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2日 星期二

古藤堡作業2 五鳳吟內文D

第十六回
張按院權內行權
   
詩曰:  
機權慢道無人識,也有人先算我前。  
然遇境窮非命拙,折磨應是巧成全。  

卻說琪生出京,一路尋訪父母、小姐諸人音信。一日,私行巡至鎮江,與衙役陸坷、馬魁三人裝做客商搭船。同船一個常州人,忽問道:「列位可曉得按院巡到哪裡?」眾人回道:「聞知各府、縣去接,俱接不著。這些官員、衙役、吏民都擔著一把干係。」有的道:「他私行在外。」有的又道:「按臨別處。」總是猜疑,全無實信。  
琪生也攔口說道:「我也聞說他出巡,已巡到常鎮地面,但不知他在哪個縣份?兄問他怎麼?」那人說道:「我為被人害得父散子亡,連年流落在外。今聞得他姓張,是個極愛百姓的、不怕權勢的好官。故此連夜趕來,打情拼個性命,去告那仇人。」祝琪生道:「告的是何人?為著什事?」那人道:「若說起這個人,是人人切齒,列位自然曉得,料說也不妨。就是敝府一個極毒極惡,慣害人的無賴公子。姓邢,不知他名字,只聽得人叫他做『摳人髓』。」  
眾人聽見是摳人髓,一船客人有一半恨道:「原來是這個惡人。告得不差。」琪生笑道:「這個名字,就新奇好聽,叫得有些意思。」那人道:「什麼有意思!他害的人也無數。我當日原做皮匠。有一女兒,好端端坐在家裡。只因家貧屋淺,被他瞧見,他就起了歪心。一日喚我縫鞋,將一隻銀杯不知怎麼悄悄去在我擔中,故意著人尋杯。我低著頭縫鞋,哪管他家中閒事﹔卻有一個小廝,在我擔中尋皮玩耍,尋出這只杯來。他遂登時把我鎖起,道我偷他若干物件。就將送到官,打一個死還要我賠他許多金銀。你道我一個皮匠怎有金銀賠他?竟活活將我女兒帶去姦淫。他的婆娘又狠,日日吃醋,倒不怪他丈夫,單怪我女兒,百般拷打。我女兒受不過磨難,就一索弔死。」  
說到這裡,竟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祝琪生道:「怎不告他?」那人道:「還說告他!他見人已弔死,恐我說話,將屍骸藏過,倒來問我要人。說我拐帶他婢,要送官究治,我是個窮苦的人,說他不過,反往他方躲避。直到前月十六日,遇見他家逃走出來的一個小廝告訴我,才曉得情由。竟欲告他一狀,出口悶氣。」說罷又哭。琪生道:「事雖如此,風憲衙門的狀子也不是容易告的。還要訪個切實才是。」那人道:「左右我的女兒弔死了。我在外也是死,回家也是死。不如告他一狀,就死也情願。」  
眾人也對琪生道:「客官,你是外路人,卻不曉得這摳人髓造的惡,何止這一端?」又是某處占人田產、某處謀人性命、某處謀人妻女﹍﹍,你一件,我兩件,當閒話搬出來告訴。琪生又道:「只怕這位朋友不告。若這位告開個頭,則怕就有半城人去告他哩。」琪生又問了那公子的住居,放在心上。也不在丹陽停留,就一直行到常州,依舊到碼頭上關帝廟去歇下。  

和尚們齊來恭喜道:「張祝一向在哪裡,今日才來,就養得這樣胖了」琪生支吾過來。遂走到殿上來看舊日詩句,只見又添了三首。上前去看,前詩如故。看到絳玉的驚道:「終不然她賣在這裡麼?不然何以到此和詩?若在此間,定然尋著她。」及看至婉如的,大驚大喜道:「你原來不曾死,喜殺我也。」又想道:「我想那家人決不哄我。這詩決是她遷家進京時題的,死於和詩之後耳。」  遂掩面號呼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呀!你為我而死,叫我怎不痛殺。莫非你一靈不滅,芳玉孑來,到此尋我悲痛一會?怪道絳玉也在此題和。自然俱是那時進京時節同小姐在此和的。可見棗核釘那惡賊在那路上,已留心進京賣她。絳玉也先曉得,故道『一入候門深似海』。可傷!可傷!」  

想到此際,把那一片尋訪熱腸又化為冷水。再看雪娥詩,就一發踴躍叫異道:「好奇怪!你也曾到這裡。可憐你身陷強盜,叫我哪裡跟尋你?只怪素梅姐姐,向日不在廟中等我,致你珠玉久沉海底。不知今日你還中此否?」心中就欲著人去訪。見天色已晚,只得忍住。一會又拍牆哭道:「我這些美人一個個的來此,俱有題和。怎詩倒都與我對面相親,人卻一個不見。我好痛殺也!早知你們俱到此間,不如在此寫疏頭過日子也好。如今只博得一個空官,要他何用。當初求籤曾許我中後重逢,哪知相逢的都是些詩句。原來菩薩、神聖也來哄我。」就越發鬧起,且大呼大哭。廟中和尚還道張祝出去這幾年,病還未好,今日舊病復發。  

琪生苦得一夜不曾睡覺,次日老早就起來,只得且理眼前公務。先吩咐一個衙役滿城去訪鄒小姐消息,單著一個在廟中等候。自己妝做個相面的,竟來到邢家門首,只管在那裡走來、走去。那邢公子恰好送客出來,見這個人在街上看著門裡,走過去復又走過來。遂著家人喚他進來,問道:「你貴姓?是做什麼事的?」琪生道:「在下姓張,相面為生。」公子道:「既是一位風鑒先生,請坐下。學生求看看氣色。」  

琪生也鬼談嘲笑看上一會,胡謅幾句麻衣相法,歎道:「可惜。」公子道:「在下問災不問福。有何禍福但請直言無隱。」琪生道:「在下名為鐵口山人。若不怪直談,請與公子一言。」公子以目注視琪生道:「原求直言,指示迷途,方可趨避。」琪生遂道:「目下氣色昏暗,印堂淚紋直現,當主大禍。」公子道:「可還有救否?」琪生搖頭道:「滯色沉重,甚是不祥。」  

公子毫無溫意,笑道:「人力可以回天。學生只是自己修省,挽回天意,禍自消天。哪有個救不得的事?多蒙先生指教,相金自當奉上,還有便飯,敢屈先生到書房去坐罷。下次就做成個相與,可時常到舍間來,與學生看看氣色。」遂起身攜著琪生手,往後園來。  琪生暗道:「可見人言不足信。幸是來訪,不然幾乎害卻好人。以後便當細心,不可不察。」二人走進書房,公子與他閒談觀玩一番,又領他各處遊玩,領到一間雅致房子裡面坐下。那房甚然高深幽靜,料謝絕塵事,養高於此。再擺飾些花草書籍,儼似深山,竟是在城山人,一世可忘世務。琪生倏地清涼,怡然自爽。公子道:「此處倒還雅靜,就在這裡坐罷。」就連喚家人,一個不在。公子對琪生道:「這些奴才一個也沒用。先生請坐,學生走一走就來。」  

