是他只據目前,怪不得他說,也罷!怎反道我不壽?看你們倒做了仙人不成?」恰
象與那個別氣一般的,又把一所房子賣掉了。賣得一二百兩銀子,就一氣討了四個丫頭,要
把來採取做鼎器。內中一個喚名春花,獨生得標至出眾,甄監生最是喜歡,自不必說。
一日請得一個方士來,沒有名姓,道號玄玄子,與甄監生講著內外丹事,甚是精妙。甄
監生說得投機,留在家裡多日,把向來弄過舊方請教他。玄玄子道:「方也不甚美,藥材不
全,所以不成,若要成事,還要養煉藥材,該藥材須到道口集上去買。」甄監生道:「藥材
明日我與師父親自買去,買了來從容養煉,至於內外事口訣,先要求教。」玄玄子先把外丹
養砂干汞許多話頭傳了,再說到內丹采戰抽添轉換、升提呼吸要緊關頭。甄監生聽得津津有
味,道「學生於此事究心已久,行之頗得其法,只是到得沒後一著,不能忍耐。有時提得氣
上,忍得牢了,卻又興趣已過,便自軟瘺,不能抽送,以此不能如意。」玄玄子道:「此事
最難。在此地位,須是形交而神不交,方能守得牢固。然功夫未熟,一個主意要神不交,才
付之無心,便自軟瘺。所以初下手人必須借力於藥。有不倒之藥,然後可以行久御之術。有
久御之功,然後可以收陰精之助。到得後來,收得精多,自然剛柔如意,不必用藥了。若不
先資藥力,竟自講究其法,便有些說時容易做時難,弄得不尷尬,落得損了元神。甄監生
道:「藥不過是春方,有害身子。」玄玄子道:「春方乃小家之術,豈是仙家所宜用?小可
有煉成秘藥,服之久久,便可骨節堅強,長生度世。若試用鼎器,陽道壯偉堅熱,可以膠結
不解,自能伸縮,女精立至,即夜度十女,金槍不倒。此乃至寶之丹,萬金良藥也。」甄監
生道:「這個就要相求了。」
玄玄子便去葫蘆內傾出十多丸來,遞與甄監生道:「此藥每服一丸,然未可輕用,還有
解藥。那解藥合成,尚少一味,須在明日一同這些藥料買去。」甄監生收受了丸藥,又要玄
玄子參酌內丹口訣異同之處。玄玄子道:「此須晚間臥榻之上,才指點得穴道明白,傳授得
做法手勢親切。」甄監生道:「總是明日要起早到道口集上去買藥,今夜學生就同在書房中
一處宿了,講究便是。」當下分付家人:「早起做飯,天未明就要起身,倘或睡著了,飯熟
時就來叫一聲。」家人領命已訖。是夜遂與玄玄子同宿書房,講論房事,傳授口訣。約莫一
更多天,然後睡了。
第二日天未明,家人們起來做飯停當,來叫家主起身。連呼數聲,不聽得甄監生答應,
卻驚醒了玄玄子。玄玄子模模床子,不見主人家。回說道:「連夜一同睡的,我睡著了,不
知何往,今不在床上了。」家人們道:「那有此話!」推門進去,把火一照,只見床上裡邊
玄玄子睡著,外邊脫下裡衣一件,卻不見家主。盡道想是原到裡面睡去了。走到裡頭敲門問
時,說道昨晚不曾進來。閤家驚起,尋到書房外邊一個小室之內,只見甄監生直挺挺眠於地
上,看看口鼻時,已是沒氣的了。大家慌張起來道:「這死得希奇!」其子甄希賢聽得,慌
忙走來,仔細看時,口邊有血流出。希賢道:「此是中毒而死,必是方士之故。」希賢平日
見父親所為,心中不伏氣,怪的是方士。不匡父親這樣死得不明,不恨方士恨誰?領了家
人,一頭哭,一頭走,趕進書房中揪著玄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拳頭腳尖齊上,先是一頓
肥打。玄玄子不知一些頭腦,打得口裡亂叫:「老爺!相公!親爹爹!且饒狗命!有話再
說。」甄希賢道:「快還我父親的性命來!」玄玄子慌了道:「老相公怎的了?」家人走上
來,一個巴拿打得應聲響,道「怎的了?怎的了?你難道不知道的,假撇清麼?」一把抓
來,將一條鐵鏈鎖住在甄監生屍首邊了,一邊收拾後事。
待天色大明了,寫了一狀,送這玄玄子到縣間來。知縣當堂問其實情,甄希賢道:「此
人哄小人父親煉丹,晚間同宿,就把毒藥藥死了父親。口中現有血流,是謀財害命的。」玄
玄子訴道:「晚間同宿是真。只是小的睡著了,不知幾時走了起去,以後又不知怎麼樣死
了,其實一些也不知情。」知縣道:「胡說!」既是同宿,豈有不知情的?況且你每這些游
方光棍有甚麼做不出來!」玄玄子道:
「小人見這個監生好道,打點哄他些東西,情是有的;至於死事。其實不知。]知縣冷
笑道:「你難道肯自家說是怎麼樣死的不成?自然是賴的!」叫左右:「將夾強盜的頭號夾
棍,把這光棍夾將起來!」可憐那玄玄:管什麼玄之又玄,只看你熬得不得。吆呵力重,這
算做洗髓伐毛;叫喊聲高,用不著存神閉氣。口中白雪流將盡,谷道黃芽掙出來。
當日把玄玄子夾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又打勾一二百鎯頭。玄玄子雖然是江湖上油嘴
棍徒,卻是慣哄人家好酒好飯吃了,叫先生、師父尊敬過的。到不曾吃著這樣苦楚,好生熬
不得。只得招了道:+用藥毒死,圖取財物是實。」知縣叫畫了供,問成死罪。把來收了大
監,待疊成文案再申上司。鄉里人聞知的多說:「甄監生尊信方士,卻被方士藥死了。雖是
甄監生迷而不悟,自取其禍;那些方士這樣沒天理的,今官府明白,將來抵罪,這才為現報
了。」親戚朋友沒個不歡喜的。到於甄家家人,平日多是恨這些方士入骨的,今見家主如此
死了,恨不登時咬他一塊肉,斷送得他在監裡問罪,人人稱快,不在話下。
豈知天下自有冤屈的事。元來甄監生二妾四婢,惟有春花是他新近寵愛的。終日在閨門
之內,輪流侍寢,采戰取樂。終久人多耳目眾,覺得春花興趣頗高,礙著同伴竊聽,不能盡
情,意思要與他私下在那裡弄一個翻天覆地的快活。是夜口說在書房中歇宿,其實暗地裡約
了春花,晚間開出來,同到側邊小室中行事,春花應允了。甄監生先與玄玄子同宿,教導術
法,傳授了一更多次,習學得熟。正要思量試用,看見玄玄子睡著,即走下床來,披了衣
服,悄悄出來。走到外邊,恰好春花也在裡面走出來。兩相遇著,拽著手,竟到側邊小室
中,有一把平日坐著運氣的禪椅在內,叫春花脫了下衣,坐好在上面了,甄監生就舞弄起
來,接著方法,九淺一深,你呼我吸,弄勾多時。那春花花枝也似一般的後生,興趣正濃,
弄得渾身酥麻。做出千嬌百媚,哼哼卿卿的聲氣來。身子好像蜘蛛做網一般,把屁股向前突
了一突。又突一突;兩隻腳一伸一縮踏車也似的不住。間深之處,緊抱住甄監生,叫聲「我
的爹,快活死了!」早已陰精直洩。甄監生看見光景,興動了,也有些喉急,忍不住,急按
住身子,閉著一口氣,將尾閭往上一翹,如忍大便一般,才阻得不來。那些清水游精,也流
個不住。雖然忍住了,只好站著不動,養在陰戶裡面。要再抽送,就差不多丟出來。
甄監生極了,猛想著:「日間玄玄子所與秘藥,且吃他一丸,必是耐久的。]就在袖裡
模出紙包來,取一丸,用唾津嚥了下去。才嚥得下,就覺一股熱氣竟趨丹田,一霎時,陽物
振蕩起來,其熱如火,其硬如鐵,毫無起初欲洩之意了。發起狠來,盡力抽送。春花快活淫
聲。甄監生只覺他的陰戶窄小了好些。元來得了藥力,自己的肉具漲得黃瓜也似大了。用手
摸摸,兩下湊著肉,沒些些縫地。甄監生曉得這藥有些妙處,越加樂意,只是陰戶塞滿,微
覺抽送艱澀。卻是這藥果然靈妙,不必抽送,裡頭肉具自會伸縮。弄得春花死去活來,又丟
過了一番。甄監生虧得藥力,這番耐得住了。誰知那陽物得了陰精之助,一發熱硬壯偉,把
陰中淫水烘乾,兩相吸牢,扯拔不出。
甄監生想道:「他日間原說還有解藥,不曾合成。方才性急頭上,一下子吃了。而今怎
得藥來解他?」心上一急,便有些口渴氣喘起來,對春花道:「怎得口水來吃吃便好!」春
花道:「放我去取水來與你吃。」甄監生待要拔出時,卻像皮肉粘連生了根的,略略扯動,
兩下叫疼的了不得!甄監生道:「不好!不好!待我高聲叫個人來取水罷。」春花道:「似
此粘連的模樣,叫個人來看見,好不羞死!」甄監生道:「這等,如何能勾解開?」春花
道:「你丟了不得?」甄監生道:「說到是。雖是我們內養家不可輕洩,而今弄到此地位,
說不得了!」因而一意要洩。誰知這樣古怪,先前不要他住,卻偏要鑽將出來;而今要洩了
時,卻被藥力澀住。落得頭紅面熱,火氣反望上攻。口裡哼道:「活活的急死了我!」咬得
牙齒格格價響,大喊一聲道:「罷了我了!」兩手撒放,撲的望地上倒了下來。
春花只覺陰戶螫得生疼,且喜已脫出了,連忙放了雙腳,站起身來道:「這是怎的
說?」去扶扶甄監生時,聲息俱無,四肢挺直,但身上還是熱的,叫問不應了。春花慌了手
腳,道:「這事利害。若聲張起來,不要說羞人,我這罪過須逃不去。總是夜裡沒人知道,
瞞他娘罷!」且不管家主死活,輕輕的脫了身子,望自己臥房裡只一溜,溜進去睡了,並沒
一個人知覺。到得天明,閤家人那查夜來細帳?卻把一個甚麼玄玄子頂了缸,以消平時惡
氣,再不說他冤枉的了。只有春花肚裡明白,懷著鬼胎,不敢則聲,眼盼盼便做這個玄玄子
悔氣不著也罷。
看官,你道這些方士固然可恨,卻是此一件事是甄監生自家誤用其藥,不知解法,以致
藥發身死,並非方士下手故殺的。況且平時提了罐、著了道兒的,又別是一夥,與今日這個
方士沒相干。只為這一路的人,眾惡所歸,官打見在,正所謂張公吃酒李公醉,又道是拿著
黃牛便當馬。又是個無根蒂的,沒個親戚朋友與他辨訴一紙狀詞,活活的頂罪罷了。卻是天
理難昧,元不是他謀害的,畢竟事久辨白出來。這放著做後話。
且說甄希賢自從把玄玄子送在監裡了,歸家來成了孝服。把父親所作所為盡更變過來。
將藥爐、丹灶之類打得粉碎,一意做人家。先要賣去這些做鼎器的使女,其時有同裡人李宗
仁,是個富家子弟,新斷了弦,聞得甄家使女多有標緻的,不惜重價,來求一看。希賢叫將
出來看時,頭一名就點中了春花,用掉了六十多兩銀子,討了家去。宗仁明曉得春花不是女
身,卻容貌出眾,風情動人,兩下多是少年,你貪我愛,甚是過得綢繆。春花心性飄逸,好
吃幾杯酒,有了酒,其興愈高,也是甄家家裡操煉過,是能征慣戰的手段。宗仁肉麻頭裡高
興時節,問他甄家這些采戰光景。春花不十分肯說,直等有了酒,才略略說些出來。
宗仁一日有親眷家送得一小罈美酒,夫妻兩個將來對酌。宗仁把春花勸得半醉,兩個上
床,乘著酒興幹起事來。就便問甄家做作,春花也斜看雙眼道:「他家動不動吃了藥做事,
好不爽利煞人!只有一日正弄得極快活,可惜就收場了。]宗仁道:「怎的就收場了?」春
花道:「人都弄殺了,不收場怎的?」宗仁道:
「我正見說甄監生被方士藥死了的。」春花道:「那裡是方士藥死?這是一樁冤屈事。
其實只是吃了他的藥,不解得,自弄死了。」宗仁道:「怎生不解得弄死了?」春花卻把前
日晚間的事,是長是短,備細說了一遍。宗仁道:「這等說起來,你當時卻不該瞞著,急急
叫起人來,或者還可有救。」春花道:「我此時慌了,只管著自己身子乾淨,躲得過便罷
了,那裡還管他死活?」宗仁道:「這等,你也是個沒情的。」春花道:「若救活了,今日
也沒你的分了。」兩個一齊笑將起來。雖然是一番取笑說話,自此宗仁心裡畢竟有些嫌鄙春
花,不足他的意
看官聽說,大凡人情,專有一件古怪:心裡熱落時節,便有些缺失之處,只管看出好
來;略有些不像意起頭,隨你奉承他,多是可嫌的,並那平日見的好處也要揀相出不好來,
這多是緣法在裡頭。有一隻小詞兒單說那緣法盡了的:
緣法兒盡了,諸般的改變。緣法兒盡了,要好也再難。緣法兒盡了,恩成怨,緣法兒若
盡了,好言當惡言。緣法兒盡了也,動不動變了臉!
今日說起來,也是春花緣法將盡,不該趁酒興把這些話柄一盤托了出來。男子漢心腸,
見說了許多用藥淫戰之事,先自有些捻酸不耐煩,覺得十分輕賤。又兼說道弄死了在地上,
不管好歹,且自躲過,是個無情不曉事的女子,心裡淡薄了好些。朝暮情意,漸漸不投。春
花看得光景出來,心裡老大懊悔。正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此時便把舌頭剪了下來,嘴唇
縫了攏去,也沒一毫用處。思量一轉,便自捶胸跌足,時刻不安。
也是合當有事。一日,公婆處有甚麼不合意,罵了他:「弄死漢子的賤淫婦!」春花聽
見,恰恰道著心中之事,又氣惱,又懊侮。沒怨悵處,婦人短見,走到房中,一索吊起。無
人防備的,那個來救解?不上一個時辰,早已嗚呼哀哉!
只緣身份延年藥,一服曾經送主終。
今日投繯殆天意,雙雙采戰夜台中。
卻說春花含羞自縊而死。過了好一會,李宗仁才在外廂走到房中。忽見了這件打鞦韆的
物事,吃了一驚,慌忙解放下來,早已氣絕的了。宗仁也有些不忍,哭將起來。父母聽得,
急走來看時,只叫得苦。老公婆兩個互相埋怨道:「不合罵了他幾句,誰曉得這樣心性,就
做短見的事!」宗仁明知道是他自懷羞愧之故,不好說將出來。鄰里地方聞知了來問的,只
含糊回他道:「妻子不孝,毀罵了公婆,俱罪而死。」幸喜春花是甄家遠方討來的,沒有親
戚,無人生端告執人命。卻自有這伙地方人等要報知官府,投遞結狀,相驗屍傷,許多套
數。宗仁也被纏得一個不耐煩,費掉了好些盤費,才得停妥。也算是大悔氣。
春花既死,甄監生家裡的事越無對證。這方士玄玄子永無出頭日子了。誰知天理所衣,
事到其間,自有機會出來。其時山東巡按是靈寶許襄毅公,按監曹州,會審重囚。看見了玄
玄子這宗案卷,心裡疑道:「此輩不良,用藥毒人,固然有這等事,只是人既死了,為何不
走?」次早提問這事。先叫問甄希賢,希賢把父親枉死之狀說了一遍。許公道:「汝父既與
他同宿,被他毒了,想就死在那房裡的了。」希賢道:「死在外邊小室之中。」許公道「為
何又在外邊?」希賢道:「想是藥發了,當不得,亂走出來尋人,一時跌倒了的。」許公
道:「這等,那方士何不逃了去?」希賢道:「彼時閤家驚起,登時拿住,所以不得逃去。]
許公道:「死了幾時,你家才知道?」希賢道:「約了天早同去買藥,因家人叫呼不應,不
見蹤跡,前後找尋,才看見死了的。」許公道:「這等,他要走時,也去久了。他招上說謀
財害命,謀了你家多少財?而今在那裡?」希賢道:+止是些買藥之本,十分不多。還在父
親身邊,不曾拿得去。」許公道:「這等,他毒死你父親何用?」希賢道:「正是不知為何
這等毒害。」
許公就叫玄玄子起來,先把氣拍一敲道:「你這夥人死有餘辜!你藥死甄廷詔,待要怎
的?」玄玄子道:「廷詔要小人與他煉外丹,打點哄他些銀子,這心腸是有的。其實藥也未
曾買,正要同去買了,才弄趕頭,小人為何先藥死他?前日熬刑不過,只得屈招了。」許公
道:「與你同宿,是真的麼?」玄玄子道:+先在一床上宿的,後來睡著了,不知幾時走了
去。小人睡夢之中,只見許多家人打將進來,拿小人去償命,小人方知主人死了,其實一些
情也不曉得。」許公道:
「為甚麼與你同宿?」玄玄子道:「要小人傳內事功夫。小人傳了他些口訣,又與了他
些丸藥,小人自睡了。」許公道:「丸藥是何用的?」玄玄子道:「是房中秘戲之藥。」許
公點頭道:「是了,是了。」又叫甄希賢問道:「你父親房中有幾人?」希賢道:「有二妾
四女。」許公道:「既有二妾,焉用四女?」希賢道:「父親好道,用為鼎器。」許公道:
「六人之中,誰為最愛?」希賢道:「二妾已有年紀,四女輪侍,春花最愛。」許公道:
「春花在否?」希賢道:+已嫁出去了。」許公道:「嫁在那裡?快喚將來!」希賢道:
「近日死了。」許公道:「怎樣死了?」希賢道:「聞是自縊死的。」許公哈哈大笑道:
「即是一樁事一個情也!其夫是何名姓?」希賢道:「是李宗仁。」
許公就掣了一簽,差個皂隸去,不一時拘將李宗仁來。許公問道:「你妻子為何縊死
的?」宗仁磕頭道:「是不孝公姑,俱罪而死。」許公故意作色道:+分明是你致死了他,
還要胡說!」宗仁慌了道:「妻子與小人從來好的,並無說話。地方鄰里見有干結在官。委
是不孝小人的父母,父母要聲說,自知不是,縊死了的。」許公道:「你且說他如何不
孝?」宗仁一時說不出來,只是支吾道:「毀罵公姑。」許公道:「胡說!既敢毀罵,是個
放潑的婦人了,有甚懼怕,就肯自死?」指著宗仁道:「這不是他懼怕,還是你的懼怕。」
宗仁道:「小人有甚懼怕?」許公道:「你懼怕甄家醜事彰露出來,鄉里間不好聽,故此把
不孝懼罪之說支吾過了,可是麼?」宗仁見許公道著真情,把個臉漲紅了,開不得口。許公
道:「你若實說,我不打你;若有隱匿,必要問你償命。」宗仁慌了,只得實實把妻子春花
吃酒醉了,說出真情,甄監生如何相約,如何采戰,如何吃了藥不解得,一口氣死了的話,
備細述了一遍,道:「自此以後,心裡嫌他,委實沒有好氣相待。妻子自覺失言,悔恨自
縊,此是真情。因怕鄉親恥笑,所以只說因罵公姑,懼怕而死。今老爺所言分明如見,小人
不敢隱瞞一句。只望老爺超生。]許公道:「既實說了,你原無罪,我不罪你。」一面錄了
口詞。
就叫玄玄子來道:「我曉得甄廷詔之死與你無干。只是你藥如此誤事,如何輕自與
人?」玄玄子道:「小人之藥,原用解法。今甄廷詔自家妄用,喪了性命,非小人之罪
也。」許公道:「卻也誤人不淺。」提筆寫道:「審得甄廷詔誤用藥而死於淫,春花婢醉洩
事而死於悔。皆自貽伊戚,無可為抵,兩死相償足矣。玄玄子財未交涉,何遽生謀?死尚身
留,必非毒害。但淫藥誤人,罪亦難免。甄希賢痛父執命,告不為誣。李宗仁無心喪妻,情
更可憫。俱免擬釋放。」當下將玄玄子打了廿板,引庸醫殺人之律,問他杖一百,逐出境押
回原藉。又行文山東六府:凡軍民之家敢有聽信術士、道人邪說採取煉丹者,一體問罪。發
放了畢。
甄希賢回去與閤家說了,才曉得當日甄監生死的緣故卻因春花,春花又為此縊死,深為
駭異。盡道:「雖不幹這個方士的事,卻也是平日誤信此輩,致有此禍也。」六府之人見察
院行將文書來,張掛告示,三三兩兩盡傳說甄家這事,乃察院明斷,以為新聞。好些好此道
的,也不敢妄做了。真足為好內外丹事者之鑒:
從來內外有丹術,不是貪財與好色。
外丹原在廣施濟,內丹卻用調呼吸。
而今燒汞要成家,采戰無非圖救急。
縱有神仙累劫修,不及庸流眼前力。
一盆火內練能成,兩片皮中抽得出。



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
擾擾勞生,待足何時足?據見定,隨家豐儉,便堪龜縮。得意濃時休進步,須防世事多
翻覆。枉教人白了少年頭,空碌碌。
此詞乃是宋朝詩僧晦庵所作《滿江紅》前闕,說人生富貴榮華,常防翻覆,不足憑恃。
勞生擾擾,巴前算後,每懷不足之心,空白了頭沒用處,不如隨緣過日的好。只看來時嘉祜
年間,有一個宣義郎萬延之,乃是錢塘南新人,曾中乙科出仕。性素剛直,做了兩三處地方
州縣官,不能屈曲,中年拂衣而歸。徒居餘杭,見水鄉頗澤,可以耕種作田的,因為低窪,
有水即沒,其價甚賤,萬氏費不多些本錢,買了無數。也是人家該興,連年亢旱,是處低田
大熟,歲收粗米萬石有餘。萬宣義喜歡,每對人道:「吾以萬為姓,今歲收萬石,也勾了我
了。」自此營建第宅,置買田園,扳結婚姻。有人來獻勤作媒,第三個公子說合駙馬都尉王
晉卿家孫女為室,約費用二萬緡錢,才結得這頭親事。兒子因是駙馬孫婿,得補三班借職。
一時富貴熏人,詐民無算。
他家有一個瓦盒,是希世的寶物。乃是初選官時,在都下為銅禁甚嚴,將十個錢市上買
這瓦盆來盥洗。其時天氣凝寒,注湯沃面過了,將殘湯傾去,還有傾不了的,多少留些在盒
內。過了一夜,凝結成冰,看來竟是桃花一枝。人來見了,多以為奇,說與宣義,宣義看見
道:「冰結攏來,原是花的。偶像桃花,不是奇事。」不以為意。明日又復剩些殘水在內,
過了一會看時,另結一枝開頭牡丹,花朵豐滿,枝葉繁茂,人工做不來的。報知宣義來看
道:「今日又換了一樣,難道也是偶然?」宣義方才有些驚異道:「這也奇了,且待我再試
一試。」親自把瓦盒拭淨,另灑些水在裡頭。次日再看,一髮結得奇異了,乃是一帶寒林,
水村竹屋,斷鴻翹鷺,遠近煙巒,宛如圖畫。宣義大駭,曉得件奇寶,喚將銀匠來,把白金
鑄了外層,將錦綺做了包袱十襲珍藏。但遇凝寒之日,先期約客,張筵置酒,賞那盒中之
景。是一番另結一樣,再沒一次相同的。雖是名家畫手,見了遠愧不及,前後色樣甚多,不
能悉紀。只有一遭最奇異的,乃是上皇登極,恩典下頒,致仕官皆得遷授一級,宣義郎加遷
宣德郎。效下之日,正遇著他的生辰,親戚朋友來賀喜的,滿坐堂中。是日天氣大寒,酒席
中放下此盒,灑水在內,須臾凝結成象。卻是一塊山石上坐著一個老人,左邊一龜,右邊一
鶴,儼然是一幅「壽星圖」。滿堂飲酒的無不喜歡讚歎。內中有知今識古的士人議論道:
「此是瓦器,無非凡火燒成,不是甚麼天地精華五行間氣結就的。有此異樣,理不可曉,誠
然是件罕物!」又有小人輩脅肩諂笑。掇臀榛屁稱道:「分明萬壽無疆之兆,不是天下大福
人,也不能勾有此異寶。」當下盡歡而散。
此時萬氏又富又貴,又與皇親國戚聯姻,豪華無比,勢焰非常。盡道是用不盡的金銀,
享不完的福祿了。誰知過眼雲煙,容易消歇。宣德郎萬延之死後,第三兒子補三班的也死
了。駙馬家裡見女婿既死,來接他郡主回去,說道萬家家資多是都尉府中帶來的,伙著二三
十男婦,內外一搶,席捲而去。萬家兩個大兒子只好眼睜睜看他使勢行兇,不敢相爭,內財
一空。所有低窪田千頃,每遭大水淹沒,反要賠糧,巴不得推與人了倒乾淨,憑人佔去。家
事盡消,兩子寄食親友,流落而終。此寶盒被駙馬家取去,後來歸了察京太師。
識者道:「此盒結冰成花,應著萬氏之富,猶如冰花一般,原非堅久之象,乃是不祥之
兆。」然也是事後如此猜度。當他盛時,那個肯是這樣想,敢是這樣說?直待後邊看來,真
個是如同一番春夢。所以古人寓言,做著《邯鄲夢記》、《櫻桃夢記》,儘是說那富貴繁
華,直同夢境。卻是一個人做得一個夢了卻一生,不如莊子所說那牧童做夢,日裡是本相,
夜裡做王公,如此一世,更為奇特。聽小子敷衍來看:
人世原同一夢,夢中何異醒中?
