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1日 星期二

古藤堡作業3 正文(B)(卷9~16)

卷之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謅梅香認合玉蟾蜍
詩云: 世間好事必多磨,緣未來時可奈何! 宜至到頭終正果,不知底事欲蹉跎? 話說從來有人道好事多磨。那到底不成的,自不必說。盡有到底成就的,起初時千難萬難,挫過了多少機會,費過了多少心機,方得了結。就如王仙客與劉無雙兩人,中表兄妹,從幼許嫁,年紀長大,只須劉尚書與夫人做主,兩個一下配合了,有何可說?卻又尚書番悔起來,千推萬阻。比及夫人攛掇得肯了,正要做親,又撞著朱此,姚令言之亂,御駕家塵,兩下失散。直到得干戈平靜,仙客入京來訪,不匡劉尚書被人誣陷,家小配入掖庭。從此天人路隔,永無相會之日了。姻緣未斷,又得發出宮女打掃皇陵。恰好差著無雙在內,驛庭中通出消息與王仙客。跟尋著希奇古怪的一個俠客古押衙,將茅山道士仙丹矯詔藥死無雙,在皇陵上贖出屍首來救活了,方得成其夫婦,同歸襄漢。不知挫過了幾個年頭,費過了多少手腳了。早知到底是夫妻,何故又要經這許多磨折?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見!可又有一說,不遇艱難,不顯好處。古人云: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只如偷情一件,一偷便著,卻不早完了事?然沒一些光景了。畢竟歷過多少間阻,無限風波,後來到手,方為希罕。所以在行的道:「偷得著不如偷不著。」真有深趣之言也。 而今說一段因緣。正要到手,卻被無意中攪散。及至後來兩下各不相望了,又曲曲灣灣反弄成了,這是氤氳大使顛倒人的去處。且說這段故事出在那個地方,甚麼人家,怎的起頭,怎的了結?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原原委委說來。有詩為證: 打鴨驚鴛鴦,分飛各異方。 天生應匹耦,羅列自成行。 話說杭州府有一個秀才,姓鳳名來儀,字梧賓。少年高才,只因父母雙亡,家貧未娶。有個母舅金三員外,看得他是個不凡之器,是件照管周濟他。鳳生就冒了舅家之姓進了學,入場考試,已得登科。朋友往來,只稱鳳生,榜中名字,卻是金姓。金員外一向出了燈火之資,替他在吳山左畔賃下園亭一所,與同兩個朋友做伴讀書。那兩個是嫡親兄弟,一個叫做察尚文,一個叫做竇尚武,多是少年豪氣,眼底無人之輩。三個人情投意合,頗有管鮑、雷陳之風。竇家兄弟為因有一個親眷上京為官,送他長行,就便往蘇州探訪相識去了。鳳生雖已得中,春試尚遠,還在園中讀書。 一日傍晚時節,誦讀少倦,走出書房散步。至園東,忽見牆外樓上有一女子憑窗而立,貌若天人。只隔得一垛牆,差不得多少遠近。那女子看見鳳生青年美質,也似有眷顧之意,毫不躲閃。鳳生貪看自不必說。四目相視,足有一個多時辰。鳳生只做看玩園中菊花,步來步去,賣弄著許多風流態度,不忍走回。直等天黑將來,只聽得女子叫道:「龍香,掩上了樓窗。」一個侍女走起來,把窗撲的關了。鳳生方才回步,心下思量道:「不知鄰家有這等美貌女子!不曉得他姓甚名誰,怎生打聽一個明白便好?」 過了一夜。次日清早起來,也無心想觀看書史,忙忙梳洗了,即望園東牆邊來。抬頭看那鄰家樓上,不見了昨日那女子。正在稠惆悵之際,猛聽得牆角小門開處,走將一個青青秀秀的丫鬟進來,竟到圃中采菊花。風生要撩拔他開口,故作厲聲道:「誰家女子,盜取花卉!」那丫鬟呻了一聲道:「是我鄰家的園子!你是那裡來的野人,反說我盜?」鳳生笑道:「盜也非盜,野也非野。一時失言,兩下退過罷。」丫鬟也笑道:「不退過,找你些甚麼?」鳳生道:「請問小姐子,採花去與那個戴?」丫鬟道:「我家姐姐梳洗已完,等此插帶。」鳳生道:「你家姐姐高姓大名?何門宅眷?」丫鬟道:「我家姐姐姓楊,小字素梅,還不曾許配人家。」鳳生道:「堂上何人?「丫鬟道:「父母俱亡,傍著兄嫂同居。性愛幽靜,獨處不樓刺繡。」鳳生道:「昨日看見在樓上憑窗而立的,想就是了?」丫鬟道:「正是他了,那裡還有第二個?」鳳生道:「這等,小姐子莫非龍香姐麼?」丫鬟驚道:「官人如何曉得?」鳳生本是昨日聽得叫喚明白在耳朵裡的,卻謅一個謊道:「小生一向聞得東鄰楊宅有個素梅娘子,世上無雙的美色。侍女龍香姐十分乖巧,十分賢惠,仰幕已久了。」龍香終是丫頭家見識,聽見稱讚他兩句,道是外邊人真個說他好,就有幾分喜動顏色。道:「小婢子有何德能?直叫官人知道。」鳳生道:「強將之下無弱兵。恁樣的姐姐,須得恁樣的梅香姐,方為廝稱。小生有緣,昨日得見了姐姐,今日又得遇著龍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龍香姐怎生做得一個方便,使小生再見得姐姐一面麼?」龍香道:「官人好不知進退!好人家女兒,又不是煙花門戶,知道你是甚麼人?面生不熟,說個見再見?」鳳生道:「小生姓鳳,名來儀,今年秋榜舉人。在此園中讀書,就是貼壁緊鄰。你姐姐因是絕代佳人,小生也不愧今時才子。就相見一面,也不辱沒了你姐姐!」龍香道:「慣是秀才,家有這些老臉說話,不耐煩與你纏帳!且將菊花去與姐姐插戴則個。」說罷,轉身就走。鳳生直跟將來送他,作個揖道:「千萬勞龍香姐在姐姐面前,說鳳來儀多多致意。」龍香只做不聽,走進角門,撲的關了。
鳳生只得回步轉來,只聽得樓窗豁然大開,高處有人叫一聲:「龍香,怎麼去了不來?」急抬頭看時,正是昨日憑窗女子,新妝方罷,等龍香採花不來,開窗叫他,恰好與鳳生打個照面。鳳生看上去,愈覺美麗非常。那楊素梅也看上鳳生在眼裡了,呆呆偷覷,目不轉睛。鳳生以為可動,朗吟一詩道: 幾回空度可憐宵,誰道秦樓有玉蕭! 咫尺銀河難越渡,寧交不瘦沈郎腰? 樓上楊素梅聽見吟詩,詳那詩中之意,分明曉得是打動他的了,只不知這俏書生是那一個,又沒處好問得。正在心下躊躇,只見龍香手捻了一朵菊花來,與他插好了,就問道:「姐姐,你看見那園中狂生否?」素梅搖手道:「還在那廂搖擺,低聲些,不要被他聽見了。」龍香道:「我正要他聽見,有這樣老臉皮沒廉恥的!」素梅道:「他是那個?怎麼樣沒廉恥?你且說來。」龍香道:「我自採花,他不知那裡走將來,撞見了,反說我偷他的花,被我搶白了一場。後來問我採花與那個戴,我說是姐姐。他見說出姐姐名姓來,不知怎的就曉得我叫做龍香。說道一向仰幕姐姐芳名,故此連侍女名字多打聽在肚裡的。又說昨日得曾見了姐姐,還要指望再見見。又被我搶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他才說出名姓來,叫做鳳來儀,是今年中的舉人,在此園中讀書,是個緊鄰。我不睬他,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姐,道姐姐是佳人,他是才子。你道好沒廉恥麼?「素梅道:「說輕些,看來他是個少年書生,高才自負的。你不理他便罷,不要十分輕口輕舌的衝撞他。」龍香道:「姐姐怕龍香沖撞了他,等龍香去叫他來見見姐姐,姐姐自回他話罷。」素梅道:「癡丫頭,好個歹舌頭!怎麼好叫他見我?」兩個一頭說,一頭下樓去了。 這裡鳳生聽見樓上唧噥一番,雖不甚明白,曉得是一定說他,心中好生癢癢。直等樓上不見了人,方才走回書房。從此書卷懶開,茶飯懶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東牆探頭望腦,時常兩下撞見。那素梅也失魂喪魄的,掉那少年書生不下,每日上樓幾番,但遇著便眉來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交口。又時常打發龍香,只以採花為名,到花園中探聽他來蹤去跡。龍香一來曉得姐姐的心事,二來見鳳生靦腆,心裡也有些喜歡,要在裡頭撮合。不時走到書房裡傳消遞息,對鳳生說著素梅好生鍾情之意,鳳生道:「對面甚覺有情,只是隔著樓上下,不好開得口,總有心事,無從可達。」龍香道:「官人何不寫封書與我姐姐?」鳳生喜道:「姐姐通文墨麼?」龍香道:「姐姐喜的是吟詩作賦,豈但通文墨而已!」鳳生道:「這等,待我寫一情詞起來,勞煩你替我寄去,看他怎怎麼說。」鳳生提起筆來,一揮而就。詞云: 木落庭皋,樓閣外,彤雲半擁。偏則向、淒涼書捨,早將寒送。眼角偷傳傾國貌,心苗曾倩多情種。問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歡寵?詞寄((《滿江紅》。 鳳生寫完,付與龍香。龍香收在袖裡,走回家去,見了素梅,面帶笑容。素梅問道:「你適在那邊書房裡來,有何說話,笑嘻嘻的走來?」龍香道:「好笑那鳳官人見了龍香,不說甚麼說話,把一張紙一管筆,只管寫來寫去,被我趁他不見,溜了一張來。姐姐,你看他寫的是甚麼?」素梅接過手來,看了一遍,道:「寫的是,一首詞。分明是他叫你拿來的,你卻掉謊!」龍香道:「不瞞姐姐說,委實是他叫龍香拿來的。龍香又不識字,知他寫的是好是歹?怕姐姐一時嗔怪,只得如此說。」素梅道:「我也不嗔怪你,只是書生狂妄,不回他幾字,他只道我不知其意,只管歪纏。我也不與他吟詞作賦,賣弄聰明,實實的寫幾句說話回他便了。」龍香即時研起墨來,取幅花箋攤在桌上。好個素梅,也不打稿,提起筆來就寫。寫道:自古貞姬守節,俠女憐才。兩者俱賢,各行其是。但恐遇非其人,輕諾寡信,俠不如貞耳。與君為鄰,幸成目遇,有緣與否,君自揣之!勿徒調文琢句,為輕薄相誘已也。聊此相復,寸心已盡,無多言。 寫罷封好了,教龍香藏著,隔了一日拿去與那鳳生。龍香依言來到鳳生書房,鳳生驚喜道:「龍香姐來了,那封書兒,曾達上姐姐否?」龍香拿個班道:「甚麼書個書,要我替你淘氣!」鳳生道:「好姐姐,如何累你受氣?」龍香道:「姐姐見了你書,變了臉,道:『甚麼人的書要你拿來?我是閨門中女兒,怎麼與外人通書帖?』只是要打。」鳳生道:「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該通書帖,又在樓上眼睜睜看我怎的?是他自家招風攬火,怎到打你?」龍香道:「我也不到得與他打,我回說道:『我又不識字,知他寫的是甚麼!姐姐不象意,不要看他,拿去還他罷了,何必著惱?』方才免得一頓打。」鳳生道:「好談話!若是不曾看著,拿來還了,有何消息?可不誤了我的事?」龍香道:「不管誤事不誤事,還了你,你自看去。」袖中摸出來,撩在地下。鳳生拾起來,卻不是起先拿去的了,曉得是龍香耍他,帶者笑道:「我說你家姐姐不捨得怪我,必是好音回我了。」拆開來細細一看,跌足道:「好個有見識的女子!分明有意與我,只怕我日後負心,未肯造次耳。我如今只得再央龍香姐拿件信物送他,寫封實心實意的話,求他定下個佳期,省得此往彼來,有名無實,白白地想殺了我!」龍香道:「為人為徹,快寫來,我與你拿去,我自有道理。」鳳生開了箱子,取出一個白玉蟾蜍鎮紙來,乃是他中榜之時,母舅金三員外與他作賀的,製作精工,是件古玩。今將來送與素梅作表記。寫下一封書,道:承示玉音,多關肝膈。儀雖薄德,敢負深情?但肯俯通一夕之歡,必當永失百年之好。謹貢白玉蟾蜍,聊以表信。荊山之產,取其堅潤不渝;月中之象,取長團圓無缺。乞訂佳期,以蘇渴想。未寫道:辱愛不才生鳳來儀頓首索梅娘子妝前。 鳳生將書封好,一同玉蟾蜍交付龍香,對龍香道:「我與你姐姐百年好事,千金重擔只在此兩件上面了!萬望龍香姐竭力周全,討個回音則個。」龍香道:「不須矚咐,我也巴不得你們兩個成了事,有話面講,不耐煩如此傳書遞柬。」鳳生作個揖道:「好姐姐,如此幫襯,萬代恩德。」龍香帶者笑拿著去了,走進房來,回復素梅道:「鳳官人見了姐姐的書,著實讚歎,說姐姐有見識,又寫一封回書,送一件玉物事在此。」素梅接過手來,看那玉蟾蜍光潤可愛,笑道:「他送來怎的?且拆開書來看。」素梅看那書時,一路把頭暗點,臉頰微紅,有些沉吟之意。看到「辱愛不才生」幾字,笑道:「呆秀才,那個就在這裡愛你?」龍香道:「姐姐若是不愛,何不絕了他,不許往來?既與他兜兜搭搭,他難道到肯認做不愛不成?」素梅也笑將起來道:「癡丫頭,就像與他一路的。我到有句話與你商量:我心上真有些愛他,其實瞞不得你了。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了信物,要我去會他,這個卻怎麼使得?」龍香道:「姐姐,若是使不得,空愛他也無用。何苦把這個書生哄得他不上不落的,呆呆地百事皆廢了?」素梅道:「只恐書生薄倖,且顧眼下風光,日日不在心上,撇人在腦後了,如何是好?「龍香道:「這個龍香也做不得保人。姐姐而今要絕他,卻又愛他;要從他,卻又疑他。如此兩難,何不約他當面一會?看他說話真誠,罰個咒願,方才憑著姐姐或短或長,成就其事;若不像個老實的,姐姐一下子丟開,再不要纏他罷了。」素梅道:「你說得有理,我回他字去。難得今夜是十五日團圓之夜,約他今夜到書房裡相會便了。」素梅寫著幾字,手上除下一個累金戒指兒,答他玉蟾蜍之贈,叫龍香拿去。 龍香應允,一面定到園中,心下道:「佳期只在今夜了,便宜了這酸子,不要直與他說知。」走進書房中來,只見鳳生朝看紙窗正在那裡呆想。見了龍香,勉地跳將起來,道:「好姐姐,天大的事如何了?」龍香道:「什麼如何如何!你道你不知進退,開一便問佳期,這等看得容易,一下性子,書多扯壞了,連那玉蟾蜍也損碎了!」鳳生呆了道:「這般說起來,教我怎的才是?等到幾時方好?可不害殺了我!」龍香道:」不要心慌,還有好話在後。」鳳生歡喜道:「既有好話,快說來!」龍香道:「好自在性,大著嘴子『快說來!快說來!,不直得陪個小心?」鳳生陪笑道:「好姐姐,這是我不是了。「跪下去道:「我的親娘!有什麼好說話,對我說罷。」龍香扶起道:「不要饞臉。你且起來,我對你說。我姐姐初時不肯,是我再三攛掇,已許下日子了。」鳳生道:「在幾時呢?」龍香笑道:「在明年。」鳳生道:「若到明年,我也害死好做週年了。」龍香道:「死了,料不要我償命。自有人不捨得你死,有個丹藥方在此醫你。」袖中摸出戒指與那封字來,交與鳳生道:「到不是害死,卻不要快活殺了。」鳳生接著拆開看時,上寫道:徒承往復,未測中心。擬非夜談,各陳所願。因不為投梭之拒,亦非效逾牆之徒。終身事大,欲訂完盟耳。先以約指之物為定,言出如金,浮情且戒,如斯而已!未附一詩 試斂聽琴心,來訪聽蕭伴。 為語玉蟾蜍,情光今夜滿。 鳳生看罷,曉得是許下了佳期,又即在今夜,喜歡得打跌,對龍香道:「虧殺了救命的賢姐,教我怎生報答也!」龍香道:「閒話休題,既如此約定,到晚來,切不可放甚麼人在此打攪!」鳳生道:「便是同窗兩個朋友,出去久了;舅舅家裡一個送飯的人,送過使打發他去,不呼喚他,卻不敢來。此外別無甚人到此,不妨,不妨!只是姐姐不要臨時變卦便好。」龍香道:「這個到不消疑慮,只在我身上,包你今夜成事便了。」龍香自回去了。鳳生一心只打點歡會,住在書房中,巴不得到晚。 那邊素梅也自心裡忒忒地,一似小兒放紙炮,又愛又怕。只等龍香回來,商量到晚赴約。恰好龍香已到,回復道:「那鳳官人見了姐姐的字,好不快活,連龍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了。」素梅道:「說便如此說,羞答答地怎好去得?」龍香道:「既許了他,作要不得的。」素梅道:「不去便怎麼?」龍香道:「不去不打緊,龍香說了這一個大謊,後來害死了他,地府中還要攀累我。」素梅道:「你只管自家的來世,再不管我的終身!」龍香道:「甚麼終身?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素梅道:「既如此,便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只要打聽兄嫂睡了方好。」 說話之間,早已天晚,天上皎團團推出一輪明月。龍香走去了,一更多次,走來道:「大官人,大娘子多吃了晚飯,我守他收拾睡了才來的。我每不要點燈,開了角門,趁著明月悄悄去罷。」素梅道:「你在前走,我後邊尾著,怕有人來。」果然龍香先行,素梅在後,遮遮掩掩走到書房前。龍香把手點道:「那有燈的不就是他書房?」素梅見說是書房,便立定了腳。鳳生正在盼望不到之際,心癢難熬,攢出攢入了一會,略在窗前歇氣。只聽得門外腳步晌,急走出來迎著。這裡龍香就出聲道:「鳳官人,姐姐來了,還不拜見!」鳳生月下一看,真是天仙下降!不覺的跪了下去,道:「小生有何天幸,勞煩姐姐這般用心,殺身難報。」素梅通紅了臉,一把扶起道:「官人請尊重,有話慢講。」鳳生立起來,就扶著素梅衣袂道:「外廂不便,請小姐快進房去。」素梅走進了門內,外邊龍香道:「姐姐,我自去了。」素梅叫道:「龍香,不要去。」鳳生道:「小姐,等他回去安頓著家中的好。」素梅又叫道:「略轉轉就來。」龍香道:「曉得了,鳳官入關上了門罷。」 當下龍香走了轉去。鳳生把門關了,進來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殺了鳳來儀!如今僥倖殺了鳳來儀也!」一手就去素梅懷裡亂扯衣裙。素梅按住道:「官人不要性急,說得明白,方可成歡。」鳳生道:「我兩人心事已明,到此地位,還有何說?」只是抱著推他到床上來。素梅掙定了腳不肯走,道:「終身之事,豈可草草?你咒也須賭一個,永不得負心!」鳳生一頭推,一頭口裡噥道:「鳳來儀若負此懷,永遠前程不言!不言!」素梅見他極態,又哄他又愛他,心下已自軟了,不由的腳下放鬆,任他推去。 正要倒在床上,只聽得園門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門。鳳生正在喉急之際,吃那一驚不小,便道:「做怪了!此時是甚麼人敲門?想來沒有別人。姐姐不要心慌,門是關看的,沒事。我們且自上床,憑他門外叫喚,不要睬他!」素梅也慌道:「只怕使不得,不如我去休!」鳳生極了,恨性命抱往道:「這等怎使得?這是活活的弄殺的我了!」正是色膽如天,鳳生且不管外面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脫了,忙要行事。那曉得花園門年深月久,苦不甚牢,早被外邊一夥人踢開了一扇,一路嚷將進來,直到鳳生書房門首來了。鳳生聽見來得切近,方才著忙道:「古怪!這聲音卻似竇家兄弟兩個。幾時回來的?恰恰到此。我的活冤家,怎麼是好?」只得放下了手,對素梅道:「我去頂住了門,你把燈吹滅了,不要做聲!」素梅心下驚惶,一手把裙褲結好,一頭把火吹滅,悄悄地揀暗處站著,不敢喘氣。鳳生走到門邊,輕輕掇條凳子,把門再加頂住,要走進來溫存素梅。只聽得外面打著門道:「鳳兄,快開門!「鳳生戰抖抖的回道:「是,是,是那,那個?」一個聲氣小些的道:「小弟竇尚文。」一個大喊道:「小弟竇尚武。兩個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來。這樣好月色,快開門出來,吾們同去吃酒。」鳳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在床上了,懶得起來,明日盡興罷。」外邊竇大道:「寒舍不遠,過談甚便。欲著人來請,因怕兄已睡著,未必就來,故此兄弟兩人特來自邀,快些起來!」鳳生道:「夜深風露,熱被窩裡起來,怕不感冒了?其實的懶起,不要相強,足見相知。」竇大道:「兄興素豪,今夜何故如此?」竇二便嚷道:「男子漢見說著吃酒看月有興事,披衣便起,怕甚風露?」鳳生道:「今夜偶然沒興,望乞見諒。」竇二道:「終不成使我們掃了興,便自這樣回去了?你若當真不起來時,我們一發把這門打開來,莫怪粗鹵!」鳳生著了急,自想道:「倘若他當真打進,怎生是好?」低低對素梅道:「他若打將講來,必然事露,姐姐你且躲在床後,待我開門出去打發了他就來。」素梅也低低道:「撇脫些,我要回去。這事做得不好了,怎麼處?」素梅望床後黑處躲好。 鳳生才掇開凳子,開出門來,見了他兄弟兩個,且不施禮,便隨手把門扣上了,道:「室中無火,待我搭上了門,和兄每兩個坐話一番罷。」兩竇道:「坐話甚麼?酒盒多端正在那裡了,且到寒家呼盧浮白,吃到天明。」鳳生道:「小弟不耐煩,饒我罷!」竇二道:「我們興高得緊,管你耐煩不耐煩?我們大家扯了去!」兄弟兩個多動手,扯著便走,又加家僮們推的推,攘的攘,不由你不定。鳳生只叫得苦,卻又不好說出。正是:啞子慢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沒奈何,只得跟著吆吆喝喝的去了。 這裡素梅在房中,心頭丕丕的跳,幾乎把個膽嚇破了,著實懊悔無盡。聽得人聲浙遠,才按定了性子,走出床面前來,整一整衣服,望門外張一張,悄然無人,想道:「此時想沒人了,我也等不得他,趁早走回去罷。」去拽那門時,誰想是外邊搭住了的。狠性子一拽,早把兩三個長指甲一齊蹴斷了。要出來,又出來不得。要叫聲龍香,又想他決在家裡,那裡在外邊聽得?又還怕被別人聽見了,左右不是,心裡煩躁撩亂,沒計奈何。看看夜深了,坐得不耐煩,再不見購生來到.心中又氣又恨,道:「難道貪了酒杯,竟忘記我在這裡了?」又替他解道:「方纔他負極不要去,還是這些狂朋沒得放他回來。」轉展躊躇,無聊無賴,身體倦怠,呵欠連天。欲要睡睡,又是別人家床鋪,不曾睡慣,不得伏貼。亦且心下有事,焦焦躁躁,那裡睡得去?悶坐不過,做下一首詞云: 幽房深鎖多情種,清夜悠悠誰共?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無端猛烈陰風動,驚破一番新夢。窗外月華霜重,寂寞桃源洞。((詞寄《桃源憶故人》。素梅吟詞已罷,早已雞鳴時侯了。 龍香在家裡睡了一覺醒來,想道:「此時姐姐與鳳官人也快活得勾了,不免走去伺侯,接了他歸來早些,省得天明有人看見,做出事來。」開了角門,踏著露草,慢慢走到書房前來。只見門上搭著扭兒,疑道:「這外面是誰搭上的?又來奇怪了!」自言自語了幾句。裡頭素梅聽得聲音,便開言道:「龍香來了麼?」龍香道:「是來了。」素梅道:「快些開了門進來。」龍香開進去看時,只見素梅衣妝不卸,獨自一個坐著。驚問道:「姐姐起得這般早?」素梅道:「那裡是起早!一夜還不曾睡。」龍香道:「為何不睡?鳳官人那裡去了?」素梅歎口氣道:「有這等不湊巧的事,說不得一兩句說話,一夥狂朋踢進園門來,拉去看月,鳳官人千推萬阻,不肯開門,他直要打進門來。只得開了門,隨他們一路去了。至今不來,且又搭上了門。教我出來又出來不得,坐又坐不過,受了這一夜的罪。而今你來得正好,我和你快回去罷。」龍香道:「怎麼有這等事!姐姐有心得到這時侯了,鳳官人畢竟轉來,還在此等他一等麼?」素梅不覺淚汪汪的,又歎一口氣道:「還說甚麼等他?只自回去罷了。」正是: 驀地魚舟驚比目,霎時樵斧破連枝。素梅自與龍香回去不題。 且說鳳生被那不做美的竇大,竇二不由分說拉夫吃了半夜的酒。鳳生真是熱地上蜒蚰,一時也安不得身子。一聲求罷,就被竇二大碗價罰來。鳳生雖是心裡不願,待推去時,又恐怕他們看出破綻,只得勉強發興,指望早些散場。誰知這些少年心性,吃到興頭上,越吃越狂,那裡肯住?鳳生真是沒天得叫。直等東方發白,大家酩酊吃不得了,方才歇手。鳳生終是留心,不至大醉。帶了些酒意,別了二竇。一步恨不得做十步,踉蹌歸來。到得園中,只見房門大開,急急走近叫道:「小姐!小姐!」那見個人影?想著昨宵在此,今不得見了,不覺的趁著酒興,敲台拍凳,氣得淚點如珠的下來,罵道:「天殺的竇家兄弟坑殺了我!千難萬難,到得今日才得成就,未曾到手,平白地攪開了。而今不知又要費多少心機,方得圓成。只怕著了這驚,不肯再來了,如何是好?」悶悶不樂,倒在床上,一覺睡到日沉西,方起得來,急急走到園東牆邊一看,但見樓窗緊閉,不見人蹤。推推角門,又是關緊了的。沒處問個消息,怏怏而回,且在書房納悶不題。 且說那楊素梅歸到自己房中,心裡還是恍惚不寧的,對龍香道:「今後切須戒著,不可如此!」龍香道:「姐姐只怕戒不定。」素梅道:「且看我狠性子戒起來。」龍香道:「到得戒時已是遲了。」素梅道:「怎見得遲?」龍香道:「身子已破了。」素梅道:「那裡有此事!你才轉得身,他們就打將進來。說話也不曾說得一句,那有別事?」龍香道:「既如此,那人怎肯放下?定然想殺了,極不也害個風癲,可不是我們的陰騭?還須今夜再走一道的是。」素梅道:「今夜若去,你住在外面,一邊等我,一邊看人,方不誤事。」龍香冷笑了一聲,素梅道:「你笑甚麼來?」龍香道:「我笑姐姐好個狠性子,著實戒得定。」 兩個正要商量晚間再去赴期,不想裡面兄嫂處走出一個丫鬟來,報道:「馮老孺人來了。」元來素梅有個外婆,嫁在馮家,住在錢塘門裡。雖沒了丈夫,家事頗厚,開個典當鋪在門前。人人曉得他是個富室,那些三姑六婆沒一個不來奉承他的他只有一女,嫁與楊家,就是素梅的母親,早年夫婦雙亡了。孺人想著外甥女兒雖然傍著兄嫂居住,未曾許聘人家,一日與媒婆每說起素梅親事,媒婆每道:「若只托著楊大官人出名,說把妹子許人,未必人家動火。須得說是老孺人的親外甥,就在孺人家裡接茶出嫁的,方有門當戶對的來。」孺人道是說得有理,亦且外甥女兒年紀長大,也要收拾他身畔來,故此自己抬了轎,又叫了一乘空轎,一直到楊家,要接素梅家去。素梅接著外婆,孺人把前意說了一遍。素梅暗地吃了一驚,推托道:「既然要去,外婆先請回,等甥女收拾兩日就來。」孺人道:「有甚麼收拾?我在此等了你去。」龍香便道:「也要揀個日子。」孺人道:「我揀了來的,今日正是個黃道吉日,就此去罷。」素梅暗暗地叫苦,私對龍香道:「怎生發付那人?「龍香道:「總是老孺人守著在此,便再遲兩日去,也會他不得了。不如且依著了,等龍香自去回他消息,再尋機會罷。」素梅只得懷著不快,跟著孺人去了。 所以這日鳳生去望樓上,再不得見面。直到外邊去打聽,才曉得是外婆家接了去了。跌足歎恨,悔之無及。又不知幾時才得回家,再得相會。正在不快之際,只見舅舅金三員外家金旺來接他回家去,要商量上京會試之事。說道:「園中一應書箱行李,多收拾了家來,不必再到此了。」鳳生口裡不說,心下思量道:「誰想當面一番錯過,便如此你東我西,料想那還有再會的日子?只是他十分的好情,教我怎生放得不?」一邊收拾,望著東牆只管落下淚來。卻是沒奈何,只得匆匆出門,到得金三員外家裡,員外早已收拾盤纏,是件停當。吃了餞行酒,送他登程,叫金旺跟著,一路伏侍去了。 員外閒在家裡,偶然一個牙婆走來賣珠翠,說起錢塘門裡馮家有個女兒,才貌雙全,尚未許人。員外叫討了他八字來,與外甥合一合看。那看命的看得是一對上好到頭夫妻,夫榮妻員,並無沖犯。員外大喜,即央人去說合。那馮孺人見說是金三員外,曉得他本處財主,叫人通知了外甥楊大官人,當下許了。擇了吉日,下了聘定,歡天喜地。 誰知楊素梅心裡只想著鳳生,見說許下了甚麼金家,好生不快,又不好說得出來,對著龍香只是啼哭,龍香寬解道:「姻緣分定,想當日若有緣法,早已成事了。如此對面錯過,畢竟不是對頭。虧得還好,若是那一夜有些長短了,而今又許了一家,卻怎麼處?」素梅道:「說那裡話!我當初雖不與他沾身,也曾親熱一番,心已相許。我如今癡想還與他有相會日子,權且忍耐。若要我另嫁別人,臨期無奈,只得尋個自盡,報答他那一點情分便了,怎生撇得他下?」龍香道:「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只是而今怎能勾再與他相會?」素梅道:「他如今料想在京會試。倘若姻緣未斷,得登金榜,他必然歸來尋訪著我。那時我辭了外婆,回到家中,好歹設法得相見一番。那時他身榮貴,就是婚姻之事,或者還可挽回萬一。不然,我與他一言面訣,死亦瞑目了。」龍香道:「姐姐也見得是,且耐心著,不要煩煩惱惱,與別人看破了,生出議論來。」 不說兩個唧噥,且說鳳生到京,一舉成名,做了三甲進土,選了福建福州府推官。心裡想道:「我如今便道還家,央媒議親,易如反掌。這姻緣仍在,誠為可喜,進土不足言也!」正要打點起程,金員外家裡有人到京來,說道:「家中已聘下了夫人,只等官人榮歸畢姻。」鳳生吃了一驚,道:「怎麼,聘下了甚麼夫人?」金家人道:「錢塘門裡馮家小姐,見說才貌雙全的。」鳳生變了臉道:「你家員外,好沒要緊!那知我的就裡?連忙就聘做甚麼?」金家人與金旺多疑怪道:「這是老員外好意,官人為何反怪將起來?」鳳生道:「你們不曉得,不要多管!」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緒起來。正是: 姻事雖成心事違,新人歡喜舊人啼。 幾回暗裡添惆悵,說與旁人那得知?鳳生心中悶悶,且待到家再作區處,一面京中自起身,一面打發金家人先回報知,擇日到家。 這裡金員外曉得外甥歸來快了,定了成婚吉日,先到馮家下那袍段釵環請期的大禮。他把一個白玉蟾蜍做壓釵物事。這蟾蜍是一對,前日把一個送外甥了,今日又替他行禮,做了個囫圇人情,教媒婆送到馮家去,說:「金家郎金榜題名,不日歸娶,已起程書到了。」那馮老孺人好不喜歡。旁邊親親眷眷看的人那一個不噴噴稱歎道:「素梅姐姐生得標緻,有此等在福!」多來與素梅叫喜。 誰知素梅心懷鬼胎,只是長吁短歎,好生愁悶,默默歸房去了。只見龍香走來道:「姐姐,你看見適才的禮物麼?」素梅道:「有甚心情去看他!」龍香道:「一件天大僥倖的事,好叫姐姐得知。龍香聽得外邊人說,那中進土聘姐姐的那個人,雖然姓金,卻是金家外甥。我前日記得鳳官人也曾說甚麼金家舅舅,只怕那個人就是鳳官人,也不可知。」素梅道:「那有此事!」龍香道:「適才禮物裡邊,有一件壓釵的東西,也是一個玉蟾蜍,與前日鳳官人與姐姐的一模二樣。若不是他家,怎生有這般一對?」素梅道:「而今玉蟾蜍在那裡?設法來看一看。」龍香道:「我方才見有些蹺蹊,推說姐姐要看,拿將來了。」袖裡取出,遞與素梅看了一會,果像是一般的;再把自家的在臂上解下來,並一併看,分毫不差。想著前日的情,不覺掉下淚來,道:「若果如此,真是姻緣不斷。古來破鏡重圓,釵分再合,信有其事了。只是鳳郎得中,自然說是鳳家下禮,如何只說金家?這裡邊有些不明。怎生探得一個實消息,果然是了便好。」龍香道:「是便怎麼?不是便怎麼?」素梅道:「是他了,萬千歡喜,不必說起。若不是他,我前日說過的,臨到迎娶,自溢而死!」龍香道:「龍香到有個計較在此。」素梅道:「怎的計較?」龍香道:「少不得迎親之日,媒婆先回話。那時龍香妝做了媒婆的女兒,隨了他去。看得果是那人,即忙回來說知就是。」素梅道:「如此甚好。但願得就是他,這場喜比天還大。」龍香道:「我也巴不得如此。看來像是有些光景的。」兩人商量已定。 過了兩日,鳳生到了金家了。那時馮老孺人已依著金三員外所定日子成親,先叫媒婆去回話,請來迎娶。龍香知道,趕到路上來對媒婆說:「我也要去看一看新郎。有人問時,只說是你的女兒,帶了來的。」媒婆道:「這等折殺了老身,同去走走就是。只有一件事要問姐姐。」龍香道:「甚事?」媒婆道:「你家姐姐天大喜事臨身,過門去就做夫人了,如何不見喜歡?口裡唧唧噥噥,到像十分不快活的,這怎麼說?」龍香道:「你不知道,我姐姐自小立願,要自家揀個像意姐夫。而今是老孺人做主,不管他肯不肯,許了他,不知新郎好歹,放心不下,故此不快活。」媒婆道:「新郎是做官的了,有甚麼不好?」龍香道:「夫妻面上,只要人好,做官有甚麼用處?老娘曉得這做官的姓甚麼?」媒婆道:「姓金了,還不知道?「龍香道:「聞說是金員外的外甥,元不姓金,可知道姓甚麼?」媒婆道:「是便是外甥,而今外邊人只叫他金爺。他的姓,姓得有些異樣的,不好記,我忘記了。」龍香道:「可是姓鳳?」媒婆想了一想,點頭道:「正是這個什麼怪姓。」龍香心裡暗暗歡喜,已有幾分是了。 一路行來,已到了金家門首。龍香對媒婆道:「老姐你先進去,我在門外張一張罷。」媒婆道:「正是。」媒婆進去見了鳳生,回復今日迎親之事。正在問答之際,龍香門外一看,看得果然是了,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嘻嘻的道:「造化!造化!」龍香也有意要他看見,把身子全然露著,早已被門裡面看見了。鳳生問媒婆道:「外面那個隨著你來?」媒婆道:「是老媳婦的女兒。」鳳生一眼瞅去,疑是龍香。便叫媒婆去裡面茶飯,自己踱出來看,果然是龍香了。鳳生忙道:「甚風吹你到此?你姐姐在那裡?」龍香道:「鳳官人還問我姐姐,你只打點迎親罷了。」鳳生道:「龍香姐,小生自那日驚散之後,有一刻不想你姐姐,也叫我天誅地滅!怎奈是這日一去,彼此分散,無路可通。僥倖往京得中,正要歸來央媒尋訪,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這馮家。而今推卻不得,沒奈何了,豈我情願?「龍香故意道:「而今不情願,也說不得了。只辜負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至今還是淚汪汪的。」鳳生也拭淚道:「待小生過了今日之事,再怎麼約得你家姐姐一會面,講得一番,心事明白,死也甘心!而今你姐姐在那裡?曾回去家中不曾?」龍香哄他道:「我姐姐也許下人家了。」鳳生吃驚道:「咳咳!許了那一家?」龍香道:「是這城裡甚麼金家新中進土的。」鳳生道:「又來胡說!城中再那裡還有個金家新中進土?只有得我。」龍香道:「官人幾時又姓金?」鳳生道:「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鳳。」龍香嘻的一笑道:「白日見鬼,枉著人急了這許多時。」鳳生道:「這等說起來,敢是我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卻怎麼說姓馮?」龍香道:「我姐姐也是馮老孺人的外甥,故此人只說是馮家女兒,其實就是楊家的人。」鳳生道:「前日分散之後,我問鄰人,說是外婆家接去,想正是馮家了?」龍香道:「正是了。」鳳生道:「這話果真麼?莫非你見我另聘了,特把這話來耍我的?」 龍香去袖中摸出兩個玉蟾蜍來道:「你看這一對先自成雙了,一個是你送與姐姐的,一個是你家壓釵的。眼見得多在這裡了,還要疑心?」鳳生大笑道:「有這樣奇事,可不快活殺了我!」龍香道:「官人如此快活,我姐姐還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裡。」鳳生道:「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麼?」龍香道:「姐姐看見玉蟾蜍一樣,又見說是金家外甥,故此也有些疑心,先教我來打探。說道不是官人,便要自盡。如今即忙回去報他,等他好梳妝相待。而今他這歡喜,也非同小可。」鳳生道:「還有一件,他事在急頭上,只怕還要疑心是你權時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不。你把他前日所與我的戒指拿去與他看,他方信是實了,可好麼?」龍香道:「官人見得是。」鳳生即在指頭上勒下來,交與龍香去了,一面分付鼓樂酒筵齊備,親徑迎娶。 卻說龍香急急走到家裡,見了素梅,連聲道:「姐姐,正是他!正是他!」素梅道:「難道有這等事?」龍香道:「不信,你看這戒指那裡來的?」就把戒指遞將過來,道:「是他手上親除下來與我,叫我拿與姐姐看,做個憑據的。」素梅微笑道:「這個真也奇怪了!你且說他見你說些甚麼?」龍香道:「他說自從那日驚散,沒有一日不想姐姐,而今做了官,正要來圖謀這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是姐姐,十分不情願的。」素梅道:「他不匡是我,別娶之後,卻待怎麼?」龍香道:「他說原要設法與姐姐一面,說個衷曲,死也瞑目!就眼淚流下來。我見他說得至誠,方與他說明白了這些話,他好不歡喜!」素梅道:「他卻不知我為他如此立志,只說我輕易許了人家,道我沒信行的了,怎麼好?」龍香道:「我把姐姐這些意思,盡數對他說了。原說打聽不是,迎娶之日,尋個自盡的。他也著意,恐怕我來回話,姐姐不信,疑是一時權宜之計哄上轎的說話,故此拿出這戒指來為信。」素梅道:「戒指在那裡拿出來的?」龍香道:「緊緊的勒在指頭上,可見他不忘姐姐的了。」素梅此時才放心得不。 須臾,堂前鼓樂齊鳴,新郎冠帶上門,親自迎娶。新人上轎,馮老孺人也上轎,送到金家,與金三員外會了親。吃了喜酒,送入洞房,兩下成其夫婦。恩情美滿,自不必說。次日,楊家兄嫂多來會親,竇家兄弟兩人也來作賀。鳳生見了二竇,想著那晚之事,不覺失笑。自忖道:「虧得原是姻緣,到底配合了;不然這一場攪散,豈是小可的?」又不好說得出來,只自家暗暗僥倖而已。做了夫妻之後,時常與素梅說著那事,兩個還是打噤的。 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笑。假如鳳生與素梅索性無緣罷了;既然到底是夫妻,那日書房中時節,何不休要生出這番風波來?略遲一會,也到手了。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日也還好再續前約。怎生不先不後,偏要如此間阻?及至後來兩下多不打點的了,卻又無意中聘定成了夫婦。這多是天公巧處,卻像一下子就上了手,反沒趣味,故意如此的。卻又有一時不偶便到底不諧的,這又不知怎麼說。有詩為證: 從來女俠會憐才,到底姻成亦異哉! 也右驚分終不偶,獨含幽怨向琴台。