公子出得門檻。哪知家人俱在門外等候,皆是做成圈套,忙叫家人將房門緊緊鎖上,公子在門外冷笑道:「你道我有大禍。只怕我倒未必,你的大禍到了。你相自己還不准,還來相別人?」琪生在內叫道:「公子開門。在下還要趕做生意,怎麼閉我在此?」公子又冷笑道:「你今生今世,休想出我此門。如今按院姓張,偏你也姓張。既是相士,卻單單望著我門裡走來走去,獨要相我,偏又相我甚是不祥?」琪生道:「在下委是相士。適來衝撞莫怪!」公子道:「你還要瞞賴!哪有相士有這等一個品格。我的相法還比你好些。我就開門,叫你死得心服。」就喚家人把門開了,將他身上一搜,卻搜出一顆印來。琪生啞啞無言。  
公子大怒道:「你還要再抵賴麼?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是你來尋我,不是我去尋你。你既來訪我,自然不是好意。我也不得不先下手。」琪生哀求道:「既然被你識破,你放我出去,我誓不害你。」公子笑道:「你好不識時務。我焉肯縱虎自傷?」遂將印帶在身邊,將琪生送進黑房,把門重重鎖上。笑道:「任憑你有兩翅,也不能高飛去了。」遂欣欣然同家人出去,再設法來送他性命。  
琪生在押,房中烏黑,真正伸手不見掌。卻是公子有心起的一間暗房﹔開門則明亮如故,閉戶則霎明烏暗。不知有個什麼關捩子兒起造的,周圍插天高牆,也不知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在裡頭。今日琪生撞在裡中,料知必死。只是在內驚異。正是:  
惡人未剪身先死,哪得雲間伸手人。  
卻說絳玉在邢家終日告天求地,願求保佑再得與祝郎團圓、小姐相會。凡有月之夜,就到後園悄悄望月禱祝。這日正在園中拜月,耳邊阿阿聞得慨歎之聲甚是悽慘。暗想道:「我今日聞得公子討大娘喜歡,說做了一件大事。落後又聞得說『只待三更下手』,莫非又著個什麼人在此,要絕他性命麼?」遂悄悄走近暗房邊竊聽。忽然心動道:「這聲音卻像是我們鄉裡,又熟識得緊。」就低低問道:「裡面歎氣的是誰?」  
琪生聽得外面人問,急道:「我是本省張按院,你是何人?快些救我,自有重報。」絳玉聞是按院,暗自躊躇道:「我在此間幾時是個出頭日子?不若救他出去。那時求他差人送我回家,與祝郎相會,豈不是一個絕好機會。」  

籌算已定,便道:「我今救你出去,你卻快來救我。」琪生連道:「這個自然。你快些開門才好。」絳玉就忙要救他,門又鎖緊。幸喜此房離內宅頗遠,不得聽見。絳玉見門旁有一石塊,雙手舉起,將鎖環盡力一下,登時打斷,開門放出琪生。趕到月下,兩人一見,各吃一驚。  
絳玉連聲道:「你好像我祝郎模樣。」琪生喜道:「正是!你可是絳玉姐姐麼?」絳玉亦喜道:「我就是!」兩人喜不可言。琪生還要問她在此緣由,絳玉忙催道:「公子半夜就著人來殺你!有話待慢慢地講。你快些走脫,就來救我。若稍遲延,你我二人之命休矣。」琪生就不再言。絳玉急領他到後邊,開了後門,琪生飛也似奔到碼頭上來。此時才至黃昏,城門未關。
  
那陸坷、馬魁俱會在廟中。見月上甚高,老爺還不見回,不知何故也?一路尋進城來,恰好撞見。陸坷悄悄稟道:小姐並無音信。」琪生喘息不已,對他二人道:「這事且待明日再訪。只是我今日幾乎不得與你二人相見。」二人吃這一嚇不小,忙問何故?琪生也不細說,同進廟中。即刻出個信批到府,著府、縣立刻點二百名兵,去拿邢公子全家家屬。  
二人如飛,分頭至府至縣擊鼓。府、縣聞得按君在境,俱嚇得冷汗如雨。武進縣知縣就領壯兵去拿邢公子。知府與各官忙忙至關帝廟稟接。琪生只教請本府知府進去,各官明日到察院衙相見。  
知府進去,琪生對他細說邢家之事。把個知府嚇得魂魄俱喪。琪生又道:「本院有個侍妾絳玉,失陷邢家。恐眾人不知,玉石俱焚。煩賢府與本院一行。」知府忙忙趨出,趕到邢家來。那些官員聞知按臺受驚,俱懷著鬼胎,沒處謝罪,也一哄來捉邢公子,並保護絳玉。  
祝琪生待知府出去,就進後殿。只聽得和尚們交頭接耳,個個吃驚打怪地道:「誰知寫疏張祝竟做了按院?」正說時,見琪生進來,一齊跪下迎接。琪生笑道:「我還是舊時張祝,不消如此。」不一時,陸珂報道:「眾官又至。」  
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拜慈母輕煙訴苦
   
詞曰:  
王事不惶顧母,一身只恁垂睽。怎知白髮困雞棲。題起心懷欲碎。
縷縷枯目飲泣,盈盈老眼昏迷。蒙卿患難賴提攜,枕畔極歡還戚。                       右調《西江月》  

卻說知縣領著兵丁,將邢家前後門如鐵鉔一般圍住。那公子還在裡內正吃夜宵酒,對妻子韓氏笑道:「此時已是二鼓將盡,只好再挨一刻性命罷了。」正說時,忽一聲喊,如天崩地裂之聲。許多人已擁進來,將邢公子並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齊拿住,用繩扭索綁,就串了一串,不曾走得一個。  
知縣正在逐個點名,忽見知府與眾官慌慌張張來叫道:「內中有一位絳玉姐姐在哪裡?」絳玉也不則聲。知府慌了,對知縣道:「這人是按君家屬。方才親口吩咐本府自來照管,如今單不曾獲得。倘有錯認,怎麼回話?」  
知縣著慌,急得亂喊「絳玉姐姐。」絳玉在眾人中,從容答道:「妾在這裡,不須忙亂。」眾官見說,如得活寶一般,齊向前,七手八腳,親自與她解縛,連連賠罪。問絳玉是按君什人?為何卻在邢家?絳玉道:「我是按君之妾,為邢賊詐來。」眾官見是按臺亞夫人,都來奉承效勞,又懇道:「卑職等職居防護,致按君受驚,恐按君見罪,煩夫人解釋。」又道:「適才不知是夫人,大膽呼名,切勿介意。幸甚,幸甚!」絳玉道:「不妨。」  