若果夜間富貴,只算半世貧窮。

話說春秋時魯國曹州有座南華山,是宋國商丘小蒙城莊子休流寓來此,隱居著書得道成
仙之處。後人稱莊子為南華老仙,所著書就名為《南華經》,皆因吐起。彼時山畔有一田舍
翁,姓莫名廣,專以耕種為業。家有肥田數十畝,耕牛數頭,工作農夫數人。茆簷草屋,衣
食豐足,算做山邊一個土財主。他並無子嗣,與莊家老姥夫妻兩個早夜算計思量,無非只是
耕田鋤地、養牛牧豬之事。有幾句詩單道田舍翁的行徑:
田舍老禽性夷逸,僻向小山結幽室。
生意不滿百畝田,力耕水耨艱為食。
春晚喧喧布谷鳴,春雲靄靄簷溜滴。
呼童載犁躬負鋤,手牽黃犢頭戴笠。
一耕不自己,再耕還自力。
三耕且插苗,看看秀而碩。
夏耘勤勤秋復來,禾黍如雲堪刈侄。
擔籮負囊紛斂歸,倉盈囤滿居無隙。
教妻囊酒賽田神,烹羊宰豚享親戚。
擊鼓咚咚樂未央,忽看玉兔東方白。
那個莫翁勤心苦胝,牛畜漸多。莊農不足,要尋一個童兒專管牧養。其時本莊有一個小
廝兒,祖家姓言。因是父母雙亡,寄養在人家,就叫名寄兒。生來愚蠢,不識一字,也沒本
事做別件生理,只好出力做工度活。一日在山邊拔草,忽見一個雙丫髻的道人走過,把他來
端相了一回,道「好個童兒!盡有道骨,可惜癡性頗重,苦障未除。肯跟我出家麼?」寄兒
道:「跟了你,怎受得清淡過?」道人道:「不跟我,怎受得煩惱過」?也罷,我有個法
兒,教你夜夜快活,你可要學麼?」寄兒道:「夜裡快活,也是好的,怎不要學?師傅可指
教我。」道人道:「你識字麼?」寄兒道:「一字也不識。」道人道:「不識也罷。我有一
句真言,只有五個字,既不識字,口傳心授,也容易記得。」遂叫他將耳朵來:「說與你
聽,你牢記著!」是那五個字?乃是「婆珊婆演底」。道人道:「臨睡時,將此句念上百
遍,管你有好處。」寄兒謹記在心。道人道:「你只依著我,後會有期。」搶著漁鼓簡板,
一唱道情,飄然而去。是夜寄兒果依其言,整整念了一百遍,然後睡下。才睡得著,就入夢
境。正是:
人生勞擾多辛苦,已遜山間枕石眠。
況是夢中遊樂地,何妨一覺睡千年!
看官牢記話頭,這回書,一段說夢,一段說真,不要認錯了。卻說寄兒睡去,夢見身為
儒生,粗知文義,正在街上斯文氣象,搖來擺去。忽然見個人來說道:
「華胥國王黃榜招賢,何不去求取功名,圖個出身?」寄兒聽見,急取官名寄華,恍恍
惚惚,不知淙抹了些甚麼東西,叫做萬言長策,將去獻與國王。國王發與那拿文衡的看閱,
寄華使用了些馬蹄金作為贄禮。拿文衡的大悅,說這個文字乃驚天動地之才,古今罕有。加
上批點,呈與國王。國王授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幟鼓樂,高頭駿馬,送人衙門到
任。寄華此時身子如在雲裡霧裡,好不風騷!正是:
電光石火夢中身,白馬紅纓衫色新。
我貴我榮君莫羨,做官何必讀書人?
寄華跳得下馬,一個虛跌,驚將醒來。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鋪裡面,叫道:
「嚇,嚇!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也不識的,卻夢見獻甚麼策,得做了官,管甚麼天下文章。
你道是真夢麼?且看他怎生應驗?」嗤嗤的還定著性想那光景。只見平日往來的鄰里沙三走
將來叫寄兒道:「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尋人牧牛,你何不投與他家了?省得短趁,閒了一日
便待嚼本。」寄兒道:「投在他家,可知好哩,只是沒人引我去。」沙三道:「我昨日已與
他家說過你了,今日我與你同去,只要寫下文券就成了。」寄兒道:「多謝美情指點則
個。」
兩個說說話話,一同投到莫家來。莫翁問其來意,沙三把寄兒勤謹過人,願投門下牧養
說了一遍。莫翁看寄兒模樣老實,氣力粗勞,也自歡喜,情願僱傭,叫他寫下文卷。寄兒
道:「我須不識字,寫不得。」沙三道:「我寫了,你畫個押罷。」沙三曾在村學中讀過兩
年書,盡寫得幾個字,便寫了一張「情願受雇,專管牧畜」的文書。雖有幾個不成的字兒,
意會得去也便是了。後來年月之下要畫個押字,沙三畫了,寄兒拿了一管筆,不知左畫是右
畫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獻了萬言長策來!」搶著筆千斤來重,沙三把定了
手,才畫得一個十字。莫翁當下發了一季工食,著他在山邊草房中住宿,專管牧養。
寄兒領了鑰匙,與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兒謝了沙三些常例媒錢。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
依著道人念過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看官,你道從來只是說書的續上前因,那有做夢
的接著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兒一覺睡去,仍舊是昨夜言寄華的身份,頂冠束帶,新到著
作郎衙門升堂理事。只見蹌蹌躋躋,一群儒生將著文卷,多來請教。寄華一一批答,好的歹
的,圈的抹的,發將下去,紛紛爭看。眾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嘩鬧嚷起來。寄華發
出規條,吩咐多要遵繩束,如不伏者,定加鞭笞。眾儒方弭耳拱聽,不敢放肆,俱各從容雅
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門官擺著公會筵席,特賀到任。美酒嘉餚,珍羞百味,歌的歌,
舞的舞,大家盡歡。直吃到斗轉參橫,才得席散,回轉衙門裡來。
那邊就寢,這邊方醒,想著明明白白記得的,不覺失笑道:「好怪麼!那裡說起?又接
著昨日的夢,身做高官,管著一班士子,看甚麼文字,我曉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
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來抖抖衣服,看見襤褸,歎道:
「不知昨夜的袍帶,多在那裡去了?」將破布襖穿著停當,走下得床來。只見一個莊家
老蒼頭,奉著主人莫翁之命,特來交盤牛畜與他。一群牛共有七八隻,寄兒逐只看相,用手
去牽他鼻子。那些牛不曾認得寄兒,是個面生的,有幾隻馴擾不動,有幾隻奔突起來。老蒼
頭將一條皮鞭付與寄兒。寄兒趕去,將那奔突的牛兩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違拗,順順被寄
兒牽來一處拴著,寄兒慢慢喂放。老蒼頭道:「你新到我主翁家來,我們該請你吃三杯。昨
日已約下沙三哥了,這早晚他敢就來。」說未畢,沙三提了一壺酒、一個籃,籃裡一碗肉、
一碗芋頭、一碟豆走將來。老蒼頭道:「正等沙三哥來商量吃三杯,你早已辦下了,我補你
分罷。」寄兒道:「甚麼道理要你們破鈔?我又沒得回答處,我也出個分在內罷了。」老蒼
頭道:「甚麼大事值得這個商量?我們盡個意思兒罷。」三人席地而坐,吃將起來。寄兒想
道:「我昨夜夢裡的筵席,好不齊整。今卻受用得這些東西,豈不天地懸絕!」卻是怕人笑
他,也不敢把夢中事告訴與人。正是:
對人說夢,說聽皆癡。
如魚飲水,冷暖自如。
寄兒酒量原淺,不十分吃得,多飲了一杯,有些醺意,兩人別去。寄兒就在草地上一
眠,身子又到華骨國中去。國王傳下令旨,訪得著作郎能統率多士,繩束嚴整,特賜錦衣冠
帶一裘,黃蓋一頂,導從鼓吹一部。出入鳴騶,前呼後擁,好不興頭。忽見四下火起,忽然
驚覺,身子在地上眠著,東方大明,日輪紅焰焰鑽將出來了。起來吃些點心,就騎著牛,四
下裡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曬得熱不過,走來莫翁面前告訴。莫翁道:「我這裡原有蓑笠一
副,是牧養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來交付與你,你好好去
看養,若瘦了牛畜,要與你說話的。」牧童道:「再與我把傘遮遮身便好。若只是笠兒,只
遮得頭,身子須曬不過。」莫翁道:「那裡有得傘?池內有的是大荷葉,你日日摘將來遮身
不得?」寄兒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內摘張大痾葉擎著,騎牛的去。牛背上自想
道:「我在華胥國裡是個貴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卻叫我擎著荷葉遮身。」猛然想
道:「這就是夢裡的黃蓋了,蓑與笠就是錦袍官帽了。」橫了笛,吹了兩聲,笑道:「這可
不是一部鼓吹麼?我而今想來,只是睡的快活。」有詩為證:
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笠臥月明。
自此之後,但是睡去,就在華胥國去受用富貴,醒來只在山坡去處做牧童。無日不如
此,無夢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細述,但只揀有些光景的,才把來做話頭。
一日夢中,國王有個公主要招贅駙馬,有人啟奏:「著作郎言寄華才貌出眾,文彩過
人,允稱此選。」國王准奏,就著傳旨:「欽取著作郎為駙馬都尉,尚范陽公主。」迎入駙
馬府中成親,燈燭輝煌,儀文璀璨,好不富貴!有《賀新郎》詞為證:
瑞氣籠清曉。卷珠簾、次第笙歌,一時齊奏。無限神仙離蓬島,鳳駕鸞車初到。見擁
個、仙娥窈窕。玉珮叮噹風縹緲,嬌姿一似垂楊裊。天上有,世間少。那范陽公主生得面長
耳大,曼聲善嘯,規行矩步,頗會周旋。寄華身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對案而食,比前受用
更加貴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來喚,因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驢兒,一併交與他牽去餵養。寄兒
牽了暗笑道:「我夜間配了公主,怎生顯赫!卻今日來弄這個買賣,伴這個人生。」跨在背
上,打點也似騎牛的騎了到山邊去,誰知騎上了背,那驢兒只是團團而走,並不前進,蓋因
是平日拽的磨盤走慣了。寄兒沒奈何,只得跳下來,打著兩鞭,牽著前走。從此又添了牲
口,恐怕走失,飲食無暇。只得備著乾糧,隨著四處放牧。莫翁又時時來稽查,不敢怠慢一
些兒。辛苦一日,只圖得晚間好睡。
是夜又夢見在駙馬府裡,正同著公主歡樂,有鄰邦玄菟、樂浪二國前來相犯。華胥國王
傳旨:命駙馬都尉言寄華討議退兵之策。言寄華聚著舊日著作衙門一干文士到來,也不講求
如何備御,也不商量如何格鬥,只高談「正心誠意,強鄰必然自服」。諸生中也有情願對敵
的,多退著不用。只有兩生獻策他一個到玄菟,一個到樂浪,捨身往質,以圖講和。言寄華
大喜,重發金帛,遣兩生前往。兩生屈己聽命,飽其所欲,果那兩國不來。言寄華誇張功
績,奏上國王。國王大悅,敘錄軍功,封言寄華為黑甜鄉侯,加以九錫。身居百僚之上,富
貴已極。有詩為證:
當時魏絳主和戎,豈是全將金市供?
厥後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學自雍客。
言寄華受了封侯錫命,綠拔袞冕,鸞路乘馬,彤弓盧矢,左建朱鉞,右建金戚,手執圭
瓚,道路輝煌。自朝歸第,有一個書生叩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滿必虧。明公功名到
此,已無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時矣。直待福過災生,只恐悔之無及!」言寄華此時志得意
滿,那裡聽他?笑道:「我命中生得好,自然富貴逼人,有福消受,何幼過慮,只管目前享
用勾了。寒酸見識,曉得什麼?」
大笑墜車,吃了一驚,醒將起來,點一點牛數,只叫得苦,內中不見了二隻。山前山
後,到處尋訪蹤跡。元來一隻被虎咬傷,死在坡前:一隻在河中吃水,浪湧將來,沒在河
裡。寄兒看見,急得亂跳道:「夢中甚麼兩國來侵,誰知倒了我兩頭牲口!」急去報與莫
翁,莫翁聽見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說你只是貪睡,眼見得坑了我頭口!」取過匾
擔來要打,寄兒負極,辨道:「虎來時,牛尚不敢敵,況我敢與他爭奪救得轉來的?那水中
是牛常住之所,波浪湧來,一時不測,也不是我力擋得住的。」莫翁雖見他辨得也有理,卻
是做家心重的人,那裡捨得兩頭牛死?怒哞哞不息,定要打匾擔十下。寄兒哀告討饒,才饒
得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寄兒淚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模模臂上痛處道,「甚麼九錫九錫,
到打了九下屁股!」想道:「夢中書生勸我歇手,難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從來說夢是反
的,夢福得禍,夢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貴的夢,所以日裡到吃虧。我如今不念
他了,看待怎的!」
誰知這樣作怪,此咒不念,恐怖就來。是夜夢境,范陽公主疽發於背,偃蹇不起,寄華
盡心調治未痊。國中二三新進小臣,逆料公主必危,寄華勢焰將敗,摭拾前過,糾彈一本,
說他禦敵無策、冒濫居功、欺君誤國多事件。國王覽奏大怒,將言寄華削去封爵,不許他重
登著作堂,鎖去大窖邊聽罪,公主另選良才別降。令旨已下,隨有兩個力士,將銀鐺鎖了言
寄華到那大糞窖邊墩著。寄華看那糞穢狼藉,臭不堪聞,歎道:「我只道到底富貴,豈知有
此惡境乎?書生之言,今日驗矣!」不覺號啕慟哭起來。
這邊噙淚而醒,啐了兩聲道:「作你娘的怪,這番做這樣的惡夢!」看視牲口,那匹驢
子蹇臥地下,打也打不起來。看他背項之間,乃是繩損處爛了老大一片疙瘩。寄兒慌了道:
「前番倒失了兩頭牛,打得苦惱。今這眾生又病害起來,萬一死了,又是我的罪過。」忙去
打些水來,替他操洗腐肉,再去拔些新鮮好草來餵他。拿著鍥刀,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時,有
一科草甚韌,刀斫不斷。寄兒性起,連根一拔,拔出泥來。泥松之處,露出石板,那草根還
纏纏繞繞絆在石板縫內。
寄兒將楔刀撬將開來,板底下是個周圍石砌就的大窖,裡頭多是金銀。寄兒看見,慌了
手腳,擦擦眼道:「難道白日裡又做夢麼?」定睛一看,草木樹石,天光玉影,眼前歷歷可
數。料道非夢,便把楔刀草根一撩道:「還幹那營生麼?」取起五十多兩一大錠在手,權把
石板蓋上,仍將泥草遮覆,竟望莫翁家裡來見莫翁。未敢競說出來,先對莫翁道:「寄兒蒙
公公相托,一向看牛不差。近來時運不濟,前日失了兩牛,今蹇驢又生病,寄兒看管不來。
今有大銀一錠,納與公公,憑公公除了原發工銀,餘者給還寄兒為度日之用,放了寄兒,另
著人牧放罷。」莫翁看見是錠大銀,吃驚道:「我田家人苦積勤趲了一世,只有些零星碎
銀,自不見這樣大錠,你卻從何處得來?莫非你合著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你快說個明
白,若說得來歷不明,我須把你送出官府,究問下落。」寄兒道:「好教公公得知,這東西
多哩。我只拿得他一件來看樣。」莫翁駭道:「在那裡?」寄兒道:「在山邊一個所在,我
因所草掘著的,今石板蓋著哩。」
莫翁情知是藏物,急叫他不要聲張,悄悄同寄兒,到那所在來。寄兒指與莫翁,揭開石
板來看,果是一窖金銀,不計其數。莫翁喜得打跌,拊著寄兒背道:「我的兒,偌多金銀東
西,我與你兩人一生受用不盡!今番不要看牛了,只在我莊上吃些安樂茶飯,拿管帳目。這
些牛只,另自僱人看管罷。」兩人商量,把個草蔀來裡外用亂草補塞,中間藏著窖中物事。
莫翁前走,寄兒駝了後隨,運到家中放好,仍舊又用前法去取。不則一遭,把石窖來運空
了。莫翁到家,歡喜無量,另叫一個蒼頭去收拾牛只,是夜就留寄兒在家中宿歇。寄兒的床
輔,多換齊整了。寄兒想道:「昨夜夢中吃苦,誰想糞窖正應著發財,今日反得好處。果
然,夢是反的,我要那夢中富貴則甚?那五字真言,不要念他了。」
其夜睡去,夢見國王將言寄華家產抄沒,發在養濟院中度日。只見前日的扣馬書生高歌
將來道:
落葉辭柯,人生幾何!六戰國而漫流人血,三神山而杳隔鯨波。住誇百斛明珠,虛延遐
算;若有一後芳酒,且共高歌。
寄華聞歌,認得此人,邀住他道:「前日承先生之教,不能依從。今日至於此地,先生
有何高見可以救我?」那書生不慌不忙,說出四句來道:
顛顛倒倒,何時局了?遇著漆園,還汝分曉。
說罷,書生飄然而去。寄畢扯住不放,披他袍袖一摔,閃得一跌,即時驚醒。張目道:
「還好,還好。一發沒出息,弄到養濟院裡去了。」
須臾,莫翁走出堂中。元來莫翁因得了金銀,晚間對老姥說道:「此皆寄兒的造化掘著
的,功不可忘。我與你沒有兒女,家事無傳。今平空地得來許多金銀,雖道好沒取得他的。
不如認他做個兒子,把家事付與他,做了一家一計,等他養老了我們,這也是我們知恩報恩
處。」老姥道:「說得有理。我們眼前沒個傳家的人,別處平白地尋將來,要承當家事,我
們也氣不幹。今這個寄兒,他見有著許多金銀付在我家,就認他做了兒子,傳我家事,也還
是他多似我們的,不叫得過分。」商量已定,莫翁就走出來,把這意思說與寄兒。寄兒道:
「這個折殺小人,怎麼敢當!」莫翁道:「若不如此,這些東西,我也何名享受你的?我們
兩老口議了一夜,主意已定,不可推辭。」寄兒沒得說,當下納頭拜了四拜,又進去把老姥
也拜了。自此改姓名為莫繼,在莫家莊上做了乾兒子。
本是驢前廝養,今為舍內螟蛉。
何緣分外親熱?只看黃金滿嬴。
卻是此番之後,晚間睡去,就做那險惡之夢。不是被火燒水沒,便是被盜劫官刑。初時
心裡道:「夢雖不妙,日裡落得好處,不像前番做快活夢時日裡受辛苦。」以為得意。後來
到得夜夜如此,每每驚魔不醒,才有些慌張。認舊念取那五字真言,卻不甚靈了。你道何
故?只因財利迷心,身家念重,時時防賊發火起,自然夢魂顛倒。怎如得做牧童時無憂無
慮,飽食安眠,夜夜夢裡逍遙,享那主公之樂?莫繼要尋前番夢境,再不能勾,心裡鶻突,
如醉如癡,生出病來。
莫翁見他如此,要尋個醫人來醫治他,只見門前有一個雙丫髻的道人走將來,一稱善治
人間恍惚之症。莫翁接到廳上,教莫繼出來相見。元來正是昔日傳與真言的那個道人,見了
莫繼道:「你夢還未醒麼?」莫繼道:「師父,你前者教我真言,我不曾忘了。只是前日念
了,夜夜受用。後來因夜裡好處多,應著日裡歹處,一程兒不敢念,便再沒快活的夢了。而
今就念煞也無用了,不知何故。」道人道:「我這五字真言,乃是主夜神咒。《華嚴經》
云:『善財童子參善知識,至閻浮提摩竭提國迦毗羅城,見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神言:
我得菩薩破一切生癡暗法,光明解脫。』所以持念百遍,能生歡喜之夢。前見汝苦惱不過,
故使汝夢中快活。汝今日間要享富厚,晚間宜受恐怖,此乃一定之理。人世有好必有歉,有
榮華必有銷歇,汝前日夢中豈不見過了麼?」奠繼言下大悟,倒身下拜道:「師父,弟子而
今曉得世上沒有十全的事,要那富貴無干,總來與我前日封侯拜將一般,不如跟的師父出家
去罷!」道人道:「吾乃南華老仙漆園中高足弟子。老仙道汝有道骨,特遣我來度汝的。汝
既見了境頭,宜早早回首。」莫繼遂是長是短述與莫翁、莫姥。兩人見是真仙來度他,不好
相留。況他身子去了,遺下了無數金銀,兩人盡好受用,有何不可?只得聽他自行。莫繼隨
也披頭髮,挽做兩丫髻,跟著道人雲遊去了。後來不知所終,想必成仙了道去了。看官不
信,只看《南華真經》有吐一段囤果。話本說徹,權作散場。
總因一片婆心,日向癡人說夢。
此中打破關頭,棒喝何須拈弄?




