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5日 星期二

古藤堡作業2 五鳳吟內文A

第一回
鬧聖會義士感恩
   詞曰:  
燕趙士,流落在他鄉。翰墨場中喬寄跡,風塵隊裡受悽惶,窮途實可傷。嵇康輩,青眼識賢良。排難解紛多義氣,黃金結客少年場,施報兩相忘。                       右調《夢江南》  

話說嘉靖年間,浙江寧波府定海縣城外養賢村,有個鄉宦姓祝,名廷芳,號瑞庵。原任太常寺正卿,因劾奏嚴嵩罷歸林下。平日居官清介,囊內空虛,與夫人和氏年俱六旬,僅生一子,名瓊,字琪生,年始十六。文章詩賦無不稱心,人都道他是潘衛再世,班馬重生。祝公夫婦尤酷愛之,常欲替他議親。他便正色道:「夫婦,五倫之首。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君臣、兄弟、朋友。所以聖王圖治先端內則。聖經設教則曰:『宜爾室家、樂爾妻孥。』可見婚姻是第一件大事。若革草成就,恐怕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有才貌的未必端在自好、貞靜自持。一有差錯,那時聽其自然恐傷性,棄而去之又傷倫。與其悔之於終,何如慎之於始?」  

琪生這一篇話,意中隱隱有個非才貌兼全、德容並美者不可。祝公見他說出許多正道理,又有許多大議論,也莫可奈何,便道:「小小年紀就如此難為人事。」以後雖有幾家大家來扳親,俱索付之不允。琪生卻惟以讀書為事,與本縣兩個著名的秀才互相砥勵,一個姓鄭,一個姓平。那姓鄭的名偉,字飛英,家計寒涼,為人義俠。那姓平的名襄成,字君贊,家私饒裕,卻身材矮小滿面黑麻,做人又極尖利。眾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棗核釘。三人會文作課,杯酒往來,殆無虛日。  
一日,正是二月中旬。三人文字才完,就循館中陋規,每人一壺一菜,坐而談今論古。琪生道:「在家讀書終有俗累,聞知北鄉青蓮庵多有空房,甚是幽雅,可以避塵。我們何不租它幾間坐坐。一則可以謝絕繁華,二則你我可以朝夕互相資益。二兄以為何如?」飛英踴躍道:「此舉大妙,明日何不即行?但苦無一人為之先容耳。」君贊笑道:「此事不勞二兄費心,小弟可以一力承當。那庵中大士前琉璃燈油,舍妹月月供奉。這住持與小弟極厚,明日待小弟自去問他借房,想來無有不肯,斷無要房金之理。」飛英道:「不然。盟兄雖與他相知,小弟二人與他從不識面,卻不好叨他。況僧家利心最重,暫借則可,久寓則厭,倒是送些房金為妙。」琪生道:「飛兄說得有理。」君贊聽說,也覺隨機便道:「也是,也是。」當晚散去不題。次日三人去見和尚,議定房金,即移書箱、劍匣進庵讀書,頗覺幽靜自在。  

過了幾時,又是四月初八,庵中做浴佛會。鄭、平二人以家中有事回去,琪生獨住庵內。至半夜,和尚們就乒乒乓乓揎鐃打鈸,擂鼓鳴鐘,一直至曉。琪生哪曾合服,只得清早起來,踱至後殿去避喧。這些人都在前邊吵鬧,後殿寂無一人,琪生才覺耳根清靜。看了一會,詩興偶發,見桌上有筆硯,隨手拈起,就在壁上信筆題《浴佛勝事》一絕:  
西方有水浴蓮花,何用塵几洗釋迦。  
普渡眾生歸覺路,忍教化體涉河沙。  

題畢,吟詠再四,投筆行至前殿。舉眼見一老者,氣度軒舉,領著一絕色女子在佛前拈香。琪生一見,就如觀音出現,意欲向前細看,卻做從人亂嚷,只得遠遠立著。那女子聽得家人口中喊罵,回頭一看,與琪生恰好打個照面,隨吩咐家人道:「不得無禮罵人。」琪生一發著魔。只見那老者與女子拜完了佛,一齊擁著到後殿來,琪生也緊緊趕著老者同女子四下閒玩。抬頭見壁上詩句墨跡未乾,拭目玩之,贊道:「好詩!好詩!」對女子道:「不但詩做得好,只這筆字,龍蛇競秀,斷非尋常俗子手筆。」女子也嘖嘖贊道:「詩句清新俊逸,筆勢飛舞勁拔,有凌雲之氣,果非庸品。」老者因問小沙彌道:「這壁間詩句還是誰人題的?」  小沙彌尚未答應,琪生正在門傍探望,聽得這一問,便如轟雷貫耳,失聲答道:「晚生拙筆,貽笑大方。」老者聽得外邊聲,連忙迎將出來,見琪生狀貌不凡,愈加起敬。兩人就在門首對揖。老者道:「尊兄尊姓大號?」琪生道:「晚生姓祝,賤字琪生。敢問老丈尊姓貴表、尊府何處?」老者道:「老夫姓鄒,賤字澤清,住在蒲村。原來兄是瑞庵先生令郎,聞名久矣,今日始覯臺顏。幸甚!幸甚!」  兩人正在交談,忽君贊闖來。他原是認得鄒公的,敘過禮,就立著接談。一會,鄒公別了二人,領著女子去。二人就閃在一邊偷看女子,臨行兀是秋波回顧。琪生待鄒公行未數步,隨即跟出來,未逾出限,耳邊忽聽得一聲響亮,低頭看時,卻是黃燦燦的一枝金鳳頭釵,慌忙拾起籠入袖中。出門外一望轎已去遠,徘徊半晌,直望不見轎影方才回轉,心中暗喜道:「妙人!妙人!方才嚷家人時節,我看來不是無心人,如今這鳳釵分明是有意貽我。難道我的姻緣卻在這裡?叫我如何消受。」忽又轉念道:「今日之遇雖屬奇緣,但我與她非親非故,何能見她訴我衷腸?這番相思又索空害了。」一頭走一頭想,就如出神的一般,只管半猜半疑。  

卻說那君贊亦因看見女子,竟軟癱了一般,只礙著與鄒公相與,不便跟出來,恐怕鄒公看見不雅,遂坐在後殿門限上,虛空摹擬。不防琪生低著頭,一直撞進門來,將他衝了一個翻筋斗,倒把琪生嚇了一跳。慌忙扶起,兩下相視大笑。君贊道:「弟知飛兄不在,恐兄寂寞,所以匆匆趕來,不意遇見有緣人。此是生乎一快。」琪生道:「適間鄒老是何等人?」君贊道:「他諱廉,曾領鄉薦,做過一任縣尹,為人迂腐不會做官,壞了回來。聞知他有一令媛,適才所見想必就是。難道世間有此尤物,真令我心醉欲死。」二人正在雌黃,忽聞殿外甚喧嚷,忙跑出來。  只見山門外三四十人圍著一個漢子,也有上前去剝他衣服的,也有口裡亂罵不敢動手的,再沒一個人勸解。琪生定睛看那漢子,只見面如鍋底,河目海口,赤髯滿腮,雖受眾侮卻面不改容,神情自若。因問他人道:「是什緣故?」中間一人道:「那漢子賭輸了錢,思量白賴,故此眾人剝他衣服,要他還分。」琪生道:「這也事小。怎沒人替他分解?「那人道:「相公不要管罷。這干人懼是無賴光棍,惹他則甚。」君贊也道:「我們進去罷,不必管他閒事。」琪生正色道:「凡人在急迫之際,不見則已,見而不救於心何安?」  

