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2日 星期二

古藤堡作業2 五鳳吟內文B

第六回
招刺客外戚吞刀
   詩曰:  
本待欲擒山上虎,誰知錯射暗中獐。  
刀頭誤染冤魂血,半夜錚錚鐵也傷。  
卻說琪生正睡得鞬鞬的,忽一人進來推道:「好大膽!日已三竿,這時還睡!」琪生驚醒,見是絳玉,笑道:「我在此養精蓄銳,以備夜戰。」絳玉把眼一偢道:「你若只管睡覺,恐動人捉賊。還不快些起來,小姐有帖在此。怕有人至,我去也。」遂將帖子丟在牀上,匆匆而去。琪生起來開看,卻是絕句詩一首,道: 
 
妾常不解淒涼味,自遇知心不耐孤。  
情逐難飛眉黛損,莫將幽恨付東隅。              
祝君才郎文幾弱妾平氏婉如泣筆 
 
琪生看完道:「哪知她也是高才,一發可愛。」遂珍藏拜匣。用完早膳,走到君贊處問安。君贊病已漸漸好了。他是個極深心、極有作為的人,待琪生全不露一些不悅的圭角,還是滿面春風,更比以前愈加親熱,胸中卻另有主張,如劍戟麟甲相似,真是險不過的人。二人談了半日,琪生依舊回房,也不思想回去了。  
至晚卻又依路進去。這遭卻有絳玉接應,一發是輕車熟路。行至角門,早見婉如倚門而待。兩人攜手相攙,並肩而坐,在月下暢談。婉如倚在琪生懷中,絳玉傍坐,三人嘲笑,歡不可言。婉如偶問道:「你既未完親,那鳳釵是哪裡的?卻又帶在身邊。」琪生陪笑道:「我不瞞你,你卻不要著惱。」遂將遇鄒小姐三人始末說出。又道:「若日後娶時自不分大小,你不必介意。」婉如笑道:「我非妒婦,何須著慌。只要你心放公平為主。」  
琪生接著她道:「好個賢惠夫人,小生頂戴不起。」婉如又笑道:「我不妒則不悍,何必又作此懼內之狀。」絳玉也歎道:「如今得隴就望蜀,已自頂戴小姐不起,到後日吃一看二之時,看你頂戴得哪一個起?」 
 
婉如與琪生大笑。琪生頓得情興勃發,料婉如決不肯從,只是連連打呵欠,以目注視絳玉微笑。絳玉低頭不語,以手拈弄裙帶。婉如已知二人心事,含笑對琪生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若體倦,到我房中略睡睡,起來與你做詩玩耍。若要茶吃,我教絳玉送來。」琪生會意,就笑容可掬地進小姐房中,見鋪飾精潔,脂粉襲人。又見牙牀翠被,錦裳繡枕,香氣撲鼻,溫而又軟。一發興動,遂倒身睡在小姐牀上,連要茶吃。  
外邊小姐喚絳玉送茶進來,琪生就捉她做成串對兒了。兩人事完就起身整衣出來。婉如迎著笑道:「你們一枕未闌,我已八句草就。」遂復同琪生、絳玉到房取紙筆寫出道:
      
題月  
雲開空萬里,咫尺月團圓。  
鳥遂分光起,花還浸雨眠。  
冰人分白簡,玉女弄絲鞭。  
誰識嫦娥意,清高夢不全。  

琪生賞玩,鼓掌大贊道:「好靈心慧手,筆下若有神助。句句是詠月,卻字字是雙關,全無一點脂粉氣。既關自己待冰人,又寓絳姐先伴我,卻又以月為題主,竟關著三件。才情何以至此?」絳玉也接過來,看見詩中寓意可憐,自不過意,向小姐道:「我不善做詩,也以月為題,胡亂謅幾句俗話,搏小姐與祝相公笑笑。」也寫道:  
有星不見月,也足照人行。  
若待團圓夜,方知月更明。 
 
婉如與琪生看了贊道:「倒也虧她,更難為她這點苦心。」琪生拍著絳玉肩背笑道:「這小星之位自然是穩的,不必掛心。」三人齊笑。琪生也取筆作一首《月詩》寓意道:  
皎皎凝秋水,涓涓骨裡清。  
冰清不礙色,玉潔又生情。  
鳥渡枝頭白,魚穿水底明。  
團圓應轉眼,可憐聽琴聲。  
婉如與絳玉同看,贊不絕口。

道:「君之才,仙才也。其映帶題面,含蓄情景,句句出人意表,字字令人心服,自非凡人所及。」三人做完詩,婉如又取琴在月下彈與琪生聽。音韻銼鏘,裊裊如訴,聞之心醉神怡,令人欲歌欲泣。  
琪生聽得快活,就睡在琴旁,以頭枕在絳玉腿上,以手放在小姐身上,屏氣息聲,細聆奧妙。及至曲終,猶餘音清揚,沁人情性。婉如彈罷,拂弦笑道:「郎君一手分我多少心思。」琪生嘿然笑道:「我兀樂以忘憂,竟不知尚有一手久礙於卿之佳境。」絳玉又笑道:「你倒未必忘憂,只忘了我這個枕頭酸麻了。」  
三人齊笑個不住,就取酒吃,行令說笑,好不興頭,房中雖還有兩個丫頭,俱在後面廂房宿歇,尚隔許多房子,門又反扣,哪裡聽見?任憑他三人百般狎妮、調笑、謔混,有誰知道?琪生飲得半酣,將二人左右一邊一個摟著,口授而飲,連小姐的金蓮也搬起來捏捏摸摸,玩耍一番。婉如也不拒他,憑他摩頂放踵。自己也村一會、雅一會的相調,只不肯及亂。琪生只拿著絳玉盛水。三人一直玩至雞鳴方散。自此無一夜不在一處共樂。漸漸膽大,絳玉連日裡敢還常到琪生房中取樂。一連多少天,倒也耍得安穩。  
誰想樂極悲生。君贊病已大好,不過坐在書房調理頭髮。一日正午時候,偶然有事進內,走至琪生門口,聽見裡面有人說話,就打窗眼一望:只見琪生與絳玉摟抱做一堆,只差那一點不曾連接。君贊大怒,也不驚破他,連連暗回書房,恨道:「這小畜生,如此無禮。前番當面譏消我勢利,今朝背地奸我丫鬟。此恨怎消?且此人不死,鄒氏難從。」越想越惱,發恨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就眉頭一蹙,計上心來。  
晚間吃酒時,對琪生說道:「小弟不幸為病所苦,一向未曾料理到盟兄身上,負罪良多。料知己自能原情。我今日替盟兄細細揆審,鄒家此時不見動靜,必定是不知,沒事也不見得。然而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明晚盟兄何不悄悄私到鄒小姐處,討個實信,倒也安穩。省得只管牽腸掛肚,睡在憂苦場中。一則令尊、令堂不知盟兄下落,二則鄒小姐三人必盼望盟兄。或至相思成疾,反而小弟做了盟兄的罪人了。」琪生也道有理,心中感激,滿口應承,謝之不盡。夜闌各散。  
君贊私喚莽兒到書房,取出一錠銀子,對他道:「我家中只有你膂力甚大,心粗膽壯,為人忠心可托。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今兒賞你這錠銀子。若做得乾淨時,我自抬舉你管兩個莊房,還娶標緻妻子與你。」莽兒道:「相公差遣焉敢不去,何必賞銀?不知是何事?求相公說明,雖赴湯蹈火也要做了來。」君贊道:「好!好!我說你有忠心,果然不差。叵耐祝家這小畜生,竟與絳玉小賤人有奸。我欲置之死地,但家中不便下手。他日日在我家思想鄒小姐,我誘他明晚去私會小姐。你到明晚可悄悄閃進鄒家後園,將他一刀殺了,急急回來,人鬼不知,除此一害。如萬一有什話說,我自料理,你放心去做就是。只是不可走漏風聲,此為上著。」莽兒見君贊一頓褒獎,花盆好不會頃,又為利心所動,慨然應允而去。  
次日,君贊待琪生動身出門後,就去向妹子盡情說絳玉如此沒廉恥。婉如聞言,幾乎嚇傻,只得假罵道:「這賤人該死。」君贊也不由妹子做主,就去叫絳玉來,罵道:「我道你貞節可嘉,原來只會偷外漢!」遂剝下衣服,打一個半死,也不由她分辯,立刻就喚王婆婆來領去賣她。婉如心如刀割,再三勸哥哥恕她,不要賣出,恐惹人笑話。君贊立意要賣,怒道:「這樣賤人還要護她!豈不替你妝幌子?連你閨女體面也沒有了。你若房中沒人伏事,寧可另討一個。」婉如氣得不好則聲。  
頃刻媒婆來領絳玉。絳玉大哭,暗向小姐泣道:「誰知祝郎才動腳我就遭殃。小姐若會他時,可與我多多致意,我雖出去,決不負他,當以死相報。切勿相忘,教他訪著媒婆,便知我下落,須速來探個信息。我死亦瞑目。」遂痛哭一場,分手而別。  
恰好一個過路官兒,正尋美女要送嚴嵩。媒婆送去,一看中意,兩下說明,即日成交,就帶人去。這事雖在同時,還在琪生之後,按下不題。  