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
詩曰:
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
總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
這四句乃是唐人之詩,說天下多是勢利之交,沒有黃金成不得相交。這個意思還說得
淺,不知天下人但是見了黃金,連那一向相交人也不顧了。不要說相交的,縱是至親骨肉,
關著財物面上,就換了一條肚腸,使了一番見識,當面來弄你算計你。幾時見為了親眷,不
要銀子做事的?幾曾見眼看親眷富厚,不想來設法要的?至於撞著有些不測事體,落了患難
之中,越是平日往來密的,頭一場先是他騙你起了。
直隸常州府武進縣有一個富戶,姓陳名定。有一妻一妾,妻巢氏,妾丁氏。妻已中年,
妾尚少文。陳定平日情分在巢氏面上淡些,在丁氏面上濃些,卻也相安無說。巢氏有兄弟巢
大郎,是一個鬼頭鬼腦的人,奉承得姊夫姊姊好。陳定托他拿管家事,他內外攬權,百般欺
侵,巴不得姊夫有事,就好科派用度,落來肥家。一日巢氏偶染一病,大凡人病中,性子易
得惹氣。又且其夫有妾,一發易生疑忌,動不動就嘔氣,說道:「巴不得我死了,讓你們自
在快樂,省做你們眼中釘。」那陳定男人家心性,見大娘有病在床,分外與小老婆肉麻的榜
樣,也是有的。遂致巢氏不堪,日逐嗔惱罵詈。也是陳定與丁氏合該悔氣,平日既是好好
的,讓他是個病人,忍耐些個罷了。陳定見他聒絮不過,回答他幾句起來。巢氏倚了病勢,
要死要活的顛了一場。陳定也沒好氣的,也不來管他好歹。巢氏自此一番,有增無減。陳定
慌了,竭力醫禱無效,丁氏也自盡心伏侍。爭奈病痛犯拙,畢竟不起,嗚呼哀哉了。
陳定平時家裡飽暖,妻妾享用,鄉鄰人忌克他的多,看想他的也不少。今聞他大妻已
死,有曉得他病中相爭之事的,來挑著巢大郎道:「聞得令姊之死,起於妻妾相爭。你是他
兄弟,怎不執命告他?你若進了狀,我鄰里人家少不得要執結人命虛實,大家有些油水。」
巢大郎是個乖人,便道:「我終日在姊夫家裡走動,翻那面皮不轉。不若你們聲張出首,我
在裡頭做好人,少不得聽我處法,我就好幫襯你們了。只是你們要硬著些,必是到得官,方
起發得大錢。只說過了處來要對分的。」鄰里人道:「這個當得。」兩下寫開合同。果然鄰
裡間合出三四個要有事、怕太平的人來,走到陳定家裡喧嚷說:「人命死得不明,必要經
官,人不得殮。」巢大郎反在裡頭勸解,私下對陳定說:「我是親兄弟,沒有說話,怕他外
人怎的。」陳定謝他道:「好舅舅,你退得這些人,我自重謝你。」巢大郎即時揚言道:
「我姊姊自是病死的,有我做兄弟的在此,何勞列位多管!」鄰里人自有心照,曉得巢大郎
是明做好人之言,假意道:「你自私受軟口湯,到來吹散我們,我們自有說話處!」一哄而
散。
陳定心中好不感激巢大郎,怎知他卻暗裡串通地方,已自出首武進縣了。武進縣知縣是
個貪夫,其時正有個鄉親在這裡打抽豐,未得打發,見這張首狀,是關著人命,且曉得陳定
名字是個富家,要在他身上設處些,打發鄉親起身。立時誰狀,金牌來拿陳定到官。不由分
說,監在獄中。陳定急了,忙叫巢大郎到監門口與他計較,叫他快尋分上。巢大郎正中機
謀,說著:「分上固要,原首人等也要灑派些,免得他每做對頭,才好脫然無累。」陳定
道:「但憑舅舅主張,要多少時,我寫去與小妾,教他照數付與舅舅。」巢大郎道:「這個
定不得數,我去用看,替姊夫省得一分是一分。」陳定道:「只要快些完得事,就多著些也
罷了。」巢大郎別去,就去尋著了這個鄉里,與他說倒了銀子,要保全陳定無事。陳定面前
說了一百兩,取到了手,實與得鄉里四十兩。鄉里是要緊歸去之人,挑得籃裡便是菜,一個
信送將進去,登時把陳定放了出來。巢大郎又替他說合地方鄰里,約費了百來兩銀子,盡皆
無說。少不得巢大郎又打些虛賬,又與眾人私下平分,替他做了好些買賣,當官歸結了。

鄉里得了銀子,當下動身回去。巢大郎貪心不足,想道:「姊夫官事,其權全在於我,
要息就息。前日鄉里分上,不過保得出獄,何須許多銀子?他如今已離了此處,不怕他了,
不免趕至中途,倒他的出來。」遂不通陳定知道,竟連夜趕到丹陽,撞見鄉里正在丹陽寫
轎,一把扭住,討取前物。鄉里道:「已是說倒見效過的,為何又來翻賬?」巢大郎道:
「官事問過,地方原無詞說,屍親願息,自然無事的。起初無非費得一保,怎值得許多銀
子?」兩不相服,爭了半日。巢大郎要死要活,又要首官。那個鄉里是個有體面的,忙忙要
走路,怎當得如此歪纏?恐怕惹事,忍著氣拿出來還了他,巢大郎千歡萬喜轉來了。鄉里受
了這場虧,心裡不甘,捎個便信把此事告訴了武進縣知縣。
知縣大怒,出牌重問,連巢大郎也標在牌上,說他私和人命,要拿來出氣。巢大郎虛
心,曉得是替鄉里報仇,預先走了。只苦的是陳定,一同妾丁氏俱拿到官,不由分說,先是
一頓狠打,發下監中。出牌吊屍,叫集了地方人等簡驗起來。陳定不知是那裡起的禍,沒處
設法一些手腳。知縣是有了成心的,只要從重坐罪。先分付仵作報傷要重。仵作揣摩了意
旨,將無作有,多報的是拳毆腳踢致命傷痕。巢氏幼時喜吃甜物,面前牙齒落了一個。也做
硬物打落之傷,竟把陳定問了鬥毆殺人之律,妾丁氏威逼期親尊長致死之律,各問絞罪。陳
定央了幾個分上來說,只是不聽。丁氏到了女監,想道:「只為我一身,致得丈夫受此大
禍。不若做我一個不著,好歹出了丈夫。」他算計定了。解審察院,見了陳定,遂把這話說
知。當官招道:「不合與大妻廝鬧,手起凳子打落門牙,即時暈地身死。並與丈夫陳定無
干。」察院依口詞,駁將下來,刑館再問,丁氏一口承認。丁氏曉得有了此一段說話在案內
了,丈夫到底脫罪。然必須身死,問官方肯見信,作做實據,游移不得,亦且丈夫可以速
結,是夜在監中自縊而死。獄中呈報,刑館看詳巢氏之死,既系丁氏生前招認下手,今已懼
罪自盡,堪以相抵,原非死後添情推卸,陳定止斷杖贖發落。
陳定雖然死了愛妾,自卻得釋放,已算大幸,一喜一悲。到了家內,方才見有人說巢大
郎許多事道:「這件是非,全是他起的,在裡頭打偏手使用,得了諾多東西還不知足,又去
知縣、鄉里處拔短梯,故重複弄出這個事來,他又脫身走了,枉送了丁氏一條性命。」陳定
想著丁氏捨身出脫他罪一段好情,不覺越恨巢大郎得緊了,只是逃去未回,不得見面
後來知縣朝覲去了,巢大郎已知陳定官司問結,放膽大了,喜氣洋洋,轉到家裡。只道
陳定還未知其好,照若平日光景前來探望。陳定雖不說破甚麼,卻意思冷淡了好些。巢大郎
也看得出,且喜財物得過,盡勾幾時的受用,便姊夫怪了也不以為意。豈知天理不容,自見
了姊夫歸家來,他妻子便癲狂起來,口說的多是姊姊巢氏的說話,嚷道:「好兄弟,我好端
端死了,只為你要銀子,致得我粉身碎骨,地下不寧!你快超度我便罷,不然,我要來你家
作祟,領兩個人去!」巢大郎驚得只是認不是討饒,去請僧道唸經設醮。安靜得兩日,又換
了一個口聲道:「我乃陳妾丁氏,大娘死病與我何干?為你家貪財,致令我死於非命,今須
償還我!」巢大郎一發懼怕,燒紙拜獻,不敢吝惜,只求無事。怎當得妻妾兩個,推班出
色,遞換來擾?不勾幾時,把所得之物乾淨弄完。寧可賠了些,又不好告訴得人,姊夫那裡
又不作誰了,懨懨氣色,無情無緒,得病而死。此是貪財害人之報。可見財物一事,至親也
信不得,上手就騙害的。
小子如今說著宋朝時節一件事,也為至親相騙,後來報得分明,還有好些稀奇古怪的
事,做一回正話。
利動人心不論親,巧謀賺取囊中銀。
直從江上巡迴日,始信陰司有鬼神。
卻說宋時靖康之亂,中原士大夫紛紛避地,大多盡人閩廣之間。有個寶文閣學士賈讜之
弟賈謀,以勇爵入官,宣和年間為諸路廉訪使者。其人貪財無行,詭詐百端。移來嶺南,寓
居德慶府。其時有個濟南商知縣,乃是商侍郎之孫,也來寄居府中。商知縣夫人已死,止有
一小姐,年已及笄。有一妾,生二子,多在乳抱。家資頗多,儘是這妾拿管,小姐也在裡頭
照料,且自過得和氣。賈廉訪探知商家甚富,小姐還未適人,遂為其子賈成之納聘,取了過
門。後來商知縣死了,商妻獨自一個管理內外家事,撫養這兩個兒子。商小姐放心不下,每
過十來日,即到家裡看一看兩個小兄弟,又與商妾把家裡遺存黃白東西在箱匣內的,查點一
查點,及逐日用度之類,商量計較而行,習以為常。
一日,商妾在家,忽見有一個承局打扮的人,來到堂前,口裡道:「本府中要排天中
節,是閤府富家大戶金銀器皿、絹段綾羅,盡數關借一用,事畢一一付還。如有隱匿不肯
者,即拿家屬問罪,財物入官。有一張牒文在此。」商妾頗認得字義,見了府牒,不敢不
信。卻是自家沒有主意,不知該應怎的。回言道:「我家沒有男子正人,哥兒們又小,不敢
自做主,還要去賈廉訪宅上,問問我家小姐與姐夫賈衙內才好行止。」承局打扮的道:「要
商量快去商量,府中限緊,我還要到別處去催齊回話的,不可有誤!」商妾見說,即差一個
當直的到賈家去問。須臾,來回言道:「小人到賈家,入門即撞見廉訪相公問小人來意。小
人說要見姐姐與衙內,廉訪相公道見他怎的,小人把這裡的事說了一遍。廉訪相公道:『府
間來借,怎好不與?你只如此回你家二娘子就是。小官人與娘子處,我替他說知罷了。』小
人見廉訪是這樣說,人就回來了。因恐怕家裡官府人催促,不去見衙內與姐姐。」商妾見說
是廉訪相公教借與他,必是不妨。遂照著牒文所開,且是不少。終久是女娘家見識,看事不
透,不管好歹多搬出來,盡情交與這承局打扮的。道:「只望排過節,就發來還了,自當奉
謝。」承局打扮的道:「那不消說,官府門中豈肯少著人家的東西?但請放心,把這張牒文
留下,若有差池,可將此做執照,當官稟領得的。」當下商妾接了牒文,自去藏好。這承局
打扮的捧著若干東西,欣然去了。
隔了幾日,商小姐在賈家來到自家家裡,走到房中,與商妾相見了,寒溫了一會。照若
平時翻翻箱籠看,只見多是空箱,金銀器皿之類一些也不見,到有一張花邊欄紙票在內,拿
起來一看,卻是一張公牒,吃了一驚。問商妾道:「這卻為何?」商妾道:「幾日前有一個
承局打扮的拿了這張牒文,說府裡要排天中節,各家關借東西去鋪設。當日奴家心中疑惑,
卻教人來問姐姐、姐夫,問的人回來說撞遇老相公說起,道是該借的,奴家依言借與他去。
這幾日望他拿來還我,竟不見來。正要來與姐姐、姐夫商量了,往府裡討去,可是中麼?」
商小姐面如土色,想道:「有些尷尬。」不覺眼淚落下來道:「諾多東西,多是我爹爹手
澤,敢是被那個拐的去了!怎的好?我且回去與賈郎計較,查個著實去。」
當下亟望賈家來,見了丈夫賈成之,把此事說了一遍。賈成之道:「這個姨姨也好笑,
這樣事何不來問問我們,竟自支分了去?」商小姐道:「姨姨說來,曾教人到我家來問,遇
著我家相公,問知其事,說是該借與他,問的人就不來見你我,竟自去回了姨姨,故此借與
他去的。」賈成之道:「不信有這等事,我問爹爹則個。」賈成之進去問父親廉訪道:「商
家借東西與府中,說是來問爹爹,爹爹分付借他,有些話麼?廉訪道:「果然府中來借,怎
好不借?只怕被別人狐假虎威誆的去,這個卻保不得他。」賈成之道:「這等,索向府中當
官去告,必有下落。」遂與商妾取了那紙府牒,在德慶府裡下了狀子。
府裡大守見說其事,也自吃驚,取這紙公牒去看,明知是假造的,只不知奸人是那個。
當下出了一紙文書給與緝捕使臣,命商家出五十貫當官賞錢,要緝捕那作不是的。訪了多
時,並無一些影響。商家吃這一閃,差不多失了萬金東西,家事自此消乏了。商妾與商小姐
但一說著,便相對痛哭不住。賈成之見丈人家裡零替如此,又且妻子時常悲哀,心裡甚是憐
惜,認做自家身上事,到處出力,不在話下。
誰知這賺去東西的,不是別人,正是:遠不遠千里,近只在眼前。看官你道賺去商家物
事的,和是那個?真個是人心難測,海水難量,原來就是賈廉訪。這老兒曉得商家有資財,
又是孤兒寡婦,可以欺騙。其家金銀什物多曾經媳婦商小姐盤驗,兒子賈成之透明知道。因
商小姐帶回賬目一本,賈成之有時拿出來看,誇說妻家富饒。被廉訪留心,接過手去,逐項
記著。賈成之一時無心,難道有甚麼疑忌老子不成?豈知利動人心,廉訪就生出一個計較,
假著府裡關文,著人到商家設騙。商家見所借之物,多是家中有的,不好推掉。又兼差當值
的來,就問著這個日裡鬼,怎不信了?此時商家決不疑心到親家身上,就是賈成之夫妻二
人,也只說是甚麼神棍弄了去,神仙也不誆是自家老子。所以諾多時緝捕人那裡訪查得出?