遂走進前分開眾人道:「不要亂打。他該你們多少錢俱在我身上。你們只著兩個隨我進來。」遂一手攜著那漢子同進書房,也不問他名姓,也不問他住居,但取出一包銀子,約有十二三兩,也不去稱,打開與眾人道:「此銀是這位兄該列位的,請收了罷。」眾人接著銀子,眉歡眼笑謝一聲,一哄而散。  

琪生對那漢子道:「我看足下一表人才,怎麼不圖上進,卻與這班人為伍,非兄所為。」那漢子從容答道:「咱本是山西太原人,姓焦,名熊,字伏馬,綽號紅鬚。幼習武藝,舊年進京指望圖個出身。聞知嚴嵩弄權,遂轉過來,不想到此盤費用盡。遇見這些人賭錢,指望落場贏它幾貫,做些盤纏。誰想反輸與他,受這些個的凌辱。咱要打他又沒理,咱要還分又沒錢。虧得相公替咱還他,實是難為了。」因問:「相公姓什名誰?」琪生就與他說卻姓名,又取三兩銀子送他作路費。紅鬚也不推辭,接在手中,也不等琪生送他,舉手一拱叫聲「承情了」,竟大踏步而去。  君贊埋怨道:「這樣歹人盟兄也將禮貌待他,又白白花去若干銀子。可惜可惜。」琪生笑道:「人各有志,各盡其心而已。若能擴而充之,即是義俠。豈可惜小費哉。」兩人說了一會,卻又講到美人身上。你誇她娬媚,我贊她娉婷﹔你說她體態不同,我說她姿容過別。直摹寫到晚,各歸書房。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題佛贊梅香沾惠
   詞曰:  
佳人纖手調丹粉,圖成大士。何限相思恨,無端片偈心相印,楊枝灑作蓮花信。侍兒銜命來三逕,柳嫩花柔,風雨渾無定。連城返趙蒼苔冷,殘紅褪卻餘香蘊。                       右調《蝶戀花》  
說這君贊別了琪生到自己書房,思思想想,醜態盡露,自不必說。這琪生亦忽忽如有所失,日日拿著鳳釵,鼻兒上嗅一回,懷兒中摟一回,或做詩以消悶,或作詞以致思,日裡做衣襯,夜間當枕頭,一刻不離釋。讀書也無心去讀,飯也不想去吃,只是出神稱鬼的,不在話下。  
且說這鄒澤清,年及五旬,夫人戴氏已亡。只生一女,小字雪娥,年方十六,貌似毛施,才同郗衛,尤精於丹青。家中一切大小事務俱是她掌管。鄒公慎於擇婿,尚未見聘。房中有兩個貼身丫鬟,一個喚輕煙,年十七歲,一個喚素梅,年十六歲,俱知文墨,而素梅又得小姐心傳,亦善丹青。二人容貌俱是婢中翹楚。雪娥待以心腹,二人亦深體小姐之意。  
那日,雪娥自庵中遇見琪生,心生愛慕,至晚卸妝方知遺失鳳釵。次早著人去尋不見,一發心中不快。輕煙與素梅亦知小姐心事,向小姐道:「小姐胸中事料不瞞我二人,我二人即使粉骨碎身,亦不敢有負小姐。但為小姐思量,此事實為渺茫,思之無益,徒自苦耳,還勸小姐保重身體為上。」雪娥道:「你二人是我心腹,我豈瞞你。我常操心礪志,處已恒嚴,既不肯越禮又焉肯自苦?只是終身大事也非等閒,與其後悔,無寧預謀。」說罷唏噓似欲墮淚。  
輕煙見小姐愁悶不解,便去捧過筆硯道:「小姐,我與你做首詩兒消遣罷。」雪娥道:「我愁腸百結滿懷怨苦,寫出來未免益增惆悵,寫它則甚。」素梅又道:「小姐既不做詩,我與你畫幅美人玩耍何如?」雪娥道:「我已紅顏命薄,何苦又添紙上淒涼?就是描得體態好處,總是愁魔筆墨,俱成孽障,著手傷心,縱多淚痕耳,畫它何用?」二人見小姐執性,竟沒法處。  
雪娥手托香腮悶悶地坐了一會,忽長歎道:「我今生為女流,當使來世脫離苦海。」遂叫素梅去取一幅白綾來。少頃白綾取到,雪娥展放桌上,取筆輕描淡寫,圖成一幅大士,與輕煙著人送去裱來。又吩咐二人道:「如老爺問時,只說是小姐自幼許得心願。」輕煙捧著大士出來,適遇鄒公,問道:「是什物件?」輕煙道:「是小姐自幼許得的大士心願,今日才圖完的。」  
鄒公取來展開一看,見端嚴活潑,就如大士現身。遂拿著聖像笑嘻嘻地走進女兒房中道:「孩兒這幅大士果然畫得好。」雪娥笑道:「孩兒不過了心願而已,待裱成了,送與爹爹題贊。」鄒公笑道:「不是找誇你說,若據你這筆墨,雖古丹青名公,當不在我兒之上。若是題贊,必須一個寫作俱佳的名儒方可下筆,不然,豈不塗抹壞了。只是如今哪裡去尋寫作俱佳的人?」遂躊躇半晌,忽大笑道:「有了,有了。前日在庵中題詩的人,寫作俱佳,除非得他來才好。裱成之時待我請他來一題。」雪娥道:「憑爹爹主意。」鄒公點首,竟報著聖像笑嘻嘻出去,就著人送去裱褙。  
不兩日裱得好了,請將回來,鄒公就備禮著人去請琪生。琪生正在庵中撫釵思想,但恨無門可進,一見請帖就喜得抓耳撓腮。正是:  
鳳銜丹記至,人報好音來。  
遂急急裝束齊整同來人至鄒家。鄒公迎將進去,各敘寒溫畢。鄒公道:「適有一事相懇,先生既惠然前來,真令篷蓽增輝矣。」琪生道:「不知何事,乃蒙寵召?」鄒公道:「昨日小女偶畫成一幅大士,殊覺可觀,恨無一贊。老夫熟計,除非先生妙筆贊題,方成勝事。」琪生道:「晚生菲才,恐污令媛妙筆,老先生還該別選高人捉筆才是。」鄒公道:「老夫前已領教,休得過謙。」就起身來請過大士展開。琪生向前細看,極口稱贊道:「靈心慧筆,真令大士九天生色,收夏何能。」遂欣然提筆在手不假思索,一揮而就:  
聖像端嚴,遠過瑤宮仙女﹔神像整肅,殊勝蟾窟篰娥。慧眼常窺苦海,隱隱現於筆端﹔婆心欲渡恒河,躍躍形諸楮上。洵慈悲之大士,真救苦之世尊。隻字拜揚休美,實切皈依,片言歌詠隆光,用由瞻仰。沐手敬題謹舒忱悃。                   
弟子掠拜跋琪生之意句句題贊大士,卻句句關著小姐。鄒公哪裡意會得到,待他題完,極口稱贊,即捧著大士對琪生道:「還有小酌,屈先生少坐,老夫即來奉陪。」遂走向女兒房中道:「孩兒你看題得如何?」雪娥看完,默知其意,贊道:「寫作俱工,令人可敬。」遂吩咐素梅將大士掛起。  
鄒公出來陪琪生飲酒,問及琪生年庚家世,見他談吐如流,心甚愛幕,竟捨不得放他回去的意思,因道:「先生在青蓮庵讀書,可有高僧接談否?」琪生道:「庵小倒也幽靜,只是僧家行徑可憎。幸有同館鄭、平二兄朝夕談心,庶不寂寞。」鄒公道:「庵中養靜固好,薪水之事未免分心,誠恐葷素不便,畢竟不是長法。據老夫管見,恐先生未肯俯從,反覺冒瀆。」琪生道:「老先生雲天高見,開人茅塞,晚生萬無不遵之理。」鄒公道:「舍間後園頗有書房可坐,至於供給亦是甚便的。」琪生謝道:「雖蒙厚愛,但無故叨擾,於心不安。」鄒公欣然便道:「你我既稱通家,何必作此客態,明日即當遣使奉迎。」  