卷之十 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詩曰: 黑蟒口中舌,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話說婦人家妒忌,乃是七出之條內一條,極是不好的事。卻這個毛病,像是天生成的一般,再改不來的。宋紹興年間,有一個官人乃是台州司法,姓葉名薦。有妻方氏,天生殘妒,猶如虎狼。手下養娘婦女們,棰楚挺杖,乃是常刑。還有灼鐵燒肉,將錐溯腮。性急起來,一口咬住不放,定要咬下一塊肉來,狠極之時,連血帶生吃了,常有致死了的。婦女裡頭,若是模樣略似人的,就要疑心司法喜他,一發受苦不勝了。司法那裡還好解勸得的?雖是心裡好生不然,卻不能制得他,沒奈他何。所以中年無子,再不敢萌娶妾之念。 後來司法年已六旬,那方氏他也五十六六歲差不多了。司法一日懇求方氏道:「我年已衰邁,豈還有取樂好色之意?但老而無子,後邊光景難堪。欲要尋一個丫頭,與他養個兒子,為接續祖宗之計,須得你周全這事方好。」方氏大怒道:「你就匡我養不出,生起外心來了!我看自家晚間盡有精神,只怕還養得出來,你不要胡想!」司法道:「男子過了六十,還有生子這事,幾曾見女人六十將到了,生得兒子出的?」方氏道:「你見我今年做六十齊了麼?」司法道:「就是六十,也差不多兩年了。」方氏道:「再與你約三年,那時無子,憑你尋一個浮婦,快活死了罷了!」司法唯唯從命,不敢再說。 過了三年,只得又將前說提起。方氏已許出了口,不好悔得,只得裝聾做啞,聽他娶了一個妾。娶便娶了,只是心裡不伏氣,尋非廝鬧,沒有一會清淨的。忽然一日對司法道:「我眼中看你們做把戲,實是使不得。我年紀老了,也不耐煩在此爭嚷。你那裡另揀一間房,獨自關得斷的,與我住了。我在裡邊修行,只叫人供給我飲食,我再不出來了,憑你們過日子罷。」司法聽得,不勝之喜,道:「慚愧!若得如此,天從人願!」遂於屋後另築一小院,收拾靜室一間,送方氏進去住了。家人們早晚問安,遞送飲食,多時沒有說話,司法暗暗喜歡道:「似此清淨,還像人家,不道他晚年心性這樣改得好了。他既然從善,我們一發要還他禮體。」對那妾道:「你久不去相見了,也該自去問侯一番。」 妾依主命,獨自走到屋後去了,直到天晚不見出來。司法道:「難道兩個說得投機,只管留在那裡了?」未免心裡牽掛,自己悄悄步到那裡去看。走到了房前,只見門窗關得銑桶相似,兩個人多不見。司法把門推推,推不開來;用手敲著兩下,裡頭雖有些聲晌,卻不開出來。司法道:「奇怪了!」回到前邊,叫了兩個粗使的家人同到後邊去,狠把門亂推亂踢。那門框脫了,門早已跌倒一邊。一擁進去,只見方氏撲在地下。說時遲,那時快,見了人來,騰身一跳,望門外亂竄出來。眾人急回頭看去,卻是一隻大蟲!吃了一驚。再者地上,血肉狼藉,一個人渾身心腹多被吃盡,只剩得一頭兩足。認那頭時,正是妾的頭。司法又苦又驚道:「不信有這樣怪事!」連忙去趕那虎,已出屋後跳去,不知那裡去了。又去喚集眾人點著火把,望屋後山上到處找尋,並無蹤跡。 這個事在紹興十九年。此時有人議論:「或者連方氏也是虎吃了的,未必這虎就是他!」卻有一件,虎只會吃人,那裡又會得關門閉戶來?分明是方氏平日心腸狠毒,元自與虎狼氣類相同。今在屋後獨居多時,忿戾滿腹,一見妾來,怒氣勃發,遞變出形相來,怒意咀啖,傷其性命,方掉下去了,此皆毒心所化也!所以說道婦人家有天生成妒忌的,即此便是榜樣。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希奇驀?只因有個人家,也為內眷有些妒忌,做出一場沒了落事,幾乎中了人的機謀,哄弄出折家蕩產的事來。若不虧得一個人有主意,處置得風恬浪靜,不知炒到幾年上才是了結。有詩為證:
些小言詞莫若休,不須經縣與經州。 衙頭府底賠杯酒,贏得貓兒賣了牛。 這首詩,乃是宋賢范龠所作,勸人體要爭訟的話。大凡人家些小事情,自家收拾了,便不見得費甚氣力;若是一個不伏氣,到了官時,衙門中沒一個肯不要賺錢的。不要說後邊輸了,真一真費用過的財物已自合不來了。何況人家弟兄們爭著祖、父的遺產,不肯相讓一些,情願大塊的東西作成別個得去了?又有不肖官府,見是上千上萬的狀子,動了火,起心設法,這邊送將來,便道:「我斷多少與你。」那邊送將來,便道:「我替你斷絕後患。」只管埋著根腳漏洞,等人家爭個沒休歇,蕩盡方休。又有不肖縉紳,見人家是爭財的事,容易相幫。東邊來說,也叫他「送些與我,我便左袒」;西邊來說,也叫他「送些與我,我便右袒」。兩家不歇手,落得他自飽滿了。世間自有這些人在那裡,官司豈是容易打的?自古說鶴蚌相持,漁人得利。到收場想一想,總是被沒相干的人得了去,何不自己骨肉,便吃了些虧,錢財還只在自家門裡頭好? 今日小子說這有主意的人,便真是見識高強的。這件事也出在宋紹興年間。吳興地方有個老翁,姓莫,家資巨萬,一妻二子,已有三孫。那莫翁富家性子,本好浮欲。少年時節,便有娶妾買婢好些風流快活的念頭,又不愁家事做不起,隨地討著幾房,粉熏三千,金釵十二也不難處的。只有一件不湊趣處,那莫老姥卻是十分利害,他平生有三恨:一恨天地,二恨爹娘,三恨雜色匠作。你道他為甚麼恨這幾件?他道自己身上生了此物,別家女人就不該生了,為甚天地沒主意,不惟我不為希罕,又要防著男人。二來爹娘嫁得他遲了些個,不曾眼見老兒破體,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處。更有一件,女人溺尿總在馬子上罷了,偏有那些燒窯匠,銅鍋匠,弄成溺器與男人撒溺,將陽物放進放出形狀看不得。似此心性,你道莫翁少年之時,容得他些松寬門路麼?後來生子生孫,一發把這些閒花野草的事體,回個盡絕了。 此時莫翁年已望七,莫媽房裡有個丫鬟,名喚雙荷,十八歲了。莫翁晚間睡時,叫他擦背捶腰。莫媽因是老兒年紀已高,無心防他這件事,況且平時奉法惟謹,放心得不慣了。誰知莫翁年紀雖高,欲心未己,乘他身邊伏侍時節,與他捏手捏腳,私下肉麻。那雙荷一來見是家主,不敢則聲;二來正值芳年,情竇已開,也滿意思量那事,盡吃得這一杯酒,背地裡兩個做了一手。有個歌兒,單嘲著老人家偷情的事: 老人家再不把浮心改變,見了後生家只管歪纏。怎知道行事多不便:提腮是皺面頰,做嘴是白鬚髯,正到那要緊關頭也,卻又軟軟軟軟軟。 說那莫翁與雙荷偷了幾次,家裡人漸漸有些曉得了。因為莫媽心性利害,只沒人敢對他說。連兒子媳婦為著老人家面上,大家替他隱瞞。誰知有這樣不作美的冤家勾當,那妮子日逐覺得眉粗眼慢,乳脹腹高,嘔吐不停。起初還只道是病,看看肚裡動將起來,曉得是有胎了。心裡著忙,對莫翁道:「多是你老沒志氣,做了這件事,而今這樣不尷尬起來。媽媽心性,若是知道了,肯干休的?我這條性命眼見得要葬送了!」不住的眼淚落下來。莫翁只得寬慰他道:「且莫著急,我自有個處置在那裡。」莫翁心下自想道:「當真不是耍處!我一時高興,與他弄一個在肚裡了。媽媽知道,必然打罵不容,枉害了他性命。縱或未必致死,我老人家子孫滿前,卻做了這沒正經事,炒得家裡不靜,也好羞人!不如趁這妮子未生之前,尋個人家嫁了出去,等他帶胎去別人家生育了,糊塗得過再處。」真計已定,私下對雙荷說了。雙荷也是巴不得這樣的,既脫了狠家主婆,又別配個後生男子,有何不妙?方才把一天愁消釋了好些。果然莫翁在莫媽面前,尋個頭腦,故意說丫頭不好,要賣他出去。莫媽也見雙荷年長,光景妖燒,也有些不要他在身邊了。遂聽了媒人之言,嫁出與在城花樓橋賣湯粉的朱三。 朱三年紀三十以內,人物盡也濟楚,雙荷嫁了他,真做得郎才女貌,一對好夫妻。莫翁只要著落得停當,不爭財物。朱三討得容另,頗自得意,只不知討了個帶胎的老婆來。漸漸朱三識得出了,雙荷實對他說道:「我此胎實奈主翁所有,怕媽媽知覺,故此把我嫁了出來,許下我看管終身的。你不可說甚麼打破了機關,落得時常要他周濟些東西,我一心與你做人家便了。」朱三是個經紀行中人,只要些小便宜,那裡還管青黃皂白?況且曉得人家出來的丫頭,那有真正女身?又是新娶情熱,自然含糊忍住了。 娶過來五個多月,養下一個小廝來,雙荷密地叫人通與莫翁知道。莫翁雖是沒奈何嫁了出來,心裡還是割不斷的。見說養了兒子,道是自己骨血,瞞著家裡,悄悄將兩桃米、幾貫錢先送去與他吃用。以後首飾衣服與那小娃子穿著的,沒一件不支持了去。朱三反靠著老婆福蔭,落得吃自來食。那兒子漸漸大起來,莫翁雖是暗地周給他,用度無缺,卻到底瞞著生人眼,不好認帳。隨那兒自姓了朱,跟著朱三也到市上幫做生意。此時已有十來歲。街坊上人點點搐搐,多曉得是莫翁之種。連莫翁家裡兒子媳婦們,也多曉得老兒有這外養之子,私下在那裡盤纏他家的,卻大家妝聾做啞,只做不知。莫姥心裡也有些疑心,不在眼面前了,又沒人敢提起,也只索罷了。忽一口,莫翁一病告殂,家裡成服停喪,自不必說。 在城有一夥破落戶管閒事吃閒飯的沒頭鬼光棍,一個叫做鐵裡蟲宋禮,一個叫做鑽倉鼠張朝,一個叫做吊睛虎牛三,一個叫得灑墨判官周丙,一個叫得白日鬼王癟子,還有幾個不出名提草鞋的小伙,共是十來個。專一捕風捉影,尋人家閒頭腦,挑弄是非,打幫生事。那五個為頭,在黑虎玄壇趙元帥廟裡敵血為盟,結為兄弟。盡多姓了趙,總叫做「趙家五虎」。不拘那裡有事,一個人打聽將來,便合著伴去做,得利平分。平日曉得賣粉朱三家兒子,是莫家骨血,這日見說莫翁死了,眾兄弟商量道:「一樁好買賣到了。莫家乃巨富之家,老媽媽只生得二子,享用那二三十萬不了。我們攛掇朱三家那話兒去告爭,分得他一股,最少也有兒萬之數,我們幫的也有小富貴了。就不然,只要起了官司,我們打點的打點,賣陣的賣陣,這邊不著那邊著,好歹也有幾年纏帳了,也強似在家裡嚼本。」大家拍手道:「造化!造化!」鐵裡蟲道:「我們且去見那雌兒,看他主意怎麼的,設法誘他上這條路便了。」多道:「有理!」一齊向朱三家裡來。 朱三平日賣湯粉,這五虎日日在衙門前後走動,時常買他的點饑,是熟主顧家。朱三見了,拱手道:「列位光降,必有見諭。」那吊睛虎道:「請你娘子出來,我有一事報他。」朱三道:「何事?」白日鬼道:「他家莫老兒死了。」雙荷在裡面聽得,哭將出來道:「我方才聽得街上是這樣說,還道未的。而今列位來的,一定是真了。」一頭哭,一頭對朱三說:「我與你失了這泰山的靠傍,今生再無好日了。」鑽倉鼠便道:「怎說這話?如今正是你們的富貴到了。」五人齊聲道:「我兄弟們特來送這一套橫財與你們的。」朱三夫妻多驚疑道:「這怎麼說?」鐵裡蟲道:「你家兒子,乃是莫老兒骨血。而今他家裡萬萬貫家財,田園屋寧,你兒子多該有分,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他若不肯分,拚與他吃場官司,料不倒斷了你們些去。撞住打到底,苦你兒子不著,與他滴起血來,怕道不是真的?這一股穩穩是了。」朱三夫妻道:「事到委實如此,我們也曉得。只是輕另起了個頭,一時住不得手的。自古道貧莫與富鬥,吃官司全得財來使費。我們怎麼敵得他過?弄得後邊不伶不俐,反為不美。況且我每這樣人家,一日不做,一日沒得吃的,那裡來的人力,那裡來的工夫去吃官司?」鐵裡蟲道:「這個誠然也要慮到,打官司全靠使費與那人力兩項。而今我和你們熟商量,要人力時,我們幾個弟兄相幫你衙門做事盡勾了,只這使費難處,我們也說不得,小錢不去,大錢不來。五個弟兄,一人應出一百兩,先將來不本錢,替你使用去。」你寫起一千兩的借票來,我們收著,直等日後斷過家業來到了手,你每照契還我,只近得你每一本一利,也不為多。此外謝我們的,憑你們另商量了。那時是白得來的東西,左有是不費之惠,料然決不怠慢了我們。」朱三夫妻道:「若得列位如此相幫,可知道好,只是打從那裡做起?」鐵裡蟲道:「你只依我們調度,包管停當,且把借票寫起來為定。」朱三隻得依著寫了,押了個字,連兒子也要他畫了一個,交與眾人。眾人道:「今日我每弟兄且去,一面收拾銀錢停當了,明日再來計較行事。」朱三夫妻道:「全仗列位看顧。」 當下眾人散了去,雙荷對丈夫道:「這些人所言,不知如何,可做得來的麼?」朱三道:「總是不要我費一個錢。看他們怎麼主張,依得的只管依著做去,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見得。用去是他們的,得來是我們的,有甚麼不便宜處?」雙荷道:「不該就定紙筆與他。」朱三道:「秤我們三個做肉賣,也不值上幾兩。他拿了我千貫的票子,若不奪得家事來,他好向那裡討?果然奪得來時,就與他些也不難了。況且不寫得與他,他怎肯拿銀子來應用?有這一紙安定他每的心,才肯盡力幫我。」雙荷道:「為甚孩子也要他著個字?」朱三道:「奪得家事是孩子的,怎不叫他著字?這個到多不打緊,只看他們指拔怎麼樣做法便了。」 不說夫妻商量,且說五虎出了朱家的門,大家笑道:「這家子被我們說得動火了,只是扯下這樣大謊,那裡多少得些與他起個頭?」鐵裡蟲道:「當真我們有得己裡錢先折去不成?只看我略施小計,不必用錢。」這四個道:「有何妙計?」鐵裡蟲道:「我如今只要拿一匹粗麻布做件衰衣,與他家小廝穿了,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子。撩得莫家母子惱躁起來,吾每隻一個錢白紙告他一狀,這就是五百兩本錢了。」四個拍手道:「妙,妙!事不宜遲,快去!快去! 鐵裡蟲果然去騰挪了一匹麻布,到裁衣店剪開了,縫成了一件衰衣,手裡拿著道:「本錢在此了。」一湧的望朱三家裡來,朱三夫妻接著,道:「列位還是怎麼主張?」鐵裡蟲道:「叫你兒子出來,我教道他事體。」雙荷對著孩子道:「這幾位伯伯,幫你去討生身父母的家業,你只依著做去便了。」那兒子也是個乖的,說道:「既是我生身的父親,那家業我應得有的。只是我娃子家,教我怎的去討才是?」鐵裡蟲道:「不要你開口討,只著了這件孝服,我們引你到那裡。你進門去,到了孝堂裡面看見靈幃,你便放聲大哭,哭罷就拜,拜了四拜,往外就走。有人問你說話,你只不要回他,一徑到外邊來,我們多在左側茶坊裡等你便了。這個卻不難的。」朱三道:「只如此有何益?」眾人道:「這是先送個信與他家。你兒子出了門,第二日就去進狀。我們就去替你使用打點。你兒子又小,官府見了,只有可憐,決不難為他的。況又實實是骨血,腳踏硬地,這傢俬到底是穩取的了,只管依著我們做去!」朱三對妻子道:「列位說來的話,多是有著數的,只教兒子依著行事,決然停當。」那兒子道:「只如方纔這樣說的話,我多依得。我心裡也要去見見親生父親的影像,哭他一場,拜他一拜。」雙荷掩淚道:「乖兒子,正是如此。」朱三道:「我到不好隨去得。既是列位同行,必然不差,把兒子交付與列位了,我自到市上做生意去,晚來討消息罷。」當下朱三自出了門。 五虎一同了朱家兒子,往往莫家來。將到門首,多走進一個茶坊裡面坐下,吃個泡茶。叮矚朱家兒子道:「那門上有喪牌孝簾的,就是你老兒家裡。你進去,依著我言語行事。」遂視衰衣與他穿著停當了,那孩子依了說話,不知其麼好歹,大踏步走進門裡面來。一直到了孝堂,看見靈幃,果然唳天倒地價哭起來,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那孝堂裡頭聽見哭響,只道是弔客來到,盡旨來看。只見是一個小廝,身上打扮與孝子無二,且是哭得悲切,口口聲聲叫著親爹爹。孝堂裡看的,不知是甚麼緣故,人人驚駭道:「這是那裡說起?」莫媽聽得哭著親爹,又見這般打扮,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嚷道:「那裡來這個野貓,哭得如此異樣!」虧得莫大郎是個老成有見識的人,早已瞧科了八九分,忙對母親說道:「媽媽切不可造次,這件事了不得!我家初喪之際,必有奸人動火,要來挑釁,紮成火囤。落了他們圈套,這人家不經折的。只依我指分,方免禍患。」 莫媽一時間見大郎說得利害,也有些慌了,且住著不嚷,冷眼看那外邊孩子。只見他哭罷就拜,拜了四拜,正待轉身,莫大郎連忙跳出來,一把抱住道:「你不是那花樓橋賣粉湯朱家的兒子麼?」孩子道:「正是。」大郎道:「既是這等,你方才拜了爹爹,也就該認了媽媽。你隨我來。」一把扯他到孝幔裡頭,指著莫媽道:「這是你的嫡母親,快些拜見。」莫媽倉卒之際,只憑兒子,受了他拜已過。大郎指自家道:「我乃是你長兄,你也要拜。」拜過,又指點他拜了二兄,以次至大嫂,二嫂,多叫拜見了。又領自己兩個兒子,兄弟,一個兒子,立齊了,對孩子道:「這三個是你侄兒,你該受拜。」拜罷,孩子又望外就走。大郎道:「你到那裡去?你是我的兄弟,父親既死,就該住在此居喪。這是你家裡了,還到那裡去?」大郎領他到裡面,交付與自己娘子,道:「你與小叔叔把頭梳一梳,替他身上出脫一出脫。把舊時衣服脫掉了,多替他換了些新鮮的,而今是我家裡人了。」孩子見大郎如此待得他好,心裡雖也歡喜,只是人生面不熟,又不知娘的意思怎麼,有些不安貼,還想要去。大郎曉得光景,就著人到花樓橋朱家去喚那雙荷到家裡來,說道有要緊說話。 雙荷曉得是兒子面上的事了,亦且原要來弔喪,急忙換了一身孝服,來到莫家。靈前哭拜已畢,大郎即對他說:「你的兒子,今早到此,我們已認做兄弟。而今與我們一同守孝,日後與我們一樣分家,你不必記掛。所有老爹爹在日給你的飯米衣服,我們照帳按月送過來與你,與在日一股。這是有你兒面上。你沒事不必到這裡來,因你是有丈夫的,恐防議論,到妝你兒的丑。只今日起,你兒子歸宗姓莫,不到朱家來了。你分付你兒子一聲,你自去罷。」雙荷聽得,不勝之喜:「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爹面上,如此處置停當,我燒香點燭,祝報大郎不盡。」說罷,進去見了莫媽與大嫂,二嫂,只是拜謝。莫媽此時也不好生分得,大家沒甚說話,打發他回去。雙荷叮矚兒子:「好生住在這,小心奉事大媽與哥哥嫂嫂。你落了好處,我放心得下了。方才大郎說過,我不好長到這裡。你在此過幾時,斷了七七四十九日,再到朱家來相會罷。」孩子既見了自家的娘,又聽了分付的話,方才安心住下。雙荷自歡歡喜喜,與丈夫說知去了。 且說那些沒頭鬼光棍趙家五虎,在茶房裡面坐地,眼巴巴望那孩子出來,就去做事,狀子打點停當了。誰知守了多時,再守不出。看看到晚,不見動靜,疑道:「莫非我們閒話時,那孩子出來,錯了眼,竟到他家裡去了?」走一個到朱家去看,見說兒子不曾到家,倒叫了娘子去,一發不解。走來回復眾人,大家疑惑,就像熱盤上蟻子,坐立不安。再者一個到朱家伺侯,又說見雙荷歸來,老大歡喜,說兒子已得認下收留了。眾人尚在茶坊未散,見了此說,個個木呆。正是: 思量撥草去尋蛇,這回卻沒蛇兒弄。 平常家裡沒風波,總有良平也無用。 說這幾個人,聞得孩子已被莫家認作兒了,許多焰騰騰的火氣,卻像淋了幾桶的冰水,手臂多索解了。大家嚷道:「悔氣!撞著這樣不長進的人家。難道我們商量了這幾時,當真倒單便宜了這小廝不成?」鐵裡蟲道:「且不要慌!也不到得便宜了他,也不到得我們白住了手。」眾人道:「而今還好在那裡入腳?」鐵裡蟲道:「我們原說與他奪了人家,要謝我們一千銀子,他須有借票在我手裡,是朱三的親筆。」眾人道:「他家先自收拾了,我們並不曾幫得他一些,也不好替朱三討得。況且朱三是窮人,討也沒幹。」鐵裡蟲道:「昨日我要那孩子也著個字的,而今揀有頭髮的揪。過幾時,只與那孩子討,等他說沒有,就告了他。他小廝家新做了財主,定怕吃官司的,央人來與我們講和,須要贖得這張紙去才乾淨。難道白了不成?」眾人道:「有見識,不在尚你做鐵裡蟲,真是見識硬掙!」鐵裡蟲道:「還有一件,只是眼下還要從容。一來那票子上日子沒多兩日,就討就告,官府要疑心;二來他家方才收留,家業未有得就分與他,他也使沒有得拿出來還人,這是半年一年後的事。」眾人道:「多說得是。且藏好了借票,再耐心等等弄他。」自此一夥各散去了。 這裡莫媽性定,抱怨兒子道:「那小業種來時,為甚麼就認了他?」大郎道:「我家富名久出,誰不動火?這兄弟實是爹爹親骨血,我不認他時,被光棍弄了去,今日一狀,明日一狀告將來,告個沒休歇。衙門人役個個來詐錢,親眷朋友人人來拐騙,還有官府思量起發,開了口不怕不送。不知把人家折到那裡田地!及至拌得到底,問出根由,少不得要斷這一股與他,何苦作成別人肥了家去?所以不如一面收留,省了許多人的妄想,有何不妙?」媽媽見說得明白,也道是了,一家歡喜過日。 忽然一口,有一夥人走進門來,說道要見小三官人的。這裡門上方要問明,內一人大聲道:「便是朱家的拖油瓶。」大郎見說得不好聽,自家走出來,見是五個人雄赴赴的來施禮問道:「小令弟在家麼?」大郎道:「在家裡,列位有何說話?「五個人道:「令弟少在下家裡些銀子,特來與他取用。」大郎道:「這個卻不知道,叫他出來就是。」大郎進去對小兄弟說了,那孩子不知是甚麼頭腦,走出來一看,認得是前日趙家五虎,上前見禮。那幾個見了孩子,道:「好個小官人!前日我們送你來的,你在此做了財主,就不記得我們了?」孩子道:「前日這邊留住了,不放我出門,故此我不出來得。」五虎道:「你而今既做了財主,這一千銀子該還得我們了。」孩子道:「我幾曾曉得有甚麼銀子?」五虎道:「銀子是你晚老子朱三官所借,卻是為你用的,你也著得有花字。」孩子道:「前日我也見說,說道恐防吃官司要銀子用,故寫下借票。而今官司不吃了,那裡還用你們甚麼銀子?」五虎發狠道:「現有票在這裡,你賴了不成?」大郎聽得聲高,走出來看時,五虎告訴道:「小令弟在朱家時借了我們一千銀子不還,而今要賴起來。」大郎道:「我這小兄弟借這許多銀子何用?」孩子道:「哥哥,不要聽他!」五虎道:「現有借票,我和你衙門裡說去」一哄多散了。 大郎問兄弟道:「這是怎麼說?」孩子道:「起初這幾個攛掇我母親告狀,母親回他沒盤纏吃官司。他們說,『只要一張借票,我每借來與你。』以後他們領我到這裡來,哥哥就收留下,不曾成官司,他怎麼要我還起銀子來?」大郎道:「可恨這些光棍,早是我們不著他手,而今既有借票在他處,他必不肯干休,定然到官。你若見官,莫怕!只把才纔實情,照樣是這等一說,官府自然明白的。沒有小小年紀斷你還他銀子之理,且安心坐著,看他怎麼!」 次日,這五虎果然到府裡告下一紙狀來,告了朱三、莫小三兩個名字騙劫千金之事,來到莫家提人。莫大郎、二郎等商量,與兄弟寫下一紙訴狀,訴出從前情節,就用著兩個哥哥為證,竟來府裡投到。府裡太守姓唐名篆,是個極精明的。一干人提到了,聽審時先叫宋禮等上前問道:「朱三是何等人?要這許多銀子來做甚麼用?」宋禮道:「他說要與兒子置田買產借了去的。」太守叫朱三問道:「你做甚上勾當,借這許多銀子?」朱三道:「小的是賣粉羹的經紀,不上錢數生意,要這許多做甚麼?」宋禮道:「見有借票,我們五人二百兩一個,交付與他及兒子莫小三的。」太守拿上借票來看,問朱三道:「可是你寫的票?」朱三道:「是小的寫的票,卻不曾有銀子的。」宋禮道:「票是他寫的,銀子是莫小三收去的。」太守叫莫小三,那莫家孩子應了一聲走上去。太守看見是個十來歲小的,一發奇異,道:「這小廝收去這些銀子何用?」宋禮爭道:「是他父親朱三寫了票,拿銀子與這莫小三買田的。見今他有許多田在家裡。」太守道:「父姓朱,怎麼兒子姓莫?」朱三道:「瞞不得老爺,這小廝原是莫家孽子,他母親嫁與小的,所以他自姓莫。專為眾人要幫他莫家去爭產,哄小的寫了一票,做爭訟的用度。不想一到莫家,他家大娘與兩個哥子竟自認了,分與田產。小的與他家沒訟得爭了,還要借銀做甚麼用?他而今據了借票生端要這銀子,這那裡得有?」太守問莫小三,其言也是一般。太守點頭道:「是了,是了。」就叫莫大郎起來,問道:「你當時如何就肯認了?」莫大郎道:「在城棍徒無風起浪,無洞掘蟹。虧得當時立地就認了,這些人還道放了空箭,未肯住手,致有今日之告。若當時略有根托,一涉訟端,正是此輩得志之秋。不要說兄弟這千金要被他詐了去,家裡所費,又不知幾倍了!」太守笑道:「妙哉!不惟高義,又見高識。可敬,可敬!我看宋禮等五人,也不像有千金借人的,朱三也不像借人千金的。元來真情如此,實為可恨!若非莫大有見,此輩人人飽滿了。」提起筆來到道:「千金重利,一紙足憑。乃朱三赤貧,貸則誰與?莫子乳臭,須此何為?細訊其詳,始燭其詭。宋禮立又蹄之約,希蝸角之爭。莫大以對床之情,消鬩牆之釁。既漁群謀而喪氣,猶挾故紙以垂涎。重創其奸,立毀其券!」 當時將宋禮等五人,每人三十大板,問擬了「教唆詞訟詐害平人」的律,脊杖二十,刺配各遠惡軍州。吳興城裡去了這五虎,小民多是快活的。做出幾句口號來:「鐵裡蟲有時至不穿,鑽倉鼠有時吃不飽,吊睛老虎沒威風,灑墨判官齊跌倒。白日裡鬼胡行,這回兒不見了。」 唐太守又旌獎莫家,與他一個「孝義之門」的匾額,免其本等差徭。此時莫媽媽才曉得兒子大郎的大見識。世間弟兄不睦,靠著外人相幫起訟者,當以此為鑒。詩曰: 世間有孽子,亦是本生枝。 只因靳所為,反為外人資。 漁翁坐得利,鶴蚌在相持。 何如存一讓,是名不漏卮?


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 詩云: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贈君,誰有不平事? 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心的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俠專誅其人。那負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蓋朋友內忘恩負義,拚得絕交了他,便無別話。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一有負心,一生怨恨,不是當耍可以了帳的事。古來生死冤家,一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 宋時衢州有一人,姓鄭,是個讀書人,娶著會稽陸氏女,姿容嬌媚。兩個伉儷綢纓,如膠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濃之際,鄭生忽然對陸氏道:「我與你二人相愛,已到極處了。萬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與你說過: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陸氏道:「正要與你百年偕老,怎生說這樣不祥的話?」不覺的光陰荏苒,過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鄭生一時間得了不起的症侯,臨危時對父母道:「兒死無所慮,只有陸氏妻子恩深難捨,況且年紀少艾,日前已與他說過,我死之後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兒死亦瞑目矣!」陸氏聽說到此際,也不回言,只是低頭悲哭,十分哀切,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了。 死後數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閒事的牙婆每,打聽腳蹤,探問消息。曉得陸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來與他來往。那陸氏並不推拒那一夥人,見了面就千歡萬喜,燒茶辦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見這些光景,心裡嫌他,說道:「居孀行徑,最宜穩重,此輩之人沒事不可引他進門。況且丈夫臨終怎麼樣分付的?沒有別的心腸,也用這些人不著。」陸氏由公婆自說,只當不聞,後來慣熟,連公婆也不說了,果然與一個做媒的說得入港,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公婆雖然惱怒,心裡道:「是他立性既自如此,留著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順水推船,等他去了罷。」只是想著自己兒子臨終之言,對著兩個孫兒,未免感傷痛哭。陸氏多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滿,就收拾箱匣停當,也不顧公婆,也不顧兒子,依了好日,喜喜歡歡嫁過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親熱頭上,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命他考試外郡,只得收拾起身,作別而去。去了兩日,陸氏自覺淒涼,傍晚之時,走到廳前閒步。忽見一個後生像個遠方來的,走到面前,對著陸氏叫了一頭,口稱道:「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遞過一封柬帖來。陸氏接著,看到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乃是「示陸氏」三字,認認筆蹤,宛然是前夫手跡。正要盤問,那後生忽然不見。陸氏懼怕起來,拿了書急急走進房裡來,剔明燈火,仔細看時,那書上寫道:「十年結髮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連暮以同歡,資有餘而共聚。忽大幻以長往,慕他人而輕許。遺棄我之田疇,移蓄積於別戶。不念我之雙親,不恤我之二子。義不足以為人婦,慈不足以為人母。吾已訴諸上蒼,行理對於冥府。」陸氏看罷,嚇得冷汗直流,魂不附體,心中懊悔不及。懷著鬼胎,十分懼怕,說不出來。茶飯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見得是負了前夫,得此果報了。 卻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到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絃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幹的勾當,把死的丟在腦後不提起了,並沒人道他薄倖負心,做一場說話。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醜事,人世羞言。及到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人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裡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原有分曉。若是男子風月場中略行著腳,此是尋常勾當,難道就比了女人失節一般?但是果然負心之極,忘了舊時恩義,失了初時信行,以至誤人終身。害人性命的,也沒一個不到底報應的事。從來說王魁負桂英,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個男負女的榜樣。不止女負男知所說的陸氏,方有報應也。