說話的,依你說,而今為何知道了?看官聽說,天下事欲人不知,除非莫為。
廉訪拐了這主橫財到手,有些毛病出來。俗語道:「偷得爺錢沒使處。」心心唸唸要拿
出來兌換錢鈔使用。爭奈多是見成器皿,若拿出來怕人認得,只得把幾件來熔化。又不好托
得人,便燒熾了炭,親自坯銷。銷開了卻沒處傾成錠子,他心生一計,將毛竹截了一段小
管,將所銷之銀傾將下去,卻成一個圓餅,將到鋪中兌換錢鈔。鋪中看見廉訪家裡近日使的
多是這竹節銀,再無第二樣。便有時零鏨了將出來,那圓處也還看得出。心裡疑惑,問那家
人道:「宅上銀兩,為何卻一色用竹筒鑄的?是怎麼說?」家人道:我家廉訪手自坯銷,再
不托人的。不知為著甚緣故。」三三兩兩傳將開去,道賈家用竹筒傾銀用,煞是古怪。就有
人猜到商家失物這件事上去,卻是他兩家兒女至親,誰來執證?不過這些人費得些口舌。有
的道:「他們只當一家,那有此事。」有的道:「官宦人家,怕不會喚銀匠傾銷物件,卻自
家動手?必是礙人眼目的,出不得手,所以如此。況且平日不曾見他這等的,必然蹊蹺。」
也只是如此疑猜,沒人鑿鑿說得是不是。至於商家,連疑心也不當人子,只好含辛忍苦,自
己懊悔怨恨,沒個處法。緝捕使臣等聽得這話,傳在耳朵裡,也只好笑笑,誰敢向他家道個
不字?這件事只索付之東流了。
只可笑賈廉訪堂堂官長,卻做那賊的一般的事,曾記得無名子有詩云:
解賊一金並一鼓,迎官兩鼓一聲鑼。
金鼓看來都一樣,官人與賊不爭多。
又劇賊鄭廣受了招安,得了官位,曾因官員每做詩,他也口吟一首云:
鄭廣有詩獻眾官,眾官與廣一般般。
眾官做官卻做賊,鄭廣做賊卻做官。
今日賈廉訪所為,正似此二詩所言「官人與賊不爭多」、「做官卻做賊」了。卻又施在
至親面上,欺孤騙寡,尤為可恨!若如此留得東西與子孫受用,便是天沒眼睛。看官不要性
急,且看後來報應。
果然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二十年。賈廉訪已經身故,賈成之得了出身,現做粵西
永寧橫州通判。其時商妾長子幼年不育,第二個兒子喚名商懋,表字功父,照通族排來,行
在第六十五,同母親不住德慶,遷在臨賀地方,與橫州不甚相遠。那商功父生性剛直,頗有
幹才,做事慷慨,又熱心,又和氣。賈成之本意憐著妻家,後來略聞得廉訪欺心賺騙之事,
越加心裡不安,見了小舅子十分親熱。商小姐見兄弟小時母子伶仃,而今長大知事,也自喜
歡他。所以成之在橫州衙內,但是小舅子來,千歡萬喜,上百兩送他,姐姐又還有私贈,至
於與人通關節得錢的在外。來一次,一次如此。功父奉著寡母過日,霏著賈家姐姐、姐夫恁
地扶持,漸漸家事豐裕起來。在臨賀置有田產莊宅,廣有生息。又娶富人之女為妻,規模日
大一日,不似舊時母子旅邸荒涼景況。過了幾時,賈成之死在官上,商小姐急差人到臨賀接
功父商量後事。諸凡停當過,要扶柩回葬,商功父攛掇姐姐道:「總是德慶也不過客居,原
非本藉。我今在臨賀已立了家業,姐姐只該同到臨賀尋塊好地,葬了姐夫,就在臨賀住下,
相傍做人家,也好時常照管,豈非兩便?」小姐道:「我是女人家,又是孑身孀居,巴不得
依傍著親眷。但得安居,便是住足之地。那德慶也不是我家鄉,還去做甚?只憑著兄弟主
張,就在監賀同住了,周全得你姐夫入了土,大事便定,吾心安矣。」
元來商小姐無出,有滕婢生得兩個兒子,絕是幼小,全仗著商功父提撥行動。當時計議
已定,即便收拾傢俬,一起望臨賀進發。少時來到,商功父就在自己住的宅邊,尋個房舍,
安頓了姐姐與兩個小外甥。從此兩家相依,功父母親與商小姐兩人,朝夕為伴,不是我到你
家,便是你到我家,彼此無間。商小姐中年寡居,心貪安逸,又見兄弟能事,是件周到停
當,遂把內外大小之事,多托與他執料,錢財出入,悉憑其手,再不問起數目。又托他與賈
成之尋陰地,造墳安葬,所費甚多。商功父賦性慷慨,將著賈家之物作為己財,一律揮霍。
雖有兩個外甥,不是姐姐親生,亦且是乳臭未除,誰人來稽查得他?商功父正氣的人,不是
要存私,卻也只趁著興頭,自做自主,像心象意,那裡還分別是你的我的?久假不歸,連功
父也忘其所以。賈廉訪昔年設心拐去的東西,到此仍還與商家用度了。這是羹裡來的飯裡
去,天理報復之常,可惜賈廉訪眼裡不看得見。
一日,商功父害了傷寒症侯,身子熱極。忽覺此身飄浮,直出帳頂,又升屋角,漸漸下
來,恣行曠野。茫茫恰像海畔一般,並無一個伴侶。正散蕩間,忽見一個公吏打扮的走來,
相見已畢,問了姓名。公吏道:「郎君數未該到此。今有一件公事,郎君會當來看看,請到
府中走走。」商功父不知甚麼地方,跟著這公吏便走,走到一個官府門前,見一個囚犯,頭
戴黑帽,頸荷鐵枷,在西邊兩扇門外。仔細看這門,是個獄門。但見:陰風慘慘,殺氣霏
霏。只聞鬼哭神號,不見天清日朗。猙獰隸卒挨肩立,蓬垢囚徒側目窺。憑教鐵漢消魂,任
是狂夫失色。商功父定睛看時,只見這囚犯處,左右各有一個人,執著大扇相對而立,把大
扇一揮,這枷的囚犯叫一聲「啊呵!」登時血肉糜爛,淋漓滿地,連囚犯也不見,止剩得一
個空枷。少歇須臾,依然如舊。功父看得渾身打顫,呆呆立著。那個囚犯忽然張目大呼道:
「商六十五哥,認得我否?」功父倉卒間,不曾細認,一時未得答應。囚犯道:「我乃賈廉
訪也,生前做得虧心事頗多,今要一一結證。諸事還一時了不來,得你到此,且與我了結一
件。我昔年取你家財,陽世間償還已差不多了,陰間未曾結絕得。多一件多受一樣苦,今日
煩勞你寫一供狀,認是還足,我先脫此風扇之苦。」說罷,兩人又是一扇,仍如起初狼藉一
番。
功父好生不忍,因聽他適間之言。想起家裡事體來道:「平時曾見母親說,向年間被人
賺去家資萬兩,不知是誰。後來有人傳說是賈廉訪,因為親眷家,不信有這事。而今聽他說
起來,這事果然真了,所以受此果報。看他這般苦楚,吾心何安?況且我家受姐夫許多好
處,而今他家家事見在我掌握之中,元來是前緣合當如此。我也該遞個結狀,解他這一樁公
案了。」就對囚犯說道:「我願供結狀。」囚犯就求旁邊兩人取紙筆遞與功父,兩人見說肯
寫結狀,便停了扇不扇。功父看那張紙時,原已寫得有字,囚犯道:「只消勇勇押個字就是
了。」功父依言提起筆來寫個花押,遞與囚犯。兩人就伸手來在囚犯處接了,便喝道:「快
進去!」囚犯對著功父大哭道:「今與舅舅別了,不知幾時得脫。好苦!好苦!」一頭哭,
一頭被兩個執扇的人趕入獄門。
功父見他去了,歎息了一回,信步走出府門外來。只見起初同來這個公吏,手執一符,
引著卒徒數百,多象衙門執事人役,也有掮旗的,也有打傘的,前來聲諾,恰似接新官一
般。功父心疑,那公吏走上前行起禮來,跪著稟白道:「泰山府君道:『郎君剛正好義,既
抵陰府,不宜空回,可暫充賀江地方巡按使者!『天符已下,就請起程。」功父身不自由,
未及回答,吏卒前導,已行至江上。空中所到之處,神祇參謁。但見華蓋山、目巖山、白雲
山、榮山、歌山、泰山、蒙山、獨山許多山神,昭潭洞、平樂溪、考磐澗、龍門灘、感應
泉、漓江、富江、荔江許多水神,多來以次相見,待功父以上司之禮,各執文簿呈遞。公吏
就請功父一一查勘。查有境中某家,肯行好事,積有年數,神不開報,以致久受困窮。某家
慣作歹事,惡貫已盈,神不開報,以臻尚享福澤。某家外假虛名,存心不善,錯認做好人,
冒受好報。某家跡蒙暖昧,心地光明,錯認做歪人,久行廢棄。以致山中虎狼食人,川中波
濤溺人,有冥數不該,不行分別誤傷性命的,多一一詰責,據案部判。隨人善惡細微,各彰
報應。諸神奉職不謹,各量申罰。諸神諾諾連聲,盡服公平。迤邐到封州大江口,公吏稟白
道:「公事已完,現有福神來迎,明公可回駕了。」就空中還到賀州,到了家裡,原從屋上
飛下,走入床中,一身冷汗,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汗出不止,病已好了。
功父伸一伸腰,掙一掙眼,叫聲「奇怪!」走下床來,只見母、妻兩人,正把玄天上帝
畫像掛在床邊,焚香禱請。元來功父身子眠在床上,昏昏不知人事,叫問不應,飲食不進,
不死不活,已經七晝夜了。母、妻見功父走將起來,大家歡喜道:「全仗聖帝爺爺保佑之
力。」功父方才省得公吏所言福神來迎,正是家間奉事聖帝之應。功父對母、妻把陰間所見
之事,一一說來。母親道:「向來人多傳說道是這老兒拐去我家東西,因是親家,決不敢疑
心。今日方知是真,卻受這樣惡報,可見做人在財物上不可欺心如此。」正嗟歎間,商小姐
恰好到來,問兄弟的病信,見說走起來了,不勝歡喜。商功父見了姐姐,也說了陰間所見。
商小姐見說公公如此受苦,心中感動,商議要設建一個醮壇,替廉訪解釋罪業。功父道:
「正該如此,神明之事,灼然可畏。我今日親經過的,斷無虛妄。」依了姐姐說,擇一個日
子,總是做賈家錢鈔不著,建啟一場黃菉大醮,超拔商、賈兩家亡過諸魂,做了七晝夜道
場。功父夢見廉訪來謝道:「多蒙舅舅道力超拔,兩家亡魂,俱得好處托生,某也得脫苦
獄,隨緣受生去了。」功父看去,廉訪衣冠如常,不是前日蓬首垢面囚犯形容。覺來與閤家
說著,商小姐道:「我夜來夢見廉訪祖公,說話也如此,可知報應是實。」
功父自此力行善事,敬信神佛。後來年到八十餘,復見前日公吏,執著一紙文書前來,
請功父交代。仍舊卒徒數百人簇擁來迎,一如前日夢裡江上所見光景。功父沐浴衣冠,無疾
而終,自然入冥路為神道矣。
周親忍去騙孤孀,到此良心已盡亡。
善惡到頭如不報,空中每欲借巡江。




      卷二十一 許蔡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
獄本易冤,況於為盜?
若非神明,鮮不顛倒!
話說天地間事,只有獄情最難測度。問刑官憑著自己的意思,認是這等了,坐在上面,
只是敲打。自古道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任是什麼事情,只是招了。見得說道:「重大之
獄,三推六問。」大略多守著現成的案,能有幾個伸冤理枉的?至於盜賊之事,尤易冤人。
一心猜是那個人了,便覺語言行動,件件可疑,越辨越像。除非天理昭彰,顯應出來,或可
明白。若只靠著鞫問一節,盡有屈殺了再無說處的。
記得宋朝隆興元年,鎮江軍將吳超守楚州,魏勝在東海與虜人相抗,因缺軍中賞賜財
物,遣統領官盛彥來取。別將袁忠押了一擔金帛,從丹陽來到,盛彥到船相拜,見船中白物
堆積,笑道:「財不露白,金帛滿舟纍纍,晃人眼目如此!」袁忠道:「官物甚人敢輕
覷?」盛彥戲道:「吾今夜當令壯士來取了去,看你怎地?」袁忠也笑道:「有膽來取,任
從取去。」大家一笑而別。是夜果有強盜二十餘人跳上船來,將袁將捆縛,掠取船中銀四百
錠去了。次日袁將到帥府中哭告吳帥,說:「昨夜被統領官盛彥劫去銀四百錠,且被綁縛,
伏乞追還究治!」吳帥道:「怎見得是盛彥劫去!」袁將道:「前日袁忠船自丹陽來到,盛
統領即來相拜。一見銀兩,便已動心,口說道今夜當遣壯士來取去。袁忠還道他是戲言,不
想至夜果然上船,劫掠了四百錠去,不是他是誰?」吳帥聽罷,大怒道:「有這樣大膽的!
即著四個捕盜人將盛彥及隨行親校,盡數綁來。軍令嚴肅,誰敢有違?一千人眾,綁入轅
門,到了庭下,盛統領請問得罪緣由。吳帥道:「袁忠告你帶領兵校劫了他船上銀四百錠,
還說無罪?」盛彥道:「那有此事!小人雖然卑微,也是個職官,豈不曉得法度,於這樣犯
死的事?」袁忠跪下來證道:「你日間如此說了,晚間就失了盜,還推得那裡去?」盛彥
道:「日間見你財物大露,故此戲言,豈有當真做起來的?」吳帥道:「這樣事豈可戲得?
自然有了這意思,方才說那話。」盛彥慌了,道:「若小人要劫他,豈肯先自洩機?」吳帥
怒道:「正是你心動火了,口裡不覺自露。如此大事,料你不肯自招!」喝教用起刑來。盛
彥殺豬也似叫喊冤屈。吳帥那裡肯聽,只是嚴加拷掠,備極慘酷。盛彥熬刑不過,只得招
道:「不合見銀動念,帶領親兵夜劫是實。」因把隨來親校逐個加刑起來,其間有認了的,
有不認的。那不認的,落得多受了好些刑法,有甚用處?不由你不葫盧提,一概畫了招伏。
及至追究原贓,一些無有。搜索行囊已遍,別無蹤跡。又把來加上刑法,盛統領沒奈何,信
口妄言道:「即時有個親眷到湖湘,已盡數付他販魚米去了。」吳帥寫了口詞,軍法所繫,
等不到贓到成獄,三日內便要押付市曹,先行梟首示眾。盛統領不合一時取笑,到了這個地
位。正是:
渾身是口不能言,遍體排牙說不得。
且說鎮江市上有一個破落戶,姓王名林,素性無賴,專一在揚子江中做些不用本錢的勾
當。有妻治客年少,當壚沽酒,私下順便結識幾個倬俏的走動走動。這一日,王林出去了,
正與鄰居一個少年在房中調情,摟著要幹那話。怎當得七歲的一個兒子在房中頑耍,不肯出
去,王妻罵道:「小業種,還不走了出去?」那兒子頑到興頭上,那裡肯走?年紀雖小,也
到曉得些光景,便苦毒道:「你們自要入辰,干我甚事?只管來礙著我!」王妻見說著病
痛,自覺沒趣,起來趕去一頓粟暴,叉將出去。小孩子被打得疼了,捧著頭號天號地價哭,
口裡千入辰萬入辰的喊,惱得王妻性起,且丟著漢子,抓了一條面杖趕來打他。小孩子一頭
喊一頭跑,急急奔出街心,已被他頭上撈了一下。小孩子護著痛,口裡嚷道:「你家幹得甚
麼好事?到來打我!好端端的灶頭拆開了,偷別人家許多銀子放在裡頭遮好了,不要討我說
出來!」嗚哩嗚喇的正在嚷處,王妻見說出海底眼,急走出街心,拉了進去。早有做公的聽
見這話,走去告訴與夥計道:「小孩子這句話,造不出來的,必有緣故。目令袁將官失了銀
四百錠,冤著盛統領劫了,早晚處決,不見贓物。這個王林乃是慣家,莫不有些來歷麼?我
們且去察聽個消息。」約了五六個夥伴,到王林店中來買酒吃。吃得半闌,大叫道:「店主
人!有魚肉回些我們下酒。」王妻應道:「我店裡只是腐酒,沒有葷菜。」做公的道:「又
不白吃了你們的,為何不肯?」王妻道:「家裡不曾有得,變不出來,誰說白吃!」一個做
公的,便倚著酒勢,要來尋非,走起來道:「不信沒有,待我去搜看!」望著內裡便走,一
個赴來相勸,已被他搶入廚房中,故意將灶上一撞,撞下一塊磚來,跌得粉碎。王妻便發話
道:「誰人家沒個內外?怎吃了酒沒些清頭,趕到人家廚房中灶砧,多打碎了!」做公的回
嗔作喜道:「店家娘子,不必發怒,灶砧小事,我收拾好還你。」便把手去模那碎處,王妻
慌忙將手來遮掩道:「不妨事,我們自有修罷!」做公的看見光景有些尷尬,不由分說,索
性用力一推,把灶角多推塌了,裡面露出白晃晃大錠銀子一堆來,胡哨一聲道:「在這裡
了!」眾人一齊起身趕進來看見,先把王妻拴起,正要根究王林,只見一個人撞將進來道:
「誰在我家羅皂!」眾人看去,認得是王林,喝道:「拿住!拿住!」王林見不是頭,轉身
要走。眾做公的如鷹拿燕雀,將索來綁縛了。一齊動手,索性把灶頭扒開,取出銀子,數一
數看,四百錠多在,不曾動了一些,連人連贓,一起解到帥府。吳帥取問口詞,王林招說:
「打劫袁將官船上銀兩是實。」推究黨與,就是平日與妻子往來的鄰近的一夥惡少年,共有
二十餘人。密地擒來,不曾脫了一個。招情相同,即以軍法從事,立時裊首,妻子官賣。方
才曉得前日屈了盛統領並一干親校,放了出獄。若不是這日王林敗露,再隔一晚,盛統領並
親校的頭,多不在頸上了。
可見天下的事,再不可因疑心妄坐著人的。而今也為一樁失盜的事,疑著兩個人,後來
卻得清官辨白出來,有好些委曲之處,待小子試說一遍:
訟獄從來假,翻令夢寐真。
莫將幽暗事,冤卻眼前人。
話說國朝正德年間,陝西有兄弟二人,一個名喚王爵,一個名喚王祿。祖是個貢途知
縣,致仕在家。父是個鹽商,與母俱在堂。王爵生有一子,名一皋,王祿生有一子,名一
夔。爵、祿兩人幼年俱讀書,爵進學為生員。祿廢業不成,卻精幹商賈榷算之事,其父就帶
他去山東相幫種鹽,見他能事,後來其父不出去了,將銀一千兩托他自往山東做鹽商去。隨
行兩個家人,一個叫做王恩,一個叫做王惠,多是經歷風霜、慣走江湖的人。王祿到了山
東,主僕三個,眼明手快,算計過人,撞著時運又順利,做去就是便宜的,得利甚多。
自古道:飽暖思淫慾。王祿手頭饒裕,又見財物易得,使思量淫蕩起來。接著兩個表
子,一個喚做夭夭,一個喚做蓁蓁,嫖宿情濃,索性兌出銀子來包了他身體。又與家人王
恩、王惠各娶一個小老婆,多揀那少年美貌的。名雖為家人媳婦,服侍夭夭、蓁蓁,其實王
祿輪轉歇宿,反是王恩、王惠到手的時節甚少。興高之時,四個弄做一床,大家淫戲,彼此
無忌。日夜歡歌,酒色無度,不及二年,遂成勞怯,一絲兩氣,看看至死。王祿自知不濟事
了,打發王恩寄書家去與父兄,叫兒子王一夔同了王恩到山東來交付賬目。
王爵看書中說得銀子甚多,心裡動了火,算計道:「侄兒年紀幼小,便去也未必停當;
況且病勢不好,萬一等不得,卻不散失了銀兩?」意要先趕將去,卻交兒子一皋相伴一夔同
走。遂吩咐王恩道:「你慢慢與兩位小官人收拾了一同後來,待我星夜先自前去見二官人則
個。」只因此去,有分交:白面書生,遽作離鄉之鬼,緇衣佛子,翻為入獄之囚。正是
福無雙至猶難信,禍不單行果是真。
不為弟兄多濫色,怎教雙喪異鄉身?
王爵不則一日,到了山東,尋著兄弟王祿,看見病雖沉重,還未曾死。元來這些色病,
固然到底不救,卻又一時不死,最有清頭的。幸得兄弟兩個還及相見,王祿見了哥哥,吊下
淚來。王爵見了兄弟病勢已到十分,涕泣道:「怎便狼狽至此?」王兄道:「小弟不幸,病
重不起,忍著死專等親人見面。今吾兄已到,弟死不恨了。」王爵道:「賢弟在外日久,營
利甚多,皆是賢弟辛苦得來。今染病危急,萬一不好,有甚遺言回復父母?」王祿道:「小
弟遠遊,父母兄長跟前有失孝悌,專為著幾分微利,以致如此。聞兄說我辛苦,只這句話,
雖勞不怨了。今有原銀一千兩,奉還父母,以代我終身之養。其餘利銀三千餘兩,可與我兒
一夔一半,侄兒一皋一半,兩分分了。幸得吾兄到此,銀既有托,我雖死亦瞑目地下矣。」
吩咐已畢,王爵隨叫家人王惠將銀子查點已過。王祿多說了幾句話,漸漸有聲無氣,挨到黃
昏,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嗚呼哀哉!伏維尚饗。
王爵與王惠哭做了一團,四個婦人也陪出了哀而不傷的眼淚。王爵著王惠去買了一副好
棺木盛貯了,下棺之時,王爵推說日辰有犯,叫王惠監視著四個婦女做一房鎖著,一個人不
許來看,殯殮好了,方放出來。隨去喚那夭夭、蓁蓁的鴇兒到來,寫個領字,領了回去。還
有這兩個女人,也叫元媒人領還了娘家。也不管眼前的王惠有些不捨得,身後的王恩不曾相
別得,只要設法輕鬆了便當走路。當下一面與王惠收拾打疊起來,將銀五百兩裝在一個大匣
之內,將一百多兩零碎銀子、金首飾二副放在隨身行囊中,一路使用。王惠疑心,問道:
「二官人許多銀兩,如何只有得這些?」王爵道」「恐怕路上不好走,多的我自有妙法藏
過,到家便有,所以只剩這些在中外邊。」王恩道:「大官人既有妙法,何不連這五百兩也
藏過?路上盤纏勾用罷了。」王爵道:「一個大客商屍棺回去,難道幾百兩銀子也沒有的?
別人疑心起來,反要搜根剔齒,便不妙了。不如放此一匣在行李中,也勾看得沉重,別人便
不再疑心還有什麼了。」王惠道:「大官人見得極是。」
計較已定,去雇起一輛車來,車戶喚名李旺。車上載著棺木,滿貯著行李,自己與王
惠,短撥著牲口騎了,相傍而行。一路西來,到了曹州東關飯店內歇下,車子也推來安頓在
店內空處了。車戶李旺行了多日,習見匣子沉重,曉得是銀子在內,起個半夜,竟將這一匣
抱著,趁人睡熟時離了店內,連車子撇下逃了出去。比及天明客起,喚李旺來推車,早已不
知所向,急簡點行李物件,止不見了匣子一個。王爵對店家道:「這個匣子裝著銀子五百兩
在裡頭,你也脫不得干係。」店家道:「若是小店內失竊了,應該小店查還。今卻是車戶走
了,車戶是客人前途雇的,小店有何干涉?」王爵見他說得有理,便道:「就與你無干,也
是在你店內失去,你須指引我們尋他的路頭。」店家道:「客人,這車戶那裡雇的?」王惠
道:「是省下雇來的北地裡回頭車子。」店家道:「這等,他不往東去,還只在西去的路
上。況且身有重物,行走不便,作速追去,還可擒獲。只是得個官差回去,追獲之時,方無
疏失。」王爵道:「這個不打緊,我穿了衣中,與你同去稟告州官,差個快手便是。」店家
道:「原來是一位相公,一發不難了。」問問州官,卻也是個陝西人。王爵道:「是我同鄉
更妙。」
王爵寫個帖子,又寫著一紙失狀。州官見是同鄉,分外用情,即差快手李彪隨著王爵跟
捕賊人,必要擒獲,方准銷牌。王爵就央店家另雇了車伕,推了車子,別了店家,同公差三
個人一起走路。到了開河集上,王爵道:「我們帶了累堆物事,如何尋訪?不若尋一大店安
下了,住定了身子,然後分頭緝探消息方好。」李彪道:「相公極說得有理。我們也不是一
日訪得著的,訪不著,相公也去不成。此間有個張善店極大,且把喪車停在裡頭,相公住起
兩日來。我們四下尋訪,訪得影響,我們回復相公,方有些起倒。」王爵道:「我正是這個
意思。」叫王惠吩咐車伕,竟把車子推入張善店內。店主人出來接了,李彪吩咐道:「這位
相公是州裡爺的鄉里,護喪回去,有些公幹,要在此地方停住兩日。你們店裡揀潔淨好房收
拾兩間,我們歇宿,須要小心承值。」店主張善見李彪是個公差,不敢怠慢,回言道:「小
店在這集上,算是寬敞的。相公們安心住幾日就是。」一面擺出常例的酒飯來。王爵自居上
房另吃,王惠與李彪同吃。吃過了,李彪道:「日色還早,小人去與集上一班做公的弟兄約
會一聲,大家留心一訪。」王爵道
「正該如此,訪得著了,重重相謝。」李彪道:「當得效勞。」說罷自去了。
王爵心中悶悶不樂,問店主人道:「我要到街上閒步一回,沒個做伴,你與我同走
走。」張善道:「使得。」王爵留箸王惠看守行李房臥,自己同了張善走出街上來。在鬧熱
市裡擠了一番,王爵道:「可引我到幽靜處走走。」張善道「來,來,有個幽靜好去處在那
裡。」王爵隨了張善在野地裡穿將去,走到一個所在,乃是個尼庵。張善道:「這裡甚幽
靜,裡邊有好尼姑,我們進去討杯茶兒吃吃。」張善在前,王爵在後,走入庵裡。只見一個
尼僧在裡面踱將出來。王爵一見,驚道:「世間有這般標緻的!」怎見得那尼僧標緻?尖尖
發印,好眉目新剃光頭:窄窄緇袍,俏身軀雅裁稱體。櫻桃樊素口,芬芳吐氣只看經:楊柳
小蠻腰,裊娜逢人旋唱諾。似是摩登女來生世,那怕老阿難不動心!