知府遂吩咐衙役,將轎先送絳玉到自己衙內。知縣押著邢家男女送監。眾官又一齊奔至廟中回復。琪生傳言免見。這一夜,廟前、廟後許多兵卒圍護。揭令唱號,一直到曉。琪生卻安然睡覺。那些官員、吏役,來來往往,一夜何曾得睡。因按院在城外,連城門一夜也不曾關。  
次日五鼓,眾官就在廟前伺候。直到日出,琪生才進城行香,坐察院。先是府道各廳參謁,俱是青衣待罪。琪生令一概俱換公服相見。琪生致謝知府。知府鞠躬請荊不迭。次後就是知縣、衙官,也換公服相見。落後又是參將、游擊,一班武職打恭。諸事完畢,即刻就投文放告。知縣就解進邢公子一家犯人進來。  
邢公子只是磕頭道:「犯人已知罪不容誅,只求早死。」琪生道:「也不容你不死。」又問他:「印在哪裡?」公子道:「在家中牀櫃下。」琪生委知縣押著公子登時取至。琪生掣簽將公子打了五十大毛板。眾家人助惡,刑罰各有輕重。  
正在發落,頃刻接有一千多狀子,倒有一大半是告邢公子的。皮匠亦在其中。琪生逐張教與邢公子看過,公子頓口無言。琪生就將公子問成絞罪發監。韓氏助夫為惡,暫寄女監發落。才將公子押出,已接著老大書札,已有二三十封,俱為邢公子講情的。琪生一發不看,原書復回轉。將招擬做死。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與一齊來。  
琪生又看了些狀子,才退堂歇息。外面報:「知府親自送絳玉進來。」琪生回卻知府,忙教將絳玉接進。兩人悲痛,絳玉哭訴往事。琪生說道:「我一聞你賣出之信,肺腑皆裂,以為終難萍聚。哪知遭此一番風險。昨晚若非卿救,我已鬼錄陰司。卿能守節,又復救我,此心感激,皆成痛淚。我今日見卿,復思小姐。只可憐你小姐為我而死。」遂將她死的緣故說之。  
絳玉聞知小姐已死,哭得發昏。又問琪生:「幾時得中作官?」琪生也將前事細說。絳玉失驚道:「原來你也遭了一番折挫。因說道:「邢家韓氏,我倒虧她保全。你須出脫她罪才是。」琪生應允。二人數載舊情,俱發洩在這一夜。枕上二人,自不必說。  
次日,琪生對絳玉道:「我是憲體,原無留家眷在察院之理,恐開彈劾之門,不便留你在院。須尋一宅房子與你住下,吩咐府、縣照管。待復命之日再接你進京。你須耐心,不要憔悴。」遂差人尋下一大間住房,安頓已畢。府、縣聞知,就撥四個丫鬟、兩房家人來伏事。又差二十名兵丁守護。琪生還恐她寂寞,又將韓氏出了罪,悄悄也發至絳玉處做伴。  
數日之間,邢公子已死獄中,閒文略過。  琪生發放衙門,事體已完。一連幾日,著人探訪父母與鄒小姐三人,毫無音信。正在煩悶,衙役來報,座船已到。琪生忙將鄒公接上來。談及絳玉之事,鄒公也替琪生歡喜。琪生訴說小姐曾來廟中題詩,及至尋訪,又無下落。鄒公就急急同琪生去看,又哭得昏暈。次日,琪生復同鄒公登舟,往別處出巡。行到半路,復帶著馬魁、陸珂二人,上岸私行而去。  
一日,來到常熟縣界。三人進店吃飯,忽聽得店內嚷鬧,碗盞、碟子打得亂響。琪生喚馬魁去看。來報道:「原是一個客人下店吃飯,他不知飯店規矩:凡先進來者先有飯,務宜依次送來。他見同桌之人先有飯吃,半日還不到他,又見小二捧飯送到東、送到西,他卻呆呆坐等,就大怒起來。將同桌人的飯奪過來,就往地上一潑。同桌之人也惱起來,就與他交手,卻打他不過,被那潑飯的人一頓拳頭,打倒在地。店主忙去扯勸,哪知他正要尋店主廝打。隨手帶過來,也打一個半死。他還在那裡嚷道:『一般俱是客人,怎一桌之上兩樣看承,侷送與那行人吃,獨不與我?難道我不還你錢不成?你若誤了我的行程,叫你死在我手裡。』罵得性起,就將他碗盞傢伙打得雪片,特來報知。」  
琪生還未回言,只見一個漢子,楂拳裸身,從店內跳出門外道:「來!來!來!皆來送命。我不打你個臭死,不算好漢。」又見身後幾個若大若小,男子婦人,跳出一大堆來,手拿柴棒,俱大步跳將出來要打那漢子。那漢子將這些男女一腳一個,俱踢得翻倒在地。琪生見他行兇得緊,走上前去,要看他何等人物?用心一看,原來是馮鐵頭。忙去扯他道:「馮兄休得囉唣,過來相見。」  
鐵頭見是琪生,喜得目歡眼笑道:「我的老相公,尋得我好苦,教我哪裡不曾尋得到。」正攜手欲行,只見店小二去約了一班光棍、油面辣子趕來廝打。鐵頭怒道:「待我索性打死他幾個。」言罷,就迎上前要打。琪生一把攔住道:「不可,不可。」  
那小二這些人,不知琪生是勸的,認是他同琪的伴。但見贏不得鐵頭,沒處出氣,就來打琪生。嚇得陸珂、馬魁忙上前攔住,將為首的一個打了一掌,喝道:「咄!該死的奴才!按院老爺在此,誰敢亂動?」眾人嚇得屁滾尿流,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一齊跑得沒影。恰好有本縣打聽按院消息的人在那裡。一聞此信,飛馬報本官去了。  這琪生攜著鐵頭手,另進去個僻靜店中。那店內的人,已知是按院,見他進來,連飯也不敢吃,丟下飯碗就走。店主忙來磕頭,琪生道:「我暫借此說話。你們不許張楊。」店主應聲而去。琪生問鐵頭:「一向在哪裡?今日何事到此?」鐵頭就將逃難遇和氏老夫人與輕煙始末歷陳。  
琪生淚如雨下,忙問:「老母與輕煙,如今安在?鐵頭道:「住在呂城。我自安頓老夫人二人之後,就各處來尋你。到這常熟縣,連今日已是來尋過三次。不想兄已做官,也不負我幾番跋涉。」琪生致謝,就要轉頭見母。鐵頭道:「待我先去報知老夫人二人。兄索性完卻公事,從容回來相見何如?」  
琪生急欲回去一見。忽陸珂來稟道:「常熟合縣官員在外稟見。」琪生道:「到縣相見。」琪生見眾官已經來接過,不好一回,遂差馬魁同鐵頭先往呂城報信,自己即到縣查盤。諸事已畢,卻將昨日被傷店主喚來,賞他幾兩銀子,安慰他一番。就差人往路上知會座船:「只在無錫縣等候,你不必又來。」  
次日,復忙忙地巡到各縣份與松江府各處。匆匆趲完公事,遂帶著陸珂起身,星夜趕至呂城。路上早接著馬魁來迎,一同進門。琪生連叫道:「母親在哪裡?」和氏老夫人與輕煙聽得琪生已到,飛奔出來,抱著琪生痛哭,琪生跪在地上哭道:「致使母親流落他鄉。孩兒之罪也。」夫人扶他起來,三人各將前事說知。  
琪生又向輕煙謝道:「我母子若非姐姐,焉有今日。向時我見廟中詩句,還道你失節嫁人,滿腔錯怪。豈知你反為我母子受苦數年。」言之不覺淚下。輕煙泣道:「身已從君,焉肯失節。妾不足惜,只苦了婆婆耳。」琪生只又大哭道:「母親幸喜見面,只是爹爹不知還在哪裡吃苦?只恐存亡未保。鄒小姐與素梅姐姐著落何方?我好痛心。」夫人與輕煙也哭。鐵頭苦勸方止。  
琪生就差人到無錫縣,催趲座船快來。過有五六天,方才船到。琪生去接鄒公上來相見過。鄒公待見輕煙,觸動心事,放聲大哭道:「你母子倒幸團圓,輕煙固而見面。不知我女兒尚在何方?今生可有相會的日子?」琪生與鐵頭再三勸改。  
次日,琪生就將母親與輕煙也送至常州,與絳玉一同居住,待復過命再著人迎接進京。又恐鄒公年老,畏見風霜,也留在常州同住。那府、縣官來叩賀,自不必說。過了兩天,琪生別過母親與眾人,帶著鐵頭做伴,乘著座船,又巡往淮安一帶而去。
正是:  
代天巡舟人人懼,過地聞名個個尊。 
 
話分兩頭,且說素梅自從在常州關帝廟和詩之後,一直尋至定海。家裡只見衰草門庭,青苔滿院,一個熟人也不見面,只得一個老蒼頭看守門戶。次日問到祝家,又是一片火燒殘地。急訪於鄰人,方知他家也為出事來,逃走在外。苦得沒心沒緒,含淚回來,就與蒼頭訴苦。  
次日,又去訪輕煙,也不知去向?要打聽小姐,一發沒處下手。遂住在家中指望等他們回家得一個信音。誰知將近一年,杳無音聞。思量坐在家中,守株待兔,終究不是長法,不著再到京中,且討平小姐一個好久信息。至十月二十七日,遂又動身進京。至次年五月,方行至淮安府。才下飯店,心裡就覺有些不爽利。及睡到半夜,漸覺沉重,竟病倒在淮安店中。  
不知生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除莽兒素梅致情
   