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與看官每一聽,方曉得男子也是負不得女人的。有詩為證: 由來女子號癡心,癡得真時恨亦深。 莫道此癡容另負,冤冤隔世會相尋! 話說宋時有個鴻臚少卿姓滿,因他做事沒下稍,諱了名字不傳,只叫他滿少卿。未遇時節,只叫他滿生。那滿生是個淮南大族,世有顯宦。叔父滿貴,見為樞密副院。族中子弟,遍滿京師,盡皆富厚本分。惟有滿生心性不羈,狂放自負:生得一表人材,風流可喜。懷揣著滿腹文章,道早晚必登高第。抑且幼無父母,無些拘束,終日吟風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多弄掉了,連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漸漸不理他,滿生也不在心上。有個父親舊識,出鎮長安。滿生便收拾行裝,離了家門,指望投托於他,尋些潤濟。到得長安,這個官人已壞了官,離了地方去了,只得轉來。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的人,只道尋著熟人,財物廣有,不想托了個空,身邊盤纏早已罄盡。行到汴梁中牟地方,有個族人在那裡做主簿,打點與他尋些盤費還家。那主簿是個小官,地方沒大生意,連自家也只好支持過日,送得他一貫多錢。還了房錢,飯錢,餘下不多,不能勾回來。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滿生自思囊無半文,空身家去,難以度歲,不若只在外廂行動,尋些生意,且過了年又處。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在那裡做官,仍舊掇轉路頭,往西而行。 到了鳳翔地方,遇著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謂「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滿生阻住在飯店裡,一連幾日。店小二來討飯錢,還他不勾,連飯也不來了。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學問,視功名如拾芥耳。一時未際,浪跡江湖,今受此窮途之苦,誰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此時若肯雪中送炭,具乃勝似錦上添花。爭奈世情看冷暖,望著那一個救我來?不覺放聲大哭。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走將過來道:「誰人如此啼哭?」那個人怎生打扮?頭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顏色,帶者幾分酒,臉映紅桃,蒼白鬚髯,沾著幾點雪,身如玉樹。疑在浩然驢背下,想從安道宅中來。 有個人走進店中,問店小二道:「誰人啼哭?」店小二答道:「復大郎,是一個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見飯錢拿出來。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們不與他飯吃了,想是肚中飢餓,故此啼哭。」那個人道:「那裡不是積福處?既是個秀才官人,你把他飯吃了,算在我的帳上,我還你罷。」店小二道:「小人曉得。」便去拿了一分飯,擺在滿生面前道:「客官,是這大郎叫拿來請你的。」滿生道:「那個大郎?」只見那個人已走到面前道:「就是老漢。」滿生忙施了禮道:「與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個人道:「老漢姓焦,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燙幾杯熱酒暖寒。聞得這壁廂悲怨之聲,不像是個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間尋問。店小二說是個秀才雪阻了的,老漢念斯文一脈,怎教秀才忍饑?故此教他送飯。荒店之中,無物可吃,況如此天氣,也須得杯酒兒敵寒。秀才寬坐,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滿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與老丈不曾識面,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當?」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決不是落後之人。老漢是此間地主,應得來管顧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漢支持一日,直等天色睛霽好走路了,再商量不遲。」滿生道:「多感!多感!」 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貫明白,慢慢的自去了。滿生心裡喜歡道:「誰想絕處逢生,遇著這等好人。」正在僥倖之際,只見一個籠頭的小廝拿了四碗嘎飯,四碟小菜,一壺熱酒送將來,道:「大郎送來與滿官人的。」滿生謝之不盡,收了擺在桌上食用。小廝出門去了,滿生一頭吃酒,一頭就問店小二道:「這位焦大郎是此間甚麼樣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這個大郎是此間大戶,極是好義。平日扶窮濟困,至於見了讀書的,尤肯結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幾杯酒,若是陪得他過的,一發有緣了。」滿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有些產業,也不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著他,便多住幾日,不打緊的了。」滿生道:「雪睛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當得,當得。」過了一會,焦家小廝來收傢伙,傳大郎之命分付店小二道:「滿大官人供給,只管照常支應。用酒時,到家裡來取。」店小二領命,果然支持無缺,滿生感激不盡。 過了一日,天色睛明,滿生思量走路,身邊並無盤費。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謝。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隴望蜀,見他好情,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裡來。焦大郎接著,滿面春風。滿生見了大郎,倒地便拜,謝他:「窮途周濟,殊出望外。倘有用著之處,情願效力。」焦大郎道:「老漢家裡也非有餘,只因看見秀才如此困厄,量濟一二,以盡地主之意,原無他事,如何說個效力起來?」滿生道:「小生是個應舉秀才,異時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大郎道:「好說,好說!目今年已傍晚,秀才還要到那裡去?」滿生道:「小生投入不著,囊匣如洗,無面目還鄉,意思要往關中一路尋訪幾個相知。不期逗留於此,得遇老丈,實出萬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沒奈何了,只得在此飯店中且過了歲,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歲?秀才不嫌家間淡薄,搬到家下,與老漢同住幾日,隨常茶飯,等老漢也不寂寞,過了歲朝再處,秀才意下何如?」滿生道:「小生在飯店中總是叨忝老丈的,就來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蹤相遇,受此深思,無地可報,實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況且秀才是個讀書之人,前程萬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願足,何必如此相拘哉?」元來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卻又看得滿生儀容俊雅,丰度超群,語言倜儻,料不是落後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滿生有緣,得遇此人。果然叫店小二店中發了行李,到焦家來。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飯與滿生同吃,滿生一席之間,談吐如流,更加酒興豪邁,痛飲不醉。大郎一發投機,以為相見之晚,直吃到興盡方休,安置他書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喚文姬,年方一十八歲,美麗不凡,聰慧無比。焦大郎不肯輕許人家,要在本處尋個衣冠子弟,讀書君子,贅在家裡,照管暮年。因他是個市戶出身,一時沒有高門大族來求他的,以下富室癡兒,他又不肯。高不湊,低不就,所以蹉跎過了。那文姬年已長大,風情之事,盡知相慕。只為家裡來往的人,庸流凡輩頗多,沒有看得上眼的。聽得說父親在酒店中,引得外方一個讀書秀才來到,他便在裡頭東張西張,要看他怎生樣的人物。那滿生儀容舉止,盡看得過,便也有一二分動心了。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便做道疏財仗義,要做好人,只該費發滿生些少,打發他走路才是。況且室無老妻,家有閨女,那滿生非親非戚,為何留在家裡宿歇?只為好著幾杯酒,貪個人作伴,又見滿生可愛,傾心待他。誰想滿生是個輕薄後生,一來看見大郎慇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忘其所以。二來曉得內有親女,美貌及時,未曾許人,也就懷著希翼之意,指望圖他為妻。又不好自開得口,待看機會。日挨一日,逕把關中的念頭丟過一邊,再不提起了。焦大郎終日情懵醉鄉,沒些搭煞,不加提防。怎當得他每兩下烈火乾柴,你貪我愛,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情到濃時,未免不避形跡。焦大郎也見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來。大凡天下的事,再經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起初滿生在家,大郎無日不與他同飲同坐,毫無說話。比及大郎疑心了,便覺滿生飲酒之間,沒心設想,言語參差,好些破綻出來。 大郎一日推個事故,走出門去了。半日轉來,只見滿生醉臥書房,風飄衣起,露出裡面一件衣服來。看去有些紅色,像是女人襖子摸樣,走到身邊仔細看時,正是女兒文姬身上的,又吊著一個交頸鴛鴦的香囊,也是文姬手繡的。大驚詫道:「奇怪!奇怪!有這等事?」滿生睡夢之中,聽得喊叫,突然驚起,急斂衣襟不迭,已知為大郎看見,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上衣服,從何而來?」滿生曉得瞞不過,只得謅個謊道:「小生身上單寒,忍不過了,向令愛姐姐處,看老丈有舊衣借一件。不想令愛竟將一件女襖拿出來,小生怕冷,不敢推辭,權穿在此衣內。」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替老夫講,豈有與閨中女子自相往來的事?是我養得女兒不成器了。」 抽身望裡邊就走,恰撞著女兒身邊一個丫頭,叫名青箱,一把撾過來道:「你好好實說姐姐與那滿秀才的事情,饒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賴道:「沒曾見甚麼事情。」大郎焦躁道:「還要胡說,眼見得身上襖子多脫與他穿著了!」青箱沒奈何,遮飾道:「姐姐見爹爹十分敬重滿官人,平日兩下撞見時,也與他見個禮。他今日告訴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與他,別無甚說話。」大郎道:「女人家衣服,豈肯輕與人著!況今日我又不在家,滿秀才酒氣噴人,是那裡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發胡說了,他難道再有別處吃酒?他方纔已對我說了,你若不實招,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曉得沒推處,只得把從前勾搭的事情一一說了。大郎聽罷,氣得抓耳撓腮,沒個是處,喊道:「不成才的歪貨!他是別路來的,與他做下了事,打點怎的?」青箱說:「姐姐今日見爹爹不在,私下擺個酒盒,要滿官人對天罰誓,你娶我嫁,終身不負,故此與他酒吃了。又脫一件衣服,一個香囊,與他做紀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歎口氣道:「多是我自家熱心腸的不是,不消說了!」反背了雙手,踱出外邊來。 文姬見父親撾了青箱去,曉得有些不尷尬。仔細聽時,一句句說到真處來。在裡面正急得要上吊,忽見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親出去了,才定了性對青箱道:「事已敗露至此,卻怎麼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歎口氣,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到有幾分成事的意思在那裡。」文姬道:「怎見得?」青箱道:「爹爹極敬重滿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趕逐了他去,不但惡識了,把從前好情多丟去,卻怎生了結姐姐?他今出去,若問得滿官人不曾娶妻的,畢竟還配合了才好住手。」文姬道:「但願是如此便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書房中帶者怒容問滿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滿生跼蹐無地,戰戰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飄流,實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讀詩書,也該有些行止!吾與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識,憐你客途,過為拯救,豈知你所為不義若此!點污了人家兒女,豈得君子之行?」滿生慚愧難容,下地叩頭道:「小生罪該萬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為難報。今為兒女之情,一時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家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報,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歎口氣道:「事已至此,雖悔何及!總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為汝污,豈可別嫁?汝若不嫌地遠,索性贅入我家,做了女婿,養我終身,我也歎了這口氣罷!」滿生聽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飛下一紙赦書來,怎不滿心歡喜?又仰著頭道:「若是如此玉成,滿某即粉身碎骨,難報深恩!滿某父母雙亡,家無妻子,便當奉侍終身,豈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後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負起心來。」滿生道:「小生與令愛恩深義重,已設誓過了,若有負心之事,教滿某不得好死!」 大郎見他言語真切,抑且沒奈何了,只得胡亂揀個日子,擺些酒宴,配合了二人。正是: 綺羅叢裡喚新人,錦繡窩中看舊物。 雖然後娶屬先奸,此夜恩情翻較密。 滿生與文姬,兩個私情,得成正果。天從人願,喜出望外。文姬對滿生道:「妾見父親敬重君子,一時仰慕,不以自獻為著,致於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親配合,終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萬千僥倖,他日切不可忘!」滿生道:「小生飄蓬浪跡,幸家令尊一見如故,解衣推食,恩已過厚;又得遇卿不棄,今日成此良緣,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負,誠非人類!」兩人愈加如膠似漆,自不必說。滿生在家無事,日夜讀書,思量應舉。焦大郎見他如此,道是許嫁得人,暗裡心歡。自此內外無間。 過了兩年,時值東京春榜招賢,滿生即對丈人說要去應舉。焦大郎收拾了盤費,賚發他去。滿生別了丈人,妻子,竟到東京,一舉登第。才得唱名,滿生心裡放文姬不下,曉得選除未及,思量道:「作梁去鳳翔不遠,今幸已脫白掛綠,何不且到丈人家裡,與他們歡慶一番,再來未遲?」此時滿生已有僕人使喚,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時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知,是日整各迎接,鼓樂喧天,鬧動了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進來。見了丈人,便是納頭四拜。拜罷,長跪不起,口裡稱謝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賴丈人提攜;若使當日困窮旅店,沒人救濟,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勾此身榮貴?」叩頭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賢婿高才,致身青雲之上,老夫何功之有?當日困窮失意,乃賢土之常;今日衣錦歸來,有光老夫多矣!」滿生又請文姬出來,交拜行禮,各各相謝。其日鄰里看的挨擠不開,個個說道:「焦大郎能識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榮華之報,那女兒也落了好處了。」有一等輕薄的道:「那女兒聞得先與他有須說話了,後來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故留他在家裡住這幾時。便做道先有些什麼,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錦被遮蓋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還有何妨?」 議論之間,只見許多人牽羊擔酒,持花棒市,儘是些地方鄰里親戚,來與大郎作賀稱慶。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裡了,好不風騷!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請這一干作賀的,先是親眷,再是鄰里,一連吃了十來日酒。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正是歡喜破財,不在心上。滿生與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廝敬廝愛,歡暢非常。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覷,別是一分顏色。有一首詞,單道著得第歸來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從來天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階,文春許多滲瀨。熟識還須再認,至親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別開懷,另似一張卵袋。 話說滿生夫榮妻員,暮樂朝歡。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著女兒女婿,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盡心竭力,供養著他兩個,惟其所用。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過了幾時,選期將及,要往京師。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掉了,湊著偌多銀兩,與滿生帶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經這一番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著女婿選官之後,再圖興旺,所以毫不吝惜。滿生將行之夕,文姬對他道:「我與你恩情非淺。前日應舉之時,已曾經過一番離別,恰是心裡指望好日,雖然牽奈,不甚傷情。今番得第已過,只要去選地方,眼見得只有好處來了,不知為甚麼心中只覺淒慘,不捨得你別去,莫非有甚不祥?」滿生道:「我到京即選,甲榜科名必為美官。一有地方,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安享榮華。此是真得定的日子,別不多時的,有甚麼不祥之處?切勿掛慮!」文姬道:「我也曉得是這般的,只不知為何有些異樣,不由人眼淚要落下來,更不知甚緣故。」滿生道:「這番熱鬧了多時,今我去了,頓覺冷靜,所以如此。」文姬道:「這個也是。」 兩人絮聒了一夜,無非是些恩情濃厚,到底不忘的話。次日天明,整頓衣裝,別了大郎父女,帶了僕人,往往東京選官去了。這裡大郎與文姬父女兩個,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並疊,只等京中差人來接,同去赴任,懸懸指望不題。 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海縣尉。正要收拾起身,轉到鳳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揀了日子,將次起行。只見門外一個人大踏步走將進來,口裡叫道:「兄弟,我那裡不尋得你到,你元來到此!」滿生抬頭看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幾年遠遊,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知兄弟卻在那裡,到京一舉成名,實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樞密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四處尋訪不著,不知兄弟又到那裡去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辦已滿,收拾回去,已顧下船在汴河,行李鄉下船了。各處挨問,得見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須同你哥哥回去,見見親族,然後到任便了。」滿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裡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哥說來意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只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別件事幹,且未要到家裡。」那哥哥道:「卻又作怪!看你的裝裹多停當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裡卻又到那裡?」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而今還要向西路去謝他。」那哥哥道:「你雖然得第,還是空囊。謝人先要禮物為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況且此去到任所,一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定,反走過西去怎的?」 滿生此時只該把實話對他講,說個不得已的緣故,他也不好阻當得。爭奈滿生有些不老氣,恰像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並不明說,但只東支西吾,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來,罵道:「這樣輕薄無知的人!書生得了科名,難道不該歸來會一會宗族鄰里?這也罷,父母墳墓邊,也不該去拜見一拜見的?我和你各處去問一問,世間有此事否?」滿生見他發出話來,又說得正氣了,一時也沒得回他,通紅了臉,不敢開口。那哥哥見他不說了,叫些隨來的家人,把他的要緊箱籠,不由他分說,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滿生沒奈何,心裡想道:「我久不歸家了,況我落魄出來,今衣錦還鄉,也是好事。便到了家裡,再去鳳翔,不過遲到些日子,也不為礙。」對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去走走來。」只因這一去,有分交:綠袍年少,別牽繫足之繩;青鬢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裡,果然這番宗族鄰里比前不同,盡多是呵脬捧屁的。滿生心裡也覺快活,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叔是樞密副院,致仕家居。既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見了侄兒,曉得是新第回來,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只道是流落他鄉,豈知卻能掙扎得第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父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之事最為緊要。前日我見你登科錄上有名,便巴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已著人去相求,他已許下了,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的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從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為妙?」滿生見說,心下吃驚,半晌作聲不得。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該把鳳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長是短,備細對叔父說一遍道「成親已久,負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父未必不依允。爭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遊光景,恰像鳳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當場說明,但只口裡唧噥。樞密道:「你心下不快,敢慮著事體不周備麼?一應聘定禮物,前日我多已出過。目下成親所費,總在我家支持,你只打點做新郎便了。」滿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侄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樞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計較?」 滿生見他詞色嚴毅,不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到了家裡,悶悶了一回,想道:「若是應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辭絕了他的,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負,只那尊嚴性子也不好衝撞他。況且姻緣又好,又不要我費一些財物周折,也不該挫過!做官的,人娶了兩房,原不為多。欲待兩頭絆著,文姬是先娶的,須讓他做大;這邊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卻又兩難。」心裡真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許多不快活。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好個模樣,又不費己財,先自動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女這一點念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裡展轉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大凡人只有初起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著行去,好事盡多。若是多轉了兩個念頭,便有許多好貪詐偽,沒天理的心來了。滿生只為親事擺脫不開,過了兩日,便把一條肚腸換了轉來,自想道:「文姬與我起初只是兩個偷情,真得個外遇罷了,後來雖然做了親,尤不是明婚正配。況且我既為官,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焦家不過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我且成了這邊朱家的親,日後他來通消息時,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間,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頭做小了。」 真計已定,就去回復樞密。摳密揀個黃道吉日,行禮到朱大夫家,娶了過來。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個新科。愈加要齊整,妝音豐厚,百物具備。那朱氏女生長宦門,模樣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無不俱足。滿生快活非常,把那鳳翔的事丟在東洋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脈脈殿春殘,爭賞慈恩紫牡丹。 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滿生與朱氏門當戶對,年貌相當,你敬我愛,如膠似漆。滿生心裡反悔著鳳翔多了焦家這件事,卻也有時念及,心上有些遣不開。因在朱氏面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香囊拿出來,忍著性子,一把火燒了,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朱氏問其緣故,滿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說些始未,道:「這是我未遇時節的事,而今既然與你成親,總不必提及了。」朱氏是個賢慧女子,到說道:「既然未遇時節相處一番,而今富貴了,也不該便絕了他。我不比那世間妒忌婦人,倘或有便,接他來同住過日,未為不可。」怎當得滿生負了盟誓,難見他面,生怕他尋將來,不好收場,那裡還敢想接他到家裡?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斷絕了,回言道:「多謝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兒女,我這裡沒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時滿生心中懷著鬼胎,還慮他有時到來,喜得那邊也絕無音耗,俗語云:「孝重千斤,日減一斤。」滿生日遠一日,竟自忘懷了。