卻說來生聽君贊言語有理,當晚酒散就進去與婉如、絳玉二哭別。二人一夜棲棲惶惶,你囑咐,我叮嚀,眼淚何曾得乾。天明只得痛哭分別,出來又去別卻君贊。君贊送出門,囑道:「這是盟兄自己的事,緊在今晚,早去為是。小弟明日洗耳專聽佳音。」兩下拱手而別。  
琪生在路想道:「家中父母一向不知消息,兩個老人家不知怎麼心焦。總之今日尚早,不免先到家中,安慰見父母,又可先訪訪外邊動靜,再去不遲。」打算已定,竟奔家來。父母一見,如獲珍寶。兩個老人家問長問短,哪裡說得盡頭。時已過午,琪生一心要去,便道:「孩兒還要去會個朋友,明日方得回來。」祝公道:「才走到家如何又要出門?有事亦在明日去罷。」琪生道:「有緊要事,約在今日。」老夫人道:「是何事這等緊要?」琪生一時沒法子回答。夫人道:「料沒什大事,遲日去不妨。」琪生執意不肯。
  
祝公與夫人齊發怒道:「你在外許多日子,信也沒個寄來。教我兩人提心吊膽,懸懇而望。你難道沒有讀過書,說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何曾學他半句?你今日歸家,正該在我父母面前談說談說,過他三日、五日再出門去未遲。怎坐未暖席又想要去?可知你全不把父母放在心上,竟做了狼心野性。這書讀他何用?我又要你兒子何用?」千不孝,萬不孝,忤逆的罵將起來。琪生見父母發怒,只得坐下道:「孩兒不去就是。」遂鬱鬱在家不題。  
單說鄒澤清在家,日日盼望琪生不至。這日才到一個內親,卻是夫人戴氏的堂姪,名戴方城。父親戴松,是個科甲。是嚴嵩門下第一位鷹犬,現任戶部侍郎。這方城因姑娘在時,常來玩耍,見表妹標緻,心上想慕。因表妹年幼,不好啟齒。後來姑媽又死,一向不曾來往。近日因父親與他議親,他就老著臉要父親寫書向姑夫求親。父親道:「路途遙遠,往返不便。既是內親,不妨你將我書自去面求。萬一允時,就贅在那裡,亦無不可。」故此特到鄒家。  
鄒公心中原有招琪生之念,只待他到館面訂。今見內姪來求,心上就猶豫不決,且安頓在後園住下。恰好這晚莽兒進園行刺,悄悄越牆而過,行至園中,伏著等候。  
這晚,是雲朦月暗,方城偶出書房,門外小解。莽兒恍恍見個戴巾的走來,只道是琪生,心忙意亂,認定決是琪生,走上前照頭盡力一刀,劈做兩開,遂急急跳牆回家獻功。  
那戴家家人見相公半日不進房,忽聽得外邊「撲」的一聲響。其聲甚是古怪,忙點燭籠來照,四下一望,哪有個相公的影?才低下頭來,只是一個血人倒在地上。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就是他貴主人,嚇得大聲喊叫。驚得鄒公連忙出來,看見這件物事,嚇倒在地,沒做理會。戴家人連夜縣堂擊鼓的擊鼓,打點進點,報信的報信。  
數日之間,戴家告下謀財害命的狀來,將鄒公拘在縣裡。一拷六問,嚴刑拷打,備盡苦楚。雪娥在家日夜啼哭,自己是女子,不能出力。幸虧輕煙母舅吳宗是本縣牢頭禁子,央他去求分上,打點衙門。往戴家求情,戴家哪裡肯聽,定要問他抵償。好不可憐!  
話分兩頭,再說君贊這棗核釘。當晚見莽兒回來,報說事已做妥。好生歡喜,賞了莽兒些銀子,自己卻一夜算計道:「我雖吃盡若干苦惱,受了丫頭之氣,但那日鄒小姐並不曾出一惡言。有然有情於我,卻怎地弄得她到手?」思量一夜,並無半條計策。  
到次日,老早著人打聽鄒家消息,方知殺差了。又驚又惱道:「那畜生又不曾除得,反害卻鄒老與小姐。怎麼處?」一連幾日,放心不下。遂將巾幘包好新樣頭髮,自己要到縣前訪信。出門忽撞見一個大漢,項上帶著麻繩、鐵索,許多人圍送過去。君贊問人,說是才拿住的有名強盜,叫做馮鐵頭。君贊聞知,陡然一計上心。急回家取了若干銀子,到縣前弄個手段,竟要買囑那強盜來扳害琪生做窩家。  
不知琪生此番性命何如?
再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遭貪酷屈打成招
   