詩曰:  
腰間常佩絳錯劍,專待仇人頸血磨。  

是我姻緣偏複合,問伊何用起風波。  卻說素梅病倒在飯店,自己將衣服緊緊穿著,只是和衣而臥。幸藏身邊盤費多餘,諸事可為。央店主請醫調治,一病半年有餘。待調理好時,已足一年,盤費花得精光。想道:「我多時不曾畫幅畫兒,今日不免畫幅賣來做盤纏。我病已好,只管在此,豈不討人看出破綻。明日還急急地起程才好。」遂畫兩幅畫,拿在手中去賣。  
偏又作怪,起初兩年,拿出畫去就有人買,只愁畫不及。今日拿著畫,整整打早就走到日午,問也沒人問一聲。心中苦楚,耳邊又聞得按院將到,滿街報馬與官府往來不絕,心內害怕道:「我是個女身,腳下走路,慢踱則可,快行未免有錯。如今街上官府又多,人馬又眾,而且按院初到,不是當耍,倘有一點跡虞,風波立起。不若且回店去迴避一日,再作商量。」  
遂回身轉步,行至南門。忽背後一人拍拍她肩上道:「素梅姐姐,怎麼是這等打扮?」素梅嚇上一眺,忙回頭一看,卻是個和尚,頗覺面善,一發竟想不起。那和尚笑道:「怎就不認得我?我是平莽兒呀!」原來莽兒自拐主母事犯,從監中逃出,直至這裡。無所棲身,就投在南門外《□行庵》做了和尚。適才正去化盞飯,遇見素梅在街上賣畫。他的眼□□生認得。只因是男妝,不敢造次。悄悄尾在她背後,細細瞧看。左看右看,見她舉趾動步,一發知是素梅無疑,所以放膽叫她。  
素梅數年不曾被人識破,今日暮然平空有人喚出她本像,吃這一大驚。見是平莽兒,就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將一副心事對付他。  

莽兒見果是素梅,就起姦淫之念,意欲拉她同至庵中,又恐照顧了眾和尚,沒得到她。心上暗自打算道:「待我先弄她上手,然後再帶進庵。她若一心向我,要拒和尚也就不難。」遂誘至僻靜處,一把摟住求歡。素梅竟不推辭,笑道:「這所在,人跡往來,不當穩便。倘遇著人來,你是個出家人,我是個假男子,豈不弄出事來。同你到我下處去,閂上房門,一人不知,倒甚穩當。莽兒道:「你下處在哪裡?」素梅道:「在府前。」莽兒甚喜,放手跟著素梅就走。  

素梅一路暗恨道:「我與這賊前生做下對頭,今生與他一劫。罷,罷,說不得了。我今日必然是死,且到府門前喊官。誓不與這賊俱生。」一頭走一頭算計。耳中遠遠聞得喝道之聲,忽聽得旁人喝道:「按院老爺來了,還不站開,只管低著頭走,到哪裡去?」  

素梅聞知,就一手攜著莽兒,避在一邊。不一會,鑼聲將近,兩面肅靜牌早已過去,許多儀從執事,絡繹而過。看看按院轎子已近,素梅猛然一聲大喊:「爺爺救命!」莽兒嚇得心膽皆碎,急得要跑,被素梅死緊攬住。  

那按院正是琪生。聞得有人攔路喊叫,必是急事。就差人押住,將二人帶到察院衙門。先喚素梅上去,一見已吃一驚,忙叫至案桌跟前,吩咐她抬起頭來。心內大喜,不覺出神,就失聲道:「噯喲,你莫非﹍﹍」連忙又住了口。素梅抬眼見像琪生,也暗吃一嚇,又不好問。  

兩人默默無言,你看我,我看你,倒有些趣。一個告的不訴,一個審的不問,各人心裡登時攪亂。琪生恨不得跑出公案來問她,衙役們看著又不好意思。只得審問道:「你怎沒有狀子,攔路亂喊?所告何事?」素梅從直訴道:「小婦人靠實不是男人。」  

琪生聽了這一句,正合若他癢處,喜得抓耳撓腮,含笑問道:「這是何說?」素梅將平宅從嫁,自己不從,改扮男妝,來尋丈夫祝琪生,今日遇見平莽兒要姦淫之事,一一哭稟。琪生已知果是素梅,遂叫莽兒上去,將信炮連打一、二十下,忿然道:「你有何說!」莽兒尚兀自左支右吾地抵賴。琪生拍案大怒道:「你這該死該剮的奴才!還不直招。你且抬頭認本院一認看!」  

莽兒果抬頭一看,認得是祝琪生。嚇得他頂門上走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半日不能則聲。琪生叫夾起來,又問:「他買盜扳害可是你經手的?」莽兒料賴不得,遂將主人遣他行刺,錯殺戴方城,又買盜扳害,落後如何搶鄒小姐二人,自己如何拐主母,犯事逃做和尚,今日又不合要奸素梅,一一招出。  

琪生如夢方醒,始知以前情節。素梅在旁,也方知琪生就為此受累。琪生道:「今日真是神差鬼使叫你犯在本院手裡。明白前事,我也不定你罪例,從寬發落,只將你活活熬死罷。」欲要掣簽行刑,恐素梅膽小害怕,吩咐差人帶出二門,將莽兒重責一百板,生生斷命。已交與老閽收管。  

琪生發放事完,忙掩門退堂,差陸珂將素梅悄悄接進。二人悲喜交集。琪生忙問道:「小姐在哪裡?」素梅重新哭訴前事。  琪生聞得小姐又被強人劫去,痛哭號呼。琪生也將自己事情,並見詩及到家中遇蒼頭之事歷歷告訴,又道:「你既送平小姐到嚴家門口,落後可曾聞些動靜麼?」素梅道:「彼時我就出來。大約平小姐誓在必死,叫我多致意你,叫你自家保重,切勿以她為念。」琪生哭道:「我曾去訪,她果然投水而死。」素梅聞知,亦心酸大哭。琪生又說:「她也曾到常州關帝廟和詩哩。」素梅道:「這卻又奇。她既死在我題詩之前,怎和詩又在我題詩之後呢?好不令人難解。」  二人正在猜疑,忽馮鐵頭怒氣沖沖跑來對琪生道:「適聞人說嚴賊事敗,發煙瘴充軍,隨身只帶得一名軍妻,是平家之女。今已到河下。明日動手,我去將平小姐取將來何如?」琪生駭異道:「平小姐已死,哪有此事?」鐵頭道:「或者傳聞不的,小姐未死也不可知。」琪生又問鐵頭道:「你怎得有法子去取?」鐵頭道:「我自有道理,管你取得來就是。」琪生喜極道:「既是不曾死,你快些去,務在必取才好。但不宜聲聞於外,恐礙官箴。」鐵頭道:「咱家自有制度,斷不令人知道。」  

言罷出來,先去認了船。買了一包火藥。至三更時分,悄悄去那船邊,放起一包火來。那船登時大燄,火光燭天。眾人驚慌,俱爬起來。有摸著衣服沒有褲子的,有全然摸不著的,有摸著一件又是別人的,一齊喊叫,亂竄上岸。驚動許多人來救火,解子又要顧行李,又要顧正犯,哪有工夫去照管軍妻?  