琪生暗喜,連應道:「領命,領命!」至晚告別。鄒公尚恐女兒不悅,當晚對女兒道:「我老人家,終日兀坐甚是寂寞。今見祝生,傾蓋投機,我意欲請他到園中讀書,借他做個伴侶,已約他明日過來。你道何如?」雪娥聽說喜出望外,應道:「爹爹處事自有主意,何必更問孩兒。」二人商議已定,只待次日去請琪生。  
再說來生當晚回庵就與鄭、平二人說之。飛英倒替琪生歡喜,只有君贊心中怏怏。閒話休題。

次早,鄒家來接。琪生即歸家告知父母,回到庵中遂別了飛英、君贊,帶一個十四歲的書童並書籍,逕到鄒家。鄒公倒展相迎,攜手同至書房,已收拾得乾乾淨淨。自然鄒公時常出來,與琪生講詩論文,各相傾倒。只是琪生,心不在書中滋味,一段精神全注在雪娥小姐身上,卻恨無一線可通。  
一日午後,素梅奉小姐之命到書房來請鄒公。鄒公不在,只見琪生將一隻鳳釵看過又看,想過又想,戀戀不捨,少頃,竟放在胸前。素梅認得是小姐的物,好生詫異,急跳將轉來,對小姐道:「奇哉!怪哉!方才到書房請老爺,老爺卻不在,只見祝相公也有一隻鳳釵,後來放在懷中,恰似小姐前日失去的一般。」雪娥道:「果然奇怪,怎麼落在他手裡?須設個法兒去討來便好。」輕煙在傍笑道:「可見祝相公是個情種。把鳳釵放在懷內,是時時將小姐捧在懷內一般。」雪娥深喜,默然不答。輕煙又道:「若要鳳釵不難,待人靜後,老爺睡了,就要素梅竟去取討。若果是小姐的,他自然送還。」雪娥道:「有理。」  
等至人靜黃昏,素梅來到書房門首,只見琪生反著手在那裡踱來踱去,若有所思。素梅站在門外不敢進去。琪生轉身看見一個美貌女子,疑是絳仙謫凡,便深深作揖,道:「嬋娟何事惠臨?」素梅含羞答道:「我家小姐前日在庵中失去一釵,我輩盡遭捶楚。聞知相公拾得,特求返趙。」琪生大驚道:「你怎知在我處?」素梅道:「適才親眼見的。」琪生涎著臉笑道:「釵是有一支在此,須得你家小姐當面來討,方好奉還。」素梅道:「妾身有事,乞相公將鳳釵還我罷。」琪生又笑道:「你即身上有事,我就替你做了去。」  
素梅見他只管調情弄舌,漸漸有些涉邪,就轉身要走,早被琪生上前一把摟住,道:「姐姐愛殺我也。若不賜片刻之歡,我死也,我死也。」素梅苦掙不得脫身,紅了臉道:「相公尊重,人來撞見,你我俱不好看。」琪生道:「夜闌人靜,書童正在睡鄉,還有何人?」一面說一面將她按倒簟茵之上。素梅料難脫身,口中只說:「小姐害我,小姐害我。」只得聽他所為。有詞為證:  月掛柳梢頭,為金釵,出畫樓。相思整日魂銷久,甜言相誘,香肩漫摟。咬牙閉目,廝承受,沒來由。風狂雨驟,擔著許多憂。                       
右調《黃鴦兒》  
素梅原是處子,未經風雨,幾至失聲。琪生雖略略見意,素梅已是難忍。事畢,腥紅已染羅襦矣。素梅道:「君不嫌下體,採妾元紅。願君勿忘今日,妾有死無恨。」琪生笑道:「只願你情長,我決不負汝。」素梅發誓道:「我若不情長,狗彘不食妾餘。」琪生道:「情長就是,何必設誓。」又摟了半晌。素梅道:「久則生疑,快放我去。後邊時日甚長,何須在此一刻。」琪生遂放手。  
素梅將衣裙整一整好,同琪生進書房來。琪生燈下看她,一發可愛。素梅道:「快將釵與我去罷。」琪生試她道:「你方才說小姐害你,分明是小姐令你來取的,怎又瞞我?」素梅微笑。琪生愈加盤問。素梅才把真情與他說知,又笑道:「我好歹撮合你們成就。只是不可戀新忘舊。」琪生大喜道:「你今日之情我已生死不忘,況肯與我撮合其事乎。」因向素梅求計。素梅道:「你做一首詩,同鳳釵與我帶來,自有妙計。」琪生忙題詩一首,取出鳳釵,一齊交付,又囑她道:「得空即來,切勿饒我望眼將穿。」遂攜手送至角門。  
不知雪娥見詩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做春夢驚散鸞儔
   詞曰:  
山盟海誓,攜手同心,喜孜孜,笑把牙牀近。魂銷膽又銷,今宵才得鴛鴦趣。繡帶含羞解,香肌著意親。恨喬奴,何事虛驚,又打斷我風流佳興。                       右調《憶娥眉》  
說這素梅拿著詩與鳳釵進來遞與小姐,又說祝相公許多思慕之意。雪娥且不看釵,先將詩打開一看。卻是七言絕句一首: 
主人不解贈相思,可念蕭郎腸斷詩。  
空抱鳳釵憑寄恨,從教花月笑人癡。              
雪娥愛卿妝次薄命生祝瓊泣筆題  
雪娥看到「空抱鳳釵憑寄恨」這一句,長歎一聲。輕煙在傍道:「據他詩意,未知小姐一片苦心。禮無往而不答。小姐何不步他韻,也做一首回他,使他曉得,豈不是好?」雪娥道:「我是一個閨中弱女,怎便輕露紙筆。」素梅道:「小姐差矣,既要訂終身之約,何惜片紙?若恐無名,則說謝他還釵亦可。」雪娥情不能制,又被二人說動機關,就也依來韻和詩一首,仍著素梅送去。素梅依舊出來,門已扃閉,只得回來,到次晚才得送去。琪生拆開一看,見是和韻:  夢魂不解為誰思,悶倚闌干待月時。  
愁積風釵歸欲斷,幾回無語意先癡。              
琪君才人文幾弱質女鄒雪娥端肅和  
琪生讀畢,狂喜異常,遂起身摟著素梅道:「這道優旨,卿之力也!這番該謝月老了。」又欲與她雲雨。素梅道:「昨晚創苦,今日頗覺狼狽,俟消停兩日,自當如命。君且強忍,以待完膚。」琪生見她堅托,也不相強。又制一詞,折做同心方勝兒,遞與素梅道:「與我多多拜上小姐。此恩此德已銘肺腑,但得使我親睹芳容,面陳寸衷方好。若再遲遲,恐多死灰焦骨,不獲剖肝露膽,雖在九泉之下,不能無恨於小姐矣。」素梅笑道:「好不識羞!哪見要老婆的是這等猴急?你若不遇我時,就急死了?看誰來睬你。」琪生笑道:「你須快些與我方便。那時你也得自在受用。」素梅啐了一口,逕往內來見小姐,將詞呈上。雪娥一看,卻是短詞:  時歎鳳雛歸去,今銜恩卻飛來,試卻盈盈淚眼,翻悲成愛。度日勝如年,時掛相思債。知否淒涼態,早渡佳期,莫待枯飛。                       
右調《泣相思》  
雪娘愛卿妝次沐恩生祝瓊拜書  
雪娥看罷,鍾情愈癡,不覺潸然淚下。素梅、輕煙齊聲道:「小姐,你兩下既已心許,徒托紙筆空言,有何益處?不若約他來當面一決也好。」雪娥道:「羞人答答的,這卻如何使得?」二人又道:「佳人才子配合,是世間美事。小姐你是個明達的人,怎不思反經從權,效那卓文君故事,也成一段風流佳話。若拘於禮法之中,不過一村姑之所為耳,何足道哉。當面失卻才子,徒貽後悔,竊為小姐不取也。」雪娥呻吟不語。二人見如此光景,亦沒擺佈。看看雪娥日覺消瘦,精神愈憊。  