王爵看見尼姑,驚得蕩了三魂,飛了七魄。固然尼姑生得大有顏色,亦是客邊人易得動
火。尼姑見有客來,趨路迎進拜茶。王爵當面相對,一似雪獅子向火,酥了半邊,看看軟
了,坐間未免將幾句風話撩他。那尼姑也是見多識廣的,公然不拒。王爵曉得可動,密懷有
意。一盞茶罷,作別起身。同張善回到店中來。暗地取銀一錠,藏在袖中,叮嚀王惠道:
「我在此悶不過,出外去尋個樂地適興,晚間回不回來也不可知。店家問時,只推不知。你
伴著公差好生看守行李。」王惠道:「小人曉得,官人自便。」
王爵撇了店家,回身重到那個庵中來。尼姑出來見了,道:「相公方才別得去,為何又
來?」王爵道:「心裡捨不得師父美貌,再來相親一會。」尼姑道「好說。」王爵道:「敢
問師父法號?」尼姑道:「小尼賤名真靜。」王爵笑道
「只怕樹欲靜而風不寧,便動動也不妨。」尼姑道:「相公休得取笑。」王爵道:「不
是取笑,小生客邊得遇芳客,三生有幸。若便是這樣去了,想也教人想殺了。小生寓所煩
雜,敢具白銀一錠,在此要賃一間閒房住幾晚,就領師父清誨,未知可否?」尼姑道:「閒
房盡有,只是晚間不便,如何?」王爵笑道:「晚間賓主相陪,極是便的。」尼姑也笑道:
「好一個老臉皮的客人!」元來那尼姑是個經彈的班鳩,著實在行的,況見了白晃晃的一錠
銀子,心下先自要了。便伸手來接著銀子道:「相公果然不嫌此間窄陋,便住兩日去。」王
爵道:「方纔說要主人晚間相陪的。」尼姑微笑道:「窮貨!誰說道叫你獨宿?」王爵大
喜,彼此心照。是夜就與真靜一處宿了,你貪我愛,顛鸞倒鳳,恣行淫樂,不在話下。睡到
次日天明,來到店中看看,打發差人李彪出去探訪,仍留王惠在店。傍晚又到真靜處去了,
兩下情濃,割扯不開。王惠與李彪見他出去外邊歇宿,只說是在花柳人家,也不查他根腳。
店主人張善一發不干他己事,只曉他不在店裡宿罷了。
如此多日,李彪日日出去,晚晚回店,並沒有些消息。李彪對王爵道:「眼見得開河集
上地方沒影蹤,我明日到濟寧密訪去。」王爵道:「這個卻好。」就秤些銀子與他做盤纏,
打發他去了。又轉一個念頭道:「緝訪了這幾時,並無下落。從來說做公人的捉賊放賊,敢
是有弊在裡頭?」隨叫王惠:「可趕上去,同他一路走,他便沒做手腳處。」王惠領命也去
了。王爵剩得一個在店,思量道「行李是要看守的,今晚須得住在店裡。」日間先走去與尼
姑說了今夜不來的緣故,真靜戀戀不捨。王爵只得硬了肚腸,別了到店裡來。店家送些夜飯
吃了,收拾歇宿。店家並疊了傢伙,關好了店門,大家睡去。
一更之後,店主張善聽得屋上瓦響,他是個做經紀的人,常是提心吊膽的,睡也睡得惺
忪,口不做聲,嘿嘿靜聽。須臾之間,似有個人在屋簷上跳下來的聲響。張善急披了衣服,
跳將起來,口裡喊道:「前面有甚響動?大家起來看看!」張善等不得做工的起身,慌忙走
出外邊。腳步未到時,只聽得劈撲之聲,店門已開了。張善曉得著了賊,自己一個人不敢追
出來,心下想道:「且去問問王家房裡看。」那王爵這間的住房門也開了,張善連聲叫:
「王相公!王相公!不好了!不好了!快起來點行李!不見有人應。只見店外邊一個人氣急
咆哮的走進來道:「這些時怎生未關店門,還在這裡做甚麼?」張善抬頭看時,卻是快手李
彪。張善道:「適間響動,想是有賊,故來尋問王相公。你到濟寧去了,為何轉來?」李彪
道:「我吊下了隨身腰刀在床鋪裡了,故連忙趕回拿去。既是響動,莫不失所了甚麼?」張
善道:「正要去問王相公。」李彪道:「大家去叫他起來。
走到王爵臥房內,叫聲不應,點火來看,一齊喊一聲道:「不好了!」元來王爵已被殺
死在床上了。李彪呆了道:「這分明是你店裡的緣故了。見我每二人多不在,他是秀才家孤
身,你就算計他了。」張善也變了臉道:「我每睡夢裡聽得響聲,才起來尋問,不見別人,
只見你一個。你既到濟寧去,為何還在?這殺人事,不是你,倒說是我?」李彪氣得眼睜
道:「我自掉了刀轉來尋的,只見你夜晚了還不關門,故此問你,豈知你先把人殺了!」張
善也戰抖抖的怒道:「你有刀的,怕不會殺了人,反來賴我!」李彪道:「我的刀須還在床
上,不曾拿得在手裡。」隨走去床頭取了出來,燈下與張善看道:「你們多來看看,這可是
方才殺人的?血跡也有一點半點兒?」李彪是公差人,能說能話,張善那裡說得他過?嚷
道:「我只為趕賊,走起來不見別賊,只撞著的是你!一同叫到房裡,才見王秀才殺死,怎
賴得我?」兩個人彼此相疑,大家混爭,驚起地方鄰里人等多來問故。兩個你說一遍,我說
一遍。地方見是殺人公事,道:「不必相爭,兩下都走不脫。到了天明,一同見官去。」把
兩個人拴起了,收在鋪裡。
一霎時天明,地方人等一齊解到州裡來。知州開學,地方帶將過去。稟說是人命重情。
州官問其緣由,地方人說:「客店內晚間殺死了一個客人,這兩個人互相疑推,多帶來聽爺
究問。」李彪道:「小人就是爺前日差出去同王秀才緝賊的公差。因停在開河集張善店內,
緝訪無蹤。小人昨日同王秀才家人王惠前往濟寧廣緝,留得王秀才在下處。店家看見單身,
貪他行李,把來殺了。」張善道「小人是個店家,歇下王秀才在店幾日了。只因訪賊無蹤,
還未起身,昨日打發公差與家人到濟寧去了,獨留在店,小人晚間聽得有人開門響,這是小
人店裡的干係,起來尋問。只見公差重複回店,說是尋刀,當看王秀才時,已被殺死。」知
州問李彪道:「你既去了,為何轉來,得知店家殺了王秀才?」李彪道:「小人也不知。小
人路上記起失帶了腰刀,與同行王惠說知,叫他前途等候,自己轉來尋的。到得店中,已自
更余。只見店門不關,店主張善正在店裡慌張。看王秀才已被殺了,不是店家殺了是誰?」
知州也決斷不開,只得把兩人多用起刑來。李彪終久是衙門中人,說話硬浪,又受得刑起。
張善是經紀人,不曾熬過這樣痛楚的,當不過了,只得屈招道:「是小人見財起意,殺了王
秀才是實。」知州取了供詞,將張善發下死囚牢中,申詳上司發落,李彪保侯聽結。
且說王惠在濟寧飯店宿歇,等李彪到了一同訪緝。第二日等了一日,不見來到,心裡不
耐煩起來,回到開河來問消息。到得店中,只見店家嚷成一片,說是王秀才被人殺了,卻叫
我家問了屈刑!王惠只叫得苦,到房中看看家主王爵,頸下饗刀,已做了兩截了。王惠號啕
大哭了一場,急簡點行李,已不見了銀子八十兩、金首飾二副。王惠急去買副棺術,盛貯了
屍首,恐怕官府要相認,未敢釘蓋。且就停在店內,排個座位,朝夕哭奠。已知張善在獄,
李彪保侯,他道:「這件事,一來未有原告,二來不曾報得失敗,三來未知的是張善謀殺,
下面官府未必有力量歸結報得冤仇,須得上司告去,才得明白。」聞知察院許公善能斷無頭
事,恰好巡按到來,遂寫下一張狀子,赴察院案下投告。
那個察院,就是河南靈寶有名的許尚書襄毅公。其時在山東巡按,見是人命重情,批與
州中審解。州中照了原招,只坐在張善身上,其贓銀侯追。張善當官怕打,雖然一口應承,
見了王惠,私下對他著實叫屈。且訴說那晚門響撞見李彪的光景,連王惠心裡也不能無疑,
只是不好指定了那一個。一同解到察院來,許公看了招詞,叫起兩下一問,多照前日說了一
番說話。許公道:「既然張善還扳著李彪,如何州裡一口招了?」張善道:「小人受刑不
過,只得屈招。其實小人是屋主,些小失脫,還要累及小人追尋,怎麼敢公然殺死了人藏了
財物?小人待躲到那裡去?那日開門時,小人趕起來,只見李彪撞進來的。怎到不是李彪,
卻裁在小人身上?」李彪道:「小人是個官差,州裡打發小人隨著王秀才緝賊的。這秀才是
小人的干係,殺了這秀才,怎好回得州官?況且小人掉了腰刀轉身來尋的,進門時,手中無
物,難道空拳頭殺得人?已後床頭才取刀出來,眾目所見的,須不是殺人的刀了。人死在張
善店裡,不問張善問誰?」許公叫王惠問道:「你道是那一個?」王惠道:「連小人心裡也
胡突,兩下多疑,兩下多有辨,說不得是那一個。」許公道:「據我看來,兩個都不是,必
有別情。」遂援筆判道:「李彪、張善,一為根尋,一為店主,動輒牽連,肯殺人以自累
乎?必有別情,監侯審奪。」
當下把李彪、張善多發下州監。自己退堂進去,心中只是放這事不下。晚間朦朧睡去,
只見一個秀才同著一個美貌婦人前來告狀,口稱被人殺死了。許公道:
「我正要問這事。」婦人口中說出四句道
無發青青,彼此來爭,土上鹿走,只看夜明。
許公點頭記著,正要問其詳細,忽然不見。吃了一驚,颯然覺來,乃是一夢。那四句卻
記得清清的,仔細思之,不解其意,但忖道:「婦人口裡說的,首句有無發二字,婦人無
發,必是尼姑也。這秀才莫不被尼姑殺了?且待明日細審,再看如何。這詩句必有應驗
處。」
次日昇堂,就提張善一起再問。人犯到了案前,許公叫張善起來問道:「這秀才自到你
店中,晚間只在店中歇宿的麼?」張善道:「自到店中,就只留得公差與家人在店歇宿,他
自家不知那裡去過夜的。直到這晚,因為兩人多差往濟寧,方才來店歇宿,就被殺了。」許
公道:「他曾到本地甚麼庵觀去處麼?」張善想了一想,道:「這秀才初到店裡,要在幽靜
處閒走散心,曾同了小人尼庵內走了一遭。」許公道:「庵內尼姑,年紀多少?生得如何?
張善道:「一個少年尼僧,生得美貌。」許公暗喜道:「事有因了。」又問道:「尼僧叫得
甚麼名字?」張善道:「叫得真靜。」許公想著,拍案道:「是了!是了!夢中頭兩句『無
發青青,彼此來爭』,無發二字,應了尼僧;下面青字配個爭字,可不是『靜』字?這人命
只在真靜身上。」就寫個小票,摯了一根簽,差個公人李信,速拿尼僧真靜解院。
李信承了簽票,竟到庵中來拿。真靜慌了,問是何因。李信道:「察院老爺要問殺人公
事,非同小可。」真靜道:「爺爺呵!小庵有甚麼殺人事體?」李信道:「張善店內王秀才
被人殺了,說是曾在你這裡走動的,故來拿你去勘問。」真靜驚得木呆,心下想到:「怪道
王秀才這兩晚不來,元來被人殺了。苦也!苦也!」求告李信道:「我是個女人,不出庵
門,怎曉得他店裡的事?牌頭怎生可憐見,替我回復一聲,免我見官,自當重謝。」李信
道:「察院要人,豈同兒戲!我怎生方便得?」真靜見李信不肯,嬌啼宛轉,做出許多媚態
來,意思要李信動心,拚著身子陪他,就好討個方便。李信雖知其意,懼怕衙門法度,不敢
胡行。只好安慰他道:「既與你無干,見見官去,自有明白,也無妨礙的。」拉著就走。
真靜只得跟了,解至察院裡來。許公一見真靜,拍手道:「是了,是了!此即夢中之人
也!煞恁奇怪!」叫他起來,跪在案前,問道:「你怎生與王秀才通姦,後來他怎生殺了,
你從實說來,我不打你。有一句含糊,就活敲死了!」滿堂皂隸雷也似吆喝一聲。真靜年紀
不上廿歲,自不曾見官的,膽子先嚇壞了。不敢隱瞞,戰抖抖的道:「這個秀才,那一日到
庵內遊玩,看見了小尼。到晚來,他自拿了白銀一錠,就在庵中住宿。小尼不合留他,一連
過了幾日,彼此情濃,他口許小尼道,店中有幾十兩銀子,兩副首飾,多要拿來與小尼。這
一日,說道有事幹,晚間要在店裡宿,不得來了。自此一去,竟無影響。小尼正還望他來,
怎知他被人殺了?」許公看見真靜年幼,形容嬌媚,說話老實,料道通姦是真,須不會殺的
人,如何與夢中恰相符合?及至說所許銀兩物件之類,又與失贓不差,躊躇了一會,問道:
「秀才許你東西之時,有人聽見麼?」真靜道:「在枕邊說的話,沒人聽見。」許公道:
「你可曾對人說麼?」真靜想了一想,通紅了臉,低低道:「是了,是了。不該與這狠廝
說!這秀才苦死是他殺了。」許公拍案道:「怎的說?」真靜道:「小尼該死!到此地位,
瞞不得了。小尼平日有一個和尚私下往來,自有那秀才在庵中,不招接了他。這晚秀才去
了,他卻走來,問起與秀才交好之故。我說秀才情意好,他許下我若干銀兩東西,所以從
他。和尚問秀才住處,我說他住在張善大店中。和尚就忙忙的起身去了,這幾時也不見來。
想必這和尚走去,就把那秀才來殺了。」許公道:「和尚叫甚名字?」真靜道「叫名無塵。
許公聽了和尚之名,跌足道:「是了,是了『土上鹿走』,不是『塵』字麼!他住在那寺
裡?」真靜道:「住光善寺。」許公就差李信去光善寺裡拿和尚無塵,吩咐道:「和尚干下
那事,必然走了,就拿他徒弟來問去向。但和尚名多相類,不可錯誤生事!那尼僧曉得他徒
弟名字麼?」真靜道:「他徒弟名月朗,住在寺後。」許公報詳道:「一發是了。夢中道
『只看夜明』,夜明不是月朗麼?一個個字多應了。但只拿了月朗便知端的。」
李信領了密旨,去到光善寺拿無塵。果然徒弟回道:「師父幾日前不知那裡去了。」李
信問得這徒弟,就是月朗。一索套了,押到公庭。許公問無塵去向,月朗一口應承道:「他
只在親眷人家,不要驚張,致他走了。小的便與公差去挨出來。」許公就差李信,押了月朗
出去訪尋。月朗對李信道:「他結拜往來的親眷甚多,知道在那一家?若曉得是公差訪他,
他必然驚走。不若你扮做道人,隨我沿門化飯。訪得的當,就便動手。」李信道:「說得
是。」當下扮做了道人,跟著月朗,走了幾日,不見蹤跡。來到一村中人家,李信與月朗進
去化齋,正見一個和尚在裡頭吃酒。月朗輕輕對李信道:「這和尚正是師父無塵。」李信悄
悄去叫了地方,把牌票與他看了,一同聞人去,李信一把拿住無塵道:「你殺人事發了,巡
按老爺要你!」無塵說著心病,慌了手腳,看見李信是個道妝,叫道「齋公,我與你並無冤
仇,何故首我?」李信撲地一掌打過去道:「我把你這瞎眼的賊禿!我是齋公麼?」掀起衣
服,把出腰牌來道:「你睜著驢眼認認看!」無塵曉得是公差,欲待要走,卻有一夥地方在
那裡,料走不脫,軟軟地跟了出來。看見了月朗,罵道:「賊弟子,是你領到這裡的?」月
朗道:「官府押我出來,我自身也難保。你做了事,須自家當去,我替了你不成?」
李信一同地方押了無塵,伺候許公開堂,解進察院來。許公問他:「你為何殺了王秀
才?」無塵初時抵賴,只推不知。用起刑法來,又叫尼姑真靜與他對質。真靜心裡也恨他,
便道:「王秀才所許東西,止是對你說得,並不曾與別個講。你那時狠狠出門,當夜就殺
了,還推得那裡?」李信又稟他在路上與徒弟月朗互相埋怨的說話。許公叫起月朗來,也要
夾他。月朗道:「爺爺,不要夾得。如今首飾銀兩,還藏在寺中箱裡,只問師父便是。」無
塵見滿盤托出,曉得枉熬刑法,不濟事了,遂把具情說出來道:「委實一來忌他佔住尼姑,
致得尼姑心變了,二來貪他這些財物,當夜到店裡去殺了這秀才,取了銀兩首飾是實。」畫
了供狀,押去,取了八十兩原銀,首飾二付,封在曹州庫中,等待給主。無塵問成死罪。尼
姑逐出庵捨,贖了罪,當官賣為民婦。張善、李彪與和尚月朗俱供明無罪,釋放寧家。這件
事方好明白。若非許公神明,豈不枉殺了人?正是
兩值命途乖,相遭各致猜。
豈知殺人者,原自色中來。
當下王惠稟領贓物,許公不肯,道:「你家兩個主人死了,贓物豈是與你領的?你快去
原藉,叫了主人的兒子來,方誰領出。」王惠只得叩頭而出。走到張善店裡,大家叫一聲:
「侮氣!虧青天大老爺追究得出來,不害了平人。」張善燒了平安紙,反請王惠、李彪吃得
大醉。王惠次日與李彪說:「前有個兄弟到家接小主人,此時將到,我和你一同過西去迎
他,就便訪緝去。」李彪應允。王惠將主人棺蓋釘好了,交與張善看守。自己收拾了包裹,
同了李彪,望著家裡進發。行至北直隸開州長垣縣地方,下店吃飯。只見飯店裡走出一個人
來,卻是前日家去的王恩。王惠叫了一聲,兩下相見。王恩道:「兩個小主人多在裡面。」
王惠進去叩見一皋、一夔,哭說:「兩位老家主多沒有了。」備述了這許多事故,三個人抱
頭哭做一團。哭了多時,李彪上前來勸,二個人卻認不得。王惠說:「這是李牌頭,州裡差
他來訪賊的。勞得久了,未得影蹤。今幸得接著小主人做一路兒行事,也不枉了。目令兩棺
俱停在開河,小人原匡小主們將到,故與李牌頭迎上來。曹州庫中現有銀八十兩,首飾二
副,要得主人們親到,才肯給領。只這一項,盤纏兩個棺木回去勾了。只這五百兩一匣未有
下落,還要勞著李牌頭。」王恩道:「我去時,官人尚有偌多銀子,怎只說得這些?」王惠
道:「銀子多是大官人親手著落,前日我見只有得這些發出來,也曾疑心,問著大官人。大
官人回說:『我自藏得妙,到家便有。』今大官人已故,卻無問處了。」王恩似信不信,來
對一皋、一夔說:「許多銀兩,豈無下落?連王惠也有些信不得了。小主人記在心下,且看
光景行去,道路之間,未可發露。」
五個人出了店門,連王惠、李彪多回轉腳步,一起走路,重到開河來。正行之間,一陣
大風起處,捲得灰沙飛起,眼前對面不見,竟不知東西南北了。五七人互相牽扭,信步行
去。到了一個村房,方才歇了足,定一定喘息。看見風沙少靜,天色明朗了。尋一個酒店,
買碗酒吃再走。見一酒店中,止有婦人在內。王惠抬眼起來,見了一件物事,叫聲「奇
怪!」即扯著李彪密密說道:「你看店桌上這個匣兒,正是我們放銀子的,如何卻在這裡?