鐵頭雜在人叢裡來救火。眾人之中,見船上有個標緻女人奔上岸來,忙走向前,一把挽著就走。那女子被火嚇得昏頭搭腦,單顧性命,只認是本船上的人救她,所以頭也不抬,惟顧腳底下,只是跟著他走。鐵頭帶至無人所在,從襪筒裡取了一把刀來,恐嚇她道:「你隨到邊遠充軍有什好處?好好隨我去,還有快活日子。你若不肯,開開聲兒就殺了你。」那女子忙道:「情願隨你同去。」鐵頭遂收起刀,同至城邊。那城門早已大開,卻是衙官親來救火,故此開的。鐵頭竟將女子帶進察院,全無一人知覺。  

琪生忙迎出去看,卻不認她,心甚索然。對鐵頭道:「我說沒有此事,果然有誤,怎麼處?」恰好素梅出來看見,拍手笑道:「怪道說是平家之女,原來是平大娘。差到底也!」琪生問:「是哪個平大娘?」素梅笑道:「就是棗核釘之妻陳氏耳。」琪生與鐵頭大笑,問陳氏:「因何在嚴家?」陳氏尚要支吾,琪生道:「莽兒已被我打死,你直說不妨。」  
陳氏滿面羞漸,料然不能隱諱,只得把罪放在莽兒身上,略略被宣幾句。琪生又問:「你家姑娘生死如何?」陳氏卻將姑娘不從,投河身死之故說知。琪生知小姐死信果真,大哭不止。素梅亦甚是悲傷。琪生與素梅敘了兩宿舊情。  
琪生因陳氏在院,恐人曉得談論,一發連素梅俱教鐵頭也送至常州宅裡同住。又囑咐鐵頭就住在常州宅內照管,不須又來。鐵頭別卻琪生,送二人而去不題,正是:  
本將攜手同歡樂,只為官箴又別離。  
琪生又忙了數月,各處俱已巡到。一省事完,要進京復命,一路無話。不一日到京,面過聖出來,去拜一個刑部侍郎,是他最相契的同年。偶見案頭一張本稿,信手取來瞧看。起首就是「速梟元惡,以防不測事」,看到後邊,卻是「大盜焦熊,綽號紅鬚,速宜正法,不可久滯獄底。恐防賊黨窺伺,致生他變。」琪生暗道:「這人名字我卻在哪裡聽見過的。」一時再想不起,只管垂頭思索。侍郎道:「年兄躊躇何事?想是稿中有什不妥貼的所在?不妨改正。」  
琪生一心思想,口內咨咀道:「非也。這又有些古怪。」侍郎無心中答道:「這人果有些古怪。據他自供說,替他什麼祝恩人報仇,殺了古田縣主簿--棗核釘平襄成,自家甘心受死。日日在獄中,恨問官不早些處決他,叫他在獄中受悶。你道天下有這等不怕死的亡命之徒麼?故此連弟也在這裡疑惑,心中卻反有些憐他。你說奇也不奇?年兄怎也知他古怪呢?」  
琪生才記得,數年前青蓮庵所救之人。暗道:「他怎曉得我的事?這又大奇。」遂動了個救他之念,便應道:「這人與小弟曾有一面。懇年兄怎地為小弟開豁他才好。」同年道:「罪案已定,似難翻改。怎麼處?」想了一會道:「除非只有抵換一法。」二人再三計議,竟吩咐獄官,將一個多年死囚絞死,卻遞個紅鬚身死的報呈。輕輕把個紅鬚救出,帶進琪生官寓。  紅鬚一見琪生,喜出望外,踴躍跳道:「咱道是哪個張爺救我,原來卻是恩人。咱不喜得命,倒喜今日得遇恩人。」琪生道:「何意?」紅鬚道:「太爺與尊夫人,眼也望穿。思人既做了官,怎就忘卻父親、妻子?」琪生垂淚道:「我心幾碎,怎說忘卻二字。你想是知道下落,快與我說明。」紅鬚就把遇雪娥小姐並劫獄,以至殺棗核釘時被擒、解京之事,從前細說。  
琪生又悲又喜,感謝不盡,忙問道:「老父與鄒小姐,目今還在何方?」紅鬚道:「咱解之時,蒙他二人趕來,要隨咱進京。是咱不肯就他,就住在常州府,想還在那裡。」琪生頓足哭道:「我也曾在那裡,著實尋訪,怎偏不遇。早知如此,就不做官,只在那裡訪著他相會,何等不好。豈知當面錯過。我真是天地間,大不孝,大不義之罪人也。」遂呼天大號。紅鬚勸道:「不要煩惱。既有著落,自有相逢日子。明日待咱去接他到京何如?」琪生謝道:「多感厚情,生死不忘。」
  二人正在談說,忽一個衙役送報單進來道:「廣東山賊竊發,連破惠、潮二府,官兵殺敗,巡撫陣亡。今又圍困南雄。本府鄭爺,百計死守,信息甚緊。方才又是三報,奏請救兵。閣裡去九卿、六部老爺出了會單,不論文武、翰林、有司,俱於午門會議。請老爺就行。」  
琪生驚道:「鄭兄有難,安可坐視?我當為朝廷出力,替知己死難,正此時也。」遂換朝服急急進朝。原來嚴嵩拿問,凡是當初被他削逐官員盡皆起復。鄭飛英也當起復,就選了廣東南雄府知府,帶著家眷赴任。到任才一月,就被賊兵圍住,屢戰屢敗。外無救兵,內無糧草,破在旦夕,命在須臾。故此,差人突圍,星夜進京求救。  
這琪生曉得是他,所以著忙。奔到午門,只見眾官會議,欲議出一人領兵前去救援。眾人聞巡撫也被殺死,聲勢凶勇,哪個敢去?俱面面相覷,各不出言。琪生大聲言道:「朝廷高官厚爵養士,原在分憂。今日俱是這等畏首畏尾,坐視纍卵,則朝廷要我們何用?今日正是事君致身之秋,卑職雖屬文臣,願提一旅之師,解南雄之圍,替君父分憂。」  
說罷,遂同眾大臣面聖自舉。龍顏大悅,御筆親授廣東巡撫、兼提調各省兵馬都督。又加上一道御敕。琪生謝恩,連夜帶著紅鬚起程。  
這番兼官各省兵馬,一路人馬擁護,好不威赫。琪生與紅鬚坐著大船,這些兵馬、執事,卻擺在岸上,曉夜趲行。  
不知此去何如?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剿裊寇二士爭雄
   