那琪生雖得素梅時來救急,無奈心有小姐,戲眼將枯。就是有素梅傳消遞息,詩詞往來終是虛文,兩下愈急愈苦。一日,素梅到館,琪生求她設計。素梅道:「我窺小姐之意,未必不欲急成,只是礙著我們不便,所以欲避嫌疑,不好來約你。今我將內裡角門夜間虛掩。你竟闖將進來,則一箭而中矣。」琪生喜道:「既如此,就是今晚。」素梅道:「她今日水米不曾黏牙,懨懨而睡,哪有精神對付你,料然不濟。還是遲一日的好。」二人說完話,又行些不可知的事,方才分手。  
到次晚,恰好鄒公不出來。琪生老早催書童睡了,一路悄悄走將進去。果然角門不關,輕輕推開。望見裡面有燈,想必就是小姐臥房,戰戰兢兢走到門口一張,裡面並無一人,想道:「奇怪,莫非差了?」因急急復轉身,只見角門外一個人點著紙燈走將來。  
琪生大驚,暗自叫苦不迭,正沒個躲處,逐潛身伏在竹架邊。偷眼一觀,來的卻是一個標緻丫鬟。暗想道:「素梅曾說小姐房中還有一個貼身丫鬟,名喚輕煙。莫非就是她?倒好個人兒。」讓她過去,遂大著膽,從背後悄悄走上搭著她肩,問道:「你可是輕煙姐姐麼?」  
輕煙摹然見個人走來,著實嚇了一嚇,忙推道:「是誰?」及回頭看時,卻認得是琪生,已有三分憐愛。便道:「你是祝相公,到這裡來何干?這是我小姐臥房,豈是你進來得的。」  
琪生見說果是輕煙,便來摟她。輕煙待要跑時,燈已打熄,被琪生緊緊抱住。輕煙道:「休無禮!我喊將起來,想你怎麼做人。」琪生興不能遏,說道:「就有人來,寧可同死,決不空回。」競按例行強。輕煙道:「這事也得人心願意著。怎就硬做?」琪生笑道:「愛卿情切,不得不然。」一面就去扯裙扯褲。  
輕煙纏得氣力全無,著他道:「快些放手。小姐來了。」琪生笑道:「不妨,正要她看我們行事。」輕煙哀求道:「待我明日到你書房裡來罷。此時決不能奉命。」琪生也不答應,只是歪纏。輕煙沒奈何,道:「從便從你,只是這路口,恐人撞見不雅。我與你到角門外空房裡去。」琪生才放她起來,緊緊捏著她手,同往角門外。輕煙又待要跑,被琪生抱向空房深處,姿意狂蕩。正是:  
未向午門朝鳳闕,先來花底序鵷斑。  
原來輕煙年雖十七,尚未經破。一段嬌啼婉轉,令人魂銷。琪生兩試含葩,其樂非常。雲雨已畢,琪生見她愁容可掬,愈加憐愛,摟在懷中,悄悄問道:「小姐怎麼不在房中?」輕煙道:「老爺見她連日瘦損,懶吃茶飯,特意請她過去,勸她吃些晚膳。想此時將散了。放我去罷。」  琪生還要溫存。片晌,忽聽得鄒公一路說話出來,卻是親送女兒回房安歇。輕煙忙推開琪生,一溜而走去了。嚇得琪生沒命地跑到書房,忙將門閉上,還喘息不定,道:「幾乎做出來。」又想道:「料今晚又不濟事。」竟上牀睡了。  
到次日,聞知鄒公在小姐房中,又不曾進去。一連十數日,毫無空隙。琪生急得無計可施,只是長吁短歎。一日薄暮,正在無聊之際,只見素梅笑嘻嘻地來,道:「失賀!失賀!」琪生道:「事尚未成,何喜可賀?」素梅道:「又來瞞我。新得妙人,焉敢不賀?」琪生料是曉得輕煙之事,便含糊答應道:「不要取笑,且說正話。今晚何如?」素梅道:「我正為此事而來。老爺連日勞倦,已睡多時。你竟進來不妨。」  
素梅說完先去,琪生隨即也就進去。到房門口張看,只見小姐雲鬢半拖,星眸不展,隱几而臥。素梅與輕煙在燈下抹牌。二人見琪生進來,便掩口而笑。琪生走向前,輕輕摟抱小姐,以臉偎香腮。雪娥夢中驚覺,見是琪生,嚇了一跳,羞得滿面通紅,忙要立起身來。琪生抱住不放,道:「小姐不必避嫌。小生為小姐,魂思夢想,廢寢忘餐。又蒙小姐投我以待,終身之約,不言而喻,情之所鍾,正在此時耳。何必作此兒女之態耶?」  
輕煙、素梅亦勸道:「小姐,你二人終身大事,在此一刻。我二人又是小姐心腹,並無外人得知。何必再三疑慮,只管推阻,虛以良夕。」雪娥含羞說道:「妾之心事非圖淫欲,只為慕才使然。故不借自媒越禮,多露貽譏,君如不信,請觀妾容。然猶恐一朝訂約,異日負盟,令妾有白頭之歎。君亦當慮耳。」  
琪生聽到此處,就立起身來,攜著小姐手道:「小姐慧思。我兩人何不就在燈前月下,明心見性,誓同衾穴。何如?」遂雙雙在階前同發一誓起來。雪娥拔下鳳釵,向琪生道:「當初原是它為媒,你還拿去,以為後日合歡之驗。」又題詩一首,贈予琪生道:  
既許多才入繡閨,芳心渾似絮沾泥。  
春山倩得張郎畫,不比臨流捉葉題。              
琪君良人辱愛妾鄒氏雪娥斂衽書  
琪生將詩玩索一遍,然後將鳳釵與詩收訖,也題詩一首答道:  
感卿金風結同心,有日於歸理瑟琴。  
從此嫦娥不孤零,共期偕老慰知音。              
雪卿可人唱隨沐恩大祝瓊題贈。  
雪娥也收了。琪生又將小姐摟著同坐,情興難遏,意欲求歡,連催小姐去睡。雪娥羞澀道:「夫妻之間,以情為重,何必圖此片刻歡娛。」琪生刻不能待,竟摟著小姐到牀前,與她脫衣解帶。雪娥怕羞,將臉倚在懷內,憑他去脫。  
琪生先替小姐脫去外衣,解開內褂,已露酥胸,雞頭闍剝,伸手去拈弄。滑膩如絲,情興愈濃,忙將自己巾幘除去,卸下外衣。正待脫小衣,忽聞外邊一片聲亂叫:「相公。」嚇得他四人魂不附體,雪娥忙對琪生道:「你快出去,另日再來罷。」琪生慌慌張張,巾也沒工夫戴,就拿在手中,挾著衣服,拖著鞋子,飛奔出來。輕煙忙將角門閂上。  
琪生奔到書房,原來是書童睡醒起來撒尿,看見房門大開,就去牀上一摸,不見相公,只說還在外邊步月。時乃十月中旬,月色皎然,乃走至外邊,四下一看並不見影。叫了兩聲,又不應,尋又不見。一時就害怕起來,因此大聲喊叫。琪生回來,聽見這個緣故,心中恨極,著實狠打一個半死,道:「我去外邊出恭,自然進來。你怎麼半夜三更大驚小怪,驚嚇人?好生可惡!今後若再如此,活活打死!」正在嚷罵,鄒公著人出來查問。琪生回道:「我起來解手,被書童夢魔驚嚇,在此打他。」  那人見說,也就進去。琪生就吩咐書童快睡,自己卻假意在門外閒踱,心中甚急,好不難過。聞得人俱安靜,書童哭了一會也就睡去。不放心又摸進去。誰知角門已閂。輕輕敲了兩下,並無人應。低頭垂手而回,跌腳苦道:「一天好事,到手功名被這蠢奴才弄壞!」愈思愈恨,走向前將書童打上幾下。書童驚醒,不知又為何事?  