自當日與朱氏同赴臨海任所,後來作尉任滿,一連做了四五任美官,連朱氏封贈過了兩番。 不覺過了十來年,累官至鴻臚少卿,出知齊州。那齊州廳捨甚寬,閤家人口住著像意。到任三日,裡頭收拾已完,內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後堂來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門人役盡皆出去,屏除了閒人,同了朱氏,帶領著幾個小廝,丫鬟,家人媳婦,共十來個人,一起到後堂散步,各自東西閒走看耍。少卿偶然走到後堂有邊天井中,見有一小門,少卿推開來看,裡頭一個穿青的丫鬟,見了少卿,飛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趕上去看時,那丫鬟早已走入一個破簾內去了。少唧走到簾邊,只見簾內走出一個女人來,少卿仔細一看,正是鳳翔焦文姬。少卿虛心病,元有些怕見他的,亦且出於不意,不覺驚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道:「冤家,你一別十年,向來許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頓然忘了,真是忍人!」少卿一時心慌,不及問他從何而來,且自辨說道:「我非忘卿,只因歸到家中,叔父先已別聘,強我成婚,我力辭不得,所以蹉跎到今,不得來你那裡。」文姬道:「你家中之事,我已盡知,不必提起。吾今父親已死,田產俱無,剛剩得我與青箱兩人,別無倚靠。沒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門上人又不肯放我進來。求懇再三,今日才許我略在別院空房之內,駐足一駐足,幸而相見。今一身孤單,茫無棲泊,你既有佳偶,我情願做你側室,奉事你與夫人,完我餘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計較短長,付之一歎罷了!」說一句,哭一句。說罷,又倒在少卿懷裡,發聲大慟。連青箱也走出來見了,哭做一堆。 少卿見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淚也落下來,又恐怕外邊有人知覺,連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還你好處。且喜夫人賢慧,你既肯認做一分小,就不難處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與夫人說去。」少卿此時也是身不由己的走來對朱氏道:「昔年所言鳳翔焦氏之女,間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親死了,帶個丫鬟直尋到這裡。今若不收留,他沒個著落,叫他沒處去了,卻怎麼好?」朱氏道:「我當初原說接了他來家,你自不肯,直誤他到此地位,還好不留得他?快請來與我相見。」少卿道:「我說道夫人賢慧。」就走到西邊去,把朱氏的說話說與文姬。文姬回頭對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有安身之處了。」兩人隨了少卿,步到後堂,見了朱氏,相敘禮畢。文姬道:「多家夫人不棄,情願與夫人鋪床疊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處便了。」就相邀了一同進入衙中。朱氏著人替他收拾起一間好臥房,就著青箱與他同住,隨房伏侍。文姬低頭伏氣,且是小心。朱氏見他如此,甚加憐愛,且是過的和睦。 住在衙中幾日了,少卿終是有些羞慚不過意,縮縮朒朒,未敢到他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廂去吃了酒歸來,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燈火微明,不覺心中念舊起來。醉後卻膽壯了,踉踉蹌蹌,竟來到文姬面前。文姬與青箱慌忙接著,喜喜歡歡簇擁他去睡了。這邊朱氏聞知,笑道:「來這幾時,也該到他房裡去了。」當夜朱氏收拾了自睡。到第二日,日色高了,閤家鄉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閤家人指指點點,笑的話的,道是「十年不相見了,不知怎地舞弄,這時節還自睡哩!青箱丫頭在旁邊聽得不耐煩,想也倦了,連他也不起來。」有老成的道:「十年的說話,講也講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 眾人議論了一日,只不見動靜。朱氏梳洗已過,也有些不愜意道:「這時節也該起身了,難道忘了外邊坐堂?」同了一個丫鬟走到文姬房前聽一聽,不聽得裡面一些聲晌,推推門看,又是裡面關著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時出外理事去久了,今日遲得不像樣,我每不妨催一催。」一個就去敲那房門,初時低聲,逐漸聲高,直到得亂敲亂叫,莫想裡頭答應一聲。盡來對朱氏道:「有些奇怪了,等他開出來不得。夫人做主,我們掘開一壁,進去看看。停會相公嗔怪,全要夫人擔待。」朱氏道:「這個在我,不妨。」眾人盡皆動手,須臾之間,已掇開了一垛壁。眾人走進裡面一看,開了口合不擾來。正是: 宣子慢傳無鬼論,良宵自昔有冤償。 若還死者全無覺,落得生人不善良。 眾人走進去看時,只見滿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口鼻皆流鮮血。近前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氣絕多時了。房內並無一人,那裡有什麼焦氏?連青箱也不見了,剛留得些被臥在那裡。眾人忙請夫人進。朱氏一見,驚得目睜口呆,大哭起來。哭罷道:「不信有這樣的異事!難道他兩個人擺佈死了相公,連夜走了?」眾人道:「衙門封鎖,插翅也飛不出去;況且房裡兀自關門閉戶的,打從那裡走得出來?」朱氏道:「這等,難道青天白日相處這幾時,這兩個卻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傳出去,說少卿夜來暴死,著地方停當後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來步進臥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見文姬打從床背後走將出來,對朱氏道:「夫人體要煩惱!滿生當時受我家厚恩,後來負心,一去不來,吾舉家懸望,受盡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見我死無聊,老人家悲哀過甚,與青箱丫頭相繼淪亡。今在冥府訴准,許自來索命,十年之怨,方得申報,我而今與他冥府對證去。家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轉來告別。」朱氏正要問個備細,一陣冷風遍體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才曉得文姬、青箱兩個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陰府對理。朱氏前日原知文姬這事,也道少卿沒理的,今日死了無可怨悵,只得護喪南還。單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滿生之遺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樣,難道男子又該負得女子的? 癡心女子負心漢,誰道陰中有判斷? 雖然自古皆有死,這回死得不好看。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閒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
詩云:
世事莫有成心,成心專會認錯。
任是大聖大賢,也要當著不著。
看官聽說:從來說的書不過談些風月,述些異聞,圖個好聽。最有益的,論些世情,說
些因果,等聽了的觸著心裡,把平日邪路念頭化將轉來。這個就是說書的一片道學心腸,卻
從不曾講著道學。而今為甚麼說個不可有成心?只為人心最靈,專是那空虛的才有公道。一
點成心入在肚裡,把好歹多錯認了,就是聖賢也要偏執起來,自以為是,卻不知事體竟不是
這樣的了。道學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讀書的人那一個不尊奉他,豈不是個大賢?只為
成心上邊,也曾錯斷了事,當日在福建崇安縣知縣事,有一小民告一狀道:「有祖先墳塋,
縣中大姓奪占做了自己的墳墓,公然安葬了。」晦翁精於風水,況且福建又極重此事,豪門
富戶見有好風水吉地,專要佔奪了小民的,以致興訟,這樣事日日有的。晦翁准了他狀,提
那大姓到官。大姓說:「是自家做的墳墓,與別人毫不相干的,怎麼說起佔奪來?」小民
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勢佔了。」兩家爭個不歇。叫中證問時,各人為著一
邊,也沒個的據。晦翁道:「此皆口說無憑,待我親去踏看明白。」
當下帶了一干人犯及隨從人等,親到墳頭。看見山明水秀,鳳舞龍飛,果然是一個好去
處。晦翁心裡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爭奪。」心裡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著,大
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大姓先稟道:「這是小人家裡新造的墳,泥土工程,一應皆是新
的,如何說是他家舊墳?相公龍目一看,便瞭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他家的,
底下須有老土。這原是家裡的,他奪了才裝新起來。」晦翁叫取鋤頭鐵鍬,在墳前挖開來
看。挖到松泥將盡之處,鐺的一聲響,把個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撥開浮泥看去,乃是一塊青
石頭,上面依稀有字,晦翁叫取起來看。從人拂去泥沙,將水洗淨,字文見將出來,卻是
「某氏之墓」四個大字;旁邊刻著細行,多是小民家裡祖先名字。大姓吃驚道:「這東西那
裡來的?」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舊墳,你倚強奪了他的!石刻見在,有何可說?」小民
只是叩頭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是見得已真,起身竟回縣中,把墳
斷歸小民,把大姓問了個強佔田土之罪。小民口口「青天」,拜謝而去。
晦翁斷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鋤強扶弱的事,不是我,誰人肯做?」深為得意,豈知
反落了奸民之計!元來小民詭詐,曉得晦翁有此執性,專怪富豪大戶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
好心,卻被他們看破的拿定了。因貪大姓所做墳地風水好,造下一計,把青石刻成字,偷埋
在他墓前了多時,忽然告此一狀。大姓睡夢之中,說是自家新做的墳,一看就明白的。誰知
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當官發將出來。晦翁見此明驗,豈得不信?況且從來只有大家佔小人
的,那曾見有小人謀大家的?所以執法而斷。那大姓委實受冤,心裡不伏,到上邊監司處再
告將下來,仍發崇安縣問理。晦翁越加喧惱,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發狠,著地方勒令大姓
遷出棺柩,把地給與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爭奈外邊多曉得是小民欺詐,晦翁錯問了
事,公議不平,沸騰喧嚷,也有風聞到晦翁耳朵內。晦翁認是大姓力量大,致得人言如此,
慨然歎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終不可行!「遂棄官不做,隱居本處武夷山中。
後來有事經過其地,見林木蓊然,記得是前日踏勘斷還小民之地。再行閒步一看,看得
風水真好,葬下該大發人家。因尋其旁居民問道:「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
民道:「若說這家墳墓,多是欺心得來的。難道有好風水報應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樣
欺心?」居民把小民當日埋石在墓內,騙了縣官,詐了大姓這塊墳地,葬了祖先的話,是長
是短,各細說了一遍。晦翁聽罷,不覺兩頰通紅,悔之無及,道:「我前日認是奉公執法,
怎知反被奸徒所騙!」一點恨心自丹田裡直貫到頭頂來。想道:「據著如此風水,該有發跡
好處;據著如此用心貪謀來的,又不該有好處到他了。」遂對天祝下四句道:

此地若發,是有地理;
此地不發,是有天理。
祝罷而去。是夜大雨如傾,雷電交作,霹靂一聲,屋瓦皆響。次日看那墳墓,已毀成了
潭,連屍棺多不見了。可見有了成心,雖是晦庵大賢,不能無誤。及後來事體明白,才知悔
悟,天就顯出報應來,此乃天理不泯之處。人若欺心,就騙過了聖賢,佔過了便宜,葬過了
風水,天地原不容的。
而今為何把這件說這半日?只為朱晦翁還有一件為著成心上邊硬斷一事,屈了一個下賤
婦人,反致得他名聞天子,四海稱揚,得了個好結果。有詩為證:
白面秀才落得爭,紅顏女子落得苦。
寬仁聖主兩分張,反使娼流名萬古。
話說天台營中有一上廳行首,姓嚴名蕊,表字幼芳,乃是個絕色的女子。一應琴棋書
畫,歌舞管弦之類,無所不通。善能作詩詞,多自家新造句子,詞人推服。又博曉古今故
事。行事最有義氣,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見了的,沒一個不失魂蕩魄在他身上。四方聞其
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遠千里,直到台州來求一識面。正是:
十年不識君王面,始信蟬娟解誤人。
此時台州太守乃是唐與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風流文彩。宋時法度,官府有酒,皆召
歌妓承應,只站著歌唱送酒,不許私侍寢席;卻是與他謔浪狎暱,也算不得許多清處。仲友
見嚴蕊如此十全可喜,盡有眷顧之意,只為官箴拘束,不敢胡為。但是良辰佳節,或賓客席
上,必定召他來侑酒。一日,紅白桃花盛開,仲友置酒賞玩,嚴蕊少不得來供應。飲酒中
間,仲友曉得他善於詞詠,就將紅白桃花為題,命賦小詞。嚴蕊應聲成一闕,詞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
醉。——詞寄《如夢今》。
吟罷,呈上仲友。仲友看畢大喜,賞了他兩匹縑帛。
又一日,時逢七夕,府中開宴。仲友有一個朋友謝元卿,極是豪爽之土,是日也在席
上。他一向聞得嚴幼芳之名,今得相見,不勝欣幸。看了他這些行動舉止,談諧歌唱,件件
動人,道:「果然名不虛傳!」大觥連飲,興趣愈高。對唐太守道:「久聞此子長於詞賦,
可當面一試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賦新詞。此子頗能,正可請教。」元卿道:「就
把七夕為題,以小生之姓為韻,求賦一詞。小生當飲滿三大甌。」嚴蕊領命,即口吟一詞
道:
碧梧初墜,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蛛忙鵲懶,
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詞寄《鵲橋仙》。
詞已吟成,元卿三甌酒剛吃得兩甌,不覺躍然而起道:「詞既新奇,調又適景,且才思
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輩何幸,得親沾芳澤!」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幼芳公飲此甌,
略見小生欽慕之意。」嚴蕊接過吃了。太守看見兩人光景,便道:「元卿客邊,可到嚴子家
中做一程兒伴去。」元卿大笑,作個揖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但未知幼芳心不如
何。」仲友笑道:「嚴子解人,豈不願事佳客?況為太守做主人,一發該的了。」嚴蕊不敢
推辭得。酒散,竟同謝元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歡。元卿意氣豪爽,見此佳麗聰明
女子,十分趁懷,只恐不得他歡心,在太守處凡有所得,盡情送與他家,留連年年,方才別
去,也用掉若干銀兩,心裡還是歉然的,可見嚴蕊真能令人消魂也。表過不題。
且說婺州永康縣有個有名的秀才,姓陳名亮,字同父。賦性慷慨,任俠使氣,一時稱為
豪傑。凡綏紳土大夫有氣節的,無不與之交好。淮帥辛稼軒居鉛山時,同父曾去訪他。將近
居旁,遇一小橋,騎的馬不肯定。同父將馬三躍,馬三次退卻。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劍,
一劍揮去馬首,馬倒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待步而去。稼軒適在樓上看見,大以為奇,遂與
定交。平日行徑如此,所以唐仲友也與他相好。因到台州來看仲友,仲友資給館谷,留住了
他。閒暇之時,往來講論。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惱的是道學先生。同父意見亦同,常說
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講那道學。說正心誠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風痺病,不知痛癢之人。君
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揚眉袖手,高談性命,不知性命是甚麼東西!」所以與仲友說得來。
只一件,同父雖怪道學,卻與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薦過同父來。同父道他是實學有用的,
不比世儒遼闊。惟有唐仲友平恃才,極輕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識的。為此,兩個議論
有些左處。
同父客邸興高,思游妓館。此時嚴蕊之名佈滿一郡,人多曉得是太守相公作興的,異樣
興頭,沒有一日閒在家裡。同父是個爽利漢子,那裡有心情伺侯他空閒?聞得有一個趙娟,
色藝雖在嚴蕊之下,卻也算得是個上等的行院,台州數一數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繾倦
多時,兩情歡愛。同父揮金如土,毫無吝澀。妓家見他如此,百倍趨承。趙娟就有嫁他之
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趙娟,兩個商量了幾番,彼此樂意。只是是個官身,必須落籍,方可從
良嫁人。同父道:「落籍是府間所主,只須與唐仲友一說,易如反掌。」趙娟道:「若得如
此最好。「陳同父特為此來府裡見唐太守,把此意備細說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當今
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嚴蕊而交趙娟,何也?」同父道:「吾輩情之所鐘,便是最勝,那見
還有出其右者?況嚴蕊乃守公所屬意,即使與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將起來
道:「非是屬意,果然嚴蕊若去,此邦便覺無人,自然使不得!若趙娟要脫籍,無不依命。
但不知他相從仁兄之意已決否?」同父道:「察其詞意,似出至誠。還要守公贊襄,作個月
老。」仲友道:「相從之事,出於本人情願,非小弟所可讚襄,小弟只管與他脫籍便了。」
同父別去,就把這話回復了趙娟,大家歡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喚將趙娟來承應。飲酒之間,唐太守問趙娟道:「昨日陳官人替你
來說,要脫籍從良,果有此事否?」趙娟叩頭道:「賤妾風塵已厭,若得脫離,天地之
恩!」太守道:「脫籍不難。脫籍去,就從陳官人否?」趙娟道:「陳官人名流貴客,只怕
他嫌棄微賤,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於妾,妾焉敢自外?一脫籍就從他去了。」太守心裡想
道:「這妮子不知高低,輕意應承,豈知同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況且手段揮霍,家中
空虛,怎能了得這妮子終身?」也是一時間為趙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從了陳官人到
他家去,須是會忍得饑,受得凍才使得。」趙娟一時變色,想道:「我見他如此撤漫使錢,
道他家中必然富饒,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的說話,必是個窮漢子,豈能了我終身之
事?」好些不快活起來。唐太守一時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為意。豈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
一句關心,陡然疑變。唐太守雖然與了他脫籍文書,出去見了陳同父,並不提起嫁他的說話
了。連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許多。同父心裡怪道:「難道娼家薄情得這樣滲瀨,哄我
與他脫了籍,他就不作準了?」再把前言問趙娟。趙娟回道:「太守相公說來,到你家要忍
凍餓。這著甚麼來由?「同父聞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這樣憊賴!只許你喜歡嚴蕊罷
了,也須有我的說話處。」他是個直性尚氣的人,也就不戀了趙家,也不去別唐太守,一徑
到朱晦庵處來。
此時朱晦庵提舉浙東常平倉,正在婺州。同父進去,相見已畢,問說是台州來,晦庵
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曉得有個嚴蕊,有甚別勾當?」晦庵道:「曾道
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說公尚不識字,如何做得監司?」晦庵聞之,默然了半日。蓋
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書立言,流布天下,自己還有些不謙意處。見唐仲友少
年高才,心裡常疑他要來輕薄的。聞得他說己不識字,豈不愧怒!佛然道:「他是我屬宦,
敢如此無禮!」然背後之言未卜真偽,遂行一張牌下去,說:「台州刑政有在,重要巡
歷。」星夜到台州市。
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來得急促。唐仲友出於不意,一時迎接不及,來得遲了些。晦庵
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輕薄,不把我放在心上!這點惱怒再消不得了。當日下馬,
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與郡丞,說:「知府不職,聽參。」連嚴蕊也拿來收了監,要問
他與太守通姦情狀。晦庵道是仲友風流,必然有染;況且婦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論有
無,自然招承,便好參奏他罪名了。誰知嚴蕊苗釘般的身軀,卻是鐵石般的性子。隨你朝打
暮罵,千棰百拷,只說:「循分供唱,吟詩侑酒是有的,曾無一毫他事。」受盡了苦楚,監
禁了月餘,到底只是這樣話。晦庵也沒奈他何,只得糊塗做了「不合蠱惑上官」,狠毒將他
痛杖了一頓,發去紹興,另加勘問。一面先具本參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講學,罔知聖賢道
理,卻詆臣為不識字;居官不存政體,褻暱娼流。鞠得姦情,再行復奏,取進止。等因。
唐仲友有個同鄉友人王淮,正在中書省當國。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達知聖
聽。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來。因失迎侯,酷逼娼流,妄污職官。公道
難泯,力不能使賤婦誣服。尚辱瀆奏,明見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孝宗
見了,問道:「二人是非,卿意如何?」王淮奏道:「據臣看看,此乃秀才爭閒氣耳。一個
道譏了他不識字,一個道不迎侯得他。此是真情。其餘言語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
麼?多不要聽他就是。」孝宗道:「卿說得是。卻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兩下平調了
他每便了。」王淮奏謝道:「陛下聖見極當,臣當分付所部奉行。」
這番京中虧得王丞相幫襯,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無事。只可憐這邊嚴蕊吃過了
許多苦楚,還不算帳,出本之後,另要紹興去聽問。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嚴蕊解到
時,見他模樣標緻,太守便道:「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就用嚴刑拷他,討拶來拶指。
嚴蕊十指纖細,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親操井臼的手,決不是這樣,所以可惡!」又要
將夾棍夾他。當案孔目稟道:「嚴蕊雙足甚小,恐經挫折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
麼?此皆人力嬌揉,非天性之自然也。」著實被他騰倒了一番,要他招與唐仲友通姦的事。
嚴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來監了,以待再問。
嚴蕊到了監中,獄官著實可憐他,分付獄中牢卒,不許難為,好言問道:「上司加你刑
罰,不過要你招認,你何不早招認了?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極重不過是杖罪,況
且已經杖斷過了,罪無重科。何苦捨著身子,熬這等苦楚?」嚴蕊道:「身為賤伎,縱是與
太守為好,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認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假,豈可自
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污土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獄官見他
詞色凜然,十分起敬,盡把其言真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邊原斷施行罷。可惡
這妮子倔強,雖然上邊發落已過,這裡原要決斷。」又把嚴蕊帶出監來,再加痛杖,這也是
奉承晦庵的意思。疊成文書,正要回復提舉司,看他口氣,別行定奪,卻得晦庵改調消息,
方才放了嚴蕊出監。嚴蕊恁地悔氣,官人每自爭閒氣,做他不著,兩處監裡無端的監了兩個
月,強坐得他一個不應罪名,到受了兩番科斷;其餘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
規回方竹杖,漆卻斷紋琴。
好物不動念,方成道學心。
嚴蕊吃了無限的磨折,放得出來,氣息奄奄,幾番欲死,將息杖瘡。幾時見不得客,卻
是門前車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義氣。那些少年尚氣節的
朋友,一發道是堪比古來義俠之倫,一向認得的要來問他安,不曾認得的要來識他面。所以
挨擠不開。一班風月場中人自然與道學不對,但是來看嚴蕊的,沒一個不罵朱晦庵兩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動了好些唇舌,外邊人言喧沸,嚴蕊聲價騰湧,直
傳到孝宗耳朵內。孝宗道:「早是前日兩平處了。若聽了一偏之詞,貶滴了唐與正,卻不屈
了這有義氣的女子沒申訴處?」
陳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說得他兩句話,不道認真的大弄起來。今唐仲友
只疑是我害他,無可辨處。」因致書與晦庵道:亮平生不曾會說人是非,唐與正乃見疑相
譖,真足當田光之死矣。然困窮之中,又自惜此潑命。一笑。看來陳同父只為唐仲友破了他
趙娟之事,一時心中憤氣,故把仲友平日說話對晦庵講了出來。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擺佈
仲友起來。至於連累嚴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執之過,
以後改調去了。
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時,妓女拜賀。商卿問:「那個是嚴蕊?」嚴蕊上前答
應。商卿抬眼一看,見他舉止異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卻像雞群內野鶴獨立,卻是容顏憔
悴。商卿曉得前事,他受過折挫,甚覺可憐。因對他道:「聞你長於詞翰,你把自家心事,
做成一詞訴我,我自有主意。」嚴蕊領命,略不構思,應聲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商卿聽罷,大加稱賞道:「你從良之意決矣。此是好事,我當為你做主。」立刻取伎籍
來,與他除了名字,判與從良。
嚴蕊叩頭謝了,出得門去。有人得知此說的,千斤市聘,爭來求討,嚴蕊多不從他。有
一宗室近屬於弟,喪了正配,悲哀過切,百事俱唐。賓客們恐其傷性,拉他到伎館散心。說
著別處多不肯去,直等說到嚴蕊家裡,才肯同來。嚴蕊見此人滿面戚容,問知為苦喪耦之
故,曉得是個有情之人,關在心裡。那宗室也慕嚴蕊大名,飲酒中間,彼此喜樂,因而留
住。傾心來往多時,畢竟納了嚴蕊為妾。嚴蕊也一意隨他,遂成了終身結果。雖然不到得夫
人,縣君,卻是宗室自取嚴蕊之後,深為得意,竟不續婚。一根一蒂,立了婦名,享用到
底,也是嚴蕊立心正直之報也。後人評論這個嚴蕊,乃是真正講得道學的。有七言古風一
篇,單說他的好處:
天佔有女真奇絕,揮毫能賦謝庭雪。
搽粉虞侯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燭滅。
忽爾監司飛檄至,桁楊橫掠頭搶地。
章台不犯士師條,肺石會疏刺史事。
賤質何妨輕一死,豈承浪語污君子?
罪不重科兩得答,獄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講毋自欺,乃遣女子誣人為!
雖在縲紲非其罪,尼父之語胡忘之?
君不見,
貫高當時白趙王,身無完膚猶自強?
今日蛾眉亦能爾,千載同聞俠骨香!
含顰帶笑出狴犴,寄聲合眼閉眉漢。
山花滿斗歸夫來,於潢自有梁鴻案。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裡舊鬼借新屍
詩曰:
昔日眉山翁,無事強說鬼。
何取誕怪言,陰陽等一理。
惟令死可生,不教生愧死。
晉人頗通玄,我怪阮宣子。
晉時有個阮修,表字宣子。他一生不信有鬼,特做一篇《無鬼論》。他說道:「今人見
鬼者,多說他著活時節衣服。這等說起來,人死有鬼,衣服也有鬼了。」一日,有個書生來
拜,他極論鬼神之事。一個說無,一個說有,兩下辯論多時,宣子口才便捷,書生看看說不
過了,立起身來道:「君家不信,難以置辨,只眼前有一件大證見,身即是鬼,豈可說無
取。」言畢,忽然不見。宣子驚得木呆,嘿然而慚,這也是他見不到處。從來聖賢多說人死
為鬼,豈有沒有的道理?不止是有,還有許多放生前心事不下,出來顯靈的。所以古人說:
「當令死者復生,生者可以不愧,方是忠臣義土。」而今世上的人,可以見得死者的能有幾
個?只為欺死鬼無知,若是見了顯靈的,可也害怕哩!