詞曰:  
巡方才得返星詔,又把從戎征戰討,何苦獨賢勞?不因援友路,哪得會多嬌?                       右調《菊花新》  
卻說祝琪生自領馬出京,一路人馬隨從而行,多少威武。直到常州地界,忙差人往母親處報信。自己隨即下船來見母親,道及朝廷又差孩兒往廣東剿賊,不日要往長江、過梅嶺去了。一則記念母親並探父親下落,二則不知鄒、平二位小姐消息何如?三則要□□□助義兄,同往廣東建些功業,以報知己。如此由浙江、福建□□□□□□,飛英被賊圍困南雄,正在危急之秋,望孩兒救他。□□□□□□□別母親前去。絳玉、素梅、輕煙亦來送別,遂邀了馮鐵頭下船,□□□令開行。  
那些常州府所屬官員,俱來投手本候見,並送下程。琪生一概不收,但要地方官,縴夫多撥幾百名,以便連夜趲行。那些府縣俱是琪生舊屬,今又見新升撫院,且不受一文私禮﹔豈有要幾名夫,不竭力奉承的道理?遂傳各方總甲人等,立刻要縴夫一千名,前往廣東撫院大老爺軍前應用,如遣重究。只見畢遞火速同了差人,各處要夫。  
誰知祝公與鄒小姐自隨紅鬚起解進京,勸他暫住常州後,身邊盤費俱已用盡,口食尚且不給,正是走投無路,忽聽得縣裡立刻要夫,左右鄰皆去。祝公與鄒小姐商量道:「我今早膳尚缺,如何得有銀錢僱夫?只得自去應個名罷。」  
鄒小姐聞說,淚如下雨,便道:「公公如此老年,焉能受得此苦?若是不去,地方總甲又惡狠狠地,決不肯放過。」只得隨在祝公身邊,同著扯纖而行。  
此時,琪生正別了家眷下船﹔馮鐵頭雖然初與紅鬚相會,向日已聞琪生口裡贊過,一見自然氣味相投。三人說了些閒話,船已行有二三里。紅鬚忽記起祝公並鄒小姐尚無下落,便高叫道:「咱有罪了,快放咱上岸去。」琪生忙問道:「兄要往哪裡去?卻是為何?」紅鬚道:「你道為何?還是為你。難道你忘了令尊並尊夫人麼?」琪生道:「怎敢片刻有忘。只因軍機緊急,已吩咐家人多方尋覓去了。如再不見時,待班師之後,仍還要借重。」  
正說之間,忽然岸上人聲嘈雜,其中似有婦人號哭之聲,更覺悽慘。琪生偶而動念,隨立身往船窗外一覷,但見一老者打倒在地,一女人號哭在旁,不知其故。連喚差役上岸,速去二人情節回話。差役忙過腳船上岸,問那老者道:「因何倒在此間?」那女子答道:「我公公是拿來縴夫。因年老行走不快,被夫頭打壞的。」差役隨來回話。  
琪生聽了復想道:「既是縴夫,如何又有一個少年女子隨行之理?其中必有情弊。你可去帶那二人上船來見本院。」原差立要拿祝公上船,祝公決不肯去。鄒小姐道:「公公不妨,待媳婦去哭訴苦情,或者還可出得夫頭之氣。」  
二人隨了差人上船時,琪生先已看見是父親了。慌忙迎出艙門來,一把抱住父親哭拜道:「男該萬死,如何累父親受苦到這田地。」祝公道:「這也是我的命運,再不想你改了姓,如何使我尋得著?」琪生轉身見了鄒小姐,也拜謝她,年來伏事父親之勞。紅鬚、馮鐵頭亦過來下了禮。祝公一見紅鬚便問道:「義土從何得放?真喜殺我也。」外邊又稟道:「知縣、鎖夫頭在此請罪,求大老爺發放。」  
琪生聞之,正欲出去痛責一番,被祝公勸道:「他只知趕路要緊,哪知你我事情。若不是他這一番囉唣,我與你哪得相逢?此係無心之過,饒他罷了。」琪生領命而出,只見知縣、驛丞跪在船頭上請罪。琪生道:「人夫自當選壯丁著役,如何差老弱的塞責?此皆諛役朦朧作弊。已後當細心料理,姑且一概不究。」眾皆叩頭感謝而去。  
琪生進艙來,祝公便問道:「你母親曾有下落否?」琪生道:「母親已在此住久。男今奉命討賊,刻不容緩。父親可同媳婦且與母親暫住此地。待男班師之日,一齊進京。」隨喚轎而送太爺、小姐到衙。即時點鼓開船。  
不須半月,即到福建。探報日日雖有,琪生又暗差精細軍士前往賊營探其虛實。隨取廣東全省地圖一看,何處可以進兵,何處可以埋伏,何處可以圍困,何處可以屯糧,何處係藏奸之所,細細籌劃已定。一進境內,便傳惠在南雄三府附近地方官進見,著他速備糧草,軍前聽用。且不到省行事,疾忙整頓兵馬,竟往潮州而進。  
一邊與焦紅鬚、馮鐵頭密議道:「我若先去解南雄之危,恐賊兵全力俱在南雄,急促不能取勝。不若先攻惠、潮,他必無備。乘其無備狠打一仗,即不能全勝,立時恢復三府。諒有二將軍威勇,也斷不輸予他。南雄賊兵若聞得大兵取惠、潮,必將南雄之兵來救惠、潮,則南雄不戰而圍自解。我兵那時隨往南雄會同鄭飛英,再商議滅賊之策,有何不可。」紅鬚道:「恩主言之有理。以我二人去征惠、潮,原非難事。」  
琪生遂擇日祭旗發兵,將人馬分為三隊。首隊以焦紅鬚為大將,率領一千人馬,密授以方略先行。後隊以馮鐵頭為副將,率領一千人馬,亦授以方略隨行。琪生自領一千人馬,從中接應。並不許一丁沿途擾害良民、姦淫婦女。所過地方,除糧草應供之外,雞犬不驚。
但見:  
旌旗蔽日,劍朝如林。  
不數日,已到潮州。探報人稟道:「賊兵因攻南雄不下,俱將精勇調去了﹔惠、潮二府,只存千數老弱兵在內,著他緊守城池不可亂動。倘有官兵討戰,速來通報,不可輕出。所以惠、潮二府城門,每口午時一開,除放柴、米、蔬菜之外,即緊閉不出。上城守宿具是百姓。」  
琪生聞得此信,遂覺此來果係不差。便對焦、馮二將道:「看此光景只宜智取,不宜與戰。」紅鬚道:「如此毛賊,何須智取?隨咱力量砍去便了,有何懼哉?」馮鐵頭道:「恩主所見極是。倘只固守不出,何時得下?若有妙計,自當領命而行。」琪生道:「別人行兵,多以先聲奪人。只得三千,報稱十萬,使之畏威投順。今番逆賊擅能殺死總督、巡撫,連下二郡,正在猖狂得意之秋,安能望其投誠。我今寂然而至,略不示以進剿之威,則城內無備。我今將精勇四十名,隨了馮副將扮作客商,待午時混進城去,伏至更深,聽城外炮響,便放開城門殺出,與焦將軍合兵殺進,自無不克之理。」  

二人依計而行,果然迅雷不及掩耳,裡應外合。那些老弱兵無從招架,各皆逃生去了。焦、馮二將,趕殺了半夜,並無敵手。遂請琪生進城,出榜安民。再將府中倉庫細細查點一番,委任一賢能官署了府事。次日起兵,竟往惠州。  
琪生在路對紅鬚道:「此番又不是前日局面了。已前要寂然而至,如今要耀武揚威,大彰聲勢,方才有濟。」紅鬚道:「一樣兩府,何故又要變局?」琪生笑道:「賊人必知我裡應外合之計,此番斷然死守城門,不放面生之人進城,以待南雄救援之兵到來。則此計不行矣。」惟四路大張招撫榜文,云:  
我雄兵數萬,戰將百員,已駐於此,憐爾輩原係良民,不過為賊人所陷。若肯改逆從順,一概免死不究,原係守土之官仍還舊職。特此曉諭,速速投誠。  
此時,城內已知榜文所諭。那府、縣自料力不能勝,即會同總兵官商議:「若不見潮州三日內被彼大兵所破,我者兵微將寡,如何是他敵手。不若早早投誠,還可保我舊職。」道猶未了,來報:「張巡撫大兵已滿山塞野而來,圍住城門了。」但見:  
一路霜威凌草木,三軍殺氣貫旌旗。  
守城百姓一見,便皆驚倒,就欲開門迎接。適值官軍皆有此意,遂一齊出郭迎接。  
探報立時傳進中軍。紅鬚聞報大笑道:「好個主帥,料敵不爽分毫,果然其投誠了。」即便麾軍入城,探其虛實。一面請主帥,發放投誠人眾。就在府中坐下,出了安民榜,查過倉房、錢、糧,仍令諛屬官軍管理地方。即日拔營往南雄。  

賊寇已知惠、潮有失,火速前來,卻與大兵途中相遇,不能前進。便扎住營頭,就在此決過勝負罷。琪生亦見賊兵到來,即傳令且在此扎住,命焦、馮二將乘機進剿。那些賊眾見我兵聲勢勇猛,也便膽寒。及至對壘,戰有五十餘合,殺得紅鬚性發,趕上一刀,賊首一閃,跌下馬來,被我兵捉住,捆解轅門。  

那副將見賊首捉去,奮勇前來,與紅鬚死戰不休。馮鐵頭見紅鬚不能取勝,便躍馬橫槍,隨來接戰。直至天色漸晚,各自收兵回營。次早復來討戰。琪生道:「賊首已獲,決該駭散,何以還來討戰?二位將軍,今日決要擒得此賊,方可無虞。」焦、馮二人道:「如此毛賊,只須一人夠了。今有我二人在此,怕他飛上天去?不消半個時辰,包管取他驢頭來獻恩主就是。」  