琪生無計可施,只得涕泣登牀。偏睡不穩,細細摹擬,只管思量,只管懊惱,情極不過,又下牀來,將書童踢上兒腳。半夜之間,就將書童打有一二十頓,這是哪裡說起。登時自己氣得身上寒一會、熱一會,病將起來。只這一病,大有關礙。  
誰知同林鳥,分開各自飛。  
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活遭瘟請嘗稀味
   詩曰:  
風流嘗盡風流味,始信其中別有香。  
五味調來滋味美,饑宜單占餓中會。  
說琪生好事將成,為書童驚散。一夜直到天明,眼也不曾合一合。早起來,就覺頭眩,意欲再去復睡片時,只見輕煙拿著一帖進館。琪生展看,卻是一首小詞:  
劉郎誤入桃源洞,驚起鴛鴦夢。今宵訴出,百般愁。覿面兒教人知重,燈前說誓月下盟心,直恁多情種。攜雲握雨顛鸞鳳,好事多磨弄。忽分開連理枝頭,殘更挨盡心如痛。想是緣慳,料應薄倖,不為妒花風。                       
右調《一叢花》  
良人心鑒辱愛妾鄒雪娥斂衽制  
琪生把玩,喜動顏色,對輕煙道:「昨晚心膽皆為蠢奴驚破。臨後進來門卻已關,幾乎把我急殺。今早起來身子頗覺不爽。又承小姐召喚,今晚赴約。賢卿須來迎我一迎。」輕煙道:「我們嚇得只是發戰,老早把門閂好在裡面,擔著一把冷汗,哪裡曉得這樣的事。」一頭說,一頭將手去摸琪生額上,道:「有些微熱。不要到風地裡去,須保重身體要緊。我去報與小姐知道。」琪生道:「我這會頭目昏黑,不及回書。煩姐姐代言鄙意,說今晚相會,總容面呈罷。」輕煙點頭,急急而去。  
琪生才打發輕煙進去,轉身書房,愈覺天旋地轉,眼目昏黑,立腳下住,忙到牀邊倒身睡下,將帖壓在枕下。不一時渾身發熱,寒戰不已。鄒公聞知,忙來候問,延醫看視。藥還未服,只見素梅、輕煙二人齊至問候,手中拿著兩個紙包道:「小姐聞知相公有恙,令我二人前來致意相公,教千萬不可煩躁,耐心調理,少不得有時,相公今晚不能去也罷。若有空時,小姐自己出來看你。俟你玉體少安自然來相約,今日切勿走動。這是十兩銀子,送你為藥鉺之用,這是二兩人參,恐怕用著。又教相公看要什物件,可對我們說,好送來。她如今親自站在角門口候信。你可有什話說?」  
琪生感激不盡,泣道:「蒙小姐與姐姐這番掛念恩情,我何以報答。與我多多拜上小姐,說我無大病,已覺漸好,教她不要焦心,減損花容。少刻若能平復,晚上還要進來,再容當面拜謝,致呈款曲。若缺什物件,自來取討,不勞費心。小姐自己珍重,方慰我心。」輕煙就將參銀放在琪生牀裡,素梅又替琪生蓋好被。二人摩摩蹭蹭,百般疼熱,恨不能身替。怕有人來,含著眼淚致囑而去。  
琪生剛欲合眼,適鄭飛英同平君贊二人來探望。見琪生病臥,就坐在牀邊問安。鄒公也出來相陪。琪生見二人來至,心中歡喜,勉強扶病坐起。平君贊就去拿枕頭,替他撐腰,忽見枕下一帖,露出愛妾兩字來,就當心暗暗取來放在袖中。與琪生談了一會,推起身小解,悄悄一看,妒念陡生,暗想道:「這女子怎麼被他弄上手?大奇!大奇!然而當日原是我兩人同見,焉知她不屬意於我?你卻獨自到手,教我空想。殊為可恨!」就心內籌算。  
在外踱了一會,進來約飛英同去。鄒公因二人路遠、意欲留客。君贊道:「只是晚生還有不得已之事,未曾料理。容日後來取擾罷。」琪生亦苦苦款留。飛英也道:「我們與祝兄久闊,又未竟談,且祝兄抱恙,不忍遽回。又蒙賢主人愛客,我們明日去罷。」君贊道:「小弟原該奉陪,但有一舍親赴選,明日起程,不得不一餞耳。」琪生恃在知己,便取笑道:「盟兄怎麼只在熱灶添火,不肯冷灶增柴,這等勢利?」鄒公與飛英大笑。  
君贊聞言,如刀鑽入肺腑,仇恨切骨,勉強陪笑道:「不是這等說。小弟還要修一封書,寄進京去候個朋友,不專為一餞而行。再不然,可留飛英兄伴兄一談,小弟明日再來把臂如何?」飛英道:「既是平兄有正事,不可誤他。小弟在此,明日回罷。」君贊隨即別卻三人,悻悻而去。  
琪生原無大病,因連日辛苦,又受了些寒,吃了些驚,著了些氣,一時發作。醫生用些表散藥服了,就漸漸略好。那枕下帖子,是昏瞶時所放,竟影也記不得。雖不能作巫山之想,卻因身體尚未全愈,小姐又吩咐今晚不要進去,遂與飛英談心,倒也沒有罣礙。飛英直至次早方回。雪娥諸人時常偷隙問安,自不必說。  
且說君贊在路上切齒恨道:「這窮鬼畜生!我因你有些才學,所以與你相好。你倒獨佔美人。我不怪你也就夠了,你反當面譏誚我勢利,剝我面皮。虧得我還有些家私,難道反不如你這窮鬼,倒要去奉承人不成?好生無禮,好生輕薄,可恨可惡。須擺佈他一遭。那個好女子,可惜是這窮鬼獨佔。我怎地設個法去親近一番,死亦瞑目。」心內左思右想,再無計策。固又取出詩帖展玩,一發興動。正是一極計生,忽然點頭道:「必須如此如此,使他迅雷不及掩耳,萬無不妥。」趕至家中,做起一張揭帖,央人謄清,放在身邊。  
次日又到琪生館中。君贊假作驚慌之狀,道:「昨日失陪,負罪不淺。今日特來報兄一大禍事,作速計較。」就袖中取出揭帖,遞與他看。琪生接過一看,寫道:  
揭為淫廁宮牆,污蔑紀綱,大傷風化穢法事。今有惡衿祝瓊,雖讀孔聖之書,單越先王之禮,不思捉筆跳龍門,慣為鑽穴,哪想占鼇扳月桂,惟解偷香。正是賣俏班頭,宣淫領袖。鄒氏翁里中仁德,為憐才而招席。祝姓子,人中禽獸,拍假館以吞鳳。既已升堂,復入乃室。不止窺穴,又逾其牆。摟處子,鄒翁女也。彼丈夫祝姓子歟。乞其不足,更有不可知者。又顧之他扶之,何必問焉。彼施此受,在女子猶寬其責。先強後從,於士人更何其誅。幾屬同人,鳴鼓而攻猶晚﹔合里人民,鼎烹而食何傷?於是謹修短揭,遍告合城,共殛淫衿,以肅閨化。是揭。  
琪生不看則已,一看就驚得面如土色,半日不能言語,氣得發昏,汗如雨下。君贊道:「此一張是我看見,故此揭來,外邊不知還有多少哩。此事非同兒戲,關係兩家的身家性命。盟兄快些籌畫要緊。小弟告別。」琪生扯住說道:「兄且不要去。為今之計,何以策我!」君贊道:「此事鄒老想未必知。若得知時,怎肯與兄甘休?我想別無計較,千著萬著,走為上著。乘他未知快些走罷,此是妙計。」琪生道:「若是走時,家裡是藏不得。還是到哪裡躲避好?」贊道:「既沒處去,且到我家去住幾天,再作區處。」琪生再不細詳其理,一昧恐懼,遂弄得沒主意。就悄悄帶了書市,急跟君贊到家。君贊就安他在外面書房內住下。  
琪生暗想:「遭這禍是哪個起的?這揭帖又沒名姓。我這事神兒不知,外邊人怎麼曉得?就是曉得,與他何因,便出帖揭我?」再摸頭不著。又想道:「我也罷了,只是害了小姐與輕煙、素梅三人性命。豈不教我痛殺,不如死休。」又反自解道:「莫忙,且聽消息何如。」思來想去不覺大哭。到次日,就打發書童回家安慰父母,因吩咐道:「如老爺奶奶問時,只說相公是因個朋友有要緊事,約往象山縣去,不得回家面說,卻叫小的來說。你也不必來了,切不可說我在這裡。萬一鄒家有人來問,也是如此答應,不可有誤。」書童應聲而去。  