宋時福州黃閭人劉監稅的兒子四九秀才,取鄭司業明仲的女兒為妻,後來死了,三個
月,將去葬於鄭家先隴之旁。既掩壙,劉秀才邀請送葬來的親朋在墳庵飲酒。忽然一個大蝶
飛來,可有三寸鄉長,在劉秀才左右盤旋飛舞,趕逐不去。劉秀才道是怪異,戲言道:「莫
非我妻之靈乎?倘陰間有知,當集我掌上。」剛說得罷,那蝶應聲而下,竟飛在劉秀才右手
內。將有一刻光景,然後飛去。細看手內已生下一卵,坐客多來觀看,劉秀才恐失掉了,將
紙包著,叫房裡一個養娘,交付與他藏。
劉秀才念著鄭氏,歎息不已,不覺淚下。正在淒惶間,忽見這個養娘走進來,道:「不
必悲傷,我自來了!」看著行動舉止,聲音笑貌,宛然與鄭氏一般無二。眾人多道是這養娘
風發了。到晚回家,竟走到鄭氏房中,開了箱匣,把冠裳釵釧服飾之類,盡多拿出來,悉照
鄭氏平日打扮起來。家人正皆驚駭,他竟走出來,對劉秀才說道:我去得三月,你在家中做
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說甚麼話,某僕做甚勾當。——數來,件件不虛。劉秀才
曉得是鄭氏附身,把這養娘信做是鄭氏,與他說話,全然無異。也只道附幾時要去的,不想
自此聲音不改了,到夜深竟登鄭氏之床,拉了劉秀才同睡。雲雨歡愛,竟與鄭氏生時一般。
明日早起來,區處家事,簡較莊租簿書,分毫不爽。親眷家聞知,多來看他,他與人寒溫款
待,一如平日。人多叫他鬼小娘。養娘的父親就是劉家莊僕,見說此事,急來看看女兒。女
兒見了,不認是父親,叫他的名字罵道:「你去年還欠谷若干斛,何為不還?」叫當直的掌
住了要打,討饒才住。
如此者五年,直到後來劉秀才死了,養娘大叫一聲,驀然倒地,醒來仍舊如常。問他五
年間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勝慚愧,急脫卸了,原做養娘本等去。可見世間鬼附
生人的事極多,然只不過一時間事,沒有幾年價竟做了生人與人相處的。也是他陰中撇劉秀
才不下,又要照管家事,故此現出這般奇異來。怎說得個沒鬼?這個是借生人的了,還有個
借死人的。說來時:
直叫小膽驚欲死,任是英雄也汗流。
只為滿腔冤抑聲,一宵鬼括報心仇。
話說會稽嶸縣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為何叫得鹿胎山?當時有一個陳惠度,專以射獵
營生,到此山中,見一帶胎鹿鹿,在面前走過。惠度腰袋內取出箭來,搭上了一箭射去,叫
聲「著」,不偏不側,正中了鹿的頭上。那隻鹿帶了箭,急急跑到林中,跳上兩跳,早把個
小鹿生了出來。老鹿既產,便把小鹿身上血舐個乾淨了,然後倒地身死。陳惠度見了,好生
不忍,深悔前業,拋弓棄失,投寺為僧。後來鹿死之後,生出一樣草來,就名「鹿胎草」。
這個山原叫得剡山,為此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個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這個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間,有一僧號竹林,同
一行者在裡頭居住。山下村裡,名剡溪裡,就是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所在。裡中有個張姓
的人家,家長新死,將入殯殮,來請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裡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
法事經箱,隨著就去。時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見前面一個人叫道:「天色晚了,師父下
山,到甚處去?」抬頭有時,卻是平日與他相好的,一個秀才,姓直名諒,字公言。兩人相
揖已畢,竹林道:「官人從何處來?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麼好?」直生道:「小生從縣間
到此,見天色已晚,將來投宿庵中,與師父清話。師父不下山去罷。」竹林道:「山下張家
主翁入殮,特請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來到此,又
沒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兩難,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別無去處。」竹林
道:「只不知官人有膽氣獨住否?」直生道:「我輩大丈夫,氣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沒
膽氣處!你每自去,我竟到用中自宿罷。」竹林道:「如此卻好,只是小僧心上過意不去,
明日歸來,罰做一個東道請罪罷。」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為我少得了襯錢,明日就
將襯錢來破除也好。」竹林就在腰間解下鑰匙來付與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開了門歇
宿去,肚中飢餓時,廚中有糕餅,灶下有見成米飯,食物多有,隨你權宜吃用,將就過了今
夜,明日絕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膽,幸勿見責。」直生取笑道:「不要開進
門去,撞著了什麼避忌的人在裡頭,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淺陋,料沒有婦女
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裡頭,正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憑受
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別,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鑰匙,一徑踱上山來,端的好夜景:棲鴉爭樹,宿鳥歸林。隱隱鐘聲,知是禪
關清梵;紛紛煙色,看他比屋晚炊。徑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擔下;山深無客至,並稀稚子
侯門迎。微茫幾點疏星,戶前相引,燦爛一鉤新月,木末來邀。室內知音,只是滿堂木偶;
庭前好伴,無非對座金剛。若非德重鬼神欽,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進庵門,竟趨禪室。
此時明月如晝,將鑰匙開了房門,在佛前長明燈內點個火起來,點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時,
缽頭內有炊下的飯,將來鍋內熱一熱,又去傾瓶倒罐,尋出些筍乾木耳之類好些物事來。笑
道:「只可惜沒處得幾杯酒吃吃。」把飯吃飽了,又去燒些湯,點些茶起來吃了,走入房
中。掩上了門,展一展被臥停當,息了燈,倒頭便睡。
一時間睡不去,還在翻覆之際,忽聽得扣門晌。直生自念庵僧此時正未歸來,鄰旁別無
人跡,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門外扣得轉急,直生本有膽氣,毫無怖
畏,大聲道:「汝是何物,敢來作怪!」門外道:「小弟是山下劉念嗣,不是甚麼怪。」直
生見說出話來,側耳去聽,果然是劉念嗣聲音,原是他相好的舊朋友,恍忽之中,要起開
門。想一想道:「劉念嗣已死過幾時,這分明是鬼了。」不定起來。門夕外道:「你不肯起
來放我,我自家會走進來。」說罷,只聽得房門矻矻有聲,一直走進房來。月亮裡邊看去,
果然是一個人,踞在禪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來相
揖?」直生道:「你死了,為何到此?」鬼道:「與足下往來甚久,我元不曾死,今身子見
在,怎麼把死來戲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來,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我於某日到你
家送葬,葬過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卻來這裡作怪,你敢道我怕鬼,故戲我麼?我是鐵漢字,
膽氣極壯,隨你甚麼千妖百怪,我決不怕的!」鬼笑道:」不必多言!實對足下說,小弟果
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尋足下者,有一腔心事,要訴與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
力。足下許我,方才敢說。」直生道:「有何心事?快對我說。我念平日相與之情,倘可用
力,必然盡心。」
鬼歎息了一會,方說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使改嫁。嫁也罷了,
凡我所有箱匣貨財、田屋文券,席捲而去。我止一九歲兒子,家財分毫沒分。又不照管他一
些,使他饑寒伶仃,在外邊乞丐度日。」說到此處,豈不傷心!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直生
好生不忍,便道:「你今來見我之意,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麼?」鬼道:「幽冥悠悠,徒見
悲傷,沒處告訴,特來見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當宜一說,申此冤根。追出家財,
付與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當效結草銜壞之報。」直生聽罷,義氣憤
憤,便道:「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當往見縣官,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無
對證,只我口說有何憑據?」鬼道:「我一一說來,足下須記得明白。我有錢若干,粟若
干,布帛若干,在我妻身邊,有一細帳在彼減妝匣內,匙鑰緊系身上。田若干畝,在某鄉。
屋若干間,在某裡。具有文契在彼房內紫漆箱中,時常放在床頂上。又有白銀五百兩,寄在
彼親賴某家。聞得往取幾番,彼家不肯認帳,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據。足下肯
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只是兒子幼小無能,不是足下幫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
記,恐怕忘了,又叫他說了再說,說了兩三遍,把許多數目款項,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
「我多已記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向在那裡?今日又何處來?」鬼道:「我死
去無罪,不入冥司。各處遊蕩,看見家中如此情態。既不到陰司,沒處合理,陽間官府外,
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齋,知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來
表此心事,求懇出力,萬祈留神。」
直生與他言來語去,覺得更深了,心裡動念道:「他是個鬼,我與他說話已久,不要為
鬼氣所侵,被他迷了。趁心裡清時,打發他去罷。」因對他道:「劉兄所托既完,可以去
了。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覺。」說罷,就不聽見聲晌了,叫兩聲劉兄,劉念嗣!並不
答應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帳看時,月光朦朧,禪椅之上,依然有個人坐著不動。直生道:
「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咳嗽,禪椅之物也依樣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
呼,椅上之物也依樣鼾呼。及至仍前叫劉兄,他卻不答應。直生初時膽大,與劉鬼相問答之
時,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為異,此時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見說話了,卻只如此作影響,
心裡就怕將起來。道:「萬一定上床來,卻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
物,從背後一路趕來。直生走到佛堂中,聽得背後腳步晌,想道:「曾聞得人說,鬼物行
步,但會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環繞而走,必然趕不著。」遂在堂在邊,繞了一轉。那鬼物
跟路走不迭了,撲在柱上,就抱住不動。直生見他抱了柱,叫聲慚愧!一道煙望門外溜了,
兩三步並作一步,一口氣奔到山腳下。
天色已明,只見山下兩個人,前後走來,正是竹林與行僮。見了直生道:「官人起得這
等早!為甚懲地喘氣?」直生喘息略定,道:「險些嚇死了人!」竹林道:「為何呢?」直
生把夜來的事,從頭說了一遍。道:「你們撇了我在檀越家快活,豈知我在山上受如此驚
怕?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怎麼樣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著的事,比你
的還希奇哩。」直生道:「難道還百奇似我的?」竹林道:「我們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
棺,搖動靈杵,念過真言,拋個頌子,揭開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屍骸在那裡去了,閤家驚
慌了,前後找尋,並無影響。送斂的諸親多嚇得走了,孝子無頭可奔,滿堂鼎沸,連我們做
佛事的,沒些意智,只得散了回來。你道作怪麼?」直生搖著頭道:「奇!奇!奇!世間人
事改常,變怪不一,真個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見,說著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而
今往那裡去?」直生道:「要尋劉家的兒子,與他說去。」竹林道:「且從容,昨夜不曾相
陪得,又吃了這樣驚恐,而今且到小庵裡坐坐,吃些早飯再處。」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
日,便再去尋尋昨夜光景,看是怎的。」
就同了竹林,一行三個一頭說,一頭笑,踱上山來。
一宵兩地作怪,聞說也須驚壞。
禪師不見不聞,未必心無掛礙。
三人同到庵前,一齊抬起頭來。直生道:「元來還在此。」竹林看時,只見一個死人,
抱住在堂柱上。行僮大叫一聲,把經箱撲的摜在地上了,連聲喊道:「不好!不好!」竹林
啐了一口道:「有我兩人在此,怕怎的?且仔細看看著。」竹林把庵門大開,向亮處一看,
叫聲奇怪!把個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直生道:「昨夜與我講了半夜話後來趕我的,正
是這個。依他說,只該是劉念嗣的屍首,今卻不認得。」竹林道:「我仔細看他,分明像是
張家主翁的模樣。敢就是昨夜失去的,卻如何走在這裡?」直生道:「這等是劉念嗣借附了
屍首來與我講話的了。怪道他說到山下人家赴齋來的,可也奇怪得緊!我而今且把他分付我
的說話,一一寫了出來,省得過會忘記了些。」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而今這個屍首在
此,不穩便,我且知會張家人來認一認看。若從來不是,又作計較。」連忙叫行僮做些早
飯,大家吃了,打發他下山張家去報信說:「山上有個死屍,抱有在上,有些像老檀越,特
來邀請親人去看。「張家兒子見說,急約親威幾人飛也似到山上來認。鄰里間聞得此說,盡
道希奇,不約而同,無數的隨著來看。但見:一會子鬧動了剡溪裡,險些兒踹平了鹿胎庵。
且說張家兒子走到庵中一看,在上的果然是他父親屍首。號天拍地,哭了一場。哭罷,
拜道:「父親,何不好好入殮,怎的走到這個所在,如此作怪?便請到家裡去罷!」叫眾人
幫了,動手解他下來,怎當得雙手緊抱,牢木可脫。欲用力拆開,又恐怕折壞了些肢體,心
中不忍。舞弄了多時,再不得計較。此時山下來看的人越多了,內中有的道:「新屍強魂必
不可脫,除非連柱子弄了家去。」張家是有力之家,便依著說話,叫些匠人把幾枝木頭,將
屋樑支架起來,截斷半在,然後連在連屍,倒了下來,挺在木板上了,才偷得柱子出來。一
面將木板扎縛了繩索,正要打抬他下山去,內中走出一個裡正來道:「列位不可造次!聽小
人一句說話,此事大奇,關係地方怪異,須得報知知縣相公,眼同驗看方可。」眾人齊住了
手,道:「恁地時你自報去。」裡正道:「報時須說此屍在本家怎麼樣不見了,幾時走到這
庵裡,怎麼樣抱在這柱子上,說得備細,方可對付知縣相公。」張家人道:「我們只知下棺
時,揭開被來,不見了屍首。已後卻是唐裡師父來報,才尋得著。這裡的事,我們不知。」
竹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張家,不知這裡的事。今早回庵,方才知道。這用裡自有
個秀才官人,晚間在此歇宿,見他屍首來的。」此時直生已寫完了帳,走將出來道:「晚間
的事,多在小生肚裡。」裡正道:「這等,也要煩官人見一見知縣相公,做個證見。」直生
道:「我正要見知縣相公,有話說。」
裡正就齊了一班地方人,張家孝子扶從了扛屍的,宜秀才自帶了寫的帳,一擁下山,同
到縣裡來,此時看的何止人山人海?嚷滿了縣堂。知縣出堂,問道:「何事喧嚷?」裡正同
兩處地方一齊跪下,道:「地方怪異,將來告明。」知縣道:「有何怪異?」裡正道:「剡
溪裡民家張某,新死入殮,屍首忽然不見。第二日卻在鹿胎山上庵中,抱住佛堂柱子。見有
個直秀才在山中歇宿,見得來時明白。今本家連在取下,將要歸家。小人們見此怪異,關係
地方,不敢不報。故連作怪之屍,並一干人等,多送到相公台前,憑相公發落。」知縣道:
「我曾讀過野史,死人能起,喚名屍蹶,也是人世所有之事。今日偶然在此,不足為異。只
是直秀才所見來的光景,是怎麼樣的?「直生道:「大人所言屍蹶固是,但其間還有好些緣
故。此屍非能作怪,乃一不平之鬼,借此屍來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見大人,當以備陳。只是
此言未可走洩,望大人主張,發落去了這一干人,小生別有下情實告。」
知縣見他說得有些因由,便叫該房與地方取詞立案,打發張家親屬領屍歸殮,各自散
去。單留著直生問說備細。直生道:「小生有個舊友劉念嗣,家事盡也溫飽,身死不多時,
其妻房氏席捲家資,改嫁後夫,致九歲一子流離道路。昨夜鬼扣山庵,與小生訴苦,各言其
妻所掩沒之數及寄頓之家,朗朗明白,要小生出身代告大人台下,求理此項。小生義氣所
激,一力應承,此鬼安心而去。不想他是借張家新屍附了來的,鬼去屍存,小生覺得有異,
離了房門走出,那屍就來趕逐小生,遇柱而抱。幸已天明,小生得脫。故地方見此異事,其
實乃友人這一點不平之怨氣所致。今小生記其所言,滿錄一紙,大人台鑒,照此單款為小生
一追,使此子成立。不在此鬼苦苦見托之意,亦是大人申冤理在,救困存孤之大德也。」知
縣聽罷,道:「世間有此薄行之婦,官府不知,乃使鬼來求申,有愧民牧矣!今有煩先生做
個證明,待下官盡數追取出來。」直生道:「待小生去尋著其子,才有主腦。」知縣道:
「追明瞭家財,然後尋其子來給還,未為遲也,不可先漏機關。」直生道:「大人主張極
當。」知縣叫直生出外邊伺侯,密地僉個小票,竟拿劉念嗣元妻房氏到官。
元來這個房氏,小名恩娘,體態風流,情性淫蕩。初嫁劉家,雖則家道殷厚,爭奈劉生
稟賦贏弱,遇敵先敗,盡力奉承,終不愜意。所以得虛怯之病,三年而死。劉家並無翁姑伯
叔之親,只憑房氏作主,守孝終七,就有些耐不得,未滿一年,就嫁了本處一個姓幸的,叫
做幸德,到比房氏小三五歲,少年美貌,精力強壯,更善抽添之法,房氏才知有人道之樂。
只恨丈夫死得遲了幾年,所以一家所有,盡情拿去奉承了晚夫,連兒子多不顧了。兒子有時
去看他,他一來怕晚夫嫌忌,二來兒子漸長,這些與晚夫恣意取樂光景,終是礙眼,只是趕
了出來。「劉家」二字已怕人提起了。不料青天一個霹靂,縣間竟來拿起劉家元妻房氏來,
驚得個不知頭腦,與晚夫商量道:「我身上無事,如何縣間來掌我?他票上有『劉家』二
字,莫非有人唆哄小業種告了狀麼?」及問差人討票看,竟不知原告是那個,卻是沒處躲
閃,只得隨著差人到衙門裡來。幸德雖然跟著同去,票上無名,不好見官,只帶得房氏當
面。
知縣見了房氏,問道:「你是劉念嗣的元妻麼?」房氏道:「當先在劉家,而今的丈
夫,叫做幸德。」知縣道:「誰問你後夫!你只說前夫劉念嗣身死,他的家事怎麼樣了?」
房氏道:「原沒什麼大家事,死後兒子小,養小婦人不活,只得改嫁了。」知縣道:「你丈
夫托夢於我,說你卷擄傢俬,嫁了後夫。他有許多在你手裡,我一一記得的,你可實招
來。」房氏心中不信,賴道:「委實一些沒有。」知縣叫把拶來拶了指,房氏忍著痛還說沒
有。知縣道:「我且逐件問你:你丈夫說,有錢若干,粟若干,布若干在你家,可有麼?」
房氏道:「沒有。」知縣道:「田在某鄉,屋在某裡,可有麼?」房氏道:「沒有。」知縣
道:「你丈夫說,錢物細帳,在減妝匣內,匙鑰在你身邊;田房文契在紫漆箱中,放於床頂
上。如此明白的,你還要賴?」房氏起初見說著數目,已自心慌,還勉強只說沒有,今見如
此說出海底服來,心中驚駭道:「是丈夫夢中告訴明白了!」便就遮飾不出了,只得叩頭
道:「誰想老爺知得如此備細,委實件件真有的。」知縣就喚鬆了拶,登時押去,取了那減
妝與紫漆箱來,當堂開看,與直生所寫的無一不對。又問道:「還有白銀五百兩寄在親眷賴
某家,可有的麼?」房氏道:「也是有的,只為賴家欺小婦人是偷寄的東西,已後去取,推
三阻四,不肯拿出來還了。」知縣道:「這個我自有處。」當下點一個差役,押了那婦人去
尋他劉家兒子同來回話。又分付請直秀寸講來,知縣對直生道:「多被下官問將出來了,與
先生所寫一一皆同,可見鬼之有靈矣。今已押此婦尋他兒子去了,先生也去,大家一尋,若
見了,同到此間,當面追給家則與他,也完先生一場為友的事。」直生謝道:「此乃小生分
內事,就當出去找尋他來。」直生去了。
知縣叫牢內取出一名盜犯來,密密分付道:「我帶你到一家去,你只說劫來銀兩,多寄
在這家裡的。只這等說,我寬你幾夜鎖押,賞你一頓點心。一賊犯道:「這家姓甚麼?」知
縣道:「姓賴。」賊犯道:「姓得好!好歹賴他家娘罷了。」知縣立時帶了許多緝捕員役,
押鎖了這盜犯,一徑抬到這賴家來。賴家是個民戶,忽然知縣柏公抬進門來,先已慌做一
團。只見眾人役簇擁知縣中間坐了,叫賴某過來,賴某戰兢兢的跪倒。知縣道:「你良民不
要做,卻窩頓盜贓麼?」賴某道:「小人頗知書禮,極守本分的,怎敢幹此非為之事?」知
縣相著盜犯道:「見有這賊招出姓名,有現銀千兩,寄在你家,怎麼賴得?」賴某正要認看
何人如此誣他,那盜犯受過分付,口裡便喊道:「是有許多銀兩藏在他家的。」賴某慌了
道:「小人不曾認得這個人的,怎麼誣得小人?」知縣道:「口說無憑,左右動手前後搜
著!賴某也自去做眼,不許乘機搶匿物事!
那一干如狼似虎的人,得了口氣,打進房來,只除地皮不翻轉,把箱籠多搬到官面前
來。內中一箱沉重,知縣叫打開來看。賴某曉得有銀子在裡頭的,著了急,就喊道:「此是
親眷所寄。」知縣道:「也要開看。」打將開來,果然滿箱白物,約有四五百兩。知縣道:
「這個明是盜贓了。」盜犯也趁口喊道:「這正是我劫來的東西。」賴某道:「此非小人所
有,乃是親眷人家寡婦房氏之物,他起身再醮,權寄在此,豈是盜贓?」知縣道:「信你不
得,你寫個口詞到縣驗看!」賴某當下寫了個某人寄頓銀兩數目明白,押了個字,隨著到縣
間來。卻好房氏押出來,尋著了兒子,直生也撞見了,一同進縣裡回話。知縣叫賴某過來
道:「你方才說銀兩不是盜贓,是房氏寄的麼?」賴某道:「是。」知縣道:「寄主今在
此,可還了他,果然盜情與你無干,趕出去罷。」賴某見了房氏,對口無言,只好直看。用
了許多欺心,卻被嫌了出來,又吃了一個虛驚,沒興自去了。
知縣喚過劉家兒子來看了,對直生道:「如此孩子,正好提攜,而今帳目文券俱已見
在,只須去交點明白,追出銀兩也給與他去,這已後多是先生之事了。」直生道:「大人神
明,好欺莫遁。亡友有知,九泉銜感。此子成立之事,是亡友幽冥見托,既仗大人申理,若
小生有始無終,不但人非,難堪鬼責。」知縣道:「先生誠感幽冥,故貴友猶相托。今鬼語
無一不真,亡者之員與生者之誼,可畏可敬。豈知此一場鬼怪之事,卻勘出此一案來,真奇
聞也!」當下就押房氏與兒子出來,照帳目交收了物事,將文契查了田房,一一踏實僉管
了,多是直生與他經理。一個乞丐小廝,遂成富室之子。因是直生不負所托,也全虧得這一
夜鬼話。
彼時晚夫幸德見房氏說是前夫托夢與知縣相公,故知得這等明白,心中先有些害怕,夫
妻二人怎敢違揚一些?後來曉得鬼來活現了一夜,托與直秀才的,一發打了好些寒噤。略略
有些頭疼腦熱,就生疑惑,後來破費了些錢鈔,薦度了幾番,方得放心。可見人雖已死之
鬼,不可輕負也。有詩為證:
何緣世上多神鬼?只為人心有不平。
若使光明如白日,縱然有鬼也無靈。



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干償白鏹
詩云:
睹色相悅人之情,個中原有真緣分。
只因無假不成真,就裡藏機不可問。
少年鹵莽浪貪淫,等閒踹入風流陣。
饅頭不吃惹身膻,也俗傳名扎火囤。
聽說世上男貪女愛,謂之風情。只這兩個字害的人也不淺,送的人也不少。其間又有奸
詐之徒,就在這些貪愛上面,想出個奇巧題目來。做自家妻子不著,裝成圈套,引誘良家子
弟,詐他一個小富貴,謂之「扎火囤」。若不是識破機關,硬浪的郎君十個著了九個道兒。
記得有個京師人靠著老婆吃飯的,其妻塗脂抹粉,慣賣風情,挑逗那富家郎君。到得上了手
的,約會其夫,只做撞著,要殺要剮,直等出財買命,饜足方休,被他弄得也不止一個了。
有一個撥皮子弟深知他行徑,佯為不曉,故意來纏。其妻與了他些甜頭,勾引他上手,正在
床裡作樂,其夫打將進來。別個著了忙的,定是跳下床來,尋躲避去處。怎知這個人不慌不
忙,且把他妻子摟抱得緊緊的,不放一些寬鬆。伏在肚皮上大言道:「不要嚷亂!等我完了
事再講。「其妻子豬也似喊起來,亂顛亂推,只是不下來。其夫進了門,揎起帳子,喊道:
「幹得好事!要殺!要殺!」將著刀背放在頸子上,捩了一捩,卻不下手。潑皮道:「不必
作腔,要殺就請殺。小子因然不當,也是令正約了來的。死便死做一處,做鬼也風流,終不
然獨殺我一個不成?」其夫果然不敢動手,放下刀子,拿起一個大桿杖來,喝道:「權寄顆
驢頭在頸上,我且痛打一回。」一下子打來,那撥皮溜撒,急把其妻番過來,早在臀脊上受
了一杖。其妻又喊道:「是我,是我!不要錯打了!」潑皮道:「打也不錯,也該受一杖
兒。」其夫假勢頭已過,早已發作不出了。撥皮道:「老兄放下性子,小子是個中人,我與
你熟商量。你要兩人齊殺,你嫂子是搖錢樹,料不捨得。若拋得到官,只是和好,這番打破
機關,你那營生弄不成。不如你捨著嫂子與我往來,我公道使些錢鈔,幫你買煤買米,若要
扎火囤,別尋個主兒弄弄,須靠我不著的。」其夫見說出海底眼,無計可奈,沒些收場,只
得住了手,倒縮了出去。潑皮起來,從容穿了衣服,對著婦人叫聲「聒噪」,搖搖擺擺竟自
去了。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得便宜處失便宜。
恰是富家子弟郎君,多是嬌嫩出身,誰有此潑皮膽氣,潑皮手段!所以著了道兒。宋時
向大理的衙內向士肅,出外拜客,喚兩個院長相隨到軍將橋,遇個婦人,鬢髮蓬鬆,涕泣而
來。一個武夫,著青紅絲袍,狀如將官,帶劍牽驢,執著皮鞭,一頭走一頭罵那婦人,或時
將鞭打去,怒色不可犯。隨後就有健卒十來人,抬著幾槓箱籠,且是沉重,跟著同走。街上
人多立駐看他,也有說的,也有笑的。士肅不知緣故,方在疑訝,兩個院長笑道:「這番經
紀做著了。」士肅問道:「怎麼解?「院長道:「男女們也試猜,未知端的。衙內要知備
細,容打聽的實來回話。」去了一會,院長來了,回說詳細。
元來浙西一個後生官人,到臨安赴銓試,在三橋黃家客店樓上下著。每下樓出入,見小
房青簾下有個婦人行走,姿態甚美。撞著了多次,心裡未免欣動。問那送條的小童道:「簾
下的是店中何人?」小童攢著眉頭道:「一店中被這婦人累了三年了。」官人驚道:「卻是
為何?」小童道:「前歲一個將官帶者這個婦人,說是他妻子,要住個潔淨房子。住了十來
日,就要到那裡近府去,留這妻子守著房臥行李,說道去半個月就好回來。自這一去,沓無
信息。起初婦人自己盤纏,後來用得沒有了,苦央主人家說:『賒了吃時,只等家主回來算
還。』主人辭不得,一日供他兩番,而今多時了,也供不起了。只得替他募化著同寓這些客
人,輪次供他,也不是常法,不知幾時才了得這業債。」官人聽得滿心歡喜,問道:「我要
見他一見,使得麼?」小童道:「是好人家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見人?」官人道:「既
缺衣食,我尋些吃一物事送他,使得麼?「小童道:「這個使得。」
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裡,買了一包蒸酥餅,一包果餡餅,在店家討了兩個盒兒裝好
了,叫小童送去。說道:「樓上官人聞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點心。」婦人受了,千恩萬
謝。明日婦人買了一壺酒,妝著四個菜碟,叫小童來答謝,官人也受了。自此一發注意不
捨。隔兩日又買些物事相送,婦人也如前買酒來答。官人即燙其酒來吃,筐內取出金盃一
只,滿斟著一杯,叫茶童送下去,道:「樓上官人奉勸大娘子。」婦人不推,吃乾了。茶童
覆命,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說:「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吃單杯。」婦人又吃了。官
人又叫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謝娘子不棄,吃了他兩杯酒,官人不好下來自勸,意欲
奉邀娘子上樓,親獻一杯如何?」往返兩三次,婦人不肯來,官人只得把些錢來買矚茶童
道:「是必要你設法他上來見見。」茶童見了錢,歡喜起來,又去說風說水道:「娘子受了
兩杯,也該去回敬一杯。」被他一把拖了上來道:「娘子來了。」官人沒眼得看,婦人道了
個萬福。官人急把酒斟了,唱個肥喏,親手遞一杯過來,道:「承家娘子見愛,滿飲此
杯。」婦人接過手來,一飲而乾,把杯放在桌上。官人看見杯內還有餘瀝,拿過來吮嘬個不
歇,婦人看見,嘻的一笑,急急走了下去。官人看見情態可動,厚贈小童,叫他做著牽頭,
時常弄他上樓來飲酒。以後便留同坐,漸不推辭,不像前日走避光景了。眉來眼去,彼此動
情,勾搭上了手。然只是日裡偷做一二,晚間隔開,不能同宿。
如此兩月餘。婦人道:「我日日自下而升,人人看見,畢竟免不得起疑。官人何不把房
遷了下來?與奴相近,晚間便好相機同宿了。」官人大喜過望,立時把樓上囊橐搬下來,放
在婦人間壁一間房裡,推說道:「樓上有風,睡不得,所以搬了。」晚間虛閉著房門,竟在
婦人房裡同宿。自道是此樂即並頭之蓮,比翼之鳥,無以過也。才得兩晚,一日早起,尚未
梳洗,兩人正自促膝而坐,只見外邊店裡一個長大漢子,大踏步踹將進來,大聲道:「娘子
那裡?」驚得婦人手腳忙亂,面如土色,慌道:「壞了!壞了!吾夫來了!」那官人急閃了
出來,已與大漢打了照面。大漢見個男子在房裡走出,不問好歹,一手揪住婦人頭髮,喊
道:「幹得好事!幹得好事!」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只是打。那官人慌了,脫得身子,顧不得
甚麼七長八短,急從後門逃了出去。剩了行李囊資,盡被大漢打開房來,席捲而去。適才十
來個健卒打著的箱筐,多是那官人房裡的了,他恐怕有人識破,所以還妝著丈夫打罵妻子模
樣走路。其實婦人、男子、店主、小童,總是一夥人也。
士肅聽罷道:「那裡這樣不睹事的少年,遭如此圈套?可恨!可恨!」後來常對親友們
說此目見之事,以為笑話。雖然如此,這還是到了手的,便紮了東西去,也還得了些甜頭
兒。更有那不識氣的小二哥,不曾沾得半點滋昧,也被別人弄了一番手腳,折了偌多本錢,
還悔氣哩!正是:
美色他人自有緣,從旁何用苦垂涎?