必有緣故了。」一皋、一夔與王恩多來問道:「說甚麼?」王惠也一一說了。李彪道:「這
等,我們只在這家買酒吃,就好相腳手盤問他。」一齊走至店中,分兩個座頭上坐了。婦人
來問:
「客人打多少酒?」李彪道:「不拘多少,隨意燙來。」王惠道:「你家店中男人家那
裡去了?」婦人道:「我家老漢與兒子旺哥昨日去討酒錢,今日將到。」王惠道:「你家姓
甚麼?」婦人道:「我家姓李。」王惠點頭道:「慚愧!也有撞著的日子!」低低對眾人
道:「前日車戶正叫做李旺。我們且坐在這裡吃酒。等他來認。」五個人多磨槍備箭,只等
拿賊。
到日西時,只見兩個人踉踉蹌蹌走進店來。此時眾人已不吃了酒,在店閒坐。那兩個帶
了酒意問道:「你每一起是甚麼人?」王惠認那後生的這一個,正是車戶李旺,走起身來一
把扭住道:「你認得我麼?」四人齊聲和道:「我們多是拿賊的。」李旺抬頭,認得是王
惠,先自軟了。李彪身邊取出牌來,明開著車戶李旺盜銀之事,把出鐵鏈來鎖了頸項,道:
「我每隻管車戶裡打聽,你卻躲在這裡賣酒!」連老兒也走不脫,也把繩來拴了。李彪終久
是衙門人手段,走到灶下取一根劈柴來,先把李旺打一個下馬威,問道:「銀子那裡去
了?」李旺是賊皮賊骨,一任打著,只不開口。王惠道:「匣子贓證現在,你不說便待怎
麼?」正施為間,那店裡婦人一眼估著灶前地下,只管努嘴。元來這婦人是李旺的繼母,李
旺凶狠,不把娘來看待,這婦人巴不得他敗露的,不好說得,只做暗號。一皋、一孌看見,
叫王惠道:「且慢著打!可從這地下掘看。」王惠掉了李旺,奔來取了一把廚刀,依著指的
去處,挖開泥來,泥內一堆白物。王惠喊道:「在這裡了。」王恩便取了匣子,走進來,將
銀只記件數,放在匣中。一皋、一夔將紙筆來寫個封皮封記了,對李彪道:「有勞牌頭這許
多時,今日幸得成功,人贓俱獲。我們一面解到州裡發落去。」李彪又去叫了本處地方幾個
人一路防送,一直到州裡來,州官將銀當堂驗過,收貯庫中,侯解院過,同前銀一併給領。
李彪銷牌記功,就差他做押解,將一起人解到察院來。
許公開堂,帶進,稟說是王秀才的子侄一皋、一夔路上適遇盜銀賊人,同公差擒獲,一
同解到事情。遂將李旺打了三十,發州問罪,同僧人無塵一併結案。李旺父親年老免科。一
皋、一夔當堂同遞領狀,求批州中同前入庫贓物,一併給發。許公誰了,抬起眼來看見一
皋、一夔,多少年俊雅,問他作何生理,稟說「多在學中。」許公喜歡,吩咐道:「你父親
不安本分,客死他鄉,幾乎不得明白。虧我夢中顯報,得了罪人。今你每路上無心又獲原
賊,似有神助,你二子必然有福。今得了銀子回去,各安心讀書向上,不可效前人所為
了。」
二人叩謝流淚,就稟說道:「生員每還有一言,父親未死之時,寄來家書,銀數甚多。
今被賊兩番所盜同貯州庫者,不過六百金。據家人王惠所言,此外止有二棺寄頓飯店,並無
所有,必有隱弊,乞望發下州中推勘前銀下落,實為恩便。」許公道:「當初你父親隨行是
那個?」二子道:「只有這個王惠。」許公便叫王惠,問道:「你小主說你家主死時,銀兩
甚多,今在那裡了?」王惠道:「前日著落銀兩,多是大主人王爵親手搬弄。後來只剩得這
些上車,小人當時疑心,就問緣故。主人說:『我有妙法藏了,但在家中,自然有銀。』今
可惜主人被殺,就沒處問了。小人其實不曉得。」許公道:「你莫不有甚欺心藏匿之弊
麼?」王惠道:「小人孤身在此,途路上那裡是藏匿得的所在?況且下在張善店中時,主人
還在,止得此行李與棺木,是店家及推車人、公差李彪眾目所見的。小人那裡存得私?」許
公道:「前日王祿下棺時,你在面前麼?」王惠道:「大主人道是日辰有犯,不許看見。」
許公笑一笑道:「這不干你事,銀子自在一處。」取一張紙來,不知寫上些甚麼,叫門子封
好了,上面用顆印印著,付與二子道「銀子在這裡頭,但到家時開看,即有取銀之處了。不
可在此耽擱,又生出事端來。
二子不敢再說,領了出來。回到張善店中,看見兩個靈柩,一齊哭拜了一番。哭罷,取
了院批的領狀,到州中庫裡領這兩項銀子。州官涼是同鄉,周全其事,衙門人不敢勒掯,一
些不少,如數領了。到店中將二十兩謝了張善一向停樞,且累他吃了官司。就央他寫雇誠實
車戶,車運兩柩回家。明日置辦一祭,奠了兩柩。祭物多與了店家與車腳夫,隨即起柩而
行。不則一日,到了家中。舉家號啕,出來接著:
雄赳赳兩人次第去,四方方兩柩一齊來。一般喪命多因色,萬里亡軀只為財
此時王爵、王祿的父母俱在堂,連祖公公歲貢知縣也還康健,聞得兩個小官人各接著父
親棺柩回來,大家哭得不耐煩,慢慢說著彼中事體,致死根由,及許公判斷許多緣故。閤家
多感戴許公問得明白,不然幾乎一命也沒人償了。其父問起余銀、一皋。一夔道:「因是余
銀不見,稟告許公。許公發得有單,今既到家,可拆開來看了。」遂將前日所領印信小封,
一齊拆開看時,上面寫道:「銀數既多,非僕人可匿。爾父雲藏之甚秘,必在棺中。若慮開
棺礙法,執此為照。」看罷,王惠道:「當時不許我每看二官人下棺,後來蓋好了,就不見
了許多銀子,想許爺之言,必然明見。」其父道:「既給了執照,況有我為父的在,開棺不
妨。」即叫王惠取器械來,悄悄將王祿靈樞撬開,只見身屍之旁,周圍多是白物。王惠叫
道:「好個許爺!若是別個昏官,連王惠也造化低了!」一皋、一夔大家動手,盡數取了出
來,眼同一兌,足足有三千五百兩。內有一千,另是一包,上寫道:「還父母原銀」,余包
多寫「一皋、一夔均分」。
閤家看見了這個光景,思量他們在外死的苦惱,一齊慟哭不禁,仍把棺木蓋好了,銀子
依言分訖。那個老知縣祖公見說著察院給了執照,開棺見銀之事,討枝香來點了,望空叩頭
道:「虧得許公神明,仇既得報,銀又得歸。願他福祿無疆,子孫受享!」舉家頂戴不盡。
可見世間刑獄之事,許多隱昧之情,一些遭次不得的。有詩為證:
世間經目未為真,疑似由來易枉人。
寄語刑官須仔細,獄中盡有負冤魂。




      卷二十二 癡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巧賺回頭婿
最是富豪子弟,不知稼穡艱難。
悖入必然悖出,天道一理循環。
話說宋時汴京有一個人姓郭名信。父親是內諸司官,家事殷富。止生得他一個,甚是嬌
養溺愛。從小不教他出外邊來的,只在家中讀些點名的書。讀書之外,毫釐世務也不要他經
涉。到了十六八歲,未免要務了聲名,投拜名師。其時有個察元中先生,是臨安人,在京師
開館。郭信的父親出了禮物,叫郭信從他求學。那先生開館去處,是個僧房,頗極齊整。郭
家就賃了他旁捨三間,亦甚幽雅。郭信住了,心裡不像意,道是不見華麗。看了捨後一塊空
地,另外去興造起來。總是他不知數目,不識物料,憑著家人與匠作扶同破費,不知用了多
少銀兩,他也不管。只見造成了幾間,妝飾起來,弄得花簇簇的,方才歡喜住下了。終日叫
書僮打掃門窗樑柱之類,略有點染不潔,便要匠人連夜換得過,心裡方掉得下。身上衣服穿
著,必要新的,穿上了身,左顧右盼,嫌長嫌短。甚處不慰貼,一些不當心裡,便別買段
匹,另要做過。鞋襪之類,多是上好綾羅,一有微污,便丟下另換。至於洗過的衣服,決不
肯再著的。
彼時有赴京聽調的一個官人,姓黃,表字德琬。他的寓所,恰與郭家為鄰,見他行徑如
此,心裡不然。後來往來得熟了,時常好言勸他道:「君家後生年紀,未知世間苦辣。錢財
入手甚難,君家雖然富厚,不宜如此枉費。日復一日,須有盡時,日後後手不上了,悔之無
及矣。」郭信聽罷,暗暗笑他道:「多是寒酸說話。錢財那有用得盡的時節?吾家田產不計
其數,豈有後手不上之理?只是家裡沒有錢鈔,眼孔子小,故說出這等議論,全不曉得我們
富家行徑的。」把好言語如風過耳,一毫不理,只依著自己性子行去不改。黃公見說不聽,
曉得是縱慣了的,道:「看他後來怎生結果!」得了官,自別過出京去了,以後絕不相聞。
過了五年,有事幹又到京中來,問問舊鄰,已不見了郭家蹤跡。偌大一個京師,也沒處
查訪了。一日,偶去拜訪一個親眷,叫做陳晨。主人未出來,先叩門館先生出來陪著。只見
一個人葳葳蕤蕤踱將出來,認一認,卻是郭信。戴著一頂破頭巾,穿著一身藍褸衣服,手臂
顫抖抖的敘了一個禮,整椅而坐。黃公看他臉上饑寒之色,殆不可言,惻然問道:「足下何
故在此?又如此形狀?」郭信歎口氣道:「誰曉得這樣事?錢財要沒有起來,不消用得完,
便是這樣沒有了。」黃公道:「怎麼說?」郭信道:「自別尊顏之後,家父不幸棄世。有個
繼娶的晚母,在喪中磬卷所有,轉回娘家。第二日去問,連這家多搬得走了,不知去向。看
看家人,多四散逃去,剩得孑然一身,一無所有了。還虧得識得幾個字,胡亂在這主家教他
小學生度日而已。」黃公道:「家財沒有了,許多田業須在,這是偷不去的。」郭信道:
「平時不曾曉得田產之數,也不認得田產在那一塊所在。一經父喪,薄藉多不見了,不知還
有一畝田在那裡。」黃公道:「當初我曾把好言相勸,還記得否?」郭信道:「當初接著東
西便用,那管他來路是怎麼樣的?只道到底如此。見說道要惜費,正不知惜他做甚麼。豈知
今日一毫也沒來處了!」黃公道:「今日這邊所得束之儀多少?」郭信道:「能有多少?每
月千錢,不勾充身。圖得個朝夕餬口,不去尋柴米就好了。」黃公道:「當時一日之用,也
就有一年館資了。富家兒女到此地位,可憐!可憐!」身邊恰帶有數百錢,盡數將來送與
他,以少見故人之意。少頃,主人出來,黃公又與他說了郭信出身富貴光景,教好看待他。
郭信不勝感謝,捧了幾百錢,就像獲了珍寶一般,緊緊收藏,只去守那冷板凳了。
看官,你道當初他富貴時節,幾百文只與他家賞人也不爽利。而今才曉得是值錢的,卻
又遲了。只因幼年時不知稼穡艱難,以致如此。到此地位,曉得值錢了,也還是有受用的。
所以說敗子回頭好作家也。小子且說一回敗子回頭的正話
無端浪子昧持籌,偌大家緣一旦休。
不是丈人生巧計,夫妻怎得再同儔?
話說浙江溫州府有一個公子姓姚,父親是兵部尚書。丈人上官翁也是顯宦。家世富饒,
積累巨萬。周匝百里之內,田圃池塘、山林川藪,儘是姚氏之業。公子父母俱亡,並無兄
弟,獨主家政。妻上官氏,生來軟默,不管外事,公子凡事憑著自性而行。自恃富足有餘,
豪奢成習。好往來這些淫朋狎友,把言語奉承他,哄誘他,說是自古豪傑英雄,必然不事生
產,手段慷慨,不以財物為心,居食為志,方是俠烈之士。公子少年心性,道此等是好言
語,切切於心。見別人家算計利息。較量出入孳孳作家的,便道齷齪小人,不足指數的。又
懶看詩書,不習舉業,見了文墨之士,便頭紅面熱,手足無措,厭憎不耐煩,遠遠走開。只
有一班捷給滑稽之人,利口便舌,脅肩諂笑,一日也少不得。又有一班猛勇驍悍之輩,揎拳
舞袖,說強誇勝,自稱好漢,相見了便覺分外興高,說話處脾胃多燥,行事時舉步生風。是
這兩種人才與他說得話著。有了這兩種人,便又去呼朋引類,你薦舉我,我薦舉你,市井無
賴少年,多來倚草俯木,獻技呈能,掇臀捧屁。公子要人稱揚大量,不論好歹,一概收納。
一出一入,何止百來個人扶從他?那百來個人多吃著公子,還要各人安家,分到按月衣糧。
公子皆千歡萬喜,給派不吝,見他們拿得家去,心裡方覺爽利。
公子性好射獵,喜的是駿馬良弓。有門客說道何處有名馬一匹,價值千金,日走數百
裡,公子即使如數發銀,只要買得來,不爭價錢多少。及至買來,但只毛片好看,略略身材
高聳些,便道值的了。有說貴了的,到反不快,必要爭說買便宜方喜。人曉得性子,看見買
了物事,只是讚美上前了。遇說有良弓的,也是如此。門下的人又要利落,又要逢迎,買下
好馬一二十匹,好弓三四十張。公子揀一匹最好的,時常乘坐,其餘的隨意聽騎。每與門下
眾客相約,各騎馬持弓,分了路數,縱放轡頭,約在某處相會。先到者為賞,後到者有罰。
賞的多出公子己財,罰不過罰酒而已。只有公子先到,眾皆罰酒,又將大觥上公子稱慶。有
時分為幾隊,各去打圍。須臾合為一處,看擒獸多寡,以分賞罰。賞罰之法,一如走馬之
例。無非只是借名取樂。似此一番,所費酒食賞勞之類,已自不少了。還有時聯鑣放馬,踏
傷了人家田禾,驚失了人家六畜等事。公子是人心天理,又是慷慨好勝的人。門下客人又肯
幫襯,道:「公子們出外,寧可使小百姓巴不得來,不可使他怨悵我每來!今若有傷損了他
家,便是我每不是,後來他望見就怕了。必須加倍賠他,他每道有些便宜,方才讚歎公子,
巴不得公子出來行走了。」公子大加點頭道:「說得極有見識。」因而估值損傷之數,吩咐
寧可估好看些,從重賠還,不要虧了他們。門客私下與百姓們說通了,得來平分,有一分,
說了七八分。說去,公子隨即賠償,再不論量。這又是射獵中分外之費,時時有的。公子身
邊最講得話象心稱意的,有兩個門客,一個是蕭管朋友賈清夫,一個是拳棒教師趙能武。一
文一武,出入不離左右。雖然獻諂效勤、哄誘攛掇的人不計其數,大小事多要串通得這兩
個,方才弄得成。這兩個一鼓一板,只要公子出脫得些,大家有味。
一日,公子出獵,草叢中驚起一個兔來。兔兒騰地飛跑,公子放馬趕去,連射兩箭,射
不著。恰好後騎隨至,趙能武一箭射個正著,兔兒倒了,公子拍手大笑。因貪趕兔兒,跑來
得遠了,肚中有些飢餓起來。四圍一看,山明水秀,光景甚好。可惜是個荒野去處,井無酒
店飯店。賈清夫與一群少年隨後多到,大家多說道:「好一個所在!只該聚飲一回。」公子
見識,興高得不耐煩,問問後頭跟隨的,身邊銀子也有,銅錢也有,只沒設法酒餚處。趙能
武道:「眼面前就有東西,怎苦沒餚?」眾人道:「有甚麼東西?」趙能武道:「只方才射
倒的兔兒,尋些火煨起,也勾公子下酒。」賈清夫道:「若要酒時,做一匹快馬不著,跑他
五七里路,遇個村訪去處,好歹尋得些來,只不能勾多帶得,可以暢飲。」公子道:「此時
便些少也好。」
正在商量處,只見路旁有一簇人,老少不等,手裡各拿著物件,走近前來迎喏道:「某
等是村野小人,不曾識認財主貴人之面。今日難得公子貴步至此,謹備瓜果雞黍、村酒野簌
數品,聊獻從者一飯。」公子聽說酒餚,喜動顏色,回顧一班隨從的道:「天下有這樣湊巧
的事,知趣的人!」賈清夫等一齊拍手道:「此皆公子吉人天相,酒食之來,如有神助。」
各下了馬,打點席地而坐。野者們道:「既然公子不嫌飲食粗糲,何不竟到舍下坐飲?椅桌
俱便,乃在此草地之上吃酒,不像模樣。」眾人一齊道:「妙!妙!知趣得緊。」
野者們恭身在前引路,眾人扶從了公子,一擁到草屋中來。那屋中雖然窄狹,也倒潔
淨。擺出椅桌來,揀一隻齊整些的古老椅子,公子坐了。其餘也有坐椅的,也有坐凳的,也
有扯張稻床來做杌子的,團團而坐。吃出興頭來,這家老小們供應不迭。賈清夫又打著獵鼓
兒道:「多拿些酒出來,我們要吃得快活,公子是不虧人的。」這家子將醞下的杜茅柴,不
住的燙來,吃得東倒西歪,撐腸拄腹。又道是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大凡人在飢渴之
中,覺得東西好吃。況又在興趣頭上,就是餚饌粗些,雞肉肥些,酒味薄些,一總不論,只
算做第一次嘉餚美酒了。公子不勝之喜。門客多幫襯道:「這樣湊趣的東道主人,不可不厚
報他的。」公子道:「這個自然該的。」便教賈清夫估他約費了多少。清夫在行,多說了
些。公子教一倍償他三倍。管事的和眾人克下了一倍自得,只與他兩倍。這家子道已有了對
合利錢,怎不歡喜?
當下公子上馬回步,老的少的,多來馬前拜謝,兼送公子。公子一發快活道
「這家子這等慇勤!」趙能武道:「不但敬心,且有禮數。」公子再教後騎賞他。管事
的策馬上前說道:「賞他多少?」公子叫打開銀包來看,只有幾兩零碎銀子,何止千百來
塊?公子道:「多與他們罷!論甚麼多少?」用手只一抬,銀子塊塊落地,只剩得一個空
包。那些老小們看見銀子落地,大家來搶,也顧不得尊卑長幼,扯扯拽拽,磕磕撞撞。溜撒
的,拾了大塊子,又來拈撮;遲夯的,將拾到手,又被眼快的先取了去。老人家戰抖抖的拿
得一塊,死也不放,還累了兩個地滾。公子看此光景,與眾客馬上拍手大笑道:「天下之
樂,無如今日矣!」公子此番雖費了些賞賜,卻噪盡了脾胃,這家子賠了些辛苦,落得便宜
多了。這個消息傳將開去,鄉里人家,只歎惜無緣,不得遇著公子。
自此以後,公子出去,就有人先來探聽馬首所向,村落中無不整頓酒食,爭來迎侯。真
是個:東馳,西人已為備饌;南獵,北人就去戒廚。士有餘糧,馬多剩草。一呼百諾,顧盼
生輝。此送彼迎,尊榮莫並。憑他出外連旬樂,不必先營隔宿裝。公子到一處,一處如此。
這些人也竭力奉承,公子也加急報答。還自歉然道:「賞勞輕微,謝他們厚情不來。」眾門
客又齊聲力讚道:「此輩乃小人,今到一處,即便供帳備具,奉承公子,勝於君王。若非重
賞,何以示勸?」公子道:「說得有理。」每每賞了又賞,有增無減。原來這圈套多是一班
門客串同了百姓們,又是賈、趙二人先定了去向,約會得停當。故所到之處,無不如意。及
至得來賞賜,儘管分取,只是攛掇多些了。
親眷中有老成的人,叫做張三翁,見公子日逐如此費用,甚為心疼。他曾見過當初尚書
公行事來的,偶然與公子會間,勸諷公子道:「宅上家業豐厚,先尚書也不純仗做官得來的
宦橐,多半是算計做人家來的。老漢曾經眼見先尚書早起晏眠,算盤天平、文書簿藉,不離
於手。別人少他分毫也要算將出來,變面變孔,費唇費舌。略有些小便宜,即便喜動顏色。
如此掙來的傢俬,非同容易。今郎君十分慷慨撒漫,與先尚書苦掙之意,大不相同了。」公
子面色通紅,未及回答。賈清夫、趙能武等一班兒朋友大嚷道:「這樣氣量淺陋之言,怎麼
在公子面前講!公子是海內豪傑,豈把錢財放在眼孔上?況且人家天做,不在人為。豈不聞
李太白有言『天生吾才終有用,黃金散盡還復來』?先尚書這些孜孜為利,正是差處。公子
不學舊樣,盡改前非,是公子超群出眾。英雄不羈之處,豈田舍翁所可曉哉!」公子聽得這
一番說話,方才覺得有些吐氣揚眉,心裡放下。張三翁見不是頭,曉得有這一班小人,料想
好言不入,再不開口了。
公子被他們如此舞弄了數年,弄得囊中空虛,看看手裡不能接濟。所有倉房中莊舍內積
下米糧,或時祟銀使用;或時即發米代銀,或時先在那裡移銀子用了,秋收還米。也就東扯
西拽,不能如意。公子要噪脾時,有些縶肘不爽利。門客每見公子世業不曾動損,心裡道:
「這裡面盡有大想頭。」與賈、趙二人商議定了,來見公子獻策道:「有一妙著,公子再不
要愁沒銀子用了。」公子正苦銀子短少,一聞此言,欣然起問:「有何妙計?」賈、趙等指
手畫腳道:「公子田連阡陌,地佔半州,足跡不到所在不知多少。這許多田地,大略多是有
勢之時,小民投獻,富家饋送,原不盡用價銀買的。就有些買的,也不過債利盤算,誰折將
來。或是戶絕人窮,止剩得些蹺田瘠地,只得收在戶內,所值原不多的。所以而今荒蕪的
多,開墾的少。粗利沒有,錢糧要緊。這些東西留在後邊,貽累不淺的。公子看來,不過是
些土泥;小民得了,自家用力耕種,才方是有用的。公子若把這些作賞賜之費,不是土泥盡
當銀子用了?亦且自家省了錢糧之累。」公子道:
「我最苦的是時常來要我完甚麼錢糧,激聒得不耐煩。今把來推將去,當得銀子用,這
是極便宜的事了。」
自此公子每要用銀子之處,只寫一紙賣契,把田來准去。那得田的心裡巴不得,反要妝
個腔兒說不情願,不如受些現物好。門客每故意再三解勸,強他拿去。公子躊躇不安,惟恐
他不受,直等他領了文契方掉得下。所有良田美產,有富戶欲得的,先來通知了賈、趙二
人,借打獵為名,迂道到彼家邊,極意酒食款待,還有出妻獻子的;或又有接了娼妓養在家
裡,假做了妻女來與公子調情的。公子便有些曉得,只是將錯就錯,自以為得意。吃得興闌
將行,就請公子寫契作賞。公子寫字,不甚利便。門客內有善寫的,便來執筆。一個算價
錢,一個查薄藉,寫完了只要公子押字。公子也不知田在那裡,好的歹的,貴的賤的,見說
押字即便押了。又有時反有幾兩銀子找將出來與公子用,公子卻像落得的,分外喜歡。
如此多次,公子連押字也不耐煩了,對賈清夫道:「這些時不要我拿銀子出來,只寫張
紙,頗覺便當。只是定要我執筆押字,我有些倦了。」趙能武道:「便是我們著槍棒且溜
撒,只這一管筆,重得可厭相!」賈清夫道:「這個不打緊,我有一策,大家可以省力。」
公子道:「何策?」賈清夫道:「把這些買契套語刊刻了板,空了年月,刷印百張,放在身
邊。臨時只要填寫某處及多少數目,注了年月。連公子花押也另刻一個,只要印上去,豈不
省力?」公子道:「妙,妙。卻有一件,賣契刻了印板,這些小見識的必然笑我,我那有氣
力逐個與他辨?我做一首口號,也刻在後面,等別人看見的,曉得我心事開闊,不比他們猥
瑣的。」賈清夫道:「口號怎麼樣的?」公子道:「我念來你們寫著:
千年田土八百翁,何須苦苦較雌雄?