不說琪生在平宅。且說鄒家不見琪生主僕二人,好生驚異,只道有要緊事到象山去了。鄒公也就不問,不在話下。  
單說君贊用調虎離山之計,將琪生藏在自己家裡,私自想道:「這畜生雖然調開,只是我怎麼到鄒家與小姐相會?就是相會怎能使她必從?」想一想,道:「有了。我不若撫她情詩。到明日晚上,竟悄悄進她房中,若順我就罷,若不從時,我將此帖挾制她,不怕她不從。豈不妙哉?」於是備酒到書房,與琪生同飲,慢慢試探他的事情,往來的路逕門戶。琪生是個忠厚人,見他患難相救,信為好人,遂盡情告訴,一毫不瞞。君贊甚是洋洋得意。正合著兩句古語道: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次日,君贊出城,到蒲村先尋了著腳之所。到晚,帶著情詩往鄒家後園來。時值十月下旬,沒有月色。君贊為人,素性畏鬼。這日為色所迷,大著膽前來。才轉過兒家門首,忽聞背後悉索之聲。卻是自家衣服上掛了一根刺枝子,拖在地上響。他哪裡曉得?天又羆,暗聽得背後響,回頭又不見人,登時毛髮皆豎。還強掙扎往前行走,響聲漸漸緊急,他心中更怕,道:「古怪!」及站住聽時,又不響了。及移步走時又響起來,嚇得渾身汗如雨下,被風一吹,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一發著忙,將自己額上連連拍幾下道:「啐!啐!」假意發狠,卷手露臂,道:「是什邪鬼?收來近吾!我是不怕的。」  
口雖如此說。卻心慌意亂,不管是路不是路,一味亂走。腳底下卻七高八低的,愈走得快,愈響得高,嚴然竟像有個人趕來一般。他初時還勉強掙挫,腳步不過略放快些,到後來聽得背後響聲越狠,只不離他,就熬不過怕,只得沒命地飛跑起來。誰想這件東西偏也作怪:待他跑時,這東西在他腳上身上亂撞亂打。他見如此光景,認定是個鬼來迷他,只顧奔命,口中亂喊:「菩薩爺爺救我!」心虛膽戰,不料一個倒栽蔥,跌在糞窖裡。幸喜糞只得半窖,只齊頸項淹著,渾身屎浸,臭不可言。地窖又深,不能上來。欲待喊叫,開口就淌進屎來,連氣也伸不得一口。拼命挨至天曉,幸一個人來出恭,才看見,即去叫些人來撈起。  
君贊站在地上,滿頭滿臉屎塊只是往下滾來,還有兩隻大袖,滿滿盛著,一毫未動。連連把巾除丟地下,將衣服脫下,到河邊去洗臉洗身上,卻沒有褲子換,下身就不能洗。遠近人來看的,何止一二百人。看了笑個不止,俱怕醃髒,誰來管他。起先糞浸之時,糞是暖的,故不覺冷,如今經水一洗,寒冷異常。登時發起戰來,青頭紫臉,形狀一發難看。  
正在危急之際,鄒公領著家人,拿衣服來與他換。原來鄒公家住在前邊,有個小廝也來觀看,認得是君贊,回去做笑話報與鄒公。鄒公就忙來救他。見君贊惡狀難堪,忙問其故。君贊又羞又惱,答道:「昨夜為鬼所逐,失腳跌下去的。」鄒公笑道:「哪裡有這事。」吩咐家人:「快將平相公衣服拿去河中洗淨。」家人去取衣服,卻提起一根大刺針條子來。鄒公大笑道:「我說哪裡有鬼逐人之理,原來是這件物事。平兄為它吃了苦也。」君贊方才明白,又氣又苦,又好笑。  鄒公遂同君贊到家,重新沐浴更衣,因而留宿。君贊暗思道:「我為小姐吃此大苦,他怎知道,幸喜就在他家宿歇,真是緣法輻輳。但只是沒有情詩,就沒了把柄,怎麼處?」又道:「罷罷!左右是破相了,好歹走他一遭。萬一做出來不妥時,就惡失了這老者,也不為稀罕,難道我有什事求他不成?若是僥倖妥貼,也不枉我這一番苦楚。」  
算計已定。直到晚上,待鄒公進內,人已靜悄,他卻尋路一般,也到角門口。角門關得緊緊。他就將門彈了兩下。恰好素梅在階沿上玩耍,聽得門響,走來問道:「是誰?」君贊道:「我是琪生。」素梅一時懞懂不察,聞得是祝郎,正在渴想之時。忙將門開了。上前一看,陌生不像,便又問道:「你是哪個?」君贊道:「實不相瞞,我是平君贊,來見小姐的。」素梅怒道:「該死胡說。還不走你娘路,去葬你的糞坑!」  
君贊見罵得切實,頓足道:「葬你糞坑!這句話罵得我刻毒,罵得我狠。我也哪裡尋這樣一句毒的回她才好。」便道:「你這偷琪生的精!休得口強,有把柄在我手裡。好好叫小姐出來便罷。不然,我若惱起來,叫你們俱不得乾淨。」素梅見他話裡有來歷,便道:「你既要見小姐,且站在門外,待我通知,再來接你。」  
君贊見她口軟,以為中計,料道必妥貼,點頭簸腦道:「我在此立等,你去說來。」素梅依舊將門關上,跑來對小姐道:「祝郎不知有什破綻落在早間那個平臭驢眼裡。他公然來硬做,好生無狀。怎麼回他?」雪娥嚇得啼哭起來。輕煙也急得沒法,想一想,生個急智,對小姐道:「說不得了,我有一計在此,萬一事聲張,我與素悔自去承當,決不累小姐。」雪娥拭淚道:「你有何計?」輕煙道:「小姐不要管我,也不要則聲,只憑我與素梅做來便見。管叫他又做落湯雞回去。」  
因走向素梅耳邊道:「如此,如此。」素梅笑道:「好計。我去招他來。」輕煙待素梅出來,就將外門閉緊。素梅走去復開角門,抱怨道:「我為你去說不打緊,倒將我一頓肥罵。」君贊道:「她難道不怕死?」素梅道:「你這人,原來是個活現世報。哪裡有外人欲見小姐,倒教丫頭去明說的理?縱欲相見,也避嫌疑,自然不肯。」  
君贊被她一句提醒,便笑道:「好個伶俐好人,說得是。待我自去看她如何?」就走進門來。素梅將角門仍舊關好,同他到外門口。君贊就去輕輕一推,哪裡推得動?問素梅道:「怎麼得進去?」素梅低低說道:「旁邊牆上有個雪洞。你從那裡進去,甚便。」素梅就領他到洞邊。  君贊見雪洞其小,只好容一身。裡面卻明幌幌地點著燈。君贊道:「也罷。我從這裡進去,你須撮我一撮。」素梅當真將他身子撮起,君贊遂探頭鑽入雪洞。將及半截身子之時,素梅咳嗽一聲。裡面輕煙早將他頭髮揪在手中,外面下半截身子又被素梅捺住。君贊兩隻手又緊緊地擠在雪洞裡。內外齊齊往下發狠捺住,幾乎連肚腸俱磕出來,君贊兩頭受虧,疼不可忍。  
正待要叫喊,只見輕煙一手揪髮,一手拿著一把又大又尖的快剪子,在他臉上刺一下道:「你若則則聲兒,我立時截斷你的咽喉子!」君贊連忙道:「我再不敢則聲,千萬莫動剪子!只求略放鬆些,我腸子已壓出。」又叫道:「外邊的好奶奶,我的腳筋已被磕斷,再不放鬆時,我的屎就壓出來了。」一會又哀求道:「二位奶奶,我從今再不敢放肆,求饒我罷。我渾身疼死也。」疼得叫苦連天,將「娘娘」、「奶奶」無般不叫。  
雪娥在旁倒轉怒為笑。輕煙數說罵上一會,問道:「你說把柄在哪裡?」君贊道:「其實有詩一首。昨日被壓得爛,一時沒有。」輕煙與素梅不信,將他遍身亂搜,果然沒有。輕煙道:「你怎麼敢進來無狀?好好實說我就饒你。若有半字糊塗,只是槊死你便罷。」  
君贊不肯實說。輕煙與素梅就盡力齊往下只一捺,君贊疼得話也說不出來。輕煙將他臉上又是一剪子。君贊骨節將蘇,頭面甚痛,只是要命。遂將得詩做揭帖、嚇他逃走、自己進來緣由直招。三人也暗自吃驚,又問道:「聞祝相公往象山去了,可是為此事躲避麼?」君贊道:「正是。」輕煙又叫小姐將筆、硯接過來,又取一張紙放在他面前,卻將繩一根從雪洞內塞過去,叫素梅將他兩腳捆緊,又帶住一隻在手,又將一根繩扣在他頸項,一頭繫在腳上,然後將他一隻右手鵷出,對他道:「你好好寫一張伏狀與我,饒你罷。」君贊見她手段,不敢違拗,忙拈筆問道:「還是怎樣寫?」輕煙道:「我說與你寫。」君贊依著寫道:  