請君只守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宣教郎吳約,字叔惠,道州人,兩任廣右官,自韶州錄曹赴吏部磨勘。宣教家本饒
裕,又兼久在南方,珠翠香象,蓄積奇貨頗多,盡帶在身邊隨行,作寓在清河坊客店。因吏
部引見留滯,時時出遊伎館,衣服鮮麗,動人眼目。客店相對有一小宅院,門首掛著青簾,
簾內常有個婦人立著,看街上人做買賣。宣教終日在對門,未免留意體察。時時聽得他嬌聲
媚語,在裡頭說話。又有時露出雙足在簾外來,一灣新筍,著實可觀。只不曾見地面貌如
何,心下惶惑不定,恨不得走過去,揎開簾子一看,再無機會。那簾內或時巧囀鶯喉,唱一
兩句詞兒。仔細聽那兩句,卻是「柳絲只解風前舞,誚系惹那人不住」。雖是也間或唱著別
的,只是這兩句為多,想是喜歡此二語,又想是他有甚麼心事。宣教但聽得了,便跌足歎賞
道:「是在行得緊,世間無此妙人。想來必定標緻,可惜未能勾一見!」懷揣著個提心吊
膽,魂靈多不知飛在那裡去了。
一日正在門前坐地,呆呆的看著對門簾內。忽有個經紀,挑著一籃永嘉黃柑子過門,宣
教叫住,問道:「這柑子可要博的?」經紀道:「小人正待要博兩文錢使使,官人作成則
個。「宣教接將頭錢過來,往下就撲。那經紀墩在柑子籃邊,一頭拾錢,一頭數數。怎當得
宣教一邊撲,一心牽掛著簾內那人在裡頭看見,沒心沒想的拋下去,何止千撲,再撲不成一
個渾成來,算一算輸了一萬錢。宣教還是做官人心性,不覺兩臉通紅,哏的一聲道:「壞了
我十千錢,一個柑不得到口,可恨!可恨!」欲待再撲,恐怕撲不出來,又要貼錢;欲待住
手,輸得多了,又不甘伏。
正在歎恨間,忽見個青衣童子,捧一個小盒,在街上走進店內來。你道那童子生得如
何:短髮齊眉,長衣拂地。滴溜溜一雙俊眼,也會撩人;黑洞洞一個深坑,盡能害客。癡心
偏好,反言勝似妖饒;拗性酷貪,還是圖他撇脫。身上一團孩子氣,獨聳孤陽,腰間一道木
樨香,合成眾唾。向宣教道:「官人借一步說話。」宣教引到僻處,小童出盒道:「趙縣君
奉獻官人的。」宣教不知是那裡說起,疑心是錯了,且揭開盒子來看一看,元來正是永嘉黃
柑子十數個。宣教道:「你縣君是那個?與我素不相識,為何忽地送此?」小童用手指著對
門道:「我縣君即是街南趙大夫的妻室。適在簾間看見官人撲柑子,折了本錢,不曾嘗得他
一個,有些不快活。縣君老大不忍,偶然敦得此數個,故將來送與個官人見意。縣君道:
『可惜止有得這幾個,不能勾多,官人不要見笑。』」宣教道:「多感縣君美意。你家趙大
夫何在?」小童道:「大夫到建康探親去了,兩個月還未回來,正不知幾時到家。」宣教聽
得此話,心裡想道:「他有此美情,況且大夫不在,必有可圖,煞是好機會!「連忙走到臥
房內,開了筐取出色彩二端來,對小童道:「多謝縣君送柑,客中無可奉答,小小生活二
匹,伏祈笑留。」
小童接了走過對門去。須臾,又將這二端來還,上復道:「縣君多多致息,區區幾個柑
子,打甚麼不緊的事,要官人如此重酬?決不敢受。」宣教道:「若是縣君不收,是羞殺小
生了,連小生黃柑也不敢領。你依我這樣說去,縣君必收。」小童領著言語對縣君說去,此
番果然不辭了。明日,又見小童拿了幾瓶精緻小菜走過來道:「縣君昨日家惠過重,今見官
人在客邊,恐怕店家小菜不中吃,手制此數瓶送來奉用。」宣教見這般知趣著人,必然有心
於他了,好不傒倖!想道:「這童子傳來傳去,想必在他身旁講得話做得事的,好歹要在他
身上圖成這事,不可怠慢了他。」急叫家人去買些魚肉果品之類,燙了酒來與小童對酌。小
童道:「小人是趙家小廝,怎敢同官人坐地?宣教道:「好兄弟,你是縣君心腹人兒,我怎
敢把你等閉廝覷!放心飲酒。」小童告過無禮,吃了幾杯,早已臉紅,道:「吃不得了。若
醉了,縣君須要見怪,打發我去罷。」宣教又取些珠翠花朵之類,答了來意,付與小童去
了。
隔了兩日,小童自家走過來玩耍,宣教又買酒請他。酒間與他說得入港,宣教便道:
「好兄弟,我有句話問你,你家縣君多少年紀了?」小童道:「過新年才廿三歲,是我家主
人的繼室。」宣教道:「模樣生得如何?」小童搖頭道:「沒正經!早是沒人聽見,怎把這
樣說話來問?生得如何,便待怎麼?「宣教道:「總是沒人在此,說話何妨?我既與他送東
送西,往來了兩番,也須等我曉得他是長是短的。」小童道:「說著我縣君容貌,真個是世
間無比,想是天仙裡頭摘下來的。除了畫圖上仙女,再沒見這樣第二個。」宣教道:「好兄
弟,怎生得見他一見?」小童道:「這不難。等我先把簾子上的繫帶解鬆了,你明日只在對
門,等他到簾子下來看的時節,我把簾子揎將出來,值得重些,繫帶散了,簾子落了下來,
他一時迴避不及,可不就看見了?」宣教道:「我不要這樣見。」小童道:「要怎的見?宣
教道:「我要好好到宅子裡拜見一拜見,謝他平日往來之意,方稱我願。」小童道:「這個
知他肯不肯?我不好自專得。官人有此意,待我回去真白一聲,好歹討個回音來復官人。」
宣教又將銀一兩送與小童,叮矚道:「是必要討個回音。」
去了兩日,小童復來說:「縣君聞得要見之意,說道:『既然官人立意倦切,就相見一
面也無妨。只是非親非故,不過因對門在此,禮物往來得兩番,沒個名色,遽然相見,恐怕
惹人議論。』是這等說。」宣教道:「也是,也是。怎生得個名色?」想了一想道:「我在
廣裡來,帶了許多珠寶在此,最是女人用得著的。我只做當面送物事來與縣君看,把此做名
色,相見一面如何?」小童道:「好到好,也要去對縣君說過,許下方可。」小童又去了一
會,來回言道:「縣君說:『使便使得,只是在廳上見一見,就要出去的。』」宣教道:
「這個自然,難道我就挨住在宅裡不成?」小童笑道:「休得胡說!快隨我來。」宣教大喜
過望。整一整衣冠,隨著小童三腳兩步走過趙家前廳來。
小童進去稟知了,門響處,宣教望見縣君打從裡面從從容容走將出來。但見:衣裳楚
楚,佩帶飄飄。大人家舉止端詳,沒有輕狂半點;年紀面龐嬌嫩,並無肥重一分。清風引出
來,道不得雲是無心之物;好光挨上去,真所謂容是誨淫之端。犬兒雖已到籬邊,天鵝未必
來溝裡。
宣教看見縣君走出來,真個如花似玉,不覺的滿身酥麻起來,急急趨上前去唱個肥喏,
口裡謝道:「屢蒙縣君厚意,小子無可答謝,惟有心感而已。」縣君道:「惶愧,惶愧。」
宣教忙在袖裡取出一包珠玉來,捧在手中道:「聞得縣君要換珠寶,小人隨身帶得有些,特
地過來面奉與縣君揀擇。」一頭說,一眼看,只指望他伸手來接。誰知縣君立著不動,呼喚
小童接了過來,口裡道:「容看過議價。」只說了這句,便抽身往裡面定了進去。宣教雖然
見一見,並不曾說得一句悼俏的說話,心裡猾猾突突,沒些意思走了出來。到下處,想著他
模樣行動,歎口氣道:「不見時猶可,只這一番相見,定害殺了小生也!」以後遇著小童,
只央及他設法再到裡頭去見見,無過把珠寶做因頭,前後也曾會過五六次面,只是一揖之
外,再無他詞。顏色莊嚴,毫不可犯,等閒不曾笑了一笑,說了一句沒正經的話。那宣教沒
入腳處,越越的心魂鐐亂,注戀不捨了。
那宣教有個相處的粉頭,叫做丁惜惜,甚是相愛的。只因想著趙縣君,把他去在腦後
了,許久不去走動。丁惜惜邀請了兩個幫閒的再三來約宣教,請他到家裡走走。宣教一似掉
了魂的,那裡肯去?被兩個幫閒的不由分說,強拉了去。丁惜惜相見,十分溫存,怎當得吳
宣教一些不在心上。丁惜惜撒嬌撒癡了一會,免不得擺上東道來。宣教只是心不在焉光景,
丁惜惜唱個歌兒嘲他道:
俏冤家,你當初纏我怎的?到今日又丟我怎的?丟我時頓忘了纏我意。纏我又丟我,丟
我去纏誰?似你這般丟人也,少不得也有人來丟了你!
當下吳宣教沒情沒緒,吃了兩杯,一心想著趙縣君生得十分妙處,看了丁惜惜,有好些
不像意起來。卻是身既到此,沒及奈何只得勉強同惜惜上床睡了。雖然少不得幹著一點半點
兒事,也是想著那個,借這個出火的。雲雨已過,身體疲倦。正要睡去,只見趙家小童走來
道:「縣君特請宣教敘話。」宣教聽了過話,急忙披衣起來,隨著小童就走。小童領了竟進
內室,只見趙縣君雪白肌膚,脫得赤條條的眠在床裡,專等吳宣教來。小童把吳宣教盡力一
推,推進床裡。吳宣教喜不自勝,騰的翻上身去,叫一聲:「好縣君,快活殺我也!」用得
力重了,一個失腳,跌進裡床,吃了一驚醒來,見惜惜睡在身邊,朦朧之中,還認做是趙縣
君,仍舊跨上身去。丁惜惜也在睡裡驚醒道:「好饞貨!怎不好好的,做出這個極模樣!」
吳宣教直等聽得惜惜聲音,方記起身在丁家床上,適才是夢裡的事,連自己也失笑起來。丁
惜惜再四問,問他:「你心上有何人,以致七顛八倒如此?」宣教只把閒話支吾,不肯說
破。到了次日,別了出門。自此以後,再不到丁家來了。無晝無夜,一心只癡想著趙縣君,
思量尋機會挨光。
忽然一日,小童走來道:「一句話對官人說:明日是我家縣君生辰,官人既然與縣君往
來,須辦些壽禮去與縣君作賀一作賀,覺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宣教喜道:「好兄弟,虧
你來說,你若不說,我怎知道?這個禮節最是要緊,失不得的。「亟將彩帛二端封好,又到
街上買些時鮮果品,雞鴨熟食各一盤,酒一樽,配成一副盛札,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
說:「明日虔誠拜賀。」小童領家人去了。趙縣君又叫小童來推辭了兩番,然後受了。
明日起來,吳宣教整肅衣冠到趙家來,定要請縣君出來拜壽。趙縣君世不推辭,盛裝出
到前廳,比平日更齊整了。吳宣教沒眼得看,足恭下拜。趙縣君慌忙答禮,口說道:「奴家
小小生朝,何足掛齒?卻要官人費心思此厚禮,受之不當!」宣教道:「客中乏物為敬,甚
愧菲薄。縣君如此致謝,反令小子無顏。」縣君回顧小童道:「留官人吃了壽酒去。」宣教
聽得此言,不勝之喜,道:「既留下吃酒,必有光景了。」誰知縣君說罷,竟自進去。宣教
此時如熱地上螞蟻,不知是怎的才是。又想那縣君如設帳的方士,不知葫蘆裡賣甚麼藥出
來。呆呆的坐著,一眼望著內裡。須臾之間,兩個走使的男人,抬了一張桌兒,揩抹乾淨。
小童從裡面捧出攢盒酒菜來,擺設停當,攝張椅兒請宣教坐。宣教輕輕問小童道:「難道沒
個人陪我?「小童也輕輕道:「縣君就來。」宣教且未就坐,還立著徘徊之際,小童指道:
「縣君來了。」果然趙縣君出來,雙手纖纖捧著杯盤,來與宣教安席,道了萬福,說道:
「拙夫不在,沒個主人做主,誠恐有慢貴客,奴家只得冒恥奉陪。」宣教大喜道:「過家厚
情,何以克當?」在小童手中,也討個杯盤來與縣君回敬。安席了,兩下坐定。
宣教心下只說此一會必有眉來眼去之事,便好把幾句說話掩撥也,希圖成事。誰知縣君
意思雖然濃重,容貌卻是端嚴,除了請酒請饌之外,再不輕說一句閒話。宣教也生煞煞的浪
開不得閒口,便宜得飽看一回而已。酒行數過,縣君不等宣教告止,自立起身道:「官人慢
坐,奴家家無夫主,不便久陪,告罪則個。」吳宣教心裡恨不得伸出兩臂來,將他一把抱
著,卻不好強留得他,眼盼盼的看他洋洋走進去。宣教一場掃興,裡邊又傳話出來,叫小童
送酒。宣教自覺獨酌無趣,只得分付小童多多上復縣君,厚擾不當,容日再謝。慢慢地踱過
對門下處來。真是一點甜糖抹在鼻頭上,只聞得香,卻舔不著,心裡好生不快。有《銀絞
絲》一首為證:
前世裡冤家,美貌也人,挨光已有二三分,好溫存,幾番相見意慇勤。眼兒落得穿,何
曾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幾分?一個清白的郎君,發了也昏。我的天那!陣魂迷,迷
魂陣。
是夜,吳宣教整整想了一夜,躊躇道:「若說是無情,如何兩次三番許我會面,又留
酒,又肯相陪?若說是有情,如何眉梢眼角不見些些光景?只是恁等板板地往來,有何了
結?思量他每常簾下歌詞,畢竟通知文義,且去討討口氣,看看他如何回我。」算計停當,
次日起來,急將西珠十顆,用個沉香盒子盛了,取一幅花箋,寫詩一首在上。詩云:
心事綿綿欲訴君,洋珠顆顆寄慇勤。
當時贈我黃柑美,未解相如渴半分。
寫畢,將來同放在盒內,用個小記號圖書即封皮封好了。忙去尋那小童過來,交付與他
道:「多拜上縣君,昨日承家厚款,些些小珠奉去添妝,不足為謝。」小童道:「當得拿
去。「宣教道:「還有數字在內,須縣君手自拆封,萬勿漏洩則個。」小童笑道:「我是個
有柄兒的紅娘,替你傳書遞簡。」宣教道:「好兄弟,是必替我送送,倘有好音,必當重
謝。」小童道:「我縣君詩詞歌賦,最是精通,若有甚話寫去,必有回答。」宣教道:「千
萬在意!」小童說:「不勞分付,自有道理。」
小童去了半日,笑嘻嘻的走將來道:「有回音了。」袖中拿出一個碧甸匣來遞與宣教,
宣教接上手看時,也是小小花押封記著的。宣教滿心歡喜,慌忙拆將開來,中又有小小紙封
裹著青絲發二縷,挽著個同心結兒,一幅羅紋箋上,有詩一首。詩云:
好將口邦發付並刀,只恐經時失俊髦。
妾恨千絲差可擬,郎心雙挽莫空勞!未又有細字一行云:原珠奉
壁,唐人云『何必珍珠慰寂寥』也。
宣教讀罷,跌足大樂,對小童道:「好了!好了!細詳詩意,縣君深有意於我了。」小
童道:「我不懂得,可解與我聽?」宣教道:「他剪髮寄我,詩裡道要挽住我的心,豈非有
意?」小童道:「既然有意,為何不受你珠子!」宣教道:「這又有一說,只是一個故事在
裡頭。」小童道:「甚故事?」宣教道:「當時唐明皇寵了楊貴妃,把梅妃江采萍貶人冷
宮。後來思想他,懼怕楊妃不敢去,將珠子一封私下賜與他。梅妃拜辭不受,回詩一首,後
二句云:『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今縣君不受我珠子,卻寫此一句來,分明
說你家主不在,他獨居寂寥,不是珠子安慰得的,卻不是要我來伴他寂寥麼?」小童道:
「果然如此,官人如何謝我?」宣教道:「惟卿所欲。」小童道:「縣君既不受珠子,何不
就送與我了?「宣教道:「珠子雖然回來,卻還要送去,我另自謝你便是。「宣教箱中去取
通天犀簪一枝,海南香扇墜二個,將出來送與小童道:「權為寸敬,事成重謝。這珠子再煩
送一送去,我再附一首詩在內,要他必受。」詩云:
往返珍珠不用疑,還珠垂淚古來癡。
知音但使能欣賞,何必相逢未嫁時?
宣教便將一幅冰消帕寫了,連珠子付與小童。小童看了笑道:「這詩意,我又不曉得
了。」宣教道:「也是用著個故事。唐張籍詩云:『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今我反用其意,說道只要有心,便是嫁了何妨?你縣君若有意於我,見了此詩,此珠必受
矣。」小童笑道:「元來官人是偷香的老手。」宣教也笑道:「將就看得過。」小童拿了,
一逕自去,此番不見來推辭,想多應受了。宣教暗自喜歡,只待好音。丁惜惜那裡時常叫小
二來請他走走,宣教好一似朝門外侯旨的官,惟恐不時失誤了宣召,那裡敢移動半步?
忽然一日傍晚,小童笑嘻嘻的走來道:「縣君請官人過來說話。」宣教聽罷,付道:
「平日只是我去挨光,才設法得見面,並不是他著人來請我的。這番卻是先叫人來相邀,必
有光景。」因問小童道:「縣君適才在那裡?怎生對你說叫你來請我的?」小童道:「適才
縣君在臥房裡,卸了妝飾,重新梳裹過了,叫我進去,問說:『對門吳官人可在下處否?』
我回說『他這幾時只在下處,再不到外邊去。』縣君道:『既如此,你可與我悄悄請過來,
竟到房裡來相見,切不可驚張。』如此分付的。」宣教不覺踴躍道:「依你說來,此番必成
好事矣!:「小童道:「我也覺得有些異樣,決比前幾次不同。只是一件,我家人口頗多,
耳目難掩。日前只是體面上往來,所以外觀不妨。今卻要到內室裡去,須瞞不得許多人。就
是悄著些,是必有幾個知覺,虎出事端,彼此不便,須要商量。」宣教道:「你家中事體,
我怎生曉得備細?須得你指引我道路,應該怎生才妥?」小童道:「常言道:『有錢使得鬼
推磨。』世上那一上不愛錢的?你只多把些賞賜分送與我家裡人了,我去調開了他每。他每
各人心照,自然躲開去了,任你出入,就有撞見的也不說破了。」宣教道:「說得甚是有
理,真可以築壇拜將。你前日說我是偷香老手,今日看起來,你也像個老馬泊六了。」小童
道:「好意替你計較,休得取笑!」當下吳宣教拿出二十兩零碎銀兩,付與小童說道:「我
須不認得宅上甚麼人,煩你與我分派一分派,是必買他們盡皆口靜方妙。」小童道:「這個
在我,不勞分付。我先行一步,停當了眾人,看個動靜,即來約你同去。」宣教道:「快著
些個。」小童先去了,吳宣教急揀時樣濟楚衣服,打扮得齊整。真個賽過潘安,強如宋玉。
眼巴巴只等小童到來,即去行事。正是:
羅績層層稱體裁,一心指望赴陽合。
亞山神女雖相待,雲雨寧井到底諧?
說這宣教坐立不定,只想赴期。須臾,小童已至,回覆道:「眾人多有了賄賂,如今一
去,逕達寢室,毫無阻礙了。」宣教不勝歡喜,整一整巾幢,灑一灑衣裳,隨著小童,便走
過了對門。不由中堂,在旁邊一條弄裡轉了一兩個灣曲,已到臥房之前。只見趙縣君懶梳妝
模樣,早立在簾兒下等候。見了宣教,滿面堆下笑來,全不比日前的莊嚴了。開口道:「請
官人房裡坐地。」一個丫鬟掀起門簾,縣君先走了進房,宣教隨後入來。只是房裡擺設得精
致,爐中香煙馥郁,案上酒者齊列。宣教此時蕩了三魂,失了六魄,不知該怎麼樣好,只是
低聲柔語道:「小子有何德能,過蒙縣君青盼如此?」縣君道:「一向承家厚情,今良宵無
事,不揣特請官人清話片晌,別無他說。」宣教道:「小子客居旅邸,縣君獨守清閨,果然
兩處寂寥,每遇良宵,不勝懷想。前蒙青絲之惠,小子緊系懷袖,勝如貼肉。今家寵召,小
子所望,豈在酒食之類哉?」縣君微笑道:「休說閒話,且自飲酒。」宣教只得坐了,縣君
命丫鬟一面斟下熱酒,自己舉杯奉陪。宣教三杯酒落肚,這點熱團團興兒直從腳跟下冒出天
庭來,那裡按納得住?面孔紅了又白,白了又紅。著子也倒拿了,酒盞也潑翻了,手腳豁忙
亂起來。覷個丫鬟走了去,連忙走過縣君這邊來,跪下道:「縣君可憐見,急救小子性命則
個!」縣君一把扶起道:「且休性急!妾亦非無心者,目前日博柑之日,便覺鍾情於子。但
禮法所拘,不敢自逞。今日久情深,清夜思動,愈難禁制,冒禮忘嫌,願得親近。既到此
地,決不教你空回去了。略等人靜後,從容同就枕席便了。」宣教道:「我的親親的娘!既
有這等好意,早賜一刻之歡,也是好的。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縣君笑道:「怎恁地饞得
緊?」
即喚丫鬟們快來收拾,未及一半,只聽得外面喧嚷,似有人喊馬嘶之聲,漸漸近前堂來
了。宣教方在神魂蕩揚之際,恰像身子不是自己的,雖然聽得有些詫異,沒工夫得疑慮別
的,還只一味癡想。忽然一個丫鬟慌慌忙忙撞進房來,氣喘喘的道:「官人回來了!官人回
來了!」縣君大驚失色道:「如何是好?快快收拾過了桌上的!」即忙自己幫著搬得桌上罄
淨。宣教此時任是奢遮膽大的,不由得不慌張起來,道:「我卻躲在那裡去?」縣君也著了
忙道:「外邊是去不及了。」引著宣教的手,指著床底下道:「權躲在這裡面去,勿得做
聲!」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又恐不認得門路,撞著了人。左右看著房中,卻別無躲處。
一時慌促,沒計奈何,只得依著縣君說話,望著床底一鑽,顧不得甚麼塵灰齟齪。且喜床底
寬闊,戰陡陡的蹲在裡頭,不敢喘氣。一眼偷覷著外邊,那暗處望明處,卻見得備細。看那
趙大夫大踏步走進房來,口裡道:「這一去不覺好久,家裡沒事麼?」縣君著了忙的,口裡
牙齒捉對兒廝打著,回言道:「家……家……家裡沒事。你……你……你如何今日才來?」
大夫道:「家裡莫非有甚事故麼?如何見了我舉動慌張,語言失措,做這等一個模樣?」縣
君道:「沒…沒……沒甚事故。」大夫對著丫鬟問道:「縣君卻是怎的?」丫鬟道:
「果……果……果然沒有甚麼怎……怎……怎的。」宣教在床下著急,恨不得替了縣君、丫
鬟的說話,只是不敢爬出來,大夫遲疑了一回道:「好詫異!好詫異!」縣君按定了性,才
說得話兒囫圇,重複問道:「今日在那裡起身?怎夜間到此?」大夫道:「我離家多日,放
心不下。今因有事在婺州,在此便道暫歸來一看,明日五更就要起身過江的。」
宣教聽得此言,驚中有喜,恨不得天也許下了半邊,道:「原來還要出去,卻是我的造
化也!」縣君又問道:「可曾用過晚飯?」大夫道:「晚飯已在船上吃過,只要取些熱水來
洗腳。」縣君即命丫鬟安好了足盆,廚下去取熱水來傾在裡頭了。大夫便脫了外衣,坐在盆
間,大肆澆洗,澆洗了多時,潑得水流滿地,一直淌進床下來。因是地板房子,鋪床處壓得
重了,地板必定低些,做了下流之處。那宣教正蹲在裡頭,身上穿著齊整衣服,起初一時極
了,顧不得惹了灰塵,鑽了進去。而今又見水流來了,恐怕污了衣服,不覺的把袖子東收西
斂來避那些齷齪水,未免有些窸窸僁僁之聲。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麼晌?敢是蛇鼠
之類,可拿燈燭來照照。」丫鬟未及答應,大夫急急揩抹乾淨。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燭台過
來。捏在手中,向床底下一看。不看時萬事全體,這一看,好似:
霸王初入垓心內,張飛剛到霸陵橋。
大夫大吼一聲道:「這是個甚麼鳥人?躲在這底下?」縣君支吾道:「敢是個賊?」大
夫一把將宣教拖出來道:「你看!難道有這樣齊整的賊?怪道方才見吾慌張,元來你在家養
姦夫!我去得幾時,你就是這等羞辱門戶!」先是一掌打去,把縣君打個滿天星。縣君啼哭
起來,大夫喝教眾奴僕綁來。此時小童也只得隨著眾人行止。大夫叫將宣教四馬攢蹄,捆做
一團。聲言道:「今夜且與我送去廂裡吊著,明日臨安府推問去!」大夫又將一條繩來,親
自動手也把縣君縛住道:「你這淫婦,也不與你干休!」縣君只是哭,不敢回答一言。大夫
道:「好惱!好惱!且燙酒來我吃著消悶!」從人丫鬟們多慌了,急去灶上撮哄些嘎飯,燙
了熱酒拿來。大夫取個大甌,一頭吃,一頭罵。又取過紙筆,寫下狀詞,一邊寫,一邊吃
酒。吃得不少了,不覺懵懵睡去。
縣君悄悄對宣教道:「今日之事因是我誤了官人,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誰知隨手事
敗。若是到官,兩個多不好了,為之奈何?」宣教道:「多家縣君好意相招,未曾沾得半點
恩惠,今事若敗露,我這一官只當斷送在你這冤家手裡了。」縣君道:「沒奈何了,官人只
是下些小心求告他,他也是心軟的人,求告得轉的。」正說之間,大夫醒來,口裡又喃喃的
罵道:「小的們打起火把,快將這賊弟子孩兒送到廂裡去!」眾人答應一聲,齊來動手。宣
教著了急,喊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為宣教郎,因赴吏部磨勘,寓居
府上對門。家縣君青盼,往來雖久,實未曾分毫犯著玉體。今若到公府,罪犯有限,只是這
官職有累。望乞高抬貴手,饒過小子,容小子拜納微禮,贖此罪過罷!」大夫笑道:「我是
個宦門,把妻子來換錢麼?」宣教道:「今日便壞了小子微官,與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納些
錢物,實為兩便。小子亦不敢輕,即當奉送五百千過來。」大夫道:「如此口輕,你一個
官,我一個妻子,只值得五百千麼?」宣教聽見論量多少,便道是好處的事了,滿口許道:
「便再加一倍,湊做千緡罷。」大夫還只是搖頭。縣君在旁哭道:「我只為買這官人的珠
翠,約他來議價,實是我的不是。誰知撞著你來捉破了,我原不曾點污。今若拿這官人到
官,必然扳下我來。我也免不得到官對理,出乖露醜,也是你的門面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
妻之面,寬恕了我,放了這官人罷!」大夫冷笑道:「難道不曾點污?」眾從人與丫鬟們先
前是小童賄賂過的,多來磕頭討饒道:「其實此人不曾犯著縣君,只是暮夜不該來此,他既
情願出錢贖罪,官人罰他重些,放他去罷。一來免累此人官職,二來免致縣君出醜,實為兩
便。」縣君又哭道:「你若不依我,只是尋個死路罷了!」大夫默然了一晌,指著縣君道:
「只為要保全你這淫婦,要我忍這樣贓污!」小童忙攛到宣教耳邊廂低言道:「有了口風
了,快快添多些,收拾這事罷。」宣教道:「錢財好處,放綁要緊。手腳多麻木了。」大夫
道:「要我饒你,須得二千緡錢,還只是買那官做,差辱我門庭之事,只當不曾提起,便宜
得多了。」宣教連聲道:「就依著是二千緡,好處!好處!」
大夫便喝從人,教且鬆了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頭解開,松出兩隻手來。大夫叫
將紙墨筆硯拿過來,放在宣教面前,叫他寫個不願當官的招伏。宣教只得寫道:「吏部侯勘
宣教郎吳某,只因不合闖入趙大夫內室,不願經官,情甘出錢二千貫贖罪,並無詞說。私供
是實。」趙大夫取來看過,要他押了個字。便叫放了他綁縛,只把脖子拴了,叫幾個方才隨
來家的戴大帽,穿一撒的家人,押了過對門來,取足這二千緡錢。
此時亦有半夜光景,宣教下處幾個手下人已此都睡熟了。這些趙家人個個如狼似虎,見
了好東西便搶,珠玉犀象之類,狼藉了不知多少,這多是二千緡外加添的。吳宣教足足取勾
了二千數目,分外又把些零碎銀兩送與眾家人,做了東道錢,眾人方才住手。晉了東西,仍
同了宣教,押到家主面前交割明白。大夫看過了東西,還指著宣教道:「便宜了這弟子孩
兒!」喝叫:「打出去!」
宣教抱頭鼠竄走歸下處,下處店家燈尚未熄。宣教也不敢把這事對主人說,討了個火,
點在房裡了,坐了一回,驚心方定。無聊無賴,叫起個小廝來,燙些熱酒,且圖解悶。一邊
吃,一邊想道:「用了這幾時工夫,才得這個機會,再差一會兒也到手了,誰想卻如此不
偶,反費了許多錢財!」又自解道:「還算造化哩。若不是趙縣君哭告,眾人拜求,弄得到
當官,我這官做不成了。只是縣君如此厚情厚德,又為我加此受辱。他家大夫說明日就出去
的,這倒還好個機會,只怕有了這番事體,明日就使不在家,是必分外防守,未必如前日之
便了。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心口相問,不覺潸然淚下,鬱抑不快,呵欠上來,也不
脫衣服,倒頭便睡。
只因辛苦了大半夜,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來。走出店中舉目看去,對門趙
家門也不關,簾子也不見了。一望進去,直看到裡頭,內外洞然,不見一人。他還懷著昨夜
鬼胎,不敢進去,悄悄叫個小廝,一步一步挨到裡頭探聽。直到內房左右看過,並無一個人
走動蹤影。只見幾間空房,連傢伙什物一件也不見了。出來回復了宣教。宣教忖道:「他原
說今日要到外頭去,恐怕出去了我又來走動,所以連家眷帶去了。只是如何搬得這等罄淨?