古今富貴知誰在,唐宋山河總是室!
去時卻似來時易,無他還與有他同。
若人笑我亡先業,我笑他人在夢中。」
念罷,叫一個門客寫了,賈清夫道:「公子出口成章,如此何愁不富貴!些須田業,不
足戀也。公子若到此佳作在上面了,去得一張,與公子揚名一張矣。」公子大喜,依言刻
了。每日印了十來張,帶在賈、趙二人身邊。行到一處,遇要賞恩,即取出來,填注幾字,
印了花押,即已成契了。公子笑道:「真正簡便,此後再不消捏筆了。快活,快活!」其中
門客每自家要的,只須自家寫注,偷用花押,一發不難。如此過了幾時,公子只見逐日費得
幾張紙,一毫不在心上。豈知皮裡走了肉,田產俱已蕩盡,公子還不知覺!但見供給不來,
米糧不繼,印板文契丟開不用,要些使費,別無來處。問問家人何不賣些田來用度?方知田
多沒有了。
門客看見公子艱難了些,又兼有靠著公子做成人家過得日子的,漸漸散去不來。惟有
賈、趙二人哄得家裡瓶滿甕滿,還想道瘦駱駝尚有千斤肉,戀著未去。勸他把大房子賣了,
得中人錢,又替他買小房子住,得後手錢。搬去新居不像意,又與他算計改造、置買木石落
他的。造得像樣,手中又缺了。公子自思賓客既少,要這許多馬也沒幹,托著二人把來出
賣,比原價只好十分之一二。公子問:「為何差了許多?」二人道:「騎了這些時,走得路
多了,價錢自減了。」公子也不計論,見著銀子,且便接來應用。起初還留著自己騎坐兩三
匹好的,後來因為賞賜無處,隨從又少,把個出獵之興,疊起在三十三層高閣上了。一總要
馬沒幹,且餵養費力,賈、趙二人也設法賣了去,價錢不多,又不盡到公子手裡,勾他幾時
用?只得又商量賣那新居。枉自裝修許多,性急要賣,只賣得原價錢到手。新居既去,只得
賃居而住。一向家中牢曹什物,沒處藏疊,半把價錢,爛賤送掉。
到得遷在賃的房子內時,連賈、趙二人也不來了,惟有妻子上官氏隨起隨倒。當初風花
雪月之時,雖也曾勸諫幾次,如水投石,落得反目。後來曉得說著無用,只得憑他。上官氏
也是富貴出身,只會吃到口茶飯,不曉得甚麼經求,也不曾做下一些私房,公子有時,他也
有得用;公子沒時,他也沒了。兩個住在賃房中,且用著賣房的銀子度日。走出街上來,遇
見舊時的門客,一個個多新鮮衣服,僕從跟隨。初時撞見公子,還略略敘寒溫,已後漸漸掩
面而過;再過幾時,對面也不來理著了。一日早晨,撞著了趙能武。能武道:「公子曾吃早
飯未曾?」公子道:「正來買些點心吃。」趙能武道:「公子且未要吃點心,到家裡來坐
坐,吃一件東西去。」公子隨了他到家裡。趙能武道:「昨夜打得一隻狗,煨得糜爛在這
裡,與公子同享。」果然拿出熱騰騰的狗肉來,與公子一同狼饗虎嚥,吃得盡興。公子回
來,飽了一日,心裡道:「他還是個好人。」沒些生意,便去尋他。後來也常時躲過,不十
分招攬了。賈清夫遇著公子,原自滿面堆下笑來。及至到他家裡坐著,只是泡些好清茶來請
他評品些茶味,說些空頭話。再不然,翹著腳兒把管簫吹一曲,只當是他的敬意。再不去破
費半文錢鈔多少弄些東西來點饑。公子忍餓不過,只得別去,此外再無人理他了。
公子的丈人上官翁是個達者,初見公子敗時,還來主張爭論。後來看他行徑,曉得不了
不住,索性不來管他。意要等他乾淨了,吃盡窮苦滋味,方有回轉念頭的日子。所以富時也
不來勸戒,窮時也不來資助,只象沒相干的一般。公子手裡磬盡,衣食不敷,家中別無可
賣,一身之外,只有其妻。沒做思量處,癡算道:
「若賣了他去,省了一口食,又可得些銀兩用用。」只是怕丈人,開不得這口。卻是有
了這個意思,未免露些光景出來。上官翁早已識破其情,想道:「省得他自家蠻做出串來,
不免用個計較,哄他在圈套中了,慢作道理。」遂挽出前日勸他好話的那個張三翁來,托他
做個說客。商量說話完了,竟來見公子。公子因是前日不聽其言,今荒涼光景了,羞慚滿
面。張三翁道:「郎君才曉得老漢前言不是迂闊麼?」公子道:「惶愧,惶愧!」張三翁
道:「近聞得郎君度日艱難,有將令正娘子改適之意,果否如何?」公子滿面通紅了道:
「自幼夫妻之情,怎好輕出此言?只是絕無來路,兩口飯食不給,惟恐養他不活,不如等他
別尋好處安身。我又省得多一口食,他又有著落了,免得跟著我一同忍餓。所以有這一點念
頭,還不忍出口。」張三翁道:「果有此意,作成老漢做個媒人何如?」公子道:「老丈,
有甚麼好人家在肚裡麼?」張三翁道:「便是有個人叫老漢打聽,故如此說。」公子道:
「就有了人家,岳丈面前怎好啟齒?」張三翁道:「好教足下得知,令岳正為足下敗完了人
家,令正後邊日子難過,盡有肯改嫁之意。只是在足下身邊起身,甚不雅相。令岳欲待接著
家去,在他家門裡擇配人家。那時老漢便做個媒人,等令正嫁了出去,寂寂裡將財禮送與足
下,方為隱秀,不傷體面。足下心裡何如?」公子道:「如此委曲最妙,省得眼睜睜的我與
他不好分別。只是既有了此意,岳丈那裡我不好再走去了。我在那裡問消息?」張三翁道
「只消在老漢家裡討回話。一過去了,就好成事體,我也就來回復你的,不必掛念!」公子
道:「如此做事,連房下面前,我不必說破,只等岳丈接他歸家便了。」張三翁道:「正
是,正是。」兩下別去。
上官翁一徑打發人來接了女兒回家住了。過了兩日,張三翁走來見公子道「事已成
了。」公子道:「是甚麼人家?」張三翁道:「人家豪富,也是姓姚。」公子道:「既是富
家,聘禮必多了。」張三翁道:「他們道是中年再醮,不肯出多。是老漢極力稱讚賢能,方
得聘金四十兩。你可省吃儉用些,再若輕易弄掉了,別無來處了。」公子見就有了銀子,大
喜過望,口口稱謝。張三翁道:「雖然得了這幾兩銀子,一入豪門,終身不得相見了,為何
如此快活?」公子道:「譬如兩個一齊餓死了,而今他既落了好處,我又得了銀子,有甚不
快活處?」元來這銀子就是上官翁的,因恐他把女兒當真賣了,故裝成這個圈套,接了女兒
家去,把這些銀子暗暗助他用度,試看他光景。
公子銀子接到手,手段闊慣了的,那裡勾他的用?況且一向處了不足之鄉,未免房錢柴
米錢之類,掛欠些在身上,拿來一出摩訶薩,沒多幾時,手裡又空。左顧右盼,別無可賣,
單單剩得一個身子。思量索性賣與人了,既得身錢,又可養一。卻是一向是個公子,那個來
兜他?又兼目下已做了單身光棍,種火又長,拄門又短,誰來要這個廢物?公子不揣,各處
央人尋頭路。上官翁知道了,又拿幾兩銀子,另挽出一個來,要了文契,叫莊客收他在莊上
用。莊客就假做了家主,與他約道:「你本富貴出身,故此價錢多了。既已投靠,就要隨我
使用,禁持苦楚,不得違慢!說過方收留你。」公子思量道:「我當初富盛時,家人幾十
房,多是吃了著了閒蕩的,有甚苦楚處?」一力應承道:「這個不難,既已靠身,但憑使喚
了。」公子初時看見遇飯吃飯,遇粥吃粥,不消自己經營,頗謂得計。誰知隔得一日,莊客
就限他功課起來:早晨要打柴,日裡要桃水,晚要舂谷簸米,勞筋苦骨,沒一刻得安閒。略
略推故懈惰,就拿著大棍子嚇他。公子受不得那苦,不勾十日,魃地逃去。莊客受了上官翁
分付,不去追地,只看他怎生著落。
公子逃去兩日,東不著邊,西不著際,肚裡又餓不過。看見乞兒每討飯,討得來,到有
得吃,只得也皮著臉去討些充飢。討了兩日,挨去乞兒隊裡做了一伴了。自家想著當年的
事,還有些氣傲心高,只得作一長歌,當做似《蓮花落》滿市唱著乞食。歌曰:
人道光陰疾似梭,我說光陰兩樣過。昔日繁華人羨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憐今日我無
錢,一時一刻如長年。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百姓邀
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盡誰復矜,朋友離群獵狗烹。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一
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日結妖魔。而今無計可耐何,殷
勤勸人休似我!」
上官翁曉得公子在街上乞化了,教人密地吩咐了一班乞兒故意要凌辱他,不與他一路乞
食。及至自家討得些須來,又來搶奪他的,沒得他吃飽。略略不順意,便嚇他道:「你無
理,就扯你去告訴家主。」公子就慌得手腳無措,東躲西避,又沒個著身之處。真個是凍餒
憂愁,無件不嘗得到了。上官翁道:「奈何得他也夠了。」乃先把一所大莊院與女兒住下
了,在後門之旁收拾一間小房,被窩什物略略備些在裡邊。
又叫張三翁來尋著公子,對他道:「老漢做媒不久,怎知你就流落此中了!」公子道:
「此中了,可憐眾人還不容我!」張三翁道:「你本大家,為何反被乞兒欺侮?我曉得你不
是怕乞兒,只是怕見你家主。你主幸不遇著,若是遇著,送你到牢獄中追起身錢來,你再無
出頭日子了。」公子道:「今走身無路,只得聽天命,早晚是死,不得見你了。前日你做
媒,嫁了我妻子出去,今不知好過日子否。」說罷大哭。張三翁道:「我正有一句話要對你
說,你妻子今為豪門主母,門庭貴盛,與你當初也差不多。今托我尋一個管後門的,我若薦
了你去,你只管晨昏啟閉,再無別事。又不消自提,享著安樂茶飯,這可好麼?」公子拜道
「若得如此,是重生父母了。」張三翁道:「只有一件,他原先是你妻子,今日是你主母,
必然羞提舊事。你切不可妄言放肆,露了風聲,就安身不牢了。」公子道:「此一時,彼一
時。他如今在天上,我得收拾門下,免死溝壑,便為萬幸了,還敢妄言甚麼?」張三翁道:
「既如此,你隨我來,我幫襯你成事便了。」
公子果然隨了張三翁去,站在門外,等候回音。張三翁去了好一會,來對他道:「好
了,好了。事已成了,你隨我進來。」遂引公子到後門這間房裡來,但見床帳皆新,器具粗
備。蕭蕭一室,強如庵寺墳堂;寂寂數椽,不見露霜風雨。雖單身之入臥,審客膝之易安。
公子一向草棲露宿受苦多了,見了這一間清淨房室,器服整潔,吃驚問道:「這是那個住
的?」張三翁道:「此即看守後門之房,與你住的了。」公子喜之不勝,如入仙境。張三翁
道:「你主母家富,故待僕役多齊整。他著你管後門,你只坐在這間房裡,吃自在飯勾了。
憑他主人在前面出入,主母在裡頭行止,你一切不可窺探,他必定羞見你!又萬不可走出門
一步,倘遇著你舊家主,你就住在此不穩了。」再三叮囑而去。公子吃過苦的,謹守其言。
心中一來怕這飯碗弄脫了,二來怕露出蹤跡,撞著舊主人的是非出來,呆呆坐守門房,不敢
出外。過了兩個月餘,只是如此。
上官翁曉得他野性已收了,忽一日叫一個人拿一封銀子與他,說道:「主母生日,眾人
多有賞,說你管門沒事,賞你一錢銀子買酒吃。」公子接了,想一想這日正是前邊妻子的生
辰,思量在家富盛之時,多少門客來作賀,吃酒興頭,今卻在別人家了,不覺淒然淚下。藏
著這包銀子,不捨得輕用。隔幾日,又有個人走出來道:「主母喚你後堂說話。」公子吃了
一驚,道:「張三翁前日說他羞見我面,叫我不要露形,怎麼如今喚我說話起來?我怎生去
相見得?」又不好推故,只得隨著來人一步步走進中堂。只見上官氏坐在裡面,儼然是主母
尊嚴,公子不敢抬頭。上官氏道:「但見說管門的姓姚,不曉得就是你。你是富公子,怎在
此與人守門?」說得公子羞慚滿面,做聲不得。上官氏道:「念你看門勤謹,賞你一封銀子
買衣服穿去。」丫鬟遞出來,公子稱謝受了。上官氏分付,原叫領了門房中來。公子到了房
中,拆開封筒一看,乃是五錢足紋,心中喜歡,把來與前次生日裡賞的一錢,井做一處包
好,藏在身邊。就有一班家人來與他慶松,哄他拿出些來買酒吃。公子不肯。眾人又說:
「不好獨難為他一個,我們大家湊些,打個平火,」公子捏著銀子道:「錢財是難得的,我
藏著後來有用處。這樣閒好漢再不做了。」眾人強他不得,只得散了。一日黃昏時候,一個
丫鬟走來說道,主母叫他進房中來,問舊時說話。公子不肯,道:「夜晚間不說話時節。我
在此住得安穩,萬一有些風吹草動,不要我管門起來,趕出去,就是個死。我只是守著這斗
室罷了。你與我回復主母一聲,決不敢胡亂進來的。」
上官翁逐時叫人打聽,見了這些光景,曉得他已知苦辣了。遂又去挽那張三翁來看公
子。公子見了,深謝他薦舉之德。張三翁道:「此間好過日子否?」公子道:「此間無憂衣
食,我可以老死在室內了,皆老丈之恩也。若非老丈,吾此時不知性命在那裡!只有一件,
吃了白飯,閒過日子,覺得可惜。吾今積趲幾錢銀子在身邊,不捨得用。老丈是好人,怎生
教導我一個生利息的方法兒,或做些本等手業,也不枉了。」張三翁笑道:「你幾時也會得
惜光陰惜財物起來了?」公子也笑道:「不是一時學得的,而今曉得也遲了。」張三翁道:
「我此來,單為你有一親眷要來會你,故著我先來通知。」公子道:「我到此地位,親眷無
一人理我了,那個還來要會我?」張三翁道:「有一個在此,你隨我來。」
張三翁引了他走入中堂,只見一個人在裡面,巍冠大袖,高視闊步,踱將出來。公子望
去一看,見是前日的丈人上官翁。公子叫聲「阿也!」失色而走。張三翁趕上一把拉住道:
「是你的令岳,為何見了就走?」公子道:「有甚面孔見他?」張三翁道:「自家丈人,有
甚麼見不得?」公子道:「妻子多賣了,而今還是我的丈人?」張三翁道:「他見你有些務
實了,原要把女兒招你。」公子道
「女兒已是此家的主母,還有女兒在那裡?」張三翁道:「當初是老漢做媒賣去,而今
原是老漢做媒還你。」公子道:「怎麼還得?」張三翁道:「癡呆子!大人家的女兒,豈肯
再嫁人?前日恐怕你當真胡行起來,令岳叫人接了家去,只說嫁了。今住的原是你令岳家的
房子,又恐怕你凍餓死在外邊了,故著老漢設法了你家來,收拾在門房裡。今見你心性轉
頭,所以替你說明,原等你夫妻完聚,這多是令岳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公子道:「怪道
住在此多時,只見說主母,從不見甚麼主人出入。我守著老實,不敢窺探一些,豈知如此就
裡?元來岳丈恁般費心!」張三翁道:「還不上前拜見他去!」一手扯著公子走將進來。上
官翁也湊將上來,撞著道:「你而今記得苦楚,省悟前非了麼?」公子無言可答,大哭而
拜。上官翁道:「你痛改前非,我把這所房子與你夫妻兩個住下,再撥一百畝田與你管運,
做起人家來。若是飽暖之後,舊性復發,我即時逐你出去,連妻子也不許見面了。」公子哭
道:「經了若干苦楚過來,今受了岳丈深恩,若再不曉得省改,真豬狗不值了!」上官翁領
他進去與女兒相見,夫妻抱頭而哭。說了一會,出來謝了張三翁。張三翁臨去,公子道:
「只有一件不乾淨的事,倘或舊主人尋來,怎麼好?」張三翁道:「那裡甚麼舊主人?多是
你令岳捏弄出來的。你只要好做人家,再不必別慮!」公子方得放心,住在這房子裡做了家
主。雖不及得富盛之時,卻是省吃儉用,勤心苦肌,衣食盡不缺了。記恨了日前之事,不容
一個閒人上門。
那賈清夫、趙能武見說公子重新做起人家來了,合了一伴來拜望他。公子走出來道:
「而今有飯,我要自吃,與列位往來不成了。」賈清夫把趣話來說說,議論些簫管;趙能武
又說某家的馬健,某人的弓硬,某處地方禽獸多。公子只是冷笑,臨了道:「兩兄看有似我
前日這樣主顧,也來作成我做一夥同去賺他些兒。」兩人見說話不是頭,掃興而去。上官翁
見這些人又來歪纏,把來告了一狀,搜根剔齒,查出前日許多隱漏白佔的田產來,盡歸了公
子。公子一發有了家業,夫妻竟得溫飽而終。可見前日心性,只是不曾吃得苦楚過。世間富
貴子弟,還是等他曉得些稼穡艱難為妙。至於門下往來的人,尤不可不慎也。
貧富交情只自知,翟公何必署門楣?
今朝敗子回頭日,便是奸徒退運時。





         卷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因後果
經云: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來世因,今生作者是。
話說南京新橋有一人姓丘,字伯皋。平生忠厚志誠,奉佛甚謹。性喜施捨,不肯妄取人
一毫一厘,最是個公直有名的人。一日獨坐在家內屋簷之下,朗聲誦經。忽然一個人背了包
裹,走到面前來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揖道:「借問老丈一聲。」伯皋慌忙還禮道:
「有甚話?」那人道:「小子是個浙江人,在湖廣做買賣。來到此地,要尋這裡一個丘伯
皋,不知住在何處?」伯皋道:「足下問彼住處,敢是與他舊相識麼?」那人道:「一向不
曾相識,只是江湖上聞得這人是個長者,忠信可托。今小子在途路間,有些事體,要干累
他,故此動問。」伯皋道:「在下便是丘伯皋。足下既是遠來相尋,請到裡面來細講。」立
起身來拱進室內坐定,問道:「足下高姓?」那人道:「小子姓南,賤號少營。」伯皋道:
「有何見托?」少營道:「小子有些事體,要到北京會一個人,兩月後可回了。」手指著包
裹道:「這裡頭頗有些東西,今單身遠走,路上干係,欲要寄頓停當,方可起程。世上的
人,便是親眷朋友最相好的,撞著財物交關,就未必保得心腸不變。一路聞得吾丈大名,是
分毫不苟的人,所以要將來寄放在此,安心北去,回來叩謝。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處,別無
他事。」伯皋道:「這個當得。但請足下封記停當,安放舍下。只管放心自去,萬無一
失。」少營道:「如此多謝。」當下依言把包裹封記好了,交與伯皋,拿了進去。伯皋見他
是遠來的人,整治酒飯待他。他又要置辦上京去的幾件物事,未得動身。伯皋就留他家裡住
宿兩晚,方才別去。
過了兩個多月,不見他來。看看等至一年有餘,杳無音耗。伯皋問著北來的浙江人,沒
有一個曉得的。要差人到浙江去問他家裡,又不曉得他地頭住處。相遇著而人便問南少營,
全然無人認得。伯皋道:「這樁未完事,如何是了?」沒計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靈,即時
去問卜一卦。那占卦的道:「卦上已絕生氣,行人必應沉沒在外,不得回來。」伯皋心下委
決不開,歸來與妻子商量道:「前日這人與我素不相識,忽然來寄此包裹。今一去不來,不
知包內是甚麼東西,焉欲開來看一看。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識,肯寄我處,如何
等不得他來?欲待不看,心下疑惑不過。我想只不要動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無害。」妻
子道:「自家沒有取心,便是看看何妨?」取將出來,覺得沉重,打開看時,多是黃金白
銀,約有千兩之數。伯皋道:「原來有這些東西在這裡,如何卻不來了?啟卦的說卦上已絕
生氣,莫不這人死了,所以不來。我而今有個主意,在他包裡取出五十金來,替他廣請高
僧,做一壇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來。倘若真個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
也是我和他相與一番。受寄多時,盡了一片心,不便是這樣埋沒了他的。」妻子道:「若這
人不死,來時節動了他五十兩,怎麼回他?」伯皋道:「我只把這實話對他講,說是保佑他
回來的,難道怪我不成?十分不認賬,我填還他也罷了。佛天面上,那裡是使了屈錢處?」
算計已定,果然請了幾眾僧人,做了七晝夜功果。伯皋是致誠人,佛前至心祈禱,願他生得
早歸,死得早脫。功果已罷,又是幾時,不見音信,眼見得南少營不來了。伯皋雖無貪他東
西念頭,卻沒個還處。自佛事五十兩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財物。伯皋心裡常懷著不安,日遠
一日,也不以為意了。
伯皋一向無子,這番佛事之後,其妾即有好孕。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甚覺可喜。
伯皋夫妻十分愛惜。養到五六歲,送他上學,取名丘俊。豈知小聰明甚有,見了書就不肯
讀,只是賴學。到得長大來,一發不肯學好,專一結識了一班無賴子弟,嫖賭行中一溜,撒
漫使錢,戒訓不下。村裡人見他如此作為,盡皆歎息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後
代,乃是敗子。天沒眼睛,好善無報。「如此過了幾時,伯皋與他娶了妻,生有一子。指望
他漸漸老成,自然收心。不匡丘俊有了妻兒,越加在肆,連妻兒不放在心上,棄著不管。終
日只是三街兩市,和著酒肉朋友串哄,非賭即嫖,整個月不回家來。便是到家,無非是取錢
鈔,要當頭。伯皋氣忿不過。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為,哄他回來鎖在一間空室裡頭。團團多是牆壁,只
留著一個圓洞,放進飲食。就是生了雙翅,也沒處飛將出來。伯皋去了多時,丘俊坐在房
裡,真如囹圄一般。其大娘甚是憐他,恐怕他愁苦壞了。一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縫中張
他一張,看他在裡面怎生光景。不看萬事全休,只這一看,那一驚非小可!