詞曰:  
生死從來有命,無緣空想嬌娥,千方百計起干戈,再將大盜扳他。恰遇剝皮縣令,縱然鐵漢才過。書生漫無生活計,暫時且受煎磨。                       右調《西江月》  
且說平君贊雖恨莽兒殺差了對頭,又不好聲張此事,難為莽兒。悶悶不樂,踱進踱出,再想不出一個弄殺琪生之計。且自出門走走,恰好遇著兩個捕人鎖著一班強盜走過。不覺計上心來,便想買盜扳答琪生。遂尾著強盜,到了縣前。扯過捕人,尋個僻靜去處,問這盜首姓什麼。捕人道:「在下也不知道他什麼名字,人都叫他馮鐵頭。相公問他何干?」君贊便將心事對他說明,許他重謝。  
捕人轉身便與馮鐵頭商量道:「你今一見過官來,衙門內有許多使費、監內有許多常例要分。我看你身無半文,也須生發些用用,方不受苦哩。」馮鐵頭道:「縱如此,咱又無親戚在此,錢銀從何措備?只好拼命罷了。」捕人道:「我倒為你生發一路在此。你若依我行去,只用一二句話,吃也有,銀子也有。」馮鐵頭道:「好個慈悲的差公。咱在江湖上,人也殺過多少,何難沒兩句話?你請說來。」捕人便將扳害祝琪生做窩家的事教他道:「官府如夾打你的時節,你便一口供出他來。你的衙門使費,監中用度,都在我身上,一文都不要你費心。」馮鐵頭道:「多承感情,敢不領教。」  
捕人見已應允,就往復君贊道:「強盜已說妥了,須得百金方好了事。你若要處個死情死意,縣裡太爺也須用一注,方能上下夾攻,不怕他不招認。」君贊道:「此番自然要處他一個死,斷不可放虎歸山。」一面拿出銀百兩,與捕人看看,道:「占堂馮鐵頭果然招出祝琪生,琪生一到官,你便來取此銀子罷。」一面收拾二十名長夫,頃煩一最用事的書房錢有靈送與孫知縣,要他不可因琪生是鄉紳之子,又是秀才,輕輕發落,必須置之死地。  
卻好孫知縣是有名的贓官,又貪又酷,百姓送他一個大號,叫「孫剝皮」。凡告狀人尋著他,不但咬他一口,直到剝他的皮,方才住手。至於強盜所扳,極是順理的事,一招一夫,怕他不招。自得了彩頭,遂立刻出簽,拿窩盜犯生祝琪生聽審。  
差人忙到祝家門上問:「祝相公可在家麼?」管門的道:「你是哪裡來的?要見相公做恁事?」差人便道:「我們是本縣大爺差來的,不知何事請相公立刻過去一會。」祝公聞言,對兒子道:「來得詫異,我與縣尊素不往來,又非季考之期,名帖也不見一個,忽然來請?還須容個明白方行。」奈外邊兩個差人催得甚緊。琪生對父親道:「諒無大事。待孩兒去走走就回。」隨即出來,與二人同行。那差人也並不要祝家一盅茶吃。  
看官,你道天下有這等不要錢的公差麼?只因棗核釘已送過差人十兩銀子,說道」不要得祝家分文,決要立時帶他落地,不可被他知風逃脫」的緣故,所以即刻騙到縣中。恰好孫剝皮坐堂聽審,一面叫監裡取出馮鐵頭來,與琪生對質。  
琪生初意走上堂來,正要與縣尊行禮,及至跪將下去,差人忙稟「犯生帶到!」知縣泰然不理,反將案桌一拍,道:「好個詩禮之家!如此清平世界,何故窩藏大盜?」琪生聞言,猶如青天霹靂道:「不知此話從哪裡來的?生員閉戶讀書,老父休養在家,平素不交面上可疑之人。老父母此言必有差誤﹍﹍」  
道猶未了,只見牢中早帶出馮鐵頭來。剝皮便道:「這不是你窩的人?差與不差,你自問他。」琪生遂向馮鐵頭亂嚷道:「我從不與你識面,是哪一年、哪一月窩你的?好沒良心傷天理!必是名姓相同,扳差是實。」馮鐵頭道:「一些不差。你假不認得咱,咱卻真認得你。滿縣多少人家,咱何不扳別人,獨來扳你?你自去想一想,必有緣故。請招了罷。」  
剝皮見琪生不招,便道:「不動刑是決不招的。且帶起收監,待我申過學院,革退衣巾再審。」立時申文革去秀才,重提細審。此審竟不問虛實,先打三十大板,然後連問:「招也不招?」琪生打得死而復生,哭訴道:「毫無蹤影之事,如何招得?」剝皮又不許他再開口,便叫夾起來。立時雙夾棍一百敲,已是昏跪在地下了。看官,你道一個幼弱書生,如何當得如此極刑,自然招了。剝皮便叫立刻圖招,同馮鐵頭一齊監候不題。  
且說祝公見兒子屈打成招,正在憤急之際,適值鄭飛英來望,說及此事,大為不平,道:「太平之世,豈為盜賊橫扳,吾輩受屈之理?明日待小姪約些學中朋友,吵到縣中去,問那孫剝皮,如何昏聵至此?我輩可以魚肉,小民一發死了。老伯不必憂慮。」  
一逕別了祝公,先主見平君贊。說及琪生被盜扳之事,「吾兄可聞得麼?」君贊道:「怎不知道?但別的訟事可為祝兄出辦,若說到窩盜二字,當今極重的盜案,斷管不得的。那問官倘若說道『你來講情,分明是一伙的』,如何是好?」飛英道:「祝兄是被盜所扳,又非圖財害命真正強盜,保舉何害?」君贊道:「窩家更不可保。倘若強盜見我們出頭強保,他懷恨在心,不叫同伙的來打劫我們,便再來扳起我來,不是當耍的。只可送些酒食進監裡去問候他,便是我輩相與之情了。兄請細思之。」  
鄭飛英見他言語甚淡,便立起身道:「小弟一時不平,且為吾輩面上,不可壞了體統,已約了通學朋友,動一公舉呈子。吾兄不來,恐為眾友所笑。」君贊道:「小的來是決來的,但不可把賤名假呈頭。近日功令最惱的是公呈頭兒,況且祝兄已自認了,公呈恐未必濟事。」飛英道:「呈頭自然是我,豈有用兄之理。只求兄即日早些帶了公服在縣門首會。」一拱而別,飛英再往各朋友處一聯。  
次日,先在縣門外候齊了眾友。待孫剝皮升堂,眾友一擁而進,鄭飛英拿著呈子,跪稟道:「生員們是動公舉的。」剝皮接上呈子一看,是長夫坑儒,道學不平事。便道:「諸生太多事了,豈不聞聖諭:『凡是不平之事許諸人,不許生員出位言事。』況且強盜重情,更不宜管。祝琪生窩盜,諸生自然不得而知。本縣亦不敢造次成招。已曾申詳過學道,革去衣巾,方才審定。與眾生員何干?」鄭飛英道:「祝琪生朝夕與生員輩會文講學,如何有窩盜之事?還求老父母細察開釋,不可聽強盜一面之詞,至屈善良。」剝皮怒道:「據你所言,強盜竟不該載有窩家的了,律上不該載有窩家的罪款的了。本該將公呈上名姓申送學道,念你等為朋友情面上相邀,得他一個感激,便來胡鬧,姑不深究,請自便罷。」  
眾人知不濟事,皆往外走。鄭飛英還立著道:「天理人心,如何去得?」那孫剝皮道:「眾生員俱退避,獨你嘵嘵不已,想是窩盜,你也知情的。」鄭飛英見他一片歪話,只得恨恨而出。獨有平君贊樂殺,一路自忖道:「真正錢可通神。若不是這二十名長夫在腰裡,哪能夠如此出力。琪生此番定中我計了。」  
到家忽想起鄒小姐來:「如何生個法兒,騙得她到手,方遂吾之願。」適值王婆婆走到,說起小姐要討一個丫鬟,「倒有個與絳玉姐一樣的在此,只是身價也要與絳玉姐一樣,不知相公可要麼?」君贊道:「相貌果像得絳玉,她的身價尚在,就與她罷了。但不知是哪一家的使女。」王婆道:「說也可憐,就是鄒澤清老爺家的。他因遭了人命官司,對頭狠得緊,把家私用盡,到底不能出監。小姐無計可施,只得兩個丫頭,入賣一個為衙門使用。」  
君贊聞言滿心歡喜道:「妙極,巧極。鄒小姐機緣恰在這個所在了。」遂與妹子說道:「我原許你討個使女。今日王媽媽來說,有一個與絳玉一般的,即將賣絳玉的原銀與你討來。你意下若何?」那婉如含笑道:「人是要的,悉憑哥哥主張便了。」王婆遂同了平管家到鄒小姐處交足銀子,就要領素梅上轎。  
誰知輕煙、素梅俱是小姐朝夕不離,心上最鍾愛的。何獨把素梅來賣?但輕煙一來因他母舅吳宗衙門情熟,鄒公上下使用,全情於她。二來有她母舅在彼,監中出入便利。三來留她做伴小姐,意不寂寞。千思萬算,只得將素梅賣些銀子救父親之命。  
三人久已商量定的,但今立刻起身,自難割捨,三人哭做一團,自午至西,只是不住。連做媒的也傷心起來,不勝悽愴。倒是素梅抹了眼淚,朝小姐拜別道:「小姐不必悲傷了。我與小姐不過為老爺起見,況又不到遠處去,日後還有相見之時,也不可料得。我去罷。」又與輕煙作別,道:「我去之後,小姐房內無人,全煩姐姐服侍。我身雖去,心是不去的,定有重逢之日,且自寬懷。」竟上了轎,到得平家。  
一進門來,見了平君贊便知不好了。心中刀刺一般,自忖:「此人是我與輕煙姐的對頭,怎我偏落在他手裡。當日那樣凌辱他過的,今在他門下,自然要還報了。但我辱他不過一時,他要辱我何日得完?」又轉一念想道:「我原以身許祝郎的,祝郎已不知下落,總以一死完我之願便了,怕不得這許多。」遂大著膽,竟上前去見禮。  
裡邊聽得買的人到了,婉如與陳氏,都走出來見禮。素梅逐位叩頭完了。陳氏一見素梅姿容體態,醋瓶又要發作了。便開口吩咐道:「你是姑娘討來做伴的,以後只在姑娘房裡,無事不必到我房裡來,不可與我相公講話。他是沒正經的人,恐有不端之事,我是不容情的。你初來不曉得我家法度,故先與你說聲。你隨了小姐進來罷。」  
此時君贊聽了妻子這一片吃醋的話,本心要與素梅理論,話未出口,當日嚐糞剪髮的臭氣都不敢發洩出來了,紫著面皮隨即吩咐她到姑娘房裡去。竟像天上降下一道赦書來,不勝歡喜,素梅即隨了婉如到臥房裡去,烹茶送水,疊被鋪牀,還比絳玉更細心更慇懃。弄得個婉如非常之喜,頃刻不離。因問素梅道:「你可識字麼?」素梅道:「筆墨之事,自幼陪伴小姐讀書,也曾習學過,但是不精。」婉如道:「既是習過的,在我身邊再習習,自然好了。」素梅道:「若得小姐抬舉教誨,感恩不淺。」自此兩人十分相得,竟無主婢體統。  
但是,棗核釘臭氣未出,後來不知肯獨放素梅否?
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逢義盜行劫酬恩
   