難道再不回來往了?其間必有緣故。「試問問左右鄰人,才曉得趙家也是那裡搬來的,住得
不十分長久。這房子也只是賃下的,原非己宅,是用著美人之局,紮了火囤去了。
宣教渾如做了一個大夢一般,悶悶不樂,且到丁惜惜家裡消遣一消遣。惜惜接著宣教,
笑容可掬道:「甚好風吹得貴人到此?」連忙置酒相待。飲酒中間,宣教頻頻的歎氣。惜惜
道:「你向來有了心上人,把我冷落了多時。今日既承不棄到此,如何只是嗟歎,像有甚不
樂之處?」宣教正是事在心頭,巴不得對人告訴,只是把如何對門作寓,如何與趙縣君往
來,如何約去私期,卻被丈夫歸來拿住,將錢買得脫身,備細說了一遍。惜惜大笑道:「你
在用癡心,落了人的圈套了。你前日早對我說,我敢也先點破你,不著他道兒也不得。我那
年有一夥光棍將我包到揚州去,也假了商人的愛妾,紮了一個少年子弟千金,這把戲我也曾
弄過的。如今你心愛的縣君,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刺貨也!你前日瞞得我好,撇得我好,也教
你受些業報。」宣教滿臉羞慚,懊恨無已。丁惜惜又只顧把說話盤問,見說道身畔所有剩得
不多,行院家本色,就不十分親熱得緊了。
宣教也覺怏怏,住了兩晚,走了出來。滿城中打聽,再無一些消息。看看盤費不勾用
了,等不得吏部改秩,急急走回故鄉。親眷朋友曉得這事的,把來做了笑柄。宣教常時忽忽
如有所失,感了一場纏綿之疾,竟不及調官而終。可憐吳宣教一個好前程,惹著了這一些魔
頭,不自尊重,被人弄得不尷不尬,沒個收場如此。奉勸人家少年子弟每,血氣未定貪淫好
色,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宜以此為鑒!詩云:
一臠肉味不曾嘗,已譴纏頭罄橐裝。
盡道陷入無底侗,誰知洞口賺劉郎!


卷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椽居郎署
詩云:
曾聞陰德可回天,古往今來效的然。
奉勸世人行好事,到頭元是自周全。
話說湖州府安吉州地浦灘有一居民,家道貧窘,因欠官糧銀二兩,監禁在獄。家中只有
一妻,抱著個一周未滿的小兒子度日,別無門路可救。欄中畜養一豬,算計賣與客人,得價
還官。因性急銀子要緊,等不得好價,見有人來買,即使成交。婦人家不認得銀子好歹,是
個白晃晃的,說是還得官了。客人既去,拿出來與銀匠熔著錠子。銀匠說:「這是些假銀,
要他怎麼?」婦人慌問:「有多少成色在裡頭?」銀匠道:「那裡有半毫銀氣?多是鉛銅錫
鐵裝成,見火不得的。」婦人著了忙,拿在手中走回家來,尋思一回道:「家中並無所出,
止有此豬,指望賣來救夫,今已被人騙去,眼見得丈夫出來不成。這是我不仔細上害了他,
心下怎麼過得去?我也不要這性命了!「待尋個自盡,看看小兒子,又不捨得,發個狠道:
「罷!罷!索性抱了小冤家,同赴水而死,也免得牽掛。」急急奔到河邊來,正待攛下去,
恰好一個徽州商人立在那裡,見他忙忙投水,一把扯住,問道:「清白後生,為何做此短見
勾當?」婦人拭淚答道:「事急無奈,只圖一死。」因將救夫賣豬,誤收假銀之說,一一告
訴。徽商道:「既然如此,與小兒子何干?「婦人道:「沒爹沒娘,少不得一死,不如同死
了乾淨。」徽商惻然道:「所欠官銀幾何?」婦人道:「二兩。」徽商道:「能得多少,壞
此三條性命!我下處不遠,快隨我來,我捨銀二兩,與你還官罷。」婦人轉悲作喜,抱了兒
子,隨著徽商行去。不上半里,已到下處。徽商定入房,秤銀二兩出來,遞與婦人道:「銀
是足紋,正好還官,不要又被別人騙了。」
婦人千恩萬謝轉去,央個鄰舍同到縣裡,納了官銀,其夫始得放出監來。到了家裡問起
道:「那得這銀子還官救我?」婦人將前情述了一遍,說道:「若非遇此恩人,不要說你不
得出來,我母子兩人已作黃泉之鬼了。」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銀解救,全了三命,疑的
是婦人家沒志行,敢怕獨自個一時喉極了,做下了些不伶俐的勾當,方得這項銀子也不可
知。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直如此淒巧?口中不說破他,心生一計道:「要見明白,須得如
此如此。」問婦人道:「你可認得那恩人的住處麼?」婦人道:「隨他去秤銀的,怎不認
得?」其夫到:「既如此,我與你不可不去謝他一謝。」婦人道:「正該如此。今日安息
了,明日同去。」其夫道:「等不得明日,今夜就去。」婦人道:「為何不要白日裡去,到
要夜間?」其夫道:「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我!」
婦人不好拗得,只得點著燈,同其夫走到徽商下處門首。此時已是黃昏時侯,人多歇息
寂靜了。其夫叫婦人扣門,婦人遣:「我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門戶?」其夫道:「我
正要黑夜試他的心事。」婦人心下曉得丈夫有疑了,想到一個有恩義的人,到如此猜他,也
不當人子!卻是恐怕丈夫生疑,只得出聲高叫。徽商在睡夢間,聽得是婦人聲音,問道:
「你是何人,卻來叫我?」婦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婦人。因家恩人大德,救了吾夫出
獄,故此特來踵門謝。」看官,你道徽商此時若是個不老成的,聽見一個婦女黑夜尋他,又
是施恩過來的,一時動了不良之心,未免說句把倬俏綽趣的話,開出門來撞見其夫,可不是
老大一場沒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頭多弄髒了?不想這個朝奉煞是有正經,聽得婦人說話,
便厲聲道:「此我獨臥之所,豈汝婦女家所當來!況昏夜也不是謝人的時節,但請回步,不
必謝了。」其夫聽罷,才把一天疑心盡多消散。婦人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謝。」
徽商聽見其夫同來,只得披衣下床,要來開門。走得幾步,只聽得天崩地塌之聲,連門
外多震得動,徽商慌了自不必說,夫婦兩人多吃了一驚。徽商忙叫小二掌火來看,只見一張
臥床壓得四腳多折,滿床儘是磚頭泥土。元來那一垛牆走了,一向床遮著不覺得,此時偶然
坍將下來。若有人在床上,便是銅筋鐵骨也壓死了。徽商看了,伸了舌頭出來,一時縮不進
去。就叫小二開門,見了夫婦二人,反謝道:「若非賢夫婦相叫起身,幾乎一命難存!」夫
婦兩人看見牆坍床倒,也自大加驚異。道:「此乃恩人洪福齊天,大難得免,莫非恩人陰德
之報?「兩相稱謝。徽商婦茶話少時,珍重而別。只此一件,可見商人二兩銀子,救了母子
兩命,到底因他來謝,脫了牆壓之厄,仍舊是自家救了自家性命一般,此乃上天巧於報德
處。所以古人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小子起初說「到頭元是自周全」,並非誑語。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單表一個周全他
人,仍舊周全了自己一段長話,作個正文。有詩為證:
有女顏如玉,酬德詎能足?
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燭。
蘭蕙保幽芳,移來貯金屋。
容台粉署郎,一朝畀椽屬。
聖明重義人,報施同轉轂。
這段話文,出在弘治年間直隸太倉州地方,州中有一個吏典,姓顧名芳。平日迎送官府
出域,專在城外一個賣餅的江家做下處歇腳。那江老兒名溶,是個老實忠厚的人,生意盡
好,家道將就過得。看見顧吏典舉動端方,容儀俊偉,不像個衙門中以下人,私心敬愛他。
每遇他到家,便以「提控」呼之,待如上賓。江家有個嬤嬤,生得個女兒,名喚愛娘,年方
十七歲,容貌非凡。顧吏典家裡也自有妻子,便與江家內裡通往來,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
常言道:「一家飽暖千家怨,」江老雖不怎的富,別人看見他生意從容,衣食不缺,便傳說
了千金。幾百金家事。有那等眼光淺,心不足的,目中就著不得,不由得不妒忌起來。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裡做活,只見如狼似虎一起捕人,打將進來,喝道:「拿海賊!」把
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江老出來分辨,眾捕一齊動手,一索子捆倒。江嬤嬤與女兒顧不得羞
恥,大家啼啼哭哭嚷將出來,問道:「是何事端?說個明白。」捕人道:「崇明解到海賊一
起,有江溶名字,是個窩家,還問什麼事端!」江老夫妻與女兒叫起撞天屈來,說道:「自
來不曾出外,那裡認得什麼海賊?卻不屈殺了平人!」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裡分辨
去,與我們無干。快些打發我們見官去!」江老是個鄉子裡人,也不曉得盜情利害,也不曉
得該怎的打發人差,閤家只是一味哭。捕人每不見動靜,便發起狠來道:「老兒奸詐,家裡
必有贓物,我們且搜一搜!」眾人不管好歹,打進內裡一齊動手,險些把地皮多掘了轉來,
見了細軟便藏匿了。江老夫妻,女兒三口,殺豬也似的叫喊,擂天倒地價哭。捕人每揎拳裸
手,耀武揚威。
正在沒擺佈處,只見一個人踱將進來,喝道:「有我在此,不得無理!」眾人定睛看
時,不是別人,卻是州裡顧提控。大家住手道:「提控來得正好,我們不要粗魯,但憑提控
便是。「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我一救!」顧提控問道:「怎的起?」捕人拿牌
票出來看,卻是海賊指扳窩家,巡捕衙裡來拿的。提控道:「賊指的事,多出仇口。此家良
善,明是冤屈。你們為我面上,須要周全一分。」捕人道:「提控在此,誰敢多話?只要分
付我們,一面打點見官便是。」提控即便主張江老支持酒飯魚肉之類,擺了滿桌,任他每狼
飧虎嚥吃個盡情。又摸出幾兩銀子做差使錢,眾捕人道:「提控分付,我每也不好推辭,也
不好較量,權且收著。凡百看提控面上,不難為他便了。」提控道:「列位別無幫襯處,只
求遲帶到一日,等我先見官人替他分訴一番,做個道理,然後投牌,便是列位盛情。」捕人
道:「這個當得奉承。」當下江老隨捕人去了,提控轉身安慰他母子道:「此事只要破費,
須有分辨處,不妨大事。」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則個。」提控道:「且關好店門,
安心坐著,我自做道理去。」
出了店門,進城來,一徑到州前來見捕盜廳官人,道:「顧某有個下處主人江溶,是個
良善人戶,今被海賊所扳,想必是仇家陷害。望乞爺台為顧某薄面周全則個。」捕官道:
「此乃堂上公事,我也不好自專。」提控道:「堂上老爺,顧某自當真明,只望爺台這裡帶
到時,寬他這一番拷究。」捕官道:「這個當得奉命。」須臾,知州升堂,顧提控覷個堂事
空便,跪下稟道:「吏典平日伏侍老爺,並不敢有私情冒稟。今日有個下處主人江溶,被海
賊誣扳,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戶,必是仇家所陷,故此斗膽稟明。望老爺天鑒之下,超豁無
辜。若是吏典虛言妄真,罪該萬死。」知州道:「盜賊之事,非同小可。你敢是私下受人買
矚,替人講解麼?」提控叩頭道:「吏典若有此等情弊,老爺日後必然知道,吏典情願受
罪。」知州道:「待我細審,也聽不得你一面之詞。」提控道:「老爺『細審』二字,便是
無辜超生之路了。」復叩一頭,走了下來。想過:「官人方才說聽不得一面之詞,我想人眾
則公,明日約同同衙門幾位朋友,大家稟一聲,必然聽信。」是日拉請一般的十數個提控到
酒館中坐一坐,把前事說了,求眾人明日幫他一說。眾人平日與顧提控多有往來,無有不依
的。
次日,捕人已將江溶解到捕廳,捕廳因顧提控面上,不動刑法,竟送到堂上來。正值知
州投文,挨牌唱名。點到江溶名字,顧提控站在旁邊,又跪下來稟道:「這江溶即是小吏典
昨日所稟過的,果是良善人戶。中間必有冤情,望老爺詳察。」知州作色道:「你兩次三回
替人辨白,莫非受了賄賂,故敢大膽?」提控叩頭道:「老爺當堂明查,若不是小吏典下處
主人及有賄賂情弊,打死無怨!」只見眾吏典多跪下來,惠道:「委是顧某主人,別無情
弊,眾吏典敢百口代保。」知州平日也曉得顧芳行徑,是個忠宜小心的人,心下有幾分信他
的,說道:「我審時自有道理。」便問江溶:「這伙賊人扳你,你平日曾認得一兩個否?」
江老兒頭道:「爺爺,小的若認得一人,死也甘心。」知州道:「他們有人認得你否?」江
老兒道:「這個小的雖不知,想來也未必認得小的。」知州道:「這個不難。」喚一個皂隸
過來,教他脫下衣服與江溶穿了,扮做了皂隸,卻叫皂隸穿了江溶的衣服,扮做了江溶。分
付道:「等強盜執著江溶時,你可替他折證,看他認得認不得。」皂隸依言與江溶更換停
當,然後帶出監犯來。
知州問賊首道:「江溶是你窩家麼?」賊首道:「爺爺,正是。」知州敲著氣拍,故意
問道:「江溶怎麼說?」這個皂隸扮的江溶,假著口氣道:「爺爺,並不干小人之事。」賊
首看著假江溶,那裡曉得不是,一口指著道:「他住在城外,倚著賣餅為名。專一窩著我每
贓物,怎生賴得?」皂隸道:「爺爺,冤枉!小的不曾認得他的。」賊首道:「怎生不認
得?我們長在你家吃餅,某處贓若干,某處贓若干,多在你家,難道忘了?」知州明知不
是,假意說道:「江溶是窩家,不必說了,卻是天下有名姓相同。」一手指著真江溶扮皂隸
的道:「我這個皂隸,也叫得江溶,敢怕是他麼?」賊首把皂隸一看,那裡認得?連喊道:
「爺爺,是賣餅的江溶,不是皂隸的江溶。「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這個賣餅的江溶,可
是了麼?」賊首道:「正是。」這個知州冷笑一聲,連敲氣拍兩三下,指著賊首道:「你這
殺剮不盡的奴才!自做了歹事,又受有買矚,扳陷良善。」賊首連喊道:「這江溶果是窩
家,一些不差,爺爺!」知州喝叫:「掌嘴!」打了十來下,知州道:「還要嘴強!早是我
先換過了,試驗虛實,險些兒屈陷平民。這個是我皂隸周才,你卻認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殺
他,這個扮皂隸的,正是賣餅江溶,你卻又不認得,就說道無干,可知道你受人買矚來害江
溶,元不曾認得江溶的麼!」賊首低頭無語,只叫:「小的該死!」
知州叫江溶與皂隸仍舊換過了衣服,取夾棍來,把賊首夾起,要招出買他指扳的人來。
賊首是頑皮賴肉,那裡放在心上?任你夫打,只供稱是因見江溶殷實,指望扳賠贓物是實,
別無指使。知州道:「眼見得是江溶仇家所使,無得可疑。今這奴才死不肯招,若必求其
人,他又要信口誣害,反生株連。我只釋放了江溶,不根究也罷。」江溶叩頭道:「小的也
不願曉得害小的的仇人,省得中心不忘,冤冤相結。」知州道:「果然是個忠厚人。」提起
筆來,把名字註銷,喝道:「江溶無干,直趕出去!」當下江溶叩頭不止,皂隸連喝:「快
走!」
江溶如籠中放出飛鳥,歡天喜地出了衙門,衙門裡許多人撮空叫喜,擁住了不放。又虧
得顧提控走出來,把幾句話解散開了眾人,一同江溶走回家來。江老兒一進門,便喚過妻女
來道:「快來拜謝恩人!這番若非提控搭救,險些兒相見不成了。」三個人拜做一堆。提控
道:「自家家裡,應得出力,況且是知州老爺神明做主,與我無干,快不要如此!」江嬤嬤
便問老兒道:「怎麼回來得這樣撇脫,不曾吃虧麼?」江老兒道:「兩處俱仗提控先說過
了,並不動一些刑法。天字號一場官司,今沒一些干涉,竟自平淨了。」江嬤嬤千恩萬謝。
提控立起身來道:「你們且慢細講,我還要到衙門去謝謝官府去。」當下提控作別自去了。
江老送了出門,回來對嬤嬤說:「正是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誰想據此一場飛橫
禍,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難保。今雖然破費了些東西,幸得太平無事。我每不可忘恩德,怎
生酬報得他便好?」嬤嬤道:「我家家事向來不見怎的,只好度日,不知那裡動了人眼,被
天殺的暗招此非災。前日眾捕人一番擄掠,狼如打劫一般,細軟東西盡被抄扎過了,今日有
何重物謝得提控大恩?」江老道:「便是沒東西難處,就湊得些少也當不得數,他也未必肯
受,怎麼好?」嬤嬤道:「我到有句話商量,女兒年一十七歲,未曾許人。我們這樣人家,
就許了人,不過是村莊人戶,不若送與他做了妾,扳他做個婦婿,支持門戶,也免得外人欺
侮。可不好?」江老道:「此事倒也好,只不知女兒肯不肯。」嬤嬤道:「提控又青年,他
家大娘子又賢惠,平日極是與我女兒說得來的,敢怕也情願。」遂喚女兒來,把此意說了。
女兒道:「此乃爹娘要報恩德,女兒何惜此身?」江老道:「雖然如此,提控是個近道理的
人,若與他明說,必是不從。不若你我三人,只作登門拜謝,以後就留下女兒在彼,他便不
好椎辭得。」嬤嬤道:「言之有理。」當下三人計議已定,拿本歷日來看,來日上吉。
次日起早,把女兒裝扮了,江老夫妻兩個步行,女兒乘著小轎,抬進城中,竟到顧家
來。提控夫妻接了進去,問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漢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
女三口登門拜謝。」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勞煩小娘子過來,一發不
當。」江老道:「老漢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告:老漢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於獄底,留下
妻女,不知人計議已定,拿本歷日來看,來日上吉。
次日起早,把女兒裝扮了,江老夫妻兩個步行,女兒乘著小轎,抬進城中,竟到顧家
來。提控夫妻接了進去,問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漢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
女三口登門拜謝。」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勞煩小娘子過來,一發不
當。」江老道:「老漢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告:老漢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於獄底,留下
妻女,不知流落到甚處。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無恩可報。止有小女愛娘,今年正十七歲,
與老妻商議,送來與提控娘子鋪床疊被,做個箕帚之妻。提控若不棄嫌粗丑,就此俯留,老
漢夫妻終身有托。今日是個吉日,一來到此拜謝,二來特送小女上門。」提控聽罷,正色
道:「老丈說哪裡話!顧某若做此事,天地不容。」提控娘子道:「難得老伯伯、乾娘、妹
妹一同到此,且請過小飯,有話再說。」提控一面分付廚下擺飯相待。飲酒中間,江老又把
前話提起,出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老漢之托,老漢死不瞑目。」提控情知江老心
切,暗自想道:「若不權且應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別尋事端謝我,反多事了。且依著他
言語,我日後自有處置。」飯罷,江老夫妻起身作別,分付女兒留住,道:「他在此伏侍大
娘。」愛娘含羞忍淚,應了一聲。提控道:「休要如此說!荊妻且權留小娘子盤桓幾日,自
當送還。」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時門面說話,兩下心照罷了。
兩口兒去得,提控娘子便請愛娘到裡面自己房裡坐了,又擺出細果茶品請他,分付走使
丫鬟鋪設好一間小房,一床被臥。連提控娘子心裡,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
日同宿。他本是個大賢惠不捻酸的人,又平日喜歡著愛娘,故此是件周全停當,只等提控到
晚受用。正是:
一朵鮮花好護侍,芳菲只待賞花時。
等閒未動東君意,惜處重將帳幕施。
誰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裡來睡了,不到愛娘處去。提控娘子問道:「你為何不到
江小姐那裡去宿?莫要忌我。」提控道:「他家不幸遭難,我為平日往來,出力救他。今他
把女兒謝我,我若貪了女色,是乘人危處,遂我欲心。與那海賊指扳,應捕搶擄肚腸有何兩
樣?顧某雖是小小前程,若壞了行止,永遠不言。」提控娘子見他說出咒來,知是真心。便
道:「果然如此,也是你的好處。只是日間何不力辭脫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道:
「江老兒是老實人,若我不允女兒之事,他又剜肉做瘡,別尋道路謝我,反為不美。他女兒
平日與你相愛,通家姊妹,留下你處住幾日,這卻無妨。我意欲就此看個中意的人家子年,
替他尋下一斗親事,成就他終身結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時不辭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
也。」提控娘子道:「如此卻好。」當夜無詞。自此江愛娘只在顧家住,提控娘子與他如同
親姐妹一般,甚是看待得好。他心中也時常打點提控到他房裡的,怎知道: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直待他年榮貴後,方知今日不為差。
提控只如常相處,並不曾起一毫邪念,說一句戲話,連愛娘房裡腳也不邁進去一步。愛
娘初時疑惑,後來也不以為怪了
提控衙門事多,時常不在家裡。匆匆過了一月有餘。忽一日得閒在家中,對娘子道:
「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尋個人家,急切裡湊不著巧。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覺不
便。不如備下些禮物,送還他家。他家父母必然問起女兒相處情形,他曉得我心事如此,自
然不來強我了。」提控娘子道:「說得有理。」當下把此意與江愛娘說明了。就備了六個盒
盤,又將出珠花四朵,金耳環一雙,送與江愛娘插戴好,一乘轎著個從人徑送到江老家用
來。江老夫妻接著轎子,曉得是顧家送女兒回家,心裡疑道:「為何叫他獨自個歸來?」問
道:「提控在家麼?」從人道:「提控不得工夫來,多多拜上阿爹,這幾時有慢了小娘子,
今特送還府上。」江老見說話蹺蹊,反懷著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當處。」忙領女
兒到裡邊坐了,同嬤嬤細問他這一月的光景。愛娘把顧娘子相待甚厚,並提控不進房,不近
身的事,說了一遍。江老呆了一晌道:「長要來問個信,自從為事之後,生意淡薄,窮忙沒
有工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門。欲待央個人來,急切裡沒便處。只道你一家和睦,無些別
話,誰想卻如此行徑。這怎麼說?」嬤嬤道:「敢是日子不好,與女兒無緣法,得個人解禳
解禳便好。」江老道:「且等另揀個日子,再送去又做處。」愛娘道:「據女兒看起來,這
顧提控不是貪財好色之人,乃是正人君子。我家強要謝他,他不好推辭得,故此權留這幾
時,誓不玷污我身。今既送了歸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雖然如此,他的恩德畢竟
不曾報得,反住在他家打攪多時,又加添禮物送來,難道便是這樣罷了?還是改日再送去的
是。」愛娘也不好阻當,只得憑著父母說罷了。
過了兩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餅食,買了幾件新鮮物事,辦著十來個盒盤,一壇泉酒,雇
個擔夫挑了,又是一乘轎抬了女兒。留下嬤嬤看家,江老自家伴送過顧家。提控迎著江老,
江老道其來意,提控作色道:「老丈難道不曾問及令愛來?顧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見
諒如此?此番決不敢相留,盛惠謹領:令愛不乃款接,原轎請回。改日登門拜謝!」江老見
提控詞色嚴正,方知女兒不是誑語。連忙出門止往來轎,叫他仍舊抬回家去。提控留江老轉
去茶飯,江老也再三辭謝,不敢叨領,當時別去。
提控轉來,受了禮物,出了盒盤,打發了腳擔錢,分付多謝去了。進房對娘子說江老今
日復來之意。娘子道:「這個便老沒正經,難道前番不諧,今番有再諧之理?只是難為了愛
娘,又來一番,不曾會得一會去。」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轎,接了進來,又多一番事了。
不如決絕回頭了的是。這老兒真誠,卻不見機。既如此把女兒相纏,此後往來到也要稀疏了
些,外人不知就裡,惹得造下議論來,反害了女兒終身,是要好成歉了。」娘子道:「說得
極是。」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與江家往來得密了。
那江家原無甚麼大根基,不過生意濟楚,自經此一番橫事剝削之後,家計蕭條下來。自
古道:「人家天做。」運來時,撞著就是趁錢的,火焰也似長起來;運退時,撞著就是折本
的,潮水也似退下去。江家悔氣頭裡,連五熟行裡生意多不濟了。做下餅食,常管五七日不
發市,就是餿蒸氣了,餵豬狗也不中。你道為何如此?先前為事時不多幾日,只因驚怕了,
自女兒到顧家去後,關了一個月多店門不開,主顧家多生疏,改向別家去,就便拗不轉來。
況且窩盜為事,聲名揚開去不好聽,別人不管好歹,信以為實,就怕來纏帳。以此生意冷
落,日吃月空,漸漸支持不來。要把女兒嫁個人家,思量靠他過下半世,又高不湊,低不
就,光陰眨眼,一錯就是論年,女兒也大得過期了。
忽一日,一個徽州商人經過,偶然間瞥見愛娘顏色,訪問鄰人,曉得是賣餅江家。因問
可肯與人家為妾否,鄰人道:「往年為官事時,曾送與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還了
的。做妾的事,只怕也肯。」徽商聽得此話,去央個熟事的媒婆到江家來說此親事,只要事
成,不惜重價。媒婆得了口氣,走到江家,便說出徽商許多富厚處,情願出重禮,聘小娘子
為偏房。江老夫妻正在喉急頭上,見說得動火,便問道:「討在何處去的?」媒婆道:「這
個朝奉只在揚州開當中鹽,大孺人自在徽州家裡。今討去做二孺人,住在揚州當中,是兩頭
大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遠。」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禮?」媒婆道:「說過只要事
成,不惜重價。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勾你每心下的,憑你每討禮罷了。」江
老夫妻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捨得女兒,欲待留下他,遇不著這樣好主。有心得把與別處
人去,多討得些禮錢,也勾下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兩,不可少了。」商量已
定,對媒婆說過。媒婆道:「三百兩,忒重些。」江嬤嬤道:「少一厘,我也不肯。」媒婆
道:「且替你們說說看,只要事成後,謝我多些兒。」三個人盡說三百兩是一大主財物,極
頂價錢了,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裡在他心上?一說就允。如數下了財禮,
揀個日子娶了過去,開船往揚州。江愛娘哭哭啼啼,自道終身不得見父母了。江老雖是賣去
了女兒,心中淒楚,卻幸得了一主大財,在家別做生理不題。
卻說顧提控在州六年,兩考役滿,例當赴京聽考。吏部點卯過,撥出在韓侍郎門下辦事
效勞。那韓侍郎是個正直忠厚的大臣,見提控謹厚小心,儀表可觀,也自另眼看他,時留在
衙前聽侯差役。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離衙門左右,只在前堂伺侯歸來。等了許
久,侍郎又往遠處赴席,一時未還。提控等得不耐煩,睏倦起來,坐在檻上打盹,朦朧睡
去。見空中雲端裡黃龍現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正在驚看之際,忽有人蹴他起來,
颯然驚覺,乃是後堂傳呼,高聲喝:「夫人出來!」提控倉惶失措,連忙趨避不及。夫人步
到前堂,親看見提控慌遽走出之狀,著人喚他轉來。提控自道失了禮度,必遭罪責,趨至庭
中跪倒,俯伏地下,不敢仰視。夫人道:「抬起頭來我看。」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子一
伸,夫人看見道:「快站起來,你莫不是太倉顧提控麼?為何在此?」提控道:「不敢,小
吏顧芳,關是太倉人,考滿赴京,在此辦事。」夫人道:「你認得我否?」提控不知甚麼緣
故,摸個頭路不著,不敢答應一聲。夫人笑道:「妾身非別人,即是賣餅江家女兒也。昔年
徽州商人娶去,以親女相待。後來嫁於韓相公為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為繼室,今已受
過封誥,想來此等榮華,皆君所致也。若是當年非君厚德,義還妾身,今日安能到此地位?