立伏狀。罪衿平襄成於四月初八日在青蓮庵遇見鄒清澤家小姐,遂起淫心,妄生奸計。不合誣鄒氏與同窗祝琪生有染,遂假作揭帖,飛造穢言,色藏禍胎,挑起釁端,欲使兩下興戈,自得漁翁之利。不料奸謀不遂,惡念復萌。又不合於本年十月二十九日,夤夜穴入繡房,意在強姦。鄒氏不從,大喊救人,竟為家人捉住,決要送官懲惡。是惡再三懇求保全功名,以待自新,故蒙赦免,眷惡廉髒。此情是實,隻字不虛。恐後到官無憑,立此伏狀存案。            嘉靖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立伏狀罪衿平襄成  
寫完又叫打上手印。輕煙交與小姐收好。卻笑對君贊道:「死罪饒你,活罪卻饒不得。待老娘來伏事你。」遂將他頭髮剪得精光,又一手扯過淨桶,取碗屎,將他耳、眼、口、鼻、舌俱塞得滿滿,把黑墨替他打一個花臉。然後把繩解開放他,就往外一推,跌在牆下。  
素梅還怕他放賴,匆匆跑過來,相幫輕煙掇著淨桶出來,一人一隻碗,把屎照君贊沒頭沒臉亂澆將來。君贊被推出雪洞,正跌得昏天黑地,遍身疼痛,見她二人來澆屎,急急抱頭跑出角門,如飛而去。  輕煙二人閂上角門,一路笑將進來。雪娥也微微含笑。三人進房議論,又愁祝郎不知此信,未免留滯象山。怎地寄信與他,叫他回來?三人愁心自不必細說。  
閒話略過,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愛情郎使人挑擔
   詞曰:  
喜得情人見面,嬌羞倒在郎懷。獲持一點待媒諧,又恐郎難等待。教妾柔心費盡,游蜂何處安排。權將竊玉付牆梅,聊代半宵恩愛。                       右調《西江月》  
說這君贊,又弄了一身臭屎出來。這一遭身上倒少,口內卻多,竟有些些賞鑒在肚裡。跌足恨道:「活遭瘟!連日怎麼慣行的是屎運。」這樣美味,其實難嘗。幸而房中有燈,又有一壺茶。取些漱了口,脫卻外衣,搌卻頭臉與身上。一壺香茶用得精光,身上還只是稀臭。心內想道:「天明鄒老出來,見我這樣斷髮文身,成何體面,就有許多不妙。不若乘此時走了罷。」遂逾垣而去。天已微明,急急回來。到得家裡無法入內,竟入書房,重新氣倒椅上。合家大驚。  琪生也才起來,聞知這番氣像就進書房來看視,卻遠遠望見兩個女人在裡面。那一個年少的,真正是天姿國色,美豔非常。那女子臉正向外,見琪生進來,也偷看幾眼。琪生魂迷意戀,欲要停步細觀,卻不好意思,只得退出來。心中暗道:「今日又遇著相思債主也。」  
你道那二女子是誰?原來君贊父母雙亡,家中只一妻一妹。那個年長些的,是君贊妻陳氏,也有六七分容貌,卻是一個醋葫蘆、色婆婆。君贊畏之如虎。那個年少的,正是君贊妹子,字婉如,年方十六,生得傾城傾國,娬媚無比。櫻桃一點,金蓮三寸,那一雙俏眼如凝秋水,真令人魂銷。女工自不必說,更做得好詩,彈得好琴。父母在時,也曾許過人家。不曾過門,丈夫就死了,竟做個望門寡。哥哥要將她許人家,她立志不從,定要守孝三年,方才議親,故此尚未許人。房中有個貼心丫鬟,名喚絳玉,年十八歲,雖不比小姐容貌,卻也是千中選一的妙人,也會做幾句詩,心美機巧,事事可人。君贊時時羨慕,曾一日去偷她。她假意許他道:「你在書房中守我,待小姐睡了就來,卻不可點燈。點燈我就不來。」君贊連應道:「我不點燈就是。你須快來。」遂揚揚先去。  
這絳玉眼淚汪汪走去,一五一十告訴陳氏。陳氏就要發作,絳玉止道:「大娘不要性急,我有一計。如今到書館如此而行。」陳氏大喜道:「此計甚好。」遂到書房,絳玉也隨在背後。天色烏黑,君贊正在膽戰心驚地害怕,惟恐鬼來。聽得腳步響,慌問道:「是誰?」絳玉在陳氏背後應道:「是我來也。」  
君贊喜極,跑上前將陳氏竟摟在懷內,摩來摸去,口內無般不叫。陳氏只不則聲。君贊伸手摸著她下體,道:「好件東西。我大娘怎如得你的這等又肥又軟。」陳氏也不則聲。君贊弄得慾火如焚,就去脫她褲子。陳氏猛地大喊一聲,君贊竟嚇了一跌。被陳氏一把頭髮揪在手,便拳打腳踢,大罵道:「我把你這沒廉恥的棗核釘!做得好事!平日也是我,今日也是我,怎麼今日就這般有興得隙,又這等贊得有趣。難道換了一個不成?怎又道:『大娘不如你的又肥又軟。』你卻不活活見鬼,活活羞死!」說完又是一頓打。  
絳玉恨他不過,乘黑暗中向前將兩個拳頭在他背上如擂鼓一般,狠命地擂了半日。他哪裡知道?只說是陳氏打他。疼不過,喊道:「你今日怎麼有許多拳頭在我後心亂打?我好疼也。」陳氏又氣又好笑,君贊只是哀求,幸虧妹子出來解勸方罷。自此君贊遇見絳玉,反把頭低著,相也不敢相她一相。豈不好笑?  前話休題,再說君贊氣倒椅上。眾人不知其故,見他頭髮一根也沒了,滿臉黃的黃、黑的黑,竟像個活鬼,大為驚駭。又見滿身稀臭,俱是爛屎,污穢觸人。就替他換下衣服,取水洗澡。陳氏問他緣故,只不答應。君贊連吃了兩番啞苦,胸中著了臭物,吃了驚,又被輕煙二人兩頭捺上捺下,閃了腰胯,就染成一病。寒熱齊來,骨節酸痛,睡在書房不題。  
一日,琪生欲到書房去看君贊。剛剛跨出房門,恰好與婉如撞個滿懷,幾乎將婉如撞了一跌,還虧琪生手快,連連扯住。  
原來婉如獨自一人,也要到書房去看哥哥。因這條路是必由之地,要到書房定要打從琪生門首經過。婉如才到門口,恰值琪生出門,故此兩身相撞。琪生扯住婉如,遂作揖道:「不知觀音降臨,有失迴避。得罪,得罪。」婉如原曉得琪生是哥哥朋友,今見是他,回嗔變羞,也還了一禮,微微一笑,跑向書房去了。  
琪生直望她進了書房,才復進房來。歡喜道:「妙極!妙極!看她那嬌滴滴身子,一段柔媚之態,羞澀之容。愛殺!愛殺!我祝琪生何幸,今日卻撞在她綿軟的懷裡,黏她些香氣?我好造化也。」又想道:「看她方才光景,甚是有情。她如今少不得回去。待我題詩一首,等她過時,從窗眼丟出,打動她一番,看她怎樣。只不知她可識字否?不如將鳳釵包在裡面更好。」不一會,婉如果至,才至窗前,就掉下一個紙包來。婉如只說是自己東西,遂拾在手中,又怕撞著琪生,忙走不迭。琪生見她拾了去,快活不過。  
說這婉如走進房中,捏著紙包道:「這是什麼東西?」打開一看,是一支鳳釵,「不知是哪個的?」又見紙包內有字,上寫絕句一首:  
夢魂才得傍陽臺,神女驚從何處來?  欲寄相思難措筆,美人著意鳳頭釵。  
婉如看完,知是琪生有心丟出的。暗道:「那生才貌兩全,自是風流情種。我想哥哥見如此才人不與我留心擇婿,我後來不知如何結局?我好苦也。」不覺淚下。又想道:「或者也已有聘親了,哥哥故不著意?」正在猜疑,恰好絳玉走至面前。婉如忙收不及,已為看見。絳玉問道:「小姐是哪裡來的釵子?把我看看。」婉如料瞞不過,遂遞於她。  