詞曰:  
父命事關天,悶愁泣杜鵑。一朝惡煞又率纏,雖著堅將敏□,□□□□□□□□□□□□□□□□□□□□□□□□□□□□□□知恩又俠浦珠還。 
                      
右調《南村子》  

再說棗核釘,自那日討了素梅回來,便有得隴望蜀之意。自忖道:「論起前情來,我該奈何素梅一個死,方出得我的臭氣。又想到鄒小姐身上,她絕無一些不好的。我或者借這個惡丫頭,做個蜂媒蝶使,機緣或在她身上,亦未可知。權且不念舊惡,及以情義結之,使她替我傳消遞息,有何不妙?但說到情義二字,必須弄這丫頭到手。一來且出出我的火,二來使她傾心於我,自然與我幹事了。」算計已定,每日在妹子房門外張頭望腦,尋個風流機會。  
這日合當有事。婉如偶然走到嫂子房裡去,適值陳氏獨自在那裡鋪牌,見了姑娘便道:「來得好。我只曉得鋪牌,不曉得打牌。你可教我一教?」兩個便坐落了,打起牌來。天九九、地八八、人七七、和五五,且是打得高興,竟忘記素梅獨自在房裡了。恰好棗核釘從外邊來,往妹子房門內一觀,不見妹子,只見素梅,便鑽將進去,叫一聲:「我的親姐姐,幾被你想殺我也。」忙把手摟定素梅頸子,要去親嘴。驚得個素梅魂不附體,回轉頭來,將他臂膊著實一口,咬得鮮血淋漓,還不肯放。  
棗核釘此時恐怕妻子知覺,不是小可,只求不要聲張,放他出去罷。素梅道:「我一到你家,原是羊落虎口,知是必死的了。但因姑娘待我甚厚,苟延在此。你若再來時,我惟有一死以完我的節操。」棗核釘此時亦無可奈何,他但口內喃喃地道:「節操,節操,少不得落我的圈套!」只得又像養頭髮一樣,推病在書房裡,替任數日,養好咬傷之處,以免妻子打罵,按下不題。  且說鄒小姐自那日賣了素梅之後,一面付這銀子與輕煙,叫她到伊母舅吳宗家裡去,煩他衙門、監口使用,只要老爺不受狠苦,就多費些也罷,一面叫父親寫了一封辨冤書子,遣一得當家人,再往京去求戴侍郎寬釋。  
家人兼程到京,投了書。戴侍郎接來一看,大怒道:「胡說,叫他家奴才來見我。」一見來使,便連聲罵道:「你家老畜生還有什親情寫書來與我?若是曉得親情,不該殺內姪了。若說不是你殺的,你該還出凶身來了。我家公子現殺在你家,你主人又尋不出殺人的賊,還賴到哪裡去?若要求活,只好再抱個胞胎罷!」  
鄒家人跪求道:「家主人又非挑腳牧羊之輩,也知王法的,焉有大相公數千里而來探親,從來又無口角,一到即殺之理,求老爺詳察,必竟另有個殺人的在那裡。只求老爺姑念親情,略寬一線,待家主人慢慢去緝訪出人來,就是老爺萬代恩德了。」戴侍郎道:「有事在官,我這裡也不便回書,也不能寬釋。你去對那沒良心的主人說,有何法拿得兇人著,有司自然寬釋。你主人若拿不著,決要借重抵命的了。不必在此胡纏!」  
家人回來,對小姐說完,即往監中,一五一十說與鄒公知道。鄒公也默默無言,歎口氣道:「我今生又不曾枉害一人,如何有此惡報?除非是前世冤業了。在戴家,也說得是。既不是我殺的,也該還他一個凶身抵命。我想凶身豈得沒有,但我決還不出。如何是好?」一面且用些銀子求知縣孫剝皮緝獲殺人賊,一面打發管家各處察訪致死根由不題。  
再表紅鬚,自那日祝琪生送他銀子,救了賭分之厄,便往北京去尋個頭腦,發在兵部效勞。奈嚴嵩當權,朝政日壞,非錢不行,不能展他的技勇。便回身仍往南來,遇著一班昔年結義的好漢,復邀他落草,勸他還做些沒本錢的生意罷。紅鬚道:「將來是個統局,我輩循規蹈矩,原改用處。我今隨便隨你們去,須得要聽我調度。」眾人道:「兄是智勇雙全的,自然調度不差,我輩焉有不奉命之理。且請到寨中再領教便了。」  
紅鬚遂隨眾上山歇了一晚。次日見寨中不成個體統,因道:「咱今來此,必須幫你們興旺起來,另有一番作為,不可賊頭賊腦,以見我等皆仁義之師。一不許逞凶殺人﹔二不許淫人妻女﹔三不許擅劫庫藏﹔四不許打搶客商。」  
眾人皆笑起來道:「這不許,那不許,若依兄所言,是佛祖臨凡,不是羅剎出世了。叫俺弟兄們去尋哪一家的錢?如非敲梆募化度日了。」紅鬚道:「有,有,有第一可取的,是貪官污吏的錢。他是枉法來的,取之不為貪。第二可取的是為富不仁的錢,是盤算來的,分些不為過。列位依咱行去,又無罪過,儘夠受用。」眾道:「不如遵命便了。」  
遂過了數日,家人思量出門走走。若要依計而行,除非貪官。且尋個世宦人家,發發利市。照大哥所言,枉法的有銀錢是大家用得的。內中一人道:「聞得鄒鄉宦家裡為了人命重情,本主現拘禁在獄。家中六神無主,盡可行事。」一齊皆說有理。  
是夜,便明火執杖打將進去。各處一搜,並無財寶。逕打到內室裡,只見一個標緻女子在牀後躲著,便問她道:「你家做官的,財寶在哪裡,快快說出來免你的死。」便把刀在鄒小姐的頸上邊一嚇。驚得鄒小姐魂不附體,哭訴道:「我家父親是做清官的,哪得有錢?況且目下又遭無頭人命,衙門使費尚然不敷,連些衣服、首飾,也皆當盡,實是沒有。」眾人見她如此苦告,難道空手回去不成?姦淫一事,又是大哥所戒。不若將此女帶回本寨,送與大哥做個夫人,也不枉走這一遭。遂將鄒小姐一挾,帶回寨來。  
紅鬚見了個女子,便不悅起來,道:「我叫你們不要姦淫幼女,你們反掠回來,是何主意?」眾人齊道:「姦淫是遵諭不曾姦淫一個。因大哥寂寞,領這一個回來與大哥受用,受用。」紅鬚便問那女子道:「眾人可囉唣你麼?你是誰家宅眷,可有丈夫的麼?」此時鄒小姐已驚得半死,哪裡說得出一句。停了一會,方才說道:「我是鄒澤清之女,已許祝琪生為室的了。」  
紅鬚聽得祝琪生三字,便立起身來,吃驚問道:「你既是祝恩人之妻,便是咱恩嫂了。請起,坐下,慢慢細講。」鄒小姐聽得叫琪生是恩人,便知有十分命了。紅鬚又道:「果是祝恩人之配,我便立時送你到祝家去。」鄒小姐又哭個不止,道:「蒙君大德,感激深恩。但祝郎近日遭大盜馮鐵頭所扳,已在獄多時了。紅鬚大喊道:「豈有恩人受無妄之災,咱不往救之理?如此說來,恩嫂且權住在咱寨中,此也自有女伴相陪,斷不致污恩嫂。」鄒小姐又泣著道:「祝郎有難,義士可以脫得。不知我父親之冤,亦能脫得否?」紅鬚道:「令尊翁與祝恩人可同在上處麼?」鄒小姐道:「同在一監的」紅鬚道:「這就不難了。恩嫂且自寬心,待咱明日集領眾弟兄去,都取了來就是。」鄒小姐此時見紅鬚有些俠氣,也不疑慮,隨他住下便了。但此去正是:  
青龍與白虎並行,吉凶事全然不保。  
卻說輕煙因那日到母舅吳家歇宿,不曾被擄。次早回來,見家中如此光景,小姐又被搶去,舉目無親,不覺淚如雨下,大哭一場,死而復生。便對管門的老蒼頭道:「你且關好門,管著家中,不可放人進來。待我去報知老爺,或遞失單,或告緝捕,與老爺商量,速差人去查訪我小姐下落要緊。」即時走到監口叫禁子開門,到鄒公面前放聲大哭,道:「老爺不好了。」  
驚得個鄒公魂飛魄散,只道上司文詳發下來,想是要斬的了,急急問道:「是何緣故?」輕煙便將家中被盜、小姐搶失的事細說一番,又哭起來道:「老爺呀,這事怎處?」鄒公聽她說到小姐搶失,不覺也哭起來道:「清平世界,豈有強盜如此橫行的理?前番暗來殺我內姪,今又明來搶我女兒。我之清貧,人豈不知?這強盜不是劫財,分明是要我斷根絕命了。殺人搶擄看來總是這起人,豈可不嚴追速告,但恨我拘繫於此,不能往上司呈告。你可與我煩舅子到捕廳衙門先遞一張失單,出一廣捕牌,便可四路差人緝訪此盜嘯聚何所,自然小姐消息有了。」  
輕煙忙來見舅子,說了這番異事,要他代告之情。吳宗歎口氣道:「真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你老爺實是晦氣,偏在這兩日又要起解了,如之奈何?」又想一想道:「若要總捕廳去出廣捕牌,倒也是便路,但你是一幼年女子,此番不能隨老爺去的了,家中小姐又不見了,如何是好?」輕煙聽得老爺起解的信,不覺淚如雨下,哭個不休。吳宗道:「事已如此,不必悲傷。你且在我家裡暫住幾時,看老爺小姐兩下消息再作理會罷了。」輕煙從此就住在吳宗家裡。  不知後會何如?
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致我死反因不死
   