正是: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
丘俊的大娘,看見房裡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樣,吃了一驚。仔細看時,儼然是向年寄包裹
的客人南少營。大娘認得明白,不敢則聲,嘿嘿歸房。恰好丘伯皋也回來,妻子說著怪異的
事,伯皋猛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不必說了,原是他的東西,我怎管得他浪費?枉做冤
家!」登時開了門,放了丘俊出來,聽他仍舊外邊浮浪。快活不多幾時,酒色淘空的身子,
一口氣不接,無病而死。伯皋算算所費,恰正是千金的光景。明曉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
上,只收拾孫子過日,望他長成罷了。
後邊人議論丘俊是南少營的後身,來取這些寄下東西的,不必說了。只因丘伯皋是個善
人,故來與他家生下一孫,衍著後代,天道也不為差。但只是如此忠厚長者,明受人寄頓,
又不曾貪謀了他的,還要填還本人,還得盡了方休。何況實負欠了人,強要人的打點受用,
天豈客得你過?所以冤債相償,因果的事,說他一年也說不了。小子而今說一個沒天理的,
與看官們聽一聽。
錢財本有定數,莫要欺心胡做!
試看古往今來,只是一本帳簿。
卻說元朝至正年間,山東有一人姓元名自實,田莊為生,家道豐厚。性質愚純,不通文
墨,卻也忠厚認真,一句說話兩個半句的人。同裡有個姓繆的千戶,與他從幼往來相好。一
日繆千戶選授得福建地方官職,收拾赴任。缺少路費,要在自實處借銀三百兩。自實慨然應
允,繆千戶寫了文卷送過去。自實道:「通家至愛,要文卷做甚麼?他日還不還,在你心
裡。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賴了我的。「此時自實恃家私有余,把這幾兩銀子也不放在心上,
競自不收文卷,如數交與他去。繆千戶自去上任了。
真是事有不測。至正末年間,山東大亂,盜賊四起。自實之家,被劫群盜掠一空,所剩
者田地屋宇,兵戈擾攘中,又變不出銀子來。戀著住下,又恐性命難保,要尋個好去處避
兵。其時福建被陳友定所據,七郡地方獨安然無事。自實與妻子商量道:「目令滿眼兵戈,
只有福建平靜。況繆君在彼為官,可以投托。但道途阻塞,人口牽連,行動不得。莫若尋個
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趨福州。一路海洋,可以徑達,便可挈家而去了。」商量已
定,收拾了些零剩東西,載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風訊開去,不則幾時,到了福州地面。
自實上岸,先打聽繆千戶消息。見說繆千戶正在陳友定幕下,當道用事,威權隆重,門
庭赫奕。自實喜之不勝,道是來得著了。匆忙之中,未敢就未見他,且回到船裡對妻子說
道:「問著了繆家,他正在這裡興頭,便是我們的造化了。「大家歡喜。自實在福州城中賃
下了一個住居,接妻子上來,安頓行李停當,思量要見繆千戶。轉一個念頭道:「一路受了
風波,顏色憔悴,衣裳襤褸,他是興頭的時節,不要討他鄙賤,還宜從容為是。」住了多
日,把冠服多整飾齊楚,面龐也養得黑色退了,然後到門求見。門上人見是外鄉人,不肯接
帖,問其來由,說是山東。門上人道:「我們本官最怕鄉里來纏,門上不敢稟得,怕惹他惱
燥。等他出來,你自走過來我面見他,須與吾們無干。他只這個時節出來快了。」自實依言
站著等候。果然不多一會,繆千戶騎著馬出來拜客。自實走到馬前。躬身打拱。繆千戶把眼
看到別處,毫釐不像認得的。自實急了,走上前去說了山東土音,把自己姓名大聲叫喊。繆
千戶聽得,只得叫攏住了馬,認一認,假作吃驚道:
「元來是我鄉親,失瞻,失瞻!」下馬來作了揖,拉了他轉到家裡來,敘了賓主坐定。
一杯茶罷,千戶自立起身來道:「適間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請仁兄回寓,來日薄
具小酌,申請過來一敘。」自實不曾說得甚麼,沒奈何且自別過。
等到明日,千戶著個人拿了一個單帖來請自實。自實對妻子道:「今日請我,必有好
意。」歡天喜地,不等再邀,跟著就走。到了衙門,千戶接著,自實只說道長久不見,又遠
來相投,怎生齊整待他。誰知千戶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說些地方上大概的話。略略問
問家中兵戈光景、親眷存亡之類,毫釐不問著自實為何遠來,家業興廢若何。比及自實說得
遭劫逃難,苦楚不堪。千戶聽了,也只如常,並無驚駭憐恤之意。至於借銀之事,頭也不提
起,謝也不謝一聲。自實幾番要開口,又想道:「剛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說討債之
事?萬一衝撞了他,不好意思。」只得忍了出門。到了下處,旅寓荒涼,柴米窘急。妻子問
說:「何不與繆家說說前銀,也好付些來救急?」自實說初到不好啟齒,來曾說得的緣故。
妻子怨恨道:「我們萬里遠來,所幹何事?專為要投托繆家,今持特請去一番,卻只貪著他
些微酒食,礙口識羞,不把正經話提起,我們有甚麼別望頭在那裡?」自實被埋怨得不耐
煩,躊躇了一夜。
次日早起,就到繆千戶家去求見。千戶見說自實到來,心裡已有幾分不像意了。免不得
出來見他,意思甚倦,敘得三言兩語,做出許多勉強支吾的光景出來。自實只得自家開口
道:「在下家鄉遭變,拚了性命挈家海上遠來,所仗惟有兄長。今日有句話,不揣來告。」
千戶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說,小弟已知。向著承借路費,於心不忘。雖是一官
蕭條,俸入微薄,恰是故人遠至,豈敢辜恩?兄長一面將文卷簡出來,小弟好照依數目打
點,陸續奉還。」看官,你道此時繆千戶肚裡,豈是忘記了當初借銀之時,並不曾有文卷
的?只是不好當面賴得,且把這話做出推頭,等他拿不出文捲來,便不好認真催逼,此乃負
心人起賴端的圈套處。自實是個老實人,見他說得蹊蹺了,吃驚道:「君言差矣!當初鄉里
契厚,開口就相借,從不曾有甚麼文契。今日怎麼說出此話來?」千戶故意妝出正經面孔來
道:「豈有是理!債負往來,全憑文卷。怎麼說個沒有?或者兵火之後,君家自失去了,客
或有之。然既與兄舊交,而今文卷有無也不必論,自然處來還兄。只是小弟也在本足之鄉,
一時性急不得。從容些個勉強措辦才妙。
自實聽得如此說了,一時也難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說話古怪,明是欺心光
景。卻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來作傍。他適才也還有從容處還的話,不是絕無生意的,還
須忍耐幾日,再去求他。只是我當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權在他人之手,就這般煩難了。歸來
與妻子說知,大家歎息了一回,商量還只是求他為是。只得挨著面皮,走了幾次,常只是這
些說話,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賴,一萬年也不還。耳朵裡時時好聽,並不見一分遞過手裡
來。欲待不走時,又別無生路。自實走得一個不耐煩,正所謂: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實枉自奔波多次,竟無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實客居蕭索,
閤家嗷嗷,過歲之計,分毫無處。自實沒奈何了,只得到繆家去,見了千戶,一頭哭,一頭
拜將下去道:「望兄長救吾性命則個!」千戶用手扶起道:
「何至於此!」自實道:「新正在邇,妻子饑寒,囊乏一錢,瓶無一粒栗,如何過得日
子?向著所借銀兩,今不敢求還,任憑尊意應濟多少,一絲一毫,盡算是尊賜罷了。就是當
時無此借貨一項,今日故人之誼,也求憐憫一些。」說罷大哭。千戶見哭得慌了,也有些不
安。把手指數一數道:「還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長可在家專待,小弟分些祿米,備些柴薪
之費,送到貴寓,以為兄長過歲之資。但勿以輕微為怪,便見相知。」自實窮極之際,見說
肯送些東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殘喘到新年,便是盛德無盡。」歡
喜作別。臨別之時,千戶再三叮囑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貴寓等著便是。」自實領諾,
歸到寓中,把千戶之言對妻子說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來坐在家裡等候。欲要出去尋些過年物事,又恐怕一時錯過,心裡
還想等有些錢鈔到手了,好去運動。呆呆等著,心腸扒將出來,叫一個小廝站在巷口,看有
甚麼動靜,先來報知。去了一會,小廝奔來道:「有人挑著米來了。」自實急出門一看,果
然一個擔夫桃著一擔米,一個青衣人前頭拿了帖兒走來。自實認道是了。只見走近門邊,擔
夫並無歇肩之意,那個青衣人也逕自走過了。自實疑心道:「必是不認得吾家,錯走過
了。」連忙叫道:「在這裡,可轉來。」那兩個並不回頭。自實只得趕上前去問青衣人道:
「老哥,送禮到那裡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與自實看道:「吾家主張員外送米與館賓的,
你問他則甚?」自實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轉來,又坐在家裡。一會,小廝又走進來道:
「有一個公差打扮的,肩上馱了一肩錢走來了。」自實到門邊探頭一望道:「這番是
了。」只見那公差打扮的經過門首,腳步不停,更跑得緊了些。自實越加疑心,跑上前問
時,公差答道:「縣裡知縣相公送這些錢與他鄉里過節的。」自實又見不是,心裡道:「別
人家多紛紛送禮,要見只在今日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見到?」自實心裡好像十五個吊
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像做盤上螞蟻,一霎也站腳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見來,
落得探頭探腦,心猿意馬。這一日,一件過年的東西也不買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戶戶多
收拾起買賣,開店的多關了門,只打點過新年了。自實反為繆家所誤,粒米束薪家裡無備,
妻子只是怨悵啼哭。別人家歡呼暢飲,爆竹連天,自實據眉皺目,淒涼相對。自實越想越
氣,雙腳亂跳,大罵:「負心的狠賊,害人到這個所在!」一憤之氣,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
來,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對妻子道:「我不殺他,不能雪這口氣!我拚著這命抵他,好歹三
推六問,也還遲死幾時。明日絕早清晨,等他一出門來,斷然結果他了。」妻子勸他且用
性,自實那裡按納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雞鳴鼓絕,逕望繆家門首而去。
且說這條巷中間有一小庵,乃自實家裡到繆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號軒轅翁,年近
百歲,是個有道之士。自實平日到繆家裡經過此庵,每走到裡頭歇足,便與庵主軒轅翁敘一
會閒話。往來既久,遂成熟識。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旦,東方將動,路上未有行人。軒轅翁
起來開了門,將一張桌當門放了,點上兩枝蠟燭,朝天拜了四拜。將一卷經攤在桌上,中間
燒起一爐香,對著門坐下,朗聲而誦。誦不上一兩板,看見街上天光熹微中,一個人當前走
過,甚是急遽,認得是元自實。因為怕斷了經頭,由他自去,不叫住他。這個老人家道眼清
明,看元自實在前邊一面走,後面卻有許多人跟著。仔細一看,那裡是人?乃是奇形怪狀之
鬼,不計其數,跳舞而行。但見:
或握刀劍,或執椎鑿;
披頭露體,勢甚兇惡。
軒轅翁住了經不念,口裡叫聲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經念起。不多時,見自
實復走回來,腳步懶慢。軒轅翁因是起先詫異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自實走得過,
又有百來個人跟著在後。軒轅翁著眼細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遠,卻是打扮大不相同,
儘是金冠玉珮之士。但見:
或挈幢蓋,或舉旌幡;
和客悅色,意甚安閒。
軒轅翁驚道:「這卻是甚麼緣故?歲朝清早,所見如此,必是元生死了,適間乃其陰
魂,故到此不進門來。相從的,多是神鬼,然惡往善歸,又怎麼解說?」心下狐疑未決,一
面把經誦完了,急急到自實家中訪問消耗。
進了元家門內,不聽得裡邊動靜。咳嗽一聲,叫道:「有客相拜。」自實在裡頭走將出
來,見是個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請坐下。軒轅翁說了一套隨俗的吉利話,便問自實道:
「今日絕清早,足下往何處去!去的時節甚是匆匆,回來的時節甚是緩緩,其故何也?願得
一聞。」自實道:「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告訴得老丈。」軒轅翁道:「但說何妨?」
自實把繆千戶當初到任借他銀兩,而今來取只是推托,希圖混賴及年晚哄送錢米,竟不見
送,以致狼狽過年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軒轅翁也頓足道:「這等恩將仇報,其實可
恨!這樣人必有天報,足下今日出門,打點與他尋鬧麼?」自實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
實氣了一晚。吃虧不過,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欲往彼門首等他清早出來,一刀刺殺
了,以雪此恨。及至到了門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於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與他通
家往來的,他們須無罪。不爭殺了千戶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鄉了。思量自家一門
流落之苦,如此難堪,怎忍叫他家也到這地位!寧可他負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
忍住了這口氣,慢慢走了來。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處奉拜得,卻教老丈先降,得罪,得
罪。」軒轅翁道:「老漢不是拜年,其實有樁奇異,要到宅上奉訪。今見足下訴說這個緣
故,當與足下稱賀。」自實道:「有何可賀?」軒轅翁道:「足下當有後祿,適間之事,神
明已知道了。」自實道:「怎見得?」軒轅翁道:「方纔清早足下去時節,老漢看見許多凶
鬼相隨;回來時節,多換了福神。老漢因此心下奇異。今見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惡,
凶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臨。如影隨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內,造次之間,萬不可萌一
毫惡念,造罪損德的!足下善念既發,鬼神必當嘿佑,不必愁恨了。」自實道:「難承老丈
勸慰,只是受了負心之騙,一個新歲,錢米俱無,光景難堪。既不殺得他,自家尋個死路
罷,也羞對妻子了。」軒轅翁道:「休說如此短見的話!老漢庵中尚有餘糧,停會當送些過
來,權時應用。切勿更起他念!」自實道:「多感,多感。」軒轅翁作別而去。
去不多時,果然一個道者領了軒轅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貫錢到自實家來。自實枯渴之
際,只得受了。轉托道者致謝庵主。道者去後,自實展轉思量:「此翁與我向非相識,尚承
其好意如此。叵耐繆千戶負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本為他遠來相投,今失瞭望,後邊日子
如何過得?我要這性命也沒幹!況且此恨難消,據軒轅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陽世不忍殺
他,何不尋個自盡到陰間告理他去?必有伸訴之處。」遂不與妻子說破,竟到三神山下一個
八角井邊,歎了一口氣,仰天歎道:「皇天有眼,我元自實被人賴了本錢,卻教我死於非
命!可憐,可憐!」說罷,撲通的跳了下去。
自實只道是水淹將來,立刻可死。誰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實腳踏實地,點水也無。伸
手一模,兩邊俱是石壁削成。中間有一條狹路,只好客身。自實將手托著兩壁,黑暗中只管
向前,依路走去。走勾有數百步遠,忽見有一線亮光透入,急急望亮處走去。須臾壁盡路
窮,乃是一個石洞小口。出得一時,豁然天日明朗,別是一個世界。又走了幾十步,見一所
大宮殿,外邊門上牌額四個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自實瞻仰了一會,方敢舉步而入。
但見:古殿煙消,長廊晝靜。徘徊四顧,闃無人蹤。鐘磐一聲,恍來雲外。自是洞天福地,
宜有神仙在此藏;絕非俗境塵居,不帶夙緣那得到?
自實立了一響,不見一個人面。肚裡饑又饑,渴又渴,腿腳又酸,走不動了。見面前一
個石壇,且是潔淨。自實軟倒來,只得眠在石壇旁邊歇息一回。忽然裡邊走出一個人來,乃
是道士打扮;走到自實面前,笑問自實道:「翰林已知客邊滋味了麼?」自實吃了一驚,
道:「客邊滋味,受得勾苦楚了,如何呼我做翰林?豈不大差!」道土道:「你不記得在興
慶殿草詔書了麼?」自實道:「一發好笑,某乃山東鄙人,布衣賤士,生世四十,目不知
書。連京裡多不曾認得,曉得甚麼興慶殿草甚麼詔書?」道土道:「可憐!可憐!人生換了
皮囊,便為嗜欲所汩,饑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記了。你來此間,腹中已餓了麼?」自實道:
「昨晚忿恨不食,直到如今,為尋死地到此,不期誤入仙境。卻是腹中又餓,口中又渴,腿
軟筋麻,當不得,暫臥於此。」道士袖裡模出大梨一顆、大棗數枚,與自實道:「你認得這
東西麼?此交梨、火棗也。你吃了下去,不惟免了飢渴,兼可曉得過去之事。」自實接來手
中,正當飢渴之際,一口氣吃了下去。不覺精神爽健,瞑目一想,惺然明悟。記得前生身為
學士,在大都興慶殿側草詔,猶如昨日。一轂轆扒將起來,拜著道土道:「多蒙仙長佳果之
味,不但解了飢渴,亦且頓悟前生。但前生既如此清貴,未知作何罪業,以致今生受報,弄
得加此沒下梢了?」道士道:「你前世也無大罪,但在職之時,自恃文學高強,忽略後進之
人,不肯加意汲引,故今世罰你愚俗,不通文義。又妄自尊大,拒絕交遊,毫無情面,故今
世罰你漂泊,投入不著。這也是一還一報,天道再不差的。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
地與吾相遇,救你一命。」道士因與自實說世間許多因果之事,某人是善人,該得好報。某
人是惡人,該得惡報。某人乃是無厭鬼王出世,地下有十個爐替他鑄橫財,故在世貪饕不
止,賄賂公行,他日福滿,當受幽囚之禍。某人乃多殺鬼王出世,有陰兵五百,多是銅頭鐵
額的,跟隨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殺害良民,不戢軍士,他日命衰,當受割截之殃。其餘
凡貪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矯情干譽、欺世盜名種種之人,無不隨業得報,一一不爽。自實
見識得這等利害明白,打動了心中事,遂問道:「假似繆千戶欺心混賴,負我多金,反致得
無聊如此,他日豈不報應?」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他乃是王將軍的庫子,財物不是他
的,他豈得妄動耶?」自實道:「見今他享榮華,我受貧苦,眼前怎麼當得?」道士道:
「不出三年,世運變革,地方將有兵戈大亂,不是這光景了。你快擇善地而居,免受池魚之
禍。」自實道:「在下愚昧,不識何處可以躲避?」道士道:「福寧可居,且那邊所在與你
略有緣分,可償得你前日好意貸人之物,不必想繆家還了。此皆子善念所至也。今到此已
久,家人懸望,只索回去罷!」自實道:「起初自井中下來,行了許多暗路,今不能重記。
就尋著了舊路,也上去不得,如何歸去?」道士道:「此間別有一徑,可以出外,不必從舊
路了。」因指點山後一條路徑,叫自實從此而行。自實再拜稱謝,道士自轉身去了。
自實依著所指之徑,行不多時,見一個穴口,走將出來,另有天日。急回頭認時,穴已
不見。自實望去百步之外,遠遠有人行走。奔將去問路,元來即是福州城外。遂急急跑回家
來,家人見了又驚又喜,道:「那裡去了這幾日?」自實道:「我今日去,就是今日來,怎
麼說幾日?」家人道:「今日是初十了,自那日初一出門,到晚不見回來,只道在軒轅翁庵
裡。及至去問時,卻又說不曾來。只疑心是有甚麼山高水低。軒轅翁說:『你家主人還有後
祿,定無他事。』所以多勉強寬解。這幾日杳然無信,未免慌張。幸得來家卻好了。」自實
把憤恨投井,誰知無水不死,卻遇見道士,奇奇怪怪許多說話,說了一遍,道:「聞得仙家
日月長,今吾在井只得一響,世上卻有十日。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說話,必定有准,我
們依言搬在福寧去罷。不要戀戀繆家的東西,不得到手,反為所誤了。」一面叫人收拾起
來,打點上路。自實走到軒轅翁庵中別他一別,說遷去之意。軒轅翁問:「為何發此念
頭?」自實把井中之事說了一遍。軒轅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認得人!這道士乃芙蓉真人
也。我修煉了一世,不能相遇,豈知足下當面錯過?仙家之言,不可有違!足下遷去為上。
老漢也自到山中去了。若住在此地,必為亂兵所殺。」自實別了回來,一徑領了妻子同到福
寧。
此時天下擾亂,賦役煩重,地方多有逃亡之屋。自實走去尋得幾間可以收拾得起的房
子,並疊瓦礫,將就修葺來往。揮鋤之際,錚然有聲,掘將下去,卻是石板一塊。掇將開
來,中有藏金數十錠。閤家見了不勝之喜,恐怕有人看見,連忙收拾在箱匣中了。自實道:
「井中道士所言,此間與吾有些緣分,可還所貸銀兩,正謂此也。」將來秤一秤,果是三百
金之數,不多不少。自實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從此安頓了老小,衣
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凍餒,放心安居。後來張士誠大軍臨福州,陳平章遭擄,一應官吏多被
誅戮。繆千戶一家,被王將軍所殺,盡有其家資。自實在福寧竟得無事,算來恰恰三年。道
士之言,無一不驗,可見財物有定數,他人東西強要不得的。為人一念,善惡之報,一些不
差的。有詩為證:
一念起時神鬼至,何況前生夙世緣!
方知富室多慳吝,只為他人守業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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