妾身時刻在心,正恨無由補報。今天幸相逢於此,當與相公說知就裡,少圖報效。」提控聽
罷,恍如夢中一般,偷眼覷著堂上夫人,正是江家愛娘。心下道:「誰想他卻有這個地
位?」又尋思道:「他分明賣與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卻嫁得與韓相公?方才聽見說徽商以
親女相待,這又不知怎麼解說。」當下退出外來,私下偷問韓府老都管,方知事體備細。
當日徽商娶去時節,徽人風俗,專要鬧房炒新郎。凡是親威朋友相識的,在住處所在,
聞知娶親,就攜了酒磕前來稱慶。說話之間,名為祝頌,實半帶笑耍,把新郎灌得爛醉方以
為樂。是夜徽商醉極,講不得甚麼雲雨勾當,在新人枕畔一覺睡倒,直至天明。朦朧中見一
個金甲神人,將瓜錘撲他腦蓋一下,蹴他起來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
胡行!若違我言,必有大咎!」徽商驚醒,覺得頭疼異常,只得扒了起來,自想此夢稀奇,
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關聖靈簽,梳洗畢,開個隨身小匣,取出十個錢來,對空虛誠禱
告,看與此女緣分如何,卜得個乙戊,乃是第十五簽,簽曰:
兩家門戶各相當,不是姻緣莫較量。
直待春風好消息,卻調琴瑟向蘭房。
詳了簽意,疑道:「既明說不是姻緣了,又道直待春風,卻調琴瑟,難道放著見貨,等
待時來不成?」心下一發糊塗,再繳一簽,卜得個辛丙,乃是第七十三簽。簽曰:
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報信音乖。
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得了這簽,想道此簽說話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緣,不能到底的了。夢中說有二品夫人
之分,若把來另嫁與人,看是如何?禱告過,再卜一簽,得了個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簽。簽
曰:
世間萬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
英雄豪傑本天生,也須步步循規矩。
徽商看罷道:「簽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該有個主,吾意決矣。」 雖是這等說,日間
見他美色,未免動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覺頭疼。到晚來走近床邊,愈加心神恍惚,頭疼
難支。徽商想道:「如此蹺蹊,要見夢言可據,簽語分明。萬一破他女身,必為神明所惡。
不如放下念頭,認他做個乾女兒,尋個人嫁了他,後來果得富貴,也不可知。」遂把此意對
江愛娘說道:「在下年四十餘歲,與小娘子年紀不等。況且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揚州典當
內,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見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時聘娶了來。昨晚夢見神明,說小
娘子是個貴人,與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亂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癡長一半年紀,不若認義
為父女,等待尋個好姻緣配著,圖個往來。小娘子意下如何?」江愛娘聽見說不做妾做女,
有甚麼不肯處?答應道:「但憑尊意,只恐不中抬舉。」當下起身,插燭也似拜了徽商四
拜。以後只稱徽商做「爹爹」,徽商稱愛娘做「大姐「,各床而睡。同行至揚州當裡,只說
是路上結拜的朋友女兒,托他尋人家的,也就分付媒婆替他四下裡尋親事。
正是春初時節,恰好湊巧韓侍郎帶領家眷上任,舟過揚州,夫人有病,要娶個偏房,就
便伏侍夫人,停舟在關下。此話一聞,那些做媒的如蠅聚膻,來的何止三四十起?各處尋將
出來,多看得不中意。落末有個人說:「徽州當裡有個乾女兒,說是大倉州來的,模樣絕
美,也是肯與人為妾的,問問也好。「其間就有媒婆四攬去當裡來說。原來徽州人有個僻
性,是:」烏紗帽」,「紅繡鞋」,一生只這兩件不爭銀子,其餘諸事慳吝了。聽見說個韓
侍郎娶妾,先自軟攤了半邊,自誇夢兆有准,巴不得就成了。韓府也叫人看過,看得十分中
意。徽商認做自己女兒,不爭財物,反賠嫁裝,只貪個紗帽往來,便自心滿意足。韓府仕宦
人家,做事不小,又見徽商行徑冠冕,本說身價,反輕易不得了,連釵環首飾,緞匹銀兩也
下了三四百金禮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將愛娘送下官船上
來。侍郎與夫人看見人物標緻,更加禮義齊備,心下喜歡,另眼看待。到晚雲雨之際,儼然
身是處子,一發敬重。一路相處,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應家事盡矚愛娘掌管。愛娘處得井井有條,勝過夫人
在日。內外大小,無不喜歡。韓相公得意,揀個吉日,立為繼房。恰遇弘治改元覃恩,竟將
江氏入冊報去,請下了夫人封誥,從此內外俱稱夫人了。自從做了夫人,心裡常念先前嫁過
兩處,若非多遇著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兒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認做干爺,兀自往
來不絕,不必說起。只不知顧提控近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門下走動。正所謂: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夫人見了顧提控,返轉內房。等候侍郎歸來,對侍郎說道:「妾身有個恩人,沒路報
效,誰知卻在相公衙門中服役。」侍郎問是誰人,夫人道:「即辦事吏顧芳是也。」侍郎
道:「他與你有何恩處?」夫人道:「妻身原籍太倉人,他也是太倉州吏,因妾家裡父母被
盜扳害,得他救解,倖免大禍。父母將身酬謝,堅辭不受,強留在彼,他與妻子待以賓禮,
誓不相犯。獨處室中一月,以禮送歸。後來過繼與徽商為女,得有今日,豈非恩人?」侍郎
大驚道:「此柳下惠,魯男子之事,我輩所難,不道椽吏之中,卻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
沒了他。」竟將其事寫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內大略云:竊見太倉州吏顧芳,暴白冤事,俠
骨著於公庭;峻絕謝私,貞心矢乎暗室。品流雖濺,衣冠所難。合行特旌,以彰篤行。
孝宗見奏大喜道:「世間那有此等人?」即召韓侍郎面對,問其詳細。侍郎一一奏知,
孝宗稱歎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興之化所致,應與表揚。」孝宗道:「何止表揚,其
人堪為國家所用。今在何處?」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滿,撥臣衙門辦事。」孝宗回顧內
侍,命名那部裡缺司官。司禮監秉筆內監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禮部儀制司缺主事一
員。」孝宗道:「好,好。禮部乃風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顧芳除補,吏部知
道」,韓侍郎當下謝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過要將他旌表一番,與他個本等職銜,夢裡也不料聖恩如此嘉獎,驟與殊等
美官,真個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來,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歡喜不勝,謝道:
「多感相公為妻報恩,妻身萬幸。」侍郎看見夫人歡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親隨報知顧提
控。提控聞報,猶如地下升天,還服著本等衣服,隨著親隨進來,先拜謝相公。侍郎不肯受
禮,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體制。且換了冠帶,謝恩之後,然後私宅少敘不遲。」須
臾便有禮部衙門人來伺侯,伏侍去到鴻朋寺報了名。次早,午門外謝了聖恩,到衙門到任。
正是:
昔年蕭主吏,今日叔孫通。
兩翅何曾異?只是錦袍紅。
當日顧主事完了衙門裡公事,就穿著公服,竟到韓府私宅中來拜見侍郎。顧主事道:
「多謝恩相提攜,在皇上面前極力舉薦,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韓侍郎道:「此皆足
下陰功浩大,以致聖主寵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罷,主事請拜見夫人,以
謝准許大恩。侍郎道:「賤室既忝同鄉,今日便同親威。」傳命請夫人出來相見。夫人見主
事,兩相稱謝,各拜了四拜。夫人進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盡歡而散。夫人又傳問顧
主事離家在幾時,父母的安否下落。顧主事回答道:「離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卻幸平安
無事。」侍郎與顧主事商議,待主事三月之後,給個假限回藉,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婦。顧
主事領命,果然給假衣錦回鄉,鄉人無不稱羨。因往江家拜侯,就傳女兒消息,江家喜從天
降。主事假滿,攜了妻子回京復任,就分付二號船裡著落了江老夫妻。到京相會,一家歡忭
無極。
自此侍郎與主事通家往來,貝如伯叔子侄一般。顧家大娘子與韓夫人愈加親密,自不必
說。後來顧主事三子,皆讀書登第。主事壽登九十五歲,無病而終。此乃上天厚報善人也。
所以奉勸世間行善,原是積來自家受用的。
有詩為證:
美色當前誰不幕,況是酬恩去復來。
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緣椽吏入容台?



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
詩云:
一陌金餞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
鬼神有德開生路,日月無光照覆盆。
貧者何緣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惡多無報,多積黃金遺子孫。
這首詩乃令狐撰所作。他鄰近有個烏老,家資巨萬,平時好貪不義。死去三日,重複還
魂。問他緣故,他說死後虧得家裡廣作佛事,多燒諸錢,冥宮大喜,所以放還。令狐撰聞
得,大為不平道:「我只道只有陽世間貪官污吏受財枉法,賣富差貧,豈知陰間也自如
此!」所以做這首詩。後來冥司追去,要治他謗仙之罪,被令狐撰是長是短辨析一番。冥司
道他持論甚正,放教還魂,仍追烏老置之地獄。蓋是世間沒分剖處的冤枉,盡拼到陰司裡理
直。若是陰司也如此糊塗,富貴的人只消作惡造業,到死後分付家人多做些功果,多燒些諸
錢,便多退過了,卻不與陽間一樣沒分曉?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詩。其實陰司報應,一
毫不差的。
宋淳熙年間,明州有個夏主簿,與富民林氏共出衣錢,買撲官酒坊地店,做那沽拍生
理。夏家出得本錢多些,林家出得少些。卻是經紀營運儘是林家家人生當。夏家只管在裡頭
照本算帳,分些干利錢。夏生簿是個忠厚人,不把心機提防,指望積下幾年,總收利息。雖
然零碎支動了些,攏統算著,還該有二千緡錢多在那裡。若把銀算,就是二千兩了。去到林
家取討時,林家在店管帳的共有八個,你推我推,只說算帳未清,不肯付還。討得急了兩
番,林家就說出沒行止話來道:「我家累年價辛苦,你家打點得自在錢,正不知錢在那裡
哩!」夏生簿見說得蹊蹺,曉得要賴他的,只得到州裡告了一狀。林家得知告了,笑道:
「我家將貓兒尾拌貓飯吃,拼得將你家利錢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嬴的。」遂將二百兩
送與州官,連夜叫幾個干僕把簿藉盡情改造,數目字眼多換過了,反說是夏家透支了,也訴
下狀來。州宜得過了賄賂,那管青紅皂白?竟斷道:「夏家欠林家二千兩。」把復生簿收監
追比。
其時郡中有個劉八郎,名元,人叫他做劉元八郎,平時最有直氣。見了此事,大為不
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鄉有這樣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錢,告狀反致坐監,要
那州縣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證,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這些沒天理的個個
吃棒!」到一處,嚷一處。林家這八個人見他如此行徑,恐怕弄得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
得,翻過案來。商量道:「劉元八郎是個窮漢,與他些東西,買他口靜罷。」就中推兩個有
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八郎問道:「兩位何故見款?」兩人道:「仰幕八郎義
氣,敢此沽一杯奉敬。」酒中說起夏家之事,兩人道:「八郎不要管別人家閒事,且只吃
酒。」酒罷,兩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來送與八郎,道:「主人林某曉得八郎家貧,特將薄
物相助,以後求八郎不要多管。」八郎聽罷,把臉兒漲得通紅,大怒起來道:「你每做這樣
沒天理的事,又要把沒天理的東西贓污我。我就餓死了,決不要這樣財物!」歎一口氣道:
「這等看起來,你每財多力大,夏家這件事在陽世間不能勾明白了,陰間也有官府,他上不
得有剖雪處。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過來,問道:「我每三個吃了多少錢鈔?」酒家
道:「真該一貫八百文。」八郎道:「三個同吃,我該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
櫃上解當了六百文錢,付與酒家。對這兩人拱拱手道:「多謝攜帶。我是清白漢子,不吃這
樣不義無名之酒。」大踏步竟自去了。兩個人反覺沒趣,算結了酒錢自散了。
且說夏主簿遭此無妄之災,沒頭沒腦的被貪贓州官收在監裡。一來是好人家出身,不曾
受慣這苦。二來被別人少了錢,反關心牢中。心中氣蠱,染了牢瘟,病將起來。家屬央人保
領,方得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臨將死時,分付兒子道:「我受了這樣冤恨,今日待死。
凡是一向撲官酒坊公店,並林家欠錢帳目與管帳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內。吾替他地府申辨
去。「才死得一月,林氏與這八個人陸陸續續盡得暴病而死。眼見得是陰間狀准了。
又過一個多月,劉八郎在家忽覺頭眩眼花,對妻氏道:「眼前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
我做對證,勢必要死。奈我平時沒有惡業,對證過了,還要重生。且不可入殮!三日後不還
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兩日,活將轉來,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這口惡氣!」家人
間其緣故,八郎道:「起初見兩個公吏邀我去,走勾百來里路,到了一個官府去處。見一個
綠袍官人在廊官中走出來,仔細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謝我道:『煩勞八郎來此。這裡文
書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證明,不必憂慮。』我抬眼看見丹墀之下,林家與八個管帳人共頂著
一塊長枷,約有一丈五六尺長,九個頭齊齊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報王升殿了。吏
引我去見過,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須說得。旗亭吃酒一節,明白說來。』我供道:
『是兩人見招飲酒,與官會二百道,不曾敢接。』王對左右歎道:『世上卻有如此好人!須
商議報答他。可檢他來算。』吏道:『他該六十九。』王道:『窮人不受錢,更為難得,豈
可不賞?添他陽壽一紀。』就著元追公吏送我回家。出門之時,只見那一夥連枷的人趕入地
獄裡去了。必然細細要償還他的,料不似人世間葫蘆提。我今日還魂,豈不快活也!」後來
此人整整活到九十一歲,無疾而終。
可見陽世間有冤枉,陰司事再沒有不明白的。只是這一件事,陰報雖然明白,陽世間欠
的錢鈔到底不曾顯還得,未為大暢。而今說一件陽間賴了,陰間斷了,仍舊陽間還了,比這
事說來好聽:
陽世全憑一張紙,是非顛倒多因此。
豈似幽中業鏡台,半點欺心沒處使。
話說宋紹興年間,廬州合江縣趙氏村有一個富民,姓毛名烈,平日貪奸不義,一味欺
心,設謀詐害。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百計設法,直到得上手才住。掙得泊天也似人家,心
裡不曾有一毫止足。看見人家略有些小釁隙,便在裡頭挑唆,於中取利,沒便宜不做事。其
時昌州有一個人,姓陳名祈,也是個狠心不守分之人,與這毛烈十分相好。你道為何?只因
陳祈也有好大家事。他一母所生還有三個兄弟,年紀多幼小,只是他一個年紀長成,獨享家
事。時常恐怕兄弟每大來,這家事須四分分開,要趁權在他手之時做個計較,打些偏手,討
些便宜。曉得毛烈是個極有算計的人,早晚用得他著,故此與他往來交好。毛烈也曉得陳祈
有三個幼弟,卻獨掌著家事,必有欺心手病,他日可以在裡頭看景生情,得些漁人之利。所
以兩下親密,語話投機,勝似同胞一般。
一日,陳祈對毛烈計較道:「吾家小兄弟們漸漸長大,少不得要把家事四股分了。我枉
替他們自做這幾時奴才,心不甘伏。怎麼處?」毛烈道:「大頭在你手裡,你把要緊好的藏
起了些不得?」陳祈道:「藏得的藏了,田地是露天盤子,須藏不得。」毛烈道:「只要會
計較,要藏時田地也藏得。」陳祈道:「如何計較藏地?」毛烈道:「你如今只推有甚麼公
用,將好的田地賣了去,收銀子來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陳祈道:「祖上的好田好
地,又不捨得賣掉了。」毛烈道:「這更容易,你只揀那好田地,少些價錢,權典在我這
裡,目下拿些銀子去用用,以後直等你們兄弟已將見在田地四股分定了,然後你自將原銀在
我處贖了去。這田地不多是你自己的了?」陳祈道:「此言誠為有見。但你我雖是相好,產
業交關,少不得立個文書,也要用著個中人才使得。」毛烈道:「我家出入銀兩,置買田
產,大半是大勝寺高公做牙儈。如今這件事,也要他在裡頭做個中見罷了。」陳祈道:「高
公我也是相熟的。我去查明了田地,寫下了文書,去要他著字便了。」原來這高公法名智
高,雖然是個僧家,到有好些不像出家人處。頭一件是好利,但是風吹草動,有些個賺得錢
的所在,他就鑽的去了,所以囊缽充盈,經紀慣熟。大戶人家做中做保,到多是用得他著
的,分明是個沒頭髮的牙行。毛家債利出入,好些經他的手,就是做過幾件欺心事體,也有
與他首尾過來的。陳祈因此央他做了中,將田立券典與毛烈。因要後來好贖,十分不典他重
價錢,只好三分之一,做個交易的意思罷了。陳祈家裡田地廣有,非止一處,但是自家心裡
貪著的,便把來典在毛烈處做後門。如此一番,也累起本銀三千多兩了,其田足植萬金,自
不消說。毛烈放花作利,已此便宜得多了。只為陳祈自有欺心,所以情願把便宜與毛烈得了
去。以後陳祈母親死過,他將見在戶下的田產分做四股,把三股分與三個兄弟,自家得了一
股。兄弟們不曉得其中委曲,見眼前分得均平,多無說話了。
過了幾時,陳祈端正起贖田的價銀,逕到毛烈處取贖。毛烈笑道:「而今這田卻個是你
獨享的了?」陳祈道:「多謝主見高妙。今兄弟們皆無言可說,要贖了去自管。」隨將原價
一一交明。毛烈照數收了,將進去交與妻子張氏藏好。此時毛烈若是個有本心的,就該想著
出的本錢原輕,收他這幾年花息,便宜多了。今有了本錢,自該還他去,有何可說?誰知狠
人心性,卻又不然。道這田總是欺心來的,今贖去獨吞,有好些放不過。他就起個不良之
心,出去對陳祈道:「原契在我拙荊處,一時有些身子不快,不便簡尋。過一日還你罷。」
陳祈道:「這等,寫一張收票與我。」毛烈笑道:「你曉得我寫字不大便當,何苦難我?我
與你甚樣交情,何必如此?待一二日間翻出來就送還罷了。」陳祈道:「幾千兩往來,不是
取笑。我交了這一主大銀子,難道不要討一些把柄回去?」毛烈道:「正為幾千兩的事,你
交與我了,又好賴得沒有不成?要甚麼把柄?老兄忒過慮了。」陳祈也托大,道是毛烈平日
相好,其言可信,料然無事。
隔了兩日,陳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毛烈還推道一時未尋得出。又隔了兩日去取,毛烈
躲過,竟推道不在家了。如此兩番,陳祈走得不耐煩,再不得見毛烈之面,才有些著急起
來。走到大勝寺高公那裡去商量,要他去問問毛烈下落。高公推道:「你交銀時不曾通我知
道,我不好管得。」陳祈沒奈何,只得又去伺侯毛烈。一日撞見了,好言與他取券,毛烈冷
笑道:「天下欺心事只許你一個做?你將眾兄弟的田偷典我處,今要出去自吞。我便公道欺
心,再要你多出兩千也不為過。」陳祈道:「原只典得這些,怎要我多得?」毛烈道:「不
與我,我也不還你券,你也管田不成。」陳祈大怒道:「前日說過的說話,怎到要詐我起
來?當官去說,也只要的我本錢。」毛烈道:「正是,正是。當官說不過時,還你罷了。」
陳祈一忿之氣,歸家寫張狀詞,竟到縣裡告了毛烈。當得毛烈豫先防備這著的,先將了
些錢鈔去尋縣吏丘大,送與他了,求照管此事。丘大領諾。比及陳祈去見時,丘大先自裝腔
了,問其告狀本意,陳祈把實情告訴了一遍。丘大只是搖頭道:「說不去。許多銀兩交與他
了,豈有沒個執照的理?教我也難幫襯你。」陳祈道:「因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討
得執照。今告到了官,全要提控說得明白。」丘大含糊應承了。卻在知縣面前只替毛烈說了
一邊的話,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順意思與知縣了,知縣聽信。到得兩家聽審時,毛烈把交銀的
事一口賴定,陳祈真實一些執照也拿不出。知縣聲口有些向了毛烈,陳祈發起極來,在知縣
面前指神罰咒。知縣道:「就是銀子有的,當官只憑文券;既沒有文券,有甚麼做憑據斷還
得你?分明是一劃混賴!」倒把陳祈打了二十個竹蓖,問了「不合圖賴人」罪名,量決脊
杖。這三千銀子只當丟去東洋大海,竟沒說處。陳祈不服,又到州裡去告,准了;及至問起
來,知是縣間問過的,不肯改斷,仍復照舊。又到轉運司告了,批發縣間,一發是原問衙
門。只多得一番紙筆,有甚麼相干?落得費壞了腳手,折掉了盤纏。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
歡。陳祈失了銀子,又吃打吃斷,竟沒處伸訴。正所謂:
渾身似口不能言,遍休排牙說不得。
欺心又遇狠心人,賊偷落得還賊沒。
看官,你道這事多只因陳祈欺瞞兄弟,做這等奸計,故見得反被別人賺了,也是天有眼
力處。卻是毛烈如此欺心,難道銀子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性急,還有話在後頭。且說陳祈
受此冤枉,沒處叫撞天屈,氣忿忿的,無可擺佈。宰了一口豬、一隻雞,買了一對魚、一壺
酒。左近邊有個社公祠,他把福物拿到祠裡擺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陳祈,將銀三千兩
與毛烈贖田。毛烈收了銀子,賴了券書。告到官司,反問輸了小人,小人沒處申訴。天理昭
彰,神目如電。還是毛烈賴小人的,小人賴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內求個報應。」叩了幾個
頭,含淚而出。到家裡,晚上得一夢,夢見社神來對他道:「日間所訴,我雖曉得明白,做
不得主。你可到東嶽行宮訴告,自然得理
次日,陳祈寫了一張黃紙,捧了一對燭,一股香,竟望東嶽行宮而來。進得廟門,但
見:殿字巍峨,威儀整肅。離婁左視,望千里如在目前;師曠右邊,聽九幽直同耳畔。草參
亭內,爐中焚百合明香;祝獻台前,案上放萬靈杯玫。夜聽泥神聲諾,朝聞木馬號嘶。比岱
宗具體而微,雖行館有呼必應。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莊嚴法相前?陳祈銜了一天怨忿,一
步一拜,拜上殿來,將心中之事,是長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時一樣表白了一遍。只聽得幡
帷裡面,彷彿有人聲到耳朵內道:「可到夜間來。」陳祈吃了一驚,曉得靈感,急急站起,
走了出來。侯到天色晚了,陳祈是氣忿在胸之人,雖是幽暗陰森之地,並無一些畏怯。一直
走進殿來。將黃紙狀在燭上點著火,燒在神前爐內了,照舊通誠,拜禱已畢,又聽得隱隱一
聲道:「出去。」陳祈親見如此神靈,明知必有報應。不敢再讀,悚然歸家。此時是紹興四
年四月二十日。
陳祈時時到毛烈家邊去打聽,過了三日,只見說毛烈死了。陳祈曉得蹊蹺。去訪問鄰舍
間,多說道:「毛烈走出門首,撞見一個著黃衣的人,走入門來楸住。毛烈奔脫,望裡面飛
也似跑,口裡喊道:『有個黃衣人捉我,多來救救。』說不多幾句,倒地就死。從不見死得
這樣快的。」陳祈口裡不說,心裡暗暗道是告的陰狀有應,現報在我眼裡了。又過了三日,
只見有人說,大勝寺高公也一時卒病而死。陳祈心裡疑惑道:「高公不過是原中,也死在一
時,看起來莫不要陰司中對這件事麼?」不覺有些恍恍惚惚,走到家裡,就昏暈了去。少頃
醒將轉來,分付家人道:「有兩個人追我去對毛烈事休,聞得說我陽壽未盡,未可入殮。你
們守我十來日著,敢怕還要轉來。」分付畢,即倒頭而臥,口鼻俱已無氣。家人依言,不敢
妄動,呆呆守著,自不必說。
且說陳祈隨了來追的人竟到陰府,果然毛烈與高公多先在那裡了。一同帶見判官,判官
一一點名過了,問道:「東嶽發下狀來,毛烈賴了陳祈三千銀兩,這怎麼說?」陳祈道:
「是小人與他贖田,他親手接受,後來不肯還原券,竟賴道沒有。小人在陽間與他爭訟不
過,只得到東嶽大王處告這狀的。」毛烈道:「判爺,休聽他胡說。若是有銀與小人時,須
有小人收他的執照。」判官笑道:「這是你陽間哄人,可以借此廝賴。」指著毛烈的心道:
「我陰間只憑這個,要甚麼執照不執照!毛烈道:「小人其實不曾收他的。」判官叫取業鏡
過來。旁邊一個吏就拿著銅盆大一面鏡子來照著毛烈。毛烈、陳祈與高公三人一齊看那鏡子
裡面,只見裡頭照出陳祈交銀,毛烈接受,進去付與妻子張氏,張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
見在。判官道:「你看我這裡可是要甚麼執照的麼?」毛烈沒得開口。陳祈合首掌向空裡
道:「今日才表明得這件事。陽間官府要他做甚麼干?」高公也道:「元來這銀子果然收
了,卻是毛大哥不通。」當下判官把筆來寫了些甚麼,就帶了三人到一個大庭內。只見旁邊
列著兵衛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甚麼人,遠望去是冕旒兗袍的王者。判官走上去說了一
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來,將毛烈枷了。口裡大聲分付道:「縣令聽決不公,削去已後
官爵。縣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陽壽一半。」又喚僧人智高問道:「毛烈欺心事,與你商
同的麼?」智高道:「起初典田時,曾在裡頭做交易中人,以後事休鄉不知道。」又喚陳祈
問道:「贖田之銀,固是毛烈要賴欺心。將田出典的緣故,卻是你的欺心。」陳祈道:「也
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這個推不得,與智高僧人做牙儈一樣,該量加罰治。兩人俱未
合死,只教陽世受報。毛烈作業尚多,押入地獄受罪!」
說畢,只見毛烈身邊就有許多牛頭夜叉,手執鐵鞭、鐵棒趕得他去。毛烈一頭走,一頭
哭,對陳祈、高公說道:「吾不能出頭了。二公與我傳語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陳兄原券
在床邊木箱上內,還有我平日貪謀強詐得別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紙,也在箱裡。可叫
這一十三家的人來一一還了他,以減我罪。二公切勿有忘!」陳祈見說著還他原契,還要再
問個明白,一個夜叉把一根鐵棍在陳祈後心窩裡一搗,喝道:「快行。」
陳祈慌忙縮退,颯然驚醒,出了一身汗,只見妻子坐在床沿守著。問他時節,已過了六
晝夜了。妻子道:「因你分付了,不敢入殮。況且心頭溫溫的,只得坐守,幸喜果然還魂轉
來。畢竟是毛烈的事對得明白否?」陳祈道:「東嶽真個有靈,陰間真個無私,一些也瞞不
得。大不似陽世間官府沒清頭沒天理的。」因把死後所見事休備細說了一遍。抖搜了精神,
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縣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燒得精光,止燒得這一家火就
息了。陳祈越加敬信。再叫人到大勝寺中訪問高公,看果然一同還魂?意思要約他做了證
見,索取毛家文券。人回來說:「三日之前,寺中師徒已把他荼毗了。「說話的,怎麼叫做
「荼毗」?看官,這就是僧家西方的說話,又有叫得「闍維」的,總是我們華言「火化」
也。陳祈見說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驚道:「他與我同在陰間,說陽壽未盡,一同放轉世
的。如何就把來化了?叫他還魂在何處?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怎麼收場?」
陳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見了毛家兒子,問道:「尊翁故世,家中有什
麼影響否?」毛家兒子道:「為何這般問及?」陳祈道:「在下也死去六日,到與尊翁會過
一番來,故此動問。」毛家兒子道:「見家父光景如何?有甚說話否?」陳祈道:「在下與
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還我典田文書,有這些爭訟。昨日到虧得陰間對明,說文書在
床前木箱裡面,所以今日來取。」毛家兒子道:「文書便或者在木箱裡面,只是陰間說話,
誰是證見,可以來取?」陳祈道:」有到有個證見,那時大勝寺高師父也在那裡同見說了,
一齊放還魂的。可惜他寺中已將他身屍火化,沒了個活證。卻有一件可信,你尊翁還說另行
一十三家文券,也多是來路不明的田產,叫還了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輕些,又叫替他多做
些佛事。這須是我造不出的。」毛家兒子聽說,有些呆了。你道為何?原來陰間業鏡照出毛
妻張氏同受銀子之時,張氏在陽間恰像做夢一般,也夢見陰司對理之狀,曾與兒子說過,故
聽得陳祈說著陰間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進去與母親說知,張氏道:「這項銀子委實
有的。你父親只管道便宜了他,勒掯著文書不與他,意思還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
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賴了,又不料死得這樣詫異。今恐怕你父親陰間不寧,只該還了
他。既說道還有一十三紙,等明日一總翻將出來,逐一還罷。」毛家兒子把母親說話對陳祈
說了,陳祈道:「不要又像前番,回了明日,漸漸賴皮起來。此關係你家尊翁陰間受罪,非
同陽間兒戲的。」毛家兒子道:「這個怎麼還敢!」陳祈當下自去了。毛家兒子關了門進
來。
到了晚間,聽得有人敲門,開出去卻又不見,關了又敲得緊。問是那個,外邊厲聲答
道:「我是大勝寺中高和尚。為你家父親賴了典田銀子,我是原中人,被陰間追去做證見。
放我歸來,身屍焚化,今沒處去了。這是你家害我的,須憑你家裡怎麼處我?」毛家兒子慌
做一團,走進去與母親說了。張氏也怕起來,移了火,同兒子走出來。聽聽外邊,越敲得緊
了,道:「你若不開時,我門縫裡自會進來。」張氏聽著果然是高公平日的聲音,硬著膽回
答道:「曉得有累師父了。而今既已如此,教我們母子也沒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師父
罷。」外邊鬼道:「我命未該死,陰間不肯收留。還有世數未盡,又去脫胎做人不得,隨你
追薦陰功也無用處。直等我世數盡了才得托生。這些時叫我在那裡好?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
開去了。」毛家母子只得燒些紙錢,奠些酒飯,告求他去。鬼道:「叫我別無去處,求我也
沒幹。」毛家母子沒奈何,只得戰顫顫兢兢過了一夜。第二日急急去尋僧道做道場,一來追
薦毛烈,二來超度這個高公。母子親見了這些異樣,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還了。
誰知陳祈自得了文券之後,忽然害起心痛來,一痛發便待此去,記起是陰中被夜叉將鐵
棍心窩裡搗了一下之故,又親聽見王者道「陳祈欺心,陽世受報」,曉得這典田事是欺心
的,只得叫三個兄弟來,把毛家贖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卻是心痛仍不得止。只因平日掌家
時,除典田之外,他欺心處還多。自此每一遭痛發,便去請僧道保禳,或是東嶽燒獻。年年
所費,不計其數。此病隨身,終不脫休。到得後來,家計到比三個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為高公之鬼不得離門,每夜必來擾亂,家裡人口不安。賣掉房子,搬到別處,
鬼也隨著不捨。只得日日超度,時時齋醮。以後看看聲音遠了些,說道:「你家福事做得多
了。雖然與我無益,時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我且暫時去去,終是放你家不過
的。」以後果然隔著幾日才來。這裡就做法事退他,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纏帳多時,支持不
過,毛家傢俬也逐漸消費下來。以後毛家窮了,連這些佛事,法事都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
不來了。
可見欺詐之財,沒有得與你入己受用的。陰司比陽世間公道,使不得奸詐,分毫不差
池。這兩家顯報,自不必說。只高公僧人,貪財利,管閒事,落得陽壽未終,先被焚燒。雖
然為此攪破了毛氏一家,卻也是僧人的果報了。若當時徒弟們不燒其屍,得以重生,畢竟還
與陳祈一樣,也要受些現報,不消說得的。人生作事,豈可不知自省?
陽間有理沒處說,陰司不說也分明。
若是世人終不死,方可橫心自在行。又有人道這詩未盡,番案一首云:
陽間不辨到陰間,陰間仍舊判陽還。
縱是世人終不死,也須難使到頭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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