詞曰:  
最險人藏暗裡槍,椿椿俱是雪加霜。  
淒涼難忍傷心淚,哪怕豪雄鐵石腸。  
懷熱血,眼橫張,霎時提挈出忠良。  
誰言巧計皆能就,始信奸謀在自忙。              
右調《鷓鴣和》  

話分兩頭,再將琪生事從前敘起。琪生自那日屈打成招下獄,棒瘡疼痛,骨瘦如柴,求生不得,要死不能。一日,父親進來看他。他抱頭痛哭,傷心切骨。祝公跪著強盜馮鐵頭苦告道:「我父子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為扳害到這個田地,絕我宗嗣?就是我兒身死,也替不得你的事。你也是個豪傑,怎要陷平人,害我全家。豪傑之氣安在?我兒若有什得罪所在,不妨明正其罪,我父子死而無怨。」  
琪生不忍父親苦惱,也跪在旁向祝公哭道:「豪傑料難饒我,也是孩兒命數當冤。爹爹你回去罷,母親在家不知苦得怎樣。爹娘年已高大,不要悲傷壞了身子,不肖孩兒再不能來報豢育之恩,爹爹母親譬如沒生孩兒,割斷愛腸罷。這所在不是爹爹來走的,徒自傷心無益。孩兒自此別卻爹娘,再無一人來體貼你心,爹爹與母親自家保重,千萬要緊。得替孩兒多多拜上母親,說孩兒不能當面拜別。」  
言罷,眼中竟流出血來,摟著祝公大叫一聲:「爹爹、母親,孩兒心疼死也!」就哭絕於地。祝公摟抱哭喚:「孩兒甦醒。」未及兩聲,也昏況哭倒,悶絕在琪生身上。還虧鐵頭叫喚半晌,二人方醒。  
馮鐵頭見他父子傷心,惻然不忍,不知不覺也流下幾點英雄淚來。叫道:「我殺人一世也不曾心動,今見你父子如此悲慼,不覺感傷。是我害卻好人也,然與我無干。俱是平君贊害你,是他教我扳扯的。你如今出去叫屈,若審時,我自出脫你兒子。」  
祝公父子聽了喜極,磕他頭道:「若是義土果肯憐憫,就是我們重生父母,祝門祖宗之幸。」鐵頭止住道:「不要拜,不要拜。我決不改口,去,去,去!」  
三人正在說話,恰好輕煙來看老爺,聽見隔壁房中哭得悲切,轉過來一張,卻認得是琪生,驚得兩步做一步跌進房來問道:「你是祝郎麼?」琪生抬頭見是輕煙,也驚道:「你怎得進來看我?」兩個又是一場大哭。祝公問道:「這是何人?」琪生道:「話長慢慢告稟。」因私問輕煙道:「小姐、素梅姐好麼?」輕煙泣訴:「家中多事,我來服侍老爺,小姐在家被盜掠去。」琪生大叫一聲登時昏倒,眾人慌忙救醒。琪生哭得落花流水,楚國猿啼,對輕煙道:「我只道你們安居在家,誰想也弄得顛沛人亡。我命好苦!」又道:「傷心哉小姐!痛心哉小姐!」哀聲令人酸鼻。  
輕煙勸道:「君當保重,不宜過悲。但不知君何以亦遭此厄?」琪生恨道:「我不知何事惱了平家棗核釘惡賊!」就指著馮鐵頭道:「卻買這位義士扳我做窩家,備盡苦楚。今日虧這義士憐我,方才說出,又教我補狀出脫我。甚是難得!」輕煙道:「若說這平賊欺心,一言難盡,想必就是為此。待你出來慢慢告訴。」大家說了一會,各人散去。  
祝公即刻到縣前叫冤。孫剝皮不得已又拘來一番,鐵頭將棗核釘買囑之情直言告上,自己寧甘伏罪。孫剝皮明知此情,只因受了棗核釘若干白物,怎肯翻招,拍案大怒道:「必竟是受祝家買囑!」反將鐵頭打了二十扳,又將琪生也責三十板。說他買囑強盜,希圖漏網,依舊收監。祝公號痛歸家,思欲到上司去告,因沒盤費,只得在家設處。誰知到第二日,孫剝皮又受了棗核釘大惠,就著落禁子,在即晚要討病狀。