二人便整頓兵威出戰。只見賊眾不因頭目被擒,兵威消滅。紅鬚大聲問道:「賊阿已被我拿下,汝等何不早降,也免得一死。」那賊將道:「主帥被擒,我軍中豪傑盡多,難道再立不得一個的麼?休得誇能,放馬過來。」兩下又戰有五十餘合。馮鐵頭在後,看清了那賊的刀法,冷地趕上前來,斜刺一槍,即時跌下馬來,被紅鬚一刀砍死。賊皆落荒而走。焦、馮二將盡力砍殺一番,方傳號令:「如有願降者免死。」眾皆倒戈乞命。遂收兵回營。正是:  

忽聞戰鼓震山林,劍戟交加鬼神驚。  暗淡愁雲渾似夢,二雄從此顯威名。  

但見得勝回營,琪生亦來迎焦、馮二將進帳,稱其大功,隨往南雄進發。鄭飛英探知張巡撫到來,已先出郭跪接。琪生一見,連忙扯住道:「弟與兄真異姓手足,何必拘此大禮。」遂請琪生到察院衙門住下。鄭飛英就隨在後稟參,琪生也不坐堂,扯住飛英手往內便走。  

二人坐下,飛英深深又打一恭,感謝道:「自被賊兵圍困數月,料無生理。忽然解散,深為詫異。又聞張巡撫親來進剿,誰知就是臺兄。若非臺兄雄略,弟焉能有今日之重生。莫大之恩,何時可報?日來,老伯、伯母與尊嫂還是在京,還是在家?」琪生道:「承念及老父、老母,弟真名教中罪人。自被平獸毒害之後,俱各流落天涯。直至巡方之日,才接老母奉養。老父是行兵路遇的,相會尚未及兩月。至於家室一事尚未有期。」飛英道:「若未曾恭喜,弟替為兄作月老何如?」琪生道:「這又不敢當。有是有的了,但不得全美耳。」飛英道:「何為全美,何為不全美?」  

琪生笑道:「一言難盡。弟向因浴佛會,拾得鳳釵,與鄒小姐有約,此吾兄所知者。隨後還有平婉如小姐之約。不料獸兄君贊,竟將妹子送入權門,小姐為我守節而亡,至今懸懸。」飛英道:「臺兄既知平小姐已死,何不再續鸞交?」琪生道:「還有一疑案未釋。弟在常州關帝廟,見婉如詩一首,又像未曾死的。故此還要細訪。」飛英道:「臺兄果有心於她,也是易得的事。」遂作別回署。  

即請平小姐出來道:「恭喜,賀喜!祝琪生已做本省巡撫,因剿賊至此。少間來拜時,便可相會。」婉如道:「聞說新巡撫姓張,難道廣東有兩位巡撫麼?」飛英道:「巡撫倒只得一位,祝兄卻有兩姓。小姐不必多疑,待他來時,自見明白。」一面吩咐整備筵席。  
道猶未了,衙役飛報:「巡撫張老爺已親到門。」飛英連忙迎接進來,琪生下了轎,逕往內衙便走。飛英仍要行屬禮,琪生笑道:「若要行此禮,我便不該來看兄了。」遂扯飛英手,一同坐下。  茶罷,琪生即問道:「兄所說平小姐果還在麼?可以通得一信否?」飛英道:「信是極易通的,但聞張字便不通了。臺兄若真心念她,弟之月老定做得成矣。」連忙叫請小姐出來。  
此時平小姐在內,認得果是祝郎了。聞請相會,也便出來。琪生一見,果是婉如,兩下悲喜交集。飛英就將投河救起緣由說明,琪生感謝不已,方才商量奏凱還朝之事。遂將地方軍政俱交轄部院掌管。把鄭飛英亦敘有軍功,邀他同行。一邊報捷,一邊出本,候旨賞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酬鳳釵五鳳齊鳴
   
詩曰:  
一番離別一番逢,轉眼當年似夢中。  
終是金釵作巧合,大家齊謝鳳頭翁。  

再說琪生修起本章,將陷車囚了賊首,著兵防護,先解進京。又著紅鬚與鐵頭至常州宅內報信,然後帶領婉如下船。飛英領著家眷,另備一船,也同起身。一路逄府逢縣,官員遠接送禮請酒,起夫馬,備供應,熱鬧不過。一月已到常州,飛英自泊船碼頭。琪生卻坐著獻轎八抬八撮,前呼後擁,來到宅中。拜見父母與鄒公。  
雪娥小姐領著素梅、輕煙、絳玉也相見過。又有韓氏與陳氏,也過來拜見。琪生就著人打轎,將婉如小姐接至。婉如先拜見公婆與鄒公,又與眾人相見。絳玉見了小姐,喜從天降,二人互相流淚。絳玉要行婢子禮,婉如垂淚不肯,也以平禮相見。婉如又向陳氏灑了幾點眼淚。次日飛英也上來拜祝公與鄒公,留住飲酒自不必說。  
琪生遂擇吉日,將韓氏配了紅鬚,又將陳氏與鐵頭成親。各有妝奩奉贈。韓氏錯賜,處防賢德。陳氏邪蕩,有失貞節。這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理當然耳。  
祝公與和氏夫人商議道:「孩兒、媳婦,年俱長大。不若揀個黃道吉日與他成了親,一同進京豈不更妙。」老夫人甚喜。擇了吉期,就央紅鬚為雪娥小姐之媒,卻有鄒公主婚。央鐵頭為婉如小姐之媒,就是飛英與陳氏主婚。琪生與兩位新人成其花燭。次日,又是鄒公、飛英二人替素梅、輕煙、絳玉三人為媒,立為側室。素梅、輕煙,卻是鐵頭與陳氏主婚。絳玉卻是紅鬚與韓氏主婚。  
這兩日,連鄭飛英家眷也接上來,大吹大擂,好不興頭,好不風騷。只便宜了一個琪生。你想他這兩夜的光景是怎麼個模樣?  
第一夜詞寄:  
翠被翻紅,桃浪疊卷,內外夾攻,上下何曾得歇。左右受敵,彼此真是難支。一個雨汗淋漓,顧首不能顧尾,兩個嬌聲婉轉,且戰而又且卻,數載相思,今日方了,連摘二枝,其樂如何?  
第二夜詞寄:  
齊摟三個新人,各出四般舊物。三面受圍,一將難敵。彼往此來,左衝右突。汗浸浸,個個爭先勇猛。聲喘喘,人人循序攻求。既渴吾力,欲罷不能。三戰三北,其餘不足觀也已。
  