絳玉先看鳳釵道:「果是好支釵子。」及再看詩,暗吃一驚,笑道:「是哪個做的?」婉如就將撞見琪生,拾到緣由告訴她。絳玉見小姐面有淚容,寬慰道:「這是狂生常態。小姐置之不理便罷,何必介懷。」婉如道:「這個不足介意。我所慮者,哥哥如此光景,恐我終身無結果耳。」絳玉已曉得小姐心事,便道:「祝生既有情於小姐,又有才貌,若配成一對,真是郎才女貌,卻不是好?」婉如道:「這事非你我所論。權在大相公。」絳玉道:「大相公哪知小姐心事?恐日後許一個俗子,悔之晚矣!小姐何不寫個字兒,叫琪生央媒來與大相公求親?他是大相公好友,自然一說就允。」婉如道:「瘋丫頭,若如此乃是自獻了!豈不愧死。」婉如說完長歎一聲,竟往牀上和衣睡倒。絳玉將鳳釵與詩就替小姐收在拜匣內,不題。  再說琪生又過數天,見婉如小姐並無動靜,又不得一見,惆悵不已。心中又掛念雪娥三人,忽想道:「我在此好幾天,並不聞外邊一些信息,想已沒事。平兄又病倒,我只管在此擾他,甚不過意。不若明日回去,再作道理。」再又想道:「我的美人呀,我怎地捨得丟你回去?」遂一日鬱鬱不樂,連房門也不出,一直睡到日落西山。起來獨自一人,悶悶地坐了一會,連晚飯也不吃,竟關門上牀。頭方著枕,心事就來。一會掛牽父母,一會思想雪娥三人情份,一會又想到婉如可意。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坐起一會,睡倒一會,心神不寧,五內亂攪。  
不一時,月光照窗,滿室雪亮,遂起來開門步月。只見天籟無聲,清風淅淅,口內低低念道:「小姐,小姐,你此時想應睡了。怎知我祝琪生尚在此搗牀碾枕,望眼將穿?鳳釵信息幾時到手?」因走下階,對月唏噓。獨自立上一會,信步閒行。見對面一門未關,探頭去張,卻是小小三間客座,遂踱進去閒玩。側首又是一條小路,走到路盡頭,又有一門,也不關。進去看時,只見花木陰濃,盆景砌疊。  
正看之時,忽聞琴聲響亮。側耳聽之,其音出自花架之後,遂悄悄隨聲而行。轉過花架邊,遠遠見兩個女子,在明月之下,一個彈琴,一個侍立。琪生輕輕移步,躲在花架前細看,原來就是小姐與絳玉。琪生在月下,見小姐花容,映得如粉一般,嚴然是瑤宮仙女臨凡。登時一點欲心如火,按掠不住。恰好絳玉進去取茶,琪生思道:「難得今日這個機會。從此一失,後會難期。乘此時拼命向前與她一決,也免得相思。」就色膽包身,上前抱住婉如道:「小姐好忍心人也。」  把婉如一嚇,回頭見是琪生,半嘖半喜道:「你好大膽,還不出去。」遂將手來推拒。棋生緊緊不放,懇道:「小姐,我自睹芳容之後,整日度月如年,想得肝腸欲斷,日日鬱鬱待死。我又未娶,你又未嫁,正好做一對夫妻。你怎薄情至此?」婉如道:「你既讀書,怎不達禮?前日以情詩挑逗,今日又黑夜闖入內室,行此無禮之事。是何道理?快些出去!」琪生跪下哀求道:「小姐若如此拒絕,負我深情,我不如死在小姐面前還強似想殺!看小姐於心何忍。」  婉如不覺動情,將他扶起,道:「癡子!君既有心,妾豈無意?只是無媒苟合,非你我所行之事。你何不歸家央媒與我哥哥求親,自然遂願。」琪生道:「恐令兄不從,奈何?」婉如道:「妾既許君,死生無二。若不信時,我與你就指月為盟。」  
琪生遂摟著小姐交拜而起。琪生笑道:「既為夫婦,當盡夫婦之禮。我與你且先婚後娶,未為不善。」因向前摟抱求歡。婉如正色道:「妾以君情重,故以身相許。何故頓生淫念,視妾為何如人耶?快快出去。倘丫頭們撞見,你我名節俱喪,何以見人。」琪生又懇道:「既蒙以身相許,早晚即是一樣,萬望曲從,活我殘生。」就伸手去摸她下體。婉如怒道:「原來你是一個好色之徒!婚姻百年大事,安可草草。待過門之日,自有良辰。若今日苟合,則君為穴隙之夫,妾作淫奔之女,豈不貽笑於人?即妾欲從君,君亦何取?幸毋及亂。若再強我,有死而已。」  
琪生情極哀告道:「我千難萬難,拼命進來,指望卿有戀心,快然好合。誰知今又變卦,我即空返,卿即亦何安?此番出去,不是想死,定是害死,那時雖悔何及,卿即欲見我一面,除非九泉之下矣。」說罷泣涕如雨,悲不能勝。婉如亦將手摟著琪生哭道:「妾非草木,豈無欲心。今日強忍亦是為君守他日之信,以作合巹之驗耳。不為君罪妾之深也。妾心碎裂,實不自安,亦不忍得看你這番光景。如之奈何?」低頭一想,笑道:「妾尋一替身來,君能免妾否?」琪生笑道:「且看替身容貌何如?若果替得過,就罷。」婉如遂呼絳玉。  
原來絳玉拿茶走至角門,見小姐與琪生摟抱說話,遂不敢驚她,卻將身躲在內裡,張望多時。今聞呼喚方走出來,掩口而笑。婉如指著絳玉向琪生笑道:「此婢權代妾身何如?」琪生見她生得標緻,笑道:「只是便宜了我。」遂將絳玉一把摟在懷內。絳玉羞得兩片胭脂上臉,便力拒。無奈婉如向絳玉道:「養軍千日,用在一朝。你權代勞,休阻他興,今後他自看顧你。」絳玉道:「羞答答的,小姐的擔子,怎麼把於我挑?苦樂未免不均。」婉如又笑道:「未知其樂,焉知其苦,你順從他了罷。」絳玉躲避無地,被琪生抱進房中,無所不至。正是:  
他人種瓜我先吃,且圖落得嘴兒鬍。  
哪知絳玉又是一個處子。只因年長,不似素梅、輕煙苦楚。那些蔦啼嬌轉,花碎柔聲,狎妮之態不想可知。  
二人事完,掃去落紅,並肩攜手出來。見婉如立在階前玩月。琪生向前將兩手捧著她鬢臉,在香腮上輕輕咬上一口,笑道:「卻作局外人,無乃太苦乎?」婉如也笑道:「妾享清虛之福,笑你們紅塵攘攘之為苦耳。」因見絳玉鬢髮凌亂,臉尚有紅色,就帶笑替她整鬢道:「你為我亂鬢,喘息尚存,從今卻是婦人,實苦了你也。」絳玉含羞微笑。琪生應道:「她還感你,要酬謝我等,怎說苦她?」絳玉笑道:「方才先在地上,那般猴急的涎臉,救急的眼淚,好不羞。不是你大動秦庭之哭,正好沒人睬你哩。」婉如大笑。  
三人正說笑得熱鬧,忽聞雞聲亂鳴,開開欲曉。婉如遂同絳玉送琪生出來。琪生對婉如道:「卿既守志,我亦不強。只是夜夜待我進來談笑何如?」婉如笑道:「若能忘情於容,雖日夜坐懷何妨。」齊送至門首,三人分別。  
看官,你道他家門如何不關,就讓琪生摸進來?這有個緣故。君贊妻子陳氏,酷好動動,是一夜少不得的。只因丈夫病倒,火燄發作,其物未免作怪,抓又抓不得,燙又燙不得,沒法處治。遂仰扳了一個極有膽量、極有氣力、最不怕死的家人,喚作莽兒,這夜也為其物蟲咬。直待丫頭眾人睡盡,故此開門延客。正是:  
一人有福,攜帶一屋。  
琪生恰好暗遇著這機會。婉兒的房卻住在側首,與陳氏同門不同火,也因睡不著,故此彈琴消悶。哪知琪生又遇著巧,也是緣法使然。這琪生別了婉如、絳玉,進入房中竟忘閉門,解衣就睡。一覺未醒,早有一人推他,道:「好大膽,虧你怎麼睡得安穩?」  
琪生嚇得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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