正是:  
前生作下今生受,不是冤家不聚頭。  

再說輕煙次日將晚,又要去看鄒公與琪生。母舅吳宗吃得爛醉,從外進來道:「你今日不要去罷。今晚獄中有人討病狀,恐你害怕。」輕煙道:「怎麼叫做討病狀?」吳宗笑道:「這是衙門暗號,若犯人不該死罪,要暗暗絕他性命,第二天,遞一個病死的呈子,掩人耳目。故此叫做討病狀。」輕煙又問道:「如今討病狀的是什麼犯人?」吳宗道:「是強盜窩家。」  輕煙吃一嚇,留心問道:「他是哪裡人?姓什麼?難道沒有個親人在此?怎麼就曉不得?」吳宗暗暗笑道:「癡孩子,這事你娘舅我不知做過多少。怕他什麼親人,他就是本地人,姓祝。他父親也是個敗運鄉宦,你看我可怕他一些?」  

吳宗乘著酒興,放肆直談,不怕把個輕煙嚇死。輕煙心裡驚得發戰,眼淚就直流出來。吳宗兩手摩腹,又呵呵地笑道:「他又不是你親人,為何就哭起來?」輕煙忙諱道:「他與我何干,卻去哭他?只是為我老爺明日起解,到府中去。愁他那裡沒人照管,我又不能隨去,故此苦楚。」  吳宗把頭點了兩點,還要開口說些什麼,連打兩個噁心,就閉住了嘴,強忍一會,又是一個噁心上來,忍不住就直吐嘔起來。嘔完遂翻身倒在牀上,輕煙又對他道:「乘如今不曾動手時,待我去看看老爺來。可憐他明日一去,我就不能伏待他也。」說罷,又哭。吳宗又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去就來。切不可走漏一點風聲,不是當耍。我醉了,晚間還要用力,讓我且睡睡著。叫小牢子同你去罷。」口才住聲,已鼾鼾睡熟。  
小牢子拿著鎖匙,同輕煙來。輕煙三腳兩步,急奔進去,對琪生哭道:「天大禍事到了!今夜我母舅來討你病狀,快作速計較!」琪生驚得魂飛天外,淚如雨下,扯著輕煙道:「你看我如此手紐腳鐐,有什法使?你替我快設一法,怎麼救我才好。」輕煙心慌意亂,一時也無計可施。兩下只是痛哭。  
馮鐵頭在旁問道:「你二人為什只管啼哭?」二人告訴其故,鐵頭不平起來,向輕煙道:「我倒有一計,可以救得他。只恨沒有這幾件物事。」輕煙道:「要什物件待我取來。」鐵頭道:「你去尋一把斧頭,一條粗壯長繩,大約要四五丈長。短就兩條接一條也罷。再尋兩個長大鐵釘進來與我,有用處。」輕煙連忙去尋取將來。鐵頭道:「既有此物,就不妨了。你放心去罷。」輕煙道:「這幾樣東西,怎麼就救得他?」鐵頭道:「不要你管,包你救得此人就是。」  
輕煙就倒身拜他幾拜,再三囑咐道:「祝相公性命全在義士,幸勿有誤。」

轉身又向來生道:「相公出去安身之後,可速設法早來帶我。妾以死守待君,幸勿負心。」遂哭別而回。  

漸漸天晚,時乃十二月中旬,月色已高。鐵頭道:「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他臂力甚大,將手盡力只一迸,手扭早已脫下。取斧將腳鐐鐵鎖砍斷,連忙去將琪生手扭一捽,登時粉碎,將他腳鐐也砍斷。二人撬開門,悄悄走到後牆。琪生抬頭一看,連聲叫苦道:「這般插天也似的高牆怎能過去?」鐵頭道:「不要忙。」將斧插在腰間,取出繩子,把一頭繫住琪生兩肋,將那一頭繫在自己腰上。收拾停當,卻取出兩個鐵釘一邊一個,捏在兩隻手中,扒牆而上。頃刻站於牆頂,解下腰間繩頭,握在手內,對琪生道:「你兩手扯住繩子,不要放鬆。」  