琪生連日新婚,樂而忘返。那些遠近官員,登門拜賀,連絡不絕,門口竟擁擠不開,不消細說。  
一日,婉如小姐將出風釵,對琪生笑道:「她真你我之媒。如今該酬謝她了。」琪生就笑問雪娥小姐道:「這鳳釵,原是你的。哪知竟與我做了兩次冰人。先聘你,後聘平夫人。」又笑指素梅三人道:「且搭上這三位星君,其功甚大。當封它個什麼官職?」五位大小夫人齊笑。  
雪娥也取出琪生舊日所題汗中詩句還他。琪生看了,忽想起廟中之詩。對她五人道:「你我六人,俱遭一番磨難,卻俱在關帝廟題詩。今日復入完聚,豈非神聖之力?還皆齊去拜謝才是。」輕煙接口道:「果然神聖顯應。妾與婆婆,當時進退無門,欲尋死路。求得一簽,妾還記得是第十三簽。詩上道:『彼來此去兩相遺,咫尺風波淚滿襟。休道無緣鄉夢永,心苗直待錦衣歸。』恰好我婆婆同馮義士要往呂城,才出得門,你就到廟中。這是頭一句也應。我與婆婆出腳門時,就遇著那無賴公子窘辱。第二句又應。直待你如今做官,方得相逢,又應了後兩句。這簽句句應驗,豈不是關帝感應?」  
琪生道:「若說起求籤,我向日在家中,也於關帝廟求一簽。詩道:『勸君莫坐釣魚磯,直比生涯信不非。從此頭頭聲價好,歸來方看掛添肥。』神聖叫我莫坐家裡,快些進京,果然進京就中。兩次出差,卻遇著爹、娘與你五人,豈不句句也應?」絳玉也道:「我那日同韓大娘還願,自心暗祝神前說:『若與你有重逢之日,神帳飄起三次,』後祝完,神帳果然連飄三次。今日果聚一次,豈不也應驗了。」  
眾人驚異,齊道:「既如此,不可不去拜謝,就是明日去罷。」琪生又道:「金鳳釵是你、我撮合老人,不可褻它,明日何不備香灼紙馬,大家送它到關帝廟中供奉,便他日受香煙,千年不朽,以報它作媒大恩。」數人歡然。  
次日果備了許多牲禮,一、二十乘大轎,三、四十乘小轎,一齊俱到碼頭上關帝廟中,眾和尚出門跪接。琪生領著許多人進廟拈香,取金鳳釵將拜匣盛好,雙手捧著,供在香案之上,大家拜它兩拜,吩咐和尚好生看守。後來這金鳳釵竟做了山門傳世之寶,如今尚在。  
雪娥小姐道:「我當初畫的那一幅觀音大士,不知可還在家麼?」琪生道:「向日我與岳父在家看見,還見好好地掛在房中,可惜不曾差人請來,今日一齊供奉,我與望空拜謝罷。」遂同向空中拜了四拜起來。祝公與鄒公、飛英、紅鬚、馮鐵頭、一班男人,都到兩廊遊玩,和氏老夫人陪著飛英家眷並韓氏、陳氏一班女客,在後殿隨。喜琪生卻攜了雪娥小姐、婉如小姐與素梅、輕煙、絳玉五位美人到前殿來看舊日詩句,俱是紅紗罩好,牆上半點灰塵也沒有,比不得舊時那樣零落。這些和尚都說:「是巡撫老爺與眾位夫人之筆。」遂將牆上搌得乾淨淨,用數丈大紅好紗黏成方架,將詩句罩好。  
琪生與眾位夫人將紗架揭起,見詩句宛然,字跡仍舊。琪生與五位夫人齊念了一遍道:  
覓盡天涯何處著,梵梵姑媳向誰啼。  
若還欲問題詩女。便是當初花底迷。              
定海鄒氏輕煙題  
不記當年月下事,緣何輕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口,可許蕭郎續舊迷。              
又和一絕  

孤身浪跡倍淒淇,恐滯蕭牆不敢啼。  
腸斷斷腸空有淚,教人終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題 
 
迢迢長路弓鞋綻,妾為郎君整日啼。  
手花丹青面目改,前行人恐路途迷。              
定海鄒氏素梅和題  

一入侯門深似海,逢宵挨盡五更啼。  
知君已有知心伴,恐負柴門煙霧迷。              
定海平氏絳玉和筆  

身在東吳心在越,滿天霜雪聽鳥啼。  
近來消瘦君知否,始悔當初執著迷。              
定海平氏婉如步和  

父逐飄蓬子浪跡,班衣翻做楚猿啼。  
柔腸滿泣相思淚,只為情癡妾自迷。              
定海鄒氏雪娥泣和  

六人各看了一遍,琪生復又重新再看,向輕煙道:「我那時詳你詩意,只疑你另適他人,哪知為我老母致你吃苦。」看素梅詩道:「彼時卻不知你改妝賣畫,直到定海家裡,遇著老蒼頭告訴,方才知道。」看絳玉之句,道:「那時只道你賣與人家,終身難見,豈知你詩中之藏,苦志待我。」又看婉如小姐詩,道:「那時我只道你身入龍宮,倒我永抱思弦之慘,長懷青家之悲,怎知你死裡求生,依舊重圓,這快活從哪裡說起。」  
看到雪娥小姐詩,道:「聞你被劫,已道珠沉玉碎,及看詩之首句,也只道是為你父親自感,哪知卻為我老父受那般苦惱。今日喜得個個相逢,人人遂願,又皆為我立贊,豈非樂事?」又道:「我當初奇遇是逢浴佛會詩起,次後就因題觀音贊的一個機會,遂先與你三人訂的,落後□棗核釘生妒,就起釁端,倒與平卿二人巧會,總是福緣相俗,五鳳齊鳴,明日又該去拜謝佛會詩。」眾美人又笑做一堆。琪生道:「我心中甚是快暢,待我再和壁間原韻一首,見得你我團圓詩也該題滿。」遂喚人取筆墨過琪,和道:  
金屋深藏春意足,攜手花下鳳鸞啼。  
從茲共作長衾樂,只恐情深春又迷。              
定海祝琪生攜五美人重題  
琪生題畢,眾美人個個看了,大贊。相視面笑,琪生又道:「你五人何不再各和一首玩耍。」五人齊道:「各做沒趣,不若共聯一首何如?」琪生道:「更妙,就以你、我各人之事為題,我先吟起。」
聯道:  
舊詩令作新人語,  
愁句翻成笑眼看。(琪生)  
回憶鳳釵疑有兒。(雪娥)  
逕對冰瑟豈無端。(婉如)  
談心還及花前事。(素梅)  
攜手猶思月底歡。(絳玉)  
珍惜韶華莫浪過。(輕煙)  
須知當日刻時難。(琪生)  

琪生妻妾六人聯完各看一遍,歡然大笑。大家玩了一會,祝公諸人早已進來,飛英問琪生道:「你們寫的什麼東西,可好與我看麼?」琪生笑道:「是聯的一首律詩,雖係肶昵之詞,然看亦不妨。」就隨手遞與飛英。飛英接過一看,贊不絕口:「不知諸夫人俱蓄妙才,盟兄占盡人間閨中情秀,真世間大福人也。若非如此,佳人也不能配盟兄﹔若非盟兄也不能配這幾位佳人。」又笑道:「那時盟兄竊玉憐香之況,料然可觀得緊。」琪生大笑,祝公與眾人也拿去細看,大家賞鑒,當下盡一日之歡,至晚方回。  
次日,就收拾起程,各人登舟。琪生是四隻大座船,小船不計其數。飛英也是一隻座船,四隻小船,一同到臨清起岸。馬轎、暖轎、牲口、車子,一路風風顯顯,直到北京。  
琪生面過聖上,就保奏紅鬚和鐵頭大功。此時紅鬚改名焦廷爵,鐵頭改名馮傑,聖上就升琪生為都察院都御史,授焦廷爵為五軍都督府同知﹔後來又做到三邊總制善終。授馮傑為留守司,後來也做到大都督,屢建高功。又將賊首乃雄梟首示眾。焦、馮二人各領家眷別琪生赴任。  
琪生又將南雄知府鄭偉守城有功,臣節可嘉,聖上也升他做了按察司副使,亦別琪生到任去了。琪生又上本,復了自己姓氏,也匆匆到任。祝公年老不願做官,只與鄒公閒酣山水之樂。這琪生日日完了衙門事體,就與五位大小夫人又下棋、彈琴、聯詩、畫畫,無所不樂。  
不上二年,五位夫人各生一子,更是錦上添花。後來,祝公與老夫人又過十數年方才相繼歸世,琪生請諡封為吏部尚書,諡忠肅公,母為一品洛郡夫人。鄒公亦相繼而亡,琪生與雪娥亦盡殯葬之禮。  
待三年服滿之後,正要上京做官,忽然想起,在關帝廟寫疏頭的時節,得到此地位,富貴已極。便與五夫人商量不去補官,安心林下,除課子成名之外,一味以山水詩酒為樂,壽至八十一歲。兒五子齊登科甲,與好友飛英並焦、馮二姓,世世聯姻,人人稱羨,在下知之最真,故有此一段婆話奉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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