說完,遂雙手將繩盤扯,霎時把琪生攏將上來,也立於牆頭。略歇一口氣,轉身向著牆外,又拿著繩子將琪生輕輕墜下,站於他上。鐵頭叫琪生站開,飛身往下一跳。兩個解下繩子要走,琪生道:「且住,待我悄悄通個信與父母知道。」鐵頭道:「不可!遲則監中報官,閉城一搜,豈不你我俱休!不若逃脫,尋個藏身去處,再商量通知不遲。」二人就忙忙趕到城邊。幸喜城門未關,二人出城,也顧不得棒瘡腿疼,大開腳步如飛逃難去了。正是:  
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且說那吳宗吃得爛醉,一覺直睡到四更天氣。醒來揉一揉眼。見月色如銀,不知是什麼時候,慌張道:「怎地只管貪睡,幾乎誤卻大事。」起來就去拿繩子要走。哪裡有半寸?連兩個大釘也不在。誰知俱是輕煙剛拿去。吳宗道:「卻也作怪。明明是我放在這裡,難道我竟醉昏了?」四下找尋沒有,只得另拿一副傢伙,忙到牢中,只見鐵索丟在一邊,手扭瓣瓣碎裂在地,沒有半個人影,嚇得屁滾尿流,跌腳叫苦道:「我是死也!」跑去看看,門戶依然,各房犯人俱在。去看後牆又高,搖頭道:「竟飛去不成?如今怎麼去回官府?」不覺大哭。去查問小牢子與輕煙,俱說:「鎖得好好的出來。」吳宗垂頭落頸,眼淚鼻涕,走來走去,沒法處置。  
一會天明,已有人來帶鄒公。吳宗只得去報本官。孫剝皮正批發完解差,解鄒澤清到府去,又將鄒公當堂交付畢。見他報了此信,怒得將案桌一拍,連籤筒慣下來,拖下打到五十。叫放起時,已直捱捱地賴在地上,動也不動。你道此老為何這樣不經打?只因吳宗年紀已老,愁煩了半夜,又是空心餓肚,行刑的見官府發怒,不敢用情,所以五十就送上西天。  
孫剝皮見吳宗打死,叫抬出去,另撥一人當牢。一面差捕役緝拿逃犯,一面出簽去拿祝公夫婦,兼搜琪生。登時將祝公與夫人拿至。孫剝皮將信炮連拍幾下道:「你兒子哪裡去了?」祝公方知兒子脫逃,心中暗喜,答道:「是老大人監禁,怎麼倒問罪生?」孫剝皮冷笑道:「你將兒子劫將出來,難道藏過就罷了不成?你道你是鄉紳,沒法處治你麼?且請你監中坐坐,待我請旨發落。」遂吩咐將祝公送監,夫人和氏討保。  
夫人一路哭哭啼啼回來。恰好輕煙送鄒公起解回來,半路撞見。聞人說是祝家夫人,見兒子越獄,拿她到官放回的。輕煙遂跟夫人到家。待進了門,上前叫道:「奶奶,婢子見禮。」夫人淚眼一瞧,卻不認得。問道:「你是哪裡來的?」輕煙請屏去旁人,方細細告訴始未緣由,以及放琪生之事。夫人又喜又悲,致謝不盡,重新與她見禮,就留她過宿。正是:  未得見親子,先見子親人。  
卻說祝公坐在監中悲慼,又不知兒子怎麼得出去,又歡喜快活道:「且喜孩兒逃走,已有性命。我年已望六,死不為夭。將這老性命替他,也強如絕我祝門後代。只是托賴皇天保佑,叫我孩兒逃得脫性命,就是萬幸。」  
一日左思右想,好生愁悶。坐至半夜,忽聞一片聲打將進來,幾乎把這老頭子嚇死。你道是誰?卻是紅鬚領著百餘嘍囉進來劫獄救琪生,順便又要救鄒公。哪知二人一個在昨晚出來,一個是今早動身。那紅鬚手執短刀,當先進門,劈頭就拿住祝公問道:「你可曉得祝琪生在哪間房裡?」祝公道:「琪生就是我兒子,昨晚不知逃往哪裡去了,累我在此受苦。」紅鬚道:「早來一日,豈不與恩人相會?」因對祝公道:「咱單來救你令郎的,你快隨咱出來。」就吩咐兩個手下帶他先出牢門等候,卻自去尋鄒公,並不知影響。  
臨出門又大叫道:「你們各犯人,有願隨咱去的快來!」遂忙出門外頜著兵卒,竟奔入縣堂打開私衙,捉住孫剝皮,剁做幾塊,將他合家三十餘口殺盡,家財盡數擄掠,縣中倉庫分毫不動。  一擁出城,才出得城門,後面已有幾個怕前欲後的官兵,遠遠敲鑼打鼓,吶喊搖旗,恐嚇而來。紅鬚準備相殺、望著半日,也不見他上來,料到交戰不成。遂領著眾人,連日連夜趕回至寨中。雪娥只道祝郎與父親已至,忙迎出來。紅鬚歎氣道:「咱指望救咱恩人與恩嫂父親,不想恩人於前晚逃出,你父親又解上府去,只救得你公公出來。恩嫂過來相見。」  
雪娥見兩人俱無著落,撲籟籟掉下淚來,忍著苦楚過來拜見祝公。祝公不知其故,不肯受禮。雪娥備細稟上。祝公驚愕,方才受她兩拜,反哭道:「媳婦生受你也。只是我兒不知去向,豈不誤你青春?你婆婆一人在家,不知怎樣光景。」紅鬚聞知懊侮道:「咱不知還有老夫人,一時慌促,沒有檢點,怎麼處?也罷,明日多著幾個孩兒們一路去探訪恩人下落,一路去悄悄將老夫人接來。」雪娥也叮囑訪訪父親,又道:「素梅雖已離家,輕煙尚在他母舅家中。可與我連二人一同帶來。」紅鬚就吩咐那接老夫人的小卒緊記在心。  
過卻二十餘天,兩路人俱同說祝相公並無信息。老夫人也尋不著,家中房產變成白地。鄒老爺已解放別處,素梅、輕煙俱無蹤影。大家好生著急,自不必說。自此雪娥盡媳婦之禮,孝順祝公一同住在紅鬚寨中,不在話下。  
單表那定海城中,當夜劫獄之時,眾犯人搶擄不消說得。還有那一班無賴之徒,乘風打劫,不論城裡城外,逢著人家就去搶掠,殺人放火,慘不可言。和氏老夫人與輕煙還在那裡歡苦,忽聽得喊殺連天。隔壁人家火起,頃刻燒到自己房子上來。二人連忙搶了些細軟東西跑出大門。不上兩個時辰,已將一座房子燒得精光。二人只是叫苦。  
次日進城打聽,祝公又無蹤跡,輕煙又聞得母舅已死,家中也被人燒,眾人不知去向。二人正是屋漏遭雨,雪上加霜。祝家這些家人見主人如此光景,俱去得盡絕,書童數月前又死。單單只存得夫人與輕煙一雙,沒去處,又沒一個親戚投奔。夫人娘家又在紹興府,父母已過,只有一個兄弟,素常原不相投,一向不通往來,而且路又遠。丈夫族間雖有幾個房頭,見這強盜事情已不得遠離他,誰來招攬?二人痛苦幾致傷生。  
夫人拭淚向輕煙道:「我們哭也沒用。我有一句話對你說。你若有處安身,你自去幹你的事罷。我如今就一路討饒,也去尋我孩兒與老爺。」輕煙道:「夫人說哪裡話。我與祝郎雖非正配,也有數夕之恩。既已身許,豈以患難易心?夫人去得我亦去得,雖天涯海角,我願同去。又好服侍夫人,又好打聽小姐下落。」  
夫人躊躇不決,又道:「我年近六十歲的人,就死何妨。你是少年女子,又有容貌,而且尚未嫁人,難道怕沒處安身?況你身子柔弱,怎麼吃得外邊風霜之苦。不要管我,你老實自尋生路罷。」輕煙哭道:「生則同生,死則同死。夫人若棄賤妾,妾寧可先死於夫人前。」夫人見她真切。也哭道:「難為你這點真心,我死不忘你。我怎忍得累你跋涉?以後不要叫我夫人,只以婆媳相喚,我才心安。」輕煙遂背著包裹,二人互相攙扶而行。  
攔過一邊,再說琪生與鐵頭逃走何路?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該他錢倒引得錢
   
詩曰:  
牀頭金盡譽難堪,不受人欺不偏先。  
從此遇錢卑污入,莫圖廉節受人慚。  
再說琪生與鐵頭,自越獄而出,一路趲行,二人相得甚歡。琪生與鐵頭商議道:「出便出來,卻到何處安身?」鐵頭道:「不妨,我有一班兄弟在蘇州洞庭山做生意,與你到那裡盡可安身。」二人連夜攢至洞庭。鐵頭到各處招集,頃刻聚集二百餘人,原來俱是響馬強盜。起初原是一個馬夜叉為首,一伙有千人。若訪著一個興頭的人家,就不論別府外省,定要去劫取來。後來馬夜叉身死,人心不齊,就各自為伍,亂去行事。去的去,犯的犯,漸漸解散。今日鐵頭回來,卻又中興。自己為首招亡納叛,一月之間又聚有千人。就打縣劫府,好生猖獗。官兵不敢正覷,騷擾得遠近不得安寧。琪生屢屢勸道:「我們不過借此棲身避難,憂望天赦。若如此大弄,則罪在不赦,怎麼望出頭日子?」鐵頭恃著勇力,哪肯回心?  
過了數月,果然巡撫上本,朝廷差大將領兵前來征剿。琪生又勸他堅守營壘,不可出戰,待他懈弛,一戰可獲全勝。他又不聽,領著眾人出戰,官兵大敗而走。琪生道:「目今雖勝,更要防他劫寨。」鐵頭驕兵,全不在意。至晚,果被兵來劫寨。人人慌亂,個個逃生。只一陣殺得屍如山積,遍地西瓜,一千餘人存不得幾十。鐵頭見勢頭不對,獨自一人逃往別處去了。  
琪生原料必至於此,見大勢已去,也急急逃走。卻不敢回家,又沒個主意,只是亂走。行上幾天,來到常州,住在飯店。次日陡然大雨傾盆,不能起程,只得住下,好不心急。正是:  天亮不逢誰是主,荒涼旅次泣西風。  
再說和氏老夫人與輕煙二人無處棲身,棲棲惶惶,出來尋訪琪生與祝公蹤跡。漫漫的不知打哪裡去尋起,只得聽憑天命,遇路即行,遇船便搭。行了數月,方到得常州碼頭上。天色已晚,二人急切尋不出個宿頭,又不好下飯店。見前面有座廟字,二人疑是尼庵,要去借宿。及到廟前看時,門已閉上,只得就在門樓下蹲了一夜。  
次早,尚未動身,見廟門早已大開。夫人道:「媳婦,我想天下甚大,知我老爺與孩兒落在何處?你我只管這等行去,何時是個了期?身邊盤纏又將盡,我與你不如進廟中哭訴神明,討個苦兒,求他指點。若是到底不能相逢,我與你現什麼世,同去尋條死路,也還乾淨。」輕煙道:「婆婆說得有理。」二人遂進來,一看廟字甚大,卻是一個關帝廟。二人倒身便拜,哭訴前情。見有簽簡在上,就求了一簽,是第十三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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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來此去兩相逢,咫尺風波淚滿衣。  
休道無緣鄉夢永,心苗只待錦衣歸。  

二人詳了半日,俱不能解。輕姻道:「『休道無緣鄉夢永』這兩句,想還有團圓之日。我與婆婆還是向前去的好。」夫人點首。輕煙一團苦境久結,正沒處發洩,偶見有筆硯在神櫃上,就取起向牆上題詩一首道:  
覓盡天涯何處著,梵梵姑媳向誰啼?  
若還欲問題詩女,便是當時花底謎。
              
定海鄒氏妾輕煙。  

題完回身送筆到櫃上去,耳邊忽聞酣睡之聲。輕煙低下頭來,見一個人將衣蒙著臉兒,臥在神櫃之下。遂慌忙扶著夫人出門,還未跨出山門,忽見兩三個人進來。卻是本地一個無賴公子,帶著兩個家人,趕早來燒香求籤。一進廟門就撞見她婆媳二人,見輕煙模樣標緻,遂立住腳狠看。輕煙與夫人低頭就走,他攔住門口不放出去。夫人只得向前道:「求官人略略方便,讓我們出去。」那公子道:「你們女人家,清早到和尚家何事?了不得,了不得。」夫人道:「我們是遠路來的,在此歇歇腳走。」  
公子見是外路來的,一發放膽,便道:「胡說!放屁!難道偏是和尚家好歇腳?這女子莫非是你拐來的?待我認認看。」就跨向前去扯輕煙。輕煙連連退步時,被他扯住要看。輕煙怒嚷道,「清平世界調戲良家女子,你這強賊!該問剮罪!」遂大叫地方救人。夫人也上前死扭做一團。  兩下正在吵鬧,只見神櫃底下鑽出個人來,道:「是何人在此無狀?」輕煙一見,連道:「義士救我!」原來就是馮鐵頭。因在洞庭被敗,一路逃走至此。昨晚因走得困倦,就藏在神櫃下睡覺。正睡在濃處,卻被他們驚醒。出來見輕煙被一個人摟住,兩太陽火星直爆,大發雷霆。走向前,將那公子只一掌,打得他眼中出火,四腳朝天。公子忍著疼,爬起來要走,又被一拳,打個狗吃屎。同來兩個家人,齊來救主,竟不曾攏身,卻被鐵頭飛起一腳,將一個踢出門外。那一個連道:「厲害!」待要跑時,也被一腳踢倒。三人被打得昏頭昏腦,爬起來沒命地走。  
輕煙連忙問道:「祝郎如今在哪裡?」鐵頭遂將前情告知,又道:「我因兵敗,各自逃生,不知他逃往何處?」二人大哭。鐵頭問輕煙:「因何到此?這同來的是何人?」輕煙就道其所以來的緣故。鐵頭聞是琪生母親,慌忙施禮。夫人也問輕煙備細,方知孩兒是他救的,著實致謝。鐵頭道:「既是如此,你們不消遠去了。我有一熟人在呂城,正要去找他。你二人不若隨我去住在那裡,待我慢慢尋祝兄下落何如?」二人大喜,遂同鐵頭來到呂城。鐵頭訪著熟人,借間房兒。將夫人與輕煙安頓住下。過了幾日,鐵頭就別二人,去尋琪生不題。  
單說琪生雨阻在常州飯店中,盤費又盡,日日坐在店房,思量父母,不知在家安否?又想輕煙放他之情,心內感激。又念婉如與絳玉,近來不知怎樣想望。又想到雪娥與素梅被盜劫去,永無見面之期,就放聲大慟。
正是:  
刻腸回九轉,五更淚灑千條。
  
一日雨止。欲要動身,又沒銀子打發店主。欲要再住,一發擔重。進退兩難,無計可施。悶悶地到街上閒走,只見一簇人圍在那裡看什榜文。琪生也擠進去看,卻是兩張告示。一張是奉旨,拿定海縣劫獄大盜的,一張是奉旨,拿定海縣越獄盜犯二名,各出賞分三千貫。後看這一張,畫影圖形,後面填寫姓名。第一名,越獄大盜正犯馮鐵頭。第二名,窩犯祝瓊。仰各省實貼通衢。  琪生不看則已,一看時險些嚇死。在眾人堆中,不得出來,慌忙轉身就走。奔到店中,忙把房門關上,尚兀自心頭亂撞,道:「厲害!厲害!」正在驚恐,忽門外有人叫道:「相公開門。」又把他一嚇。開門看時,卻是店主人來算飯錢。琪生不得已,實對他說道:「身邊實是分文也沒有,怎麼取?」店主笑道:「相公說笑話。我們生意人家,靠此營生,當得幾個沒有,快些算算。」琪生道:「實是沒有,算也沒用。」  
店主見說當真沒有,就發急道:「呵喲喲,你身子住在房裡,茶飯吃在肚裡,我們一日燒湯煮水服侍你,怎說個沒錢的話?」琪生道:「委實盤費用盡,叫我也沒奈何。」店主便著急道:「吃飯還錢,古之常理。你是個斯文人,我不好開口得罪,難道打個披子罷?」琪生見他漸漸不雅,只得說道:「若要我錢,除非割肉與你。今煩你外邊尋件事來,與我做做,設法掙些銀子還你。」  
店主見他說得苦惱,就不好發話,問道:「你會做什麼事?」琪生道:「我會做文章、詩詞及寫法帖。」店主搖頭道:「都是冷貨,救不得急。」琪生道:「除此之外就一樣也不能了。卻如何處置?」店主道:「我有事去。你再想想,還會做什麼否?」店主遂匆匆出去。琪生思前想後,別沒法子。  
到次日,店主人進來道:「相公,事倒尋得一件在此。你若肯去,豐衣足食,一年還有幾兩銀子趁,又清閒自在,落得快活。你可去麼?」琪生問是什麼事。店主人道:「碼頭上有個關帝廟,少一個寫疏頭的廟祝。你若肯去,我去一說便妥。」琪生聽是做廟祝,就不肯則聲。店主人道:「這是極文雅之事,何必躊躇。你既沒飯錢打發錢,又沒得有盤纏出門,不如權且做做的好。」琪生歎口氣道:「也罷,你去說罷。」店主人就忙忙去說。  
少頃來回道:「事已妥當。我叫小二替你送行李去。飯錢我已算過,共該三錢四分銀子。你只稱三錢與小二帶來,那四分銀子就作我賀儀罷。」琪生別卻店主人,同小二到關帝廟來。有已改姓張,名祝。小二領他見了當家和尚,議定銀子,又稱了飯錢打發小二回去。  
琪生踱到殿上,忽見壁上詩句。大驚道:「她在定海縣母舅家,怎地來此?卻也奇怪。」再細玩詩中之意,恍然道:「哦,她說好好姑媳向誰啼,分明是嫁與人了。怎麼又道梵梵好向誰啼?終不然她嫁不多時,就守寡不成?」遂歎息道:「咳!可惜這樣好女子,卻沒有節操。」又氣又憐,待要責她負約,卻沒處尋她,心中感慨就和詩一首於壁。自此只□□□□□□做廟祝